第六十九章 山捻子

第六十九章 山捻子

二舅媽現在整日不出房門了,吃喝都是外婆端進去的,豬腳醋、老母雞湯、生薑炒雞、咸瓜蒸肉片、鯽魚湯,都是坐月子的人吃的,每日吃五頓。生個兒子就做太太了——外公不住地搖頭,外婆則樂滋滋的,笑得合不攏嘴,毫無怨言地服侍著二舅媽。二舅請假回來過三天,春風滿面,見人就是笑,無人也偷偷傻笑。五公與五婆也回來看過孩子,同樣歡喜,還給我們幾個孩子發紅包,一人十塊錢。我把自己與小妹的錢給外婆幫我收著,到時回家拿給阿媽用。

外婆托他們村在我們鎮上糧所工作的阿四帶話,告訴阿媽——我和小妹不認生不擇席,我學會好多詩,外公說我是讀大學的料,二舅媽生了個男孩子,起名叫世德。阿四周六回來時,帶回來一雙老母雞給二舅媽,還給我和小妹各買了一件新衣服,說阿媽特別歡喜。

「志英怎麼樣?」外婆問。

「沒怎樣,安兆跟著村裡人到縣城打散工去了。」

「也好,不見一陣也好,小別勝新婚,到時再見就親近多了。」外婆笑笑,又問起阿敏他們。我的牛呢?誰幫我看?還是阿祖順手拉著去看嗎?我想起我的牛,可是阿四並沒有說到牛。

據阿四說,阿敏保住了命,一條手臂廢了,還住在醫院裡呢,吳勝利也不難為進謙,讓他們家按時給阿生伯出了殯,進謙去省城賣水果去了。外婆他們為此嘆息了老半天。「各人做事各人了,管人閑事受人磨。你理那麼多幹嗎?」外公說外婆。

早晚來看孩子的人都很多,家中吵吵鬧鬧。外公喜歡清凈,有些厭煩地躲到了魚塘那邊的屋子,夜裡也住在那邊,還經常叫我過去。他認定了我是讀書的料,經常教我詩歌認字,在魚塘的塘基上用樹枝一筆一劃划著,他教一個我認一個。外公特別高興,常常掏錢讓世良去買零食請我們吃。為了這一點,世良、朗瑛朗琪一點都不妒忌我認字背詩快,還經常鼓勵我多認一些,他們就可以多吃一點零食。小妹跟他們混得特別熟,雖然不曾說過一句話,卻經常笑得響亮。就為了這一點,我心甘情願將自己那一份零食貢獻出來,讓他們分享。

從外婆家裡出來,經常在池塘邊遇上小娟,蹲著洗衣服。每回看我經過,她都抬頭,大聲地叫:「阿原!」她比我大,不好意思隨朗瑛朗琪叫我阿原哥,卻每回都跟我打招呼。我喜歡這個女孩子,她不像大姐那麼潑辣,揪著人不放的,總是微微地笑。自從外公外婆說要送志高去大隊甚至公安局后,他不再公開打老婆孩子了,但是據小娟說,還是打的,揪看不到的地方打,她阿媽的大腿上紅一道青一道的。「那個混蛋!等我大了,一刀捅了他!」她說的這句話很嚇人,但是平日看她任何時侯都是個笑眯眯的小姑娘。

老公打人、老爸打孩子在農村很常見的,我也經常給我阿爸打,我們村的孩子沒有一個沒有給阿爸打過的,區別是打得輕還是狠、經常還是偶爾而已。跟我一起放牛的三妹,只比我大一點點,就是受不了他阿爸的打,自己偷偷跑掉了,也不知道跑去了哪裡是死是活。那些給打得狠的老婆,有的自己偷跑另嫁一個老公,有的自殺死了,有的和老公拚命,更多的是給打怕了,低眉順眼,比牛還聽話。但是,也有的拿刀拿棍和老公拚命的,大坡那裡很久以前就有一個婦女拿菜刀將熟睡的老公砍了四十多刀,然後自己跳河了,好慘。

小娟,瘦瘦小小的小娟,雖然我不相信她會拿刀子捅她阿爸,每回聽到這句充滿仇恨的話都心裡一驚。

「阿原,你等等。」有一天我又從池塘邊經過,要去外公家裡的魚塘,小娟叫住了我。以前她經常會一邊洗衣服一邊叫我給她講故事的,就是很普通的水滸三國都聽得津津有味,我以為她有什麼事情要問我,停下了腳步。

她走過來,在衣服下擺擦了擦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大捧東西遞給我:「給你吃,我昨天在山上尋了好久的,一粒粒挑的,都熟了,甜的,你吃。」她洗衣服洗到皺巴巴的手上,捧了滿滿的山捻子,紫紅色的,一顆顆像小小五耳小酒罈,飽滿,豐潤,汁液好像隨時會流出來。我想起山捻子酸酸甜甜的味道,不由嘴巴里漲滿了口水。

「都給我嗎?」我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這麼多山捻子,我從來都沒有見過。

「都是給你。你給我講了這麼多好聽的故事,三公也買了好多零食給我吃,我也沒有什麼答謝你的。山捻子都是山上的,我昨日晌午偷偷到山上去摘了,哈哈,不熟的我都不要,也不值錢,就山上長的,你好好吃。喜歡的話,下回我還給你摘。」她說,眼睛亮晶晶的。外婆村子附近沒有山,只有矮矮的嶺,嶺上的山捻子樹稀稀落落的,有很多山捻子樹的山在很遠的地方,要走過四五個村子,翻過一道高高的河堤(河堤下卻沒有水),走過一大片濃密的樹林,經過一大片墓地,最後沿著一道彎彎曲曲的水渠走很遠,才到,我跟著世良去過一次,走到腳都軟了,回來給外婆拿雞毛撣子打了一頓屁股。難為要做那麼多家務的小娟去摘山捻子。

我從來沒有見她講這麼多話,有些不好意思,她將山捻子直接倒進我的手中,手掌滿了,又倒進我的褲袋裡。「多謝你。」我跟她說,「以後不要去摘了,太遠。他們說山上有狼。」

她噗哧一聲笑起來:「有狼?那都是嚇唬小孩子的!你啊,真是像個秀才,他們都說你是考大學的料,哈哈。你以後啊,才不像他們,考個大學比生個兒子還難,村口四奶家的兒子光明,高三讀了五年都沒有考上大學,腰彎得像蝦公,哈哈,眼上還戴著眼鏡,厚得像酒瓶底!你以後肯定不像他們,你肯定一考就上,上那個……清華,北大,氣死他們,讓他們看看,什麼才是讀書的料。」

她說得很興奮,我卻很惶惑。讀書,考狀元,做大官,所有的大戲里都是這樣演的,我真是那個騎著高頭大馬遊街的漂亮狀元嗎?從小,老人大人都在講,死刨那一畝三分地餓不死脹不飽,讀書考大學是我們農村孩子的唯一出路,考上大學就完全不同了,城市戶口,吃牌價米,做城裡人,不管旱澇,不管生老病死,吃喝拉撒什麼都是政府管的。

最有名的故事還是在大坡:男孩自幼喪父,阿媽有病,做不了重活,只能給人農忙時帶帶孩子、縫縫舊衣,勉強掙個口糧。那個男孩子從小到大讀書沒有出過一分錢,都是老師出的。他讀完初三要回來耕田,他阿媽氣得當著他的面拿著繩子要上吊,後來他特別爭氣,考上了大學,出來在省城工作,將他阿媽也接過去享福。據說考上大學時他還是光著腳沒有鞋子,褲子後面打了四五個補丁,還是老師們給他合錢買了鞋子、褲子,送他去坐車讀大學的。我也知道,他的班主任就是外公,高中三年他都是在外公那裡合夥吃飯的,外公不要過他一分錢,據說大坡人去省城看他,他還問起高老師近況。這個故事不僅我們幾個村子的人經常說,外公也經常說——就我來他們家這半個多月,他已經給我念了無數遍,比唐詩還多。

「阿原,以後你也會是狀元的!」小娟說。

我從故事中驚醒過來,手中的山捻子差點散落地上。

「好好吃,吃了我的山捻子,包你做狀元,哈哈。」她端著洗好的衣服跑回去了。

我吃了她的山捻子,太甜了,不知不覺全部山捻子一顆顆都進了肚子。狀元還沒有做成,倒是肚子像石頭一樣硬硬的,幾天沒有拉出屎,外婆讓我撅起屁股用竹片一點一點摳出來的。世良他們在一旁笑得半死。「看你以後還敢吃山捻子不?」外婆罵道。

只要是小娟摘的,我還吃!但是也不希望她去摘,太遠了,她的腳會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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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一個死亡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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