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第117章

117第117章

陽光破曉,天色蒙亮,後娘周氏踢開虞娘的房門,一邊謾罵一邊揪着她的頭髮將她拖下床。

三年來,每日起床的方式如出一轍,虞娘揉着發疼的頭皮,厭惡的皺了皺眉,只覺得頭腦發脹,整個人渾渾噩噩。

這是她作為人的「最後一天」,儘管這「最後一天」已經持續發生了三年,但每一次醒來,身體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適。因為她死的那天,前一晚分了一晚上的粗麻,早上只睡了兩個時辰不到。

由於無限輪迴的原因,這種不適感也被保留下來了,每天早上都會無一例外的發生。

望着這個蛇蠍婦人,虞娘的腦袋閃過了她各種被自己虐殺的片段,儘管過程真實的發生過,可惜卻不能阻止她每天早上的「復活」。

殺人在這裏變成了無謂又可笑的衝動,真是諷刺啊,虞娘冷著臉穿上衣服就進了廚房。倒不是怕了這女人,而是因為陳挽風不久之後就會出現,她今天打算在外面待一天,所以最好把吃食準備好。

想到陳挽風,她腳步輕快了幾分,邁過廚房門檻的時候,臉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了笑容。

過了一個時辰,陳挽風果然再次出現在了草垛子上,同樣再次從上面摔了下來,然而預計中的疼痛並未發生,他低頭一看,原來自己掉下來的地方被「某人」墊上了厚厚的乾草。

陳挽風聽到有人在輕笑,抬頭就見虞娘包袱款款的站在面前,他露齒一笑,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蹭過去用拍了拍她的肩膀,手掌還有意無意在她肩頭磨了磨,虞娘感到他掌心的溫熱,小臉一紅,鵪鶉一般低頭縮著,居然也不拒絕。

陳挽風嘿嘿笑了兩聲,問:「你帶了什麼好東西?」

虞娘就樂意被他調戲,臉上的戾氣都不見了,只餘下溫存,笑道:「我帶了吃的,還有一瓶我爹藏起來的酒。」

聽她這麼說,陳挽風伸手就要去解包袱,虞娘卻避開了,瞟了他一眼,再把目光往四下一繞,笑道:「別急,別看這回兒這裏沒人,過會張大叔就要打這裏路過了,我帶你去找個清凈地方。」

陳挽風依言點頭,虞娘就帶他去了另一處地方,那裏有一棵桑樹,還有幾叢野花。

「這村子的人事,我心裏早爛熟了,你放心,此時此處絕不會有人打擾我們。」虞娘說着,就往草地上一坐,解開了包袱。

陳挽風自然是信她的,在她身邊盤腿而坐,接過她遞過來的白菜包子、鹹菜肉丁和一盅酒。別看這些酒菜簡陋,對鄉下人來說,有肉的菜就算是很豐盛了。

陳挽風早餓了,兼之二人現在席地而坐,桑下余陰,有風拂面,別有一番舒暢,於是痛快的吃了倆包子,幹掉了一半鹹菜肉丁,酒也喝了半壺,喝得面頰緋紅,眼角微挑。

「今天是你來的第三天,第一天,你沿着海邊走了一天……可以說毫無頭緒,第二天,你試了所有的道術,顯然任何法術在這片奇異的空間都失靈了,今天,你還想試試什麼?」虞娘一邊執壺倒酒,一邊問道。

陳挽風抹了抹嘴,握著粗瓷小酒杯,眯着眼睛道:「第一天,我排除了從海里出去的可能,第二天,我想明白了為什麼道術全都失靈的原因。」

虞娘將頭髮拂到而後,含笑聽他說下去。

「既然出口不在海那邊,那我們就只能在村裏找了,而道術失靈則是因為……這裏並非現實世界,而是你的夢境,既然是夢境,現實中那一套沒用也就能解釋得通了。」

「如果只是夢而已,為什麼我醒不過來?」虞娘問。

「是啊,為什麼醒不過來呢?」陳挽風反問著,目光看向虞娘,笑容里略帶一絲玩味。

虞娘敏銳的感到他的笑容別有深意,但沒有表現出異常,也沒有迴避他的目光,坦然道:「我比任何人都想從這該死的夢境走出去,我快給逼瘋了!可是不知道陰山魔尊到底作了什麼妖法,竟讓我坐困於此,無計可施!」

陳挽風想了一想,伸手將虞娘執壺的手握住,正色道:「虞娘,這是你的囚籠,如果你不出去最多被關在這裏,但我的身軀還在外面,陰山老賊不會放過我,一旦魏惜金頂不住了,我想不出他有什麼理由不殺我。」

「如果你死了……」虞娘擔憂的看向他。

如果陳挽風在外面的身體死了,他的意識有可能會永遠困在這裏,但更可能會隨着生命消失而消失。這個問題太玄妙了,不到發生誰也不知道答案是什麼。

「可能我會徹底從這個世上消失,現在能救我,救所有人的只有你,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帶你出去,但你也要向我保證,你要全心全意配合我。」

不知是不是陳挽風的錯覺,對於一個「長期」被囚禁的人而言,虞娘對出去的欲-望並沒有她形容的那麼迫切,可能是「漫長」的時間磨滅了她的鬥志,也可能是現實中的經歷太糾結,「夢境」成了她逃避的借口,如果她有任何一絲這樣的想法,那麼關於這個「夢境」就要換一個角度來揣測了。

虞娘察覺到了陳挽風的質疑,她心裏感到委屈,卻沒有逆拂他,只是陰沉着臉點頭道:「……我保證。」

陳挽風放心的笑了笑,他接過虞娘手中的酒壺擱在地上,將她拉起來,道:「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們今天在村裏轉悠,看看有沒什麼不同尋常之物,尤其是你看看有沒有多出來,或者少了什麼。」說完拉着虞娘就走。

虞娘在這個地方生活了這麼久,對這裏的一切瞭若指掌,他們二人轉悠了許久,除了收到村民幾個怪異的眼神,還是一無所獲,這裏的人都按著自己的軌跡運轉,看上去鮮活,實際上如同一棵樹、一株草一樣都只是擺設而已。

「沒有多出什麼,也沒有少什麼,更沒有異常之處,實在找不到破綻。」虞娘環顧四周,嘆了口氣。

陳挽風沒有說話,但心裏更急了。

「我儘力了。」虞娘回頭望向他,愁眉不展道:「我花了三年時間也沒能想到辦法,你這才不過三天而已,這事必然沒有那麼容易。」

「三年」時間都尋不著的破綻,必然不能用常規方式去尋找,目前為止,陳挽風都在重複虞娘曾經試過的方法,也許這條思路本身就是錯的。

陳挽風意識到這點,目光又重新回到了虞娘的身上。他想起以前曾有一次,他以為自己的錢袋子掉了,找了許久,最後發現錢袋子根本就掛在自己腰間。這種事常常會發生,眼皮之下,則是最容易忽視之處。

「虞娘,我剛才注意到……我們剛剛好像沒有看到你家。」陳挽風忽然道。

虞家村本來就不大,他們在村裏瞎晃蕩了幾個時辰,連村口的那棵樹那兒都去轉悠的三次,可是居然一次都沒經過虞娘的家,這隻有一個可能,就是虞娘帶路的時候故意繞開了。

「我不想碰見那女人,不然又跟她撕扯不清。」虞娘果然答道。

這理由不是說不通,但是……

「這個時辰……你爹在幹什麼?」陳晚風問。

「他早上下地幹活,中午飯後會小歇片刻,然後繼續下地……」虞娘看了看天色道:「現在應該還在地里。」

「那你的後娘周氏呢?」陳挽風似乎不打算放過她。

提起這個毒婦,虞娘冷笑了一下,道:「這個時辰她應該在廚房裏一邊做晚飯,一邊罵我呢。」

「哦?罵你什麼?」陳挽風狀若不經意的觀察虞娘的神色。

「總歸是那些話,大約是怨恨我不去幹活吧。」虞娘發現話題似乎轉到了自己身上,回頭探究的看了陳晚風一眼,眯着眼道:「這惡婦極其狠毒,我以前對她千依百順,她卻將我殺害,現在難道還想我給她當牛做馬不成?」

陳挽風聽了這話,愣了一下,倒不是因為她毫不掩飾的恨意,而是他忽然想起,自己和虞娘相識甚久,自認為心意相通,可竟然從來都沒好好問過,關於她死那天發生的事。

「你既然千依百順,她為什麼要殺害你,是積怨已久,還是……」陳挽風問道。

虞娘一頓,神色在瞬間有一絲細微的變化,雖然她很快恢復過來,可還是被陳挽風捕捉到了。如果是別的時候,她不願意說,他也不想逼她,但此時他勢必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

「到底發生了何事?」陳挽風又問了一次。

虞娘皺起眉頭,已然感到陳挽風態度的微妙變化了,心中微怒,橫眉冷目道:「是的,是我摔破了她陪嫁的首飾,難道就因為這樣,我就該死嗎?!」

陳挽風沒想到她情緒一下子炸開了,忙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虞娘打斷他的話,咬牙道:「她一直嫌我礙眼,將我當作丫鬟使喚,那天夜裏我幹活干到深夜,第二天起晚了,被她連打帶罵拖起來收拾屋子,結果鋪床的時候失手摔碎了她的玉鐲,我被她打怕了,嚇得跑到了後山,她追了去,就在水潭邊淹死了我……事情經過就是這樣,你還想知道什麼,何必繞圈子,索性全問出來,我必然言無不盡!」

虞娘察覺到了陳挽風在套自己話,雖然不知道他想幹嘛,可她十分生氣。

陳挽風不想在她傷口上撒鹽,看她難受,他心裏只會更不好過,於是連連道歉,一步上前欲攬住她好好安慰一番,沒想到虞娘卻後退了一步,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看來她是真的生氣了,陳挽風雙臂懸在空中,心中默默嘆了口氣。

「陳哥哥,你到底想幹什麼,不要繞圈子了。」虞娘冷冷的道。

陳挽風放下手臂,看向虞娘的目光分外憐惜,道:「我懷疑,你一直在誤導我。」

虞娘怒極反笑,道:「你是說我騙你?!」

陳挽風搖頭,道:「倒也不是,我是怕……你連自己都騙過了。」

虞娘不解的瞪着他。

「……我猜你被困在這裏之後,雖然想盡了一切辦法想要離開,但卻從未……從未重演當初的經歷,是嗎?」後半句話,陳挽風說得很輕,像是這樣做,就不會讓她更難過一樣。

虞娘沒有反駁,或許認為根本沒有必要反駁,但陳挽風卻露出苦笑,道:「虞娘,你要知道……我們的意識被困在你的夢境之中,而這裏……陰山魔尊根本不可能觸及得到,所以……你還不明白嗎,真正將你困住的是什麼?」

陰山魔尊自稱魔尊,可充其量只是一個會妖術的妖人,如果他真能做到無中生有,就不必辛辛苦苦逼得虞娘喪失意識才能將其控制了。

「陰山魔尊就在外面試圖殺死我和魏惜金,他不可能進到你夢中來,更何況他從未去過虞家村,從未見過你的家人,更不可能知道虞家村的村口有棵樹。」陳挽風的神情彷彿終於洞悉了一切,而且正為他所知的感到難過一樣。

「你的意思是說……難道是說我困住了我自己?」虞娘滿臉的不可思議。

並非她做作,只因她身處於迷局之中,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一直認為是陰山魔尊在陷害自己,反而從未從自己身上找過原因。

陳挽風已經從一團亂麻中理出頭緒,如同繚繞的雲霧已經散開,他看到了一副清晰完整的「局」,或許這就是魏惜金要他進來的原因,論養屍之道,他未必了解,可他卻是最了解虞娘的一個。

「虞娘……我欠你一個道歉。」陳挽風突然道。

「嗯?」

「其實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你的情意,但那時我太自私了,想着人屍殊途,便裝作無動於衷的樣子,害得你一次一次的難過,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陳挽風說的這些事,已經過去了很久,當初他倆人屍殊途,虞娘不敢輕易表白,他也不敢面對,以至於虞娘不顧危險,執意去往屍王城,尋找重新為人之法。

虞娘對陳挽風情深似海,令他無以為報,儘管最後他承認了自己對她的感情,然而在這幾年,他的確令她吃盡了苦頭,甚至可以說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其中他起了很大的影響。

說起這些,虞娘垂下了眼帘,淡淡的道:「沒來由的說起這些做什麼,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可是你多苦啊。」陳挽風一直望着虞娘的雙眼彷彿蒙上了一層霧氣,他紅著鼻頭,自嘲的笑了兩聲,道:「你活着的時候遭了許多罪,成了殭屍之後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如果說害你活受罪的人是周氏,那麼在你成了殭屍之後,一直傷你心的人,應該就是我了吧。」

「別說了,你本來就沒有做錯什麼……而且這與現下也無關。」虞娘扭開頭,不欲繼續這個話題。

「誰說沒關係的!這才是大大的有關!」陳挽風衝上去用微抖的手將虞娘的手握住,而虞娘因為驚訝,也抬起頭看他。

「……你受的苦太多了,我不但沒有幫你,相反用逃避來一次次的傷你的心……為什麼是『虞家村』?為什麼是『這一天』?你想過沒有!」陳挽風激動起來,緊緊抓着虞娘的手,痛惜道:「這一天」的確是你人生中最特殊的一天,因為這天之後,你的命數全然變了!」

看到虞娘依舊不解,陳挽風痛心疾首的道:「這天之後,你就成了殭屍,又遇到了我,我倆顛沛流離的過了幾年,而後遇上了謝演九,卷進了屍王城和陰山魔尊的鬥爭之中,最後我們都成了這場殘酷鬥爭的犧牲品,如果說,你活着的時候已經很苦了,那麼你成為殭屍之後的經歷,只會比活着的時候更慘上十倍、百倍!」

因為虞娘總是故作堅強,所以很容易讓人忽視她受到的傷害,而傷害她的首當其中便是陳挽風自己,由於他的自私和膽怯,她曾幾度傷心欲絕,甚至有一次從高崖上跳下以求解脫,還有那謝燕九,虞娘欠缺親情,因而對亦師亦兄的他有着很深的感情,可想而知她親手殺死他的時候,承受了多麼強烈的悲痛。

一直以來,虞娘都不斷的處在希望和希望破滅的循環之中,她一次次的身心受到重創,然後一次次的自己站起來,看上去好像堅強無比,實際上那顆心早就千瘡百孔了,所她才會那麼輕易受到魏惜金的蠱惑,被他利用,最後落到陰山魔尊手上,受到慘無人道的折磨。

不管是人還是殭屍,究竟要堅強到什麼程度才能承受得起這些,陳挽風現在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虞娘要創造這樣一個地方來困住自己,因為她早就垮了,徹底的垮了!

「為什麼這個地方時間凍結,永遠停止?因為在這天之前,你是個任人欺凌的柔弱少女,而這天之後,你更走向了另一種深淵,所以時間停止在這裏,讓你得到喘息的機會……虞娘,如果說你早就千瘡百孔,陰山魔尊必然給了你最後的毀滅,他到底幹了什麼,逼得你給自己打造了這樣一個『夢境』來保護自己?他到底幹了些什麼?!」

陳挽風嘶聲痛哭起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他對虞娘不止有生死相托的感情,不止有相濡以沫的親情,更有懺悔和內疚。

他們之前都弄錯了,這個夢境根本不是虞娘的囚籠,不管是屏障般的茫茫大海,還是排除在時間之外的虞家村,都是為了保護她最後一絲意識不至於碎裂而存在的。如果不是她為自己創造了這樣一個地方,她早就徹底崩潰了。

虞娘靜靜的看着陳挽風在自己面前撕心裂肺,痛哭流涕,一開始覺得有些可笑,但漸漸的,她笑不起來了,一些回憶鑽進了她的腦袋裏,那些零碎的,殘酷的,她發誓永遠不願再想起來的記憶……

這一刻,她彷彿凝固了,又像是不再存在了,整個人快要變成了一團空虛的氣,很快就要被吹散了,而唯一支撐着她的,竟然是被陳挽風緊緊攥住的雙手。

是的,她的命運太過悲苦,她一直以為自己經歷了一切之後,已經被磨練得無堅不摧了,但陰山魔尊做的事,那絕不是能夠用語言或者文字闡述出來的恐怖。

在冗長凄慘的折磨最後,她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意識和身體逐漸分離,她心中被滿滿的恨意所充斥,不僅是陰山魔尊,還有她生命中的所有人所有事,虞老爹,周氏,虞小寶,虞家村的村民,謝燕九、魏惜金、屍王城、陳挽風甚至是她自己,全部都被她厭棄了。

如果沒有成為殭屍就好了,如果一切不曾發生就好了,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重要了……

她這麼祈求着,她再也不要經歷這些了……

虞娘終於全都想起來了,她失魂落魄的跌坐在地上,眼淚從她空洞洞的雙眼裏流了出來。

「既然你……為什麼還要揭穿這一切?」

「就讓我活在夢中不好嗎?」

「你們放過我,好不好……」

她終於意識到了,所謂「三年」的尋找,不過是她的自我欺騙,在她內心深處,根本不欲回到那個險惡的現實世界。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陳挽風與虞娘面對面,他紅著雙眼,哀聲祈求道:「我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再也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了,不管你是殭屍、是上魁,還是別的什麼,我再也不會犯下讓我追悔不已的錯誤,所以求求你……看着我!」

他伸手捧起她的臉,讓她看着自己,並且用袖子小心擦去她臉上的淚,在她淚跡未乾的臉上印上一吻。

「我發誓,我再也不會讓你獨自承受任何事,我要永生永世與你在一起……以後換我來守護你。」

陳挽風向虞娘許下誓言,而且這份誓言,不再是空話。

「我自有際遇,如今也是半人半鬼,你再也不用擔心我會白髮蒼蒼,而你面容不老,我們可以在一起永生永世,但不是在這樣的夢中,而是有山有水,四季交替的現實中……」

與喜歡的人在一起,是虞娘最初最簡單的夢想,此時陳挽風喚醒了她曾經的痴念,她傻傻的望着陳挽風,他的話讓她幾乎無法思考,她那顆冰冷的心好似正在回暖。

陳挽風目光殷切,眼中充滿希望:「所以,我們一起去打破詛咒,找到真正的出路吧。」

「去哪裏找?」虞娘迷茫的問。

如果她才是解開迷局的關鍵,那麼她迴避和逃避的地方,一定也很關鍵,陳挽風有一種強烈的預感,真正的出路,可能是讓虞娘有勇氣面對她不敢面對的事物。

「我們去你家。」陳挽風堅定的道。

他的信心感染了虞娘,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便在她遲疑的時候,陳挽風就主動牽起了她的手,將她從地上扶起來,帶她回家。

一路上,夕陽西下,落葉黃花,他跑在前,而她在後,兩隻手牽得緊緊的。

村子本來就不大,要找到虞娘的家並不費勁,她家的大門虛掩著,他牽着她沖了進去,不顧院子裏的「周氏」的阻攔,拖着她直接闖進了主屋之中。

陳挽風在凌亂的床上翻了翻,找到了枕頭下的玉鐲,回身將它塞在虞娘手中,道:「一切因它而起,你摔碎它!看看會不會有什麼改變!」

虞娘拿着這隻鐲子,身體顫抖,眼中流露出恐懼,這意味着這隻玉鐲對她真的很特別,同時也意味着,她仍然感到害怕。

奇怪的是,本應該攆進屋子的「周氏」並沒有進來,大約因為她是虞娘夢境中的「擺設」,而虞娘現在正在面臨一個艱難的抉擇,無暇再分心於她了。

虞娘緊緊攥著鐲子,幾度鼓起勇氣,卻最終以哀求的目光望着陳挽風搖頭,有些心結,不是輕易能打開,有些坎,也不是說邁過就能邁過的。

時間已經不多了,為了讓她放開這個被她依賴著的夢境,陳挽風只好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鼓舞道:「不要怕,我跟你在一起,你做不到的事,我來幫你,就算是強迫,我也要帶你出去,你不能留在這裏!」

話音剛落,陳挽風掰開了虞娘最後一根手指,玉鐲終於從他們手中滑落,他攬著虞娘,虞娘驚恐的靠在他的懷中,雙眼望着落在地上的玉鐲,時間彷彿變慢了許多,慢得他倆能清楚的看到,玉鐲是如何粉碎,那些粉末落在地上,是如何變成了一滴滴的水珠,而後水珠變大,竟然如泉眼一般漫出許多的水,一眨眼就淹沒了整間屋子。

冰涼窒息的感覺令虞娘如此熟悉,彷彿讓她回到了被淹死的那一刻。

虞娘渾身顫抖,陳挽風緊緊抓着她,試圖帶她離開屋子,然而還沒等找到大門,水就淹沒了他們的頭頂,與此同時,整座房屋都消失了,他們似乎落進了深潭之中,越往深處越是幽暗無比,而他們四周水波浮蕩,令人窒息!

陳挽風帶着虞娘往上游,他們的頭頂有一片光亮,似乎就是水面,冥冥之中他感到,如果他們能游出去,那麼一切就能結束了。

他倆拚命往上游著,就在他和虞娘都以為快要浮上水面的時候,忽然,虞娘感到有什麼勾住了自己的腳,陳挽風一直沒有放開她,因此她被絆住了,他也游不動了,他往下一看,不禁頭皮發麻,只見水下湧上來成千上萬隻模樣可怖的惡鬼,它們渾身漆黑,齜牙咧嘴,怨氣衝天,它們從下面爬上來,若冤魂索命一般的伸出手臂,已然抓住了虞娘的腳,一個勁的往下拉。

虞娘掙紮起來,陳挽風去幫她,可那些手臂很快攀住了她的小腿,惡鬼們如蔓延的水草一般纏着虞娘,誓要將她拉下地獄,虞娘在水中掙扎著,陳挽風一手拉着她,一手抽出寶劍去砍她身上那些抓住她的手。

可是惡鬼們太多了,而陳挽風開始感到窒息,同時他的身體開始往上浮,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吸力,正在將他往上吸。

陳挽風和虞娘緊緊抓着彼此的手,惡鬼們要將虞娘拖進地獄,來自上方的強大吸力又將陳挽風向上扯,他們的握在一起的慢慢的被迫分開了。

當最後一根手指被扯開的時候,陳挽風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下方虞娘絕望的表情。

他的身體正快速的上浮,他想起自己許下的誓言,這輩子再也不會丟下她,心中一慌,下意識的張開嘴呼喊她的名字,冰冷的潭水立即充斥進他的嘴裏,鼻子裏,肺里。

陳挽風嗆水了,就在他痛苦的以為自己要嗆死之際,忽然身上一輕,吸力將他吸出了水面。

四周一亮,他本能的翻了個身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等他稍稍定下神來一看,哪裏有水潭,他分明還在萬僵窟之中,虞娘正在他身旁昏迷著。

這……

剛才的一切那麼真實,令陳挽風心有餘悸,他忽然響起虞娘曾說的話,心中恍然,她說的果然是真的,夢境中的時間,比現實中緩慢許多,他們在夢境中過了三天,現實中也不過片刻而已。

可是……陳挽風焦急的望着虞娘,不見她醒來,也不知道她的意識究竟恢復了沒有。正在這時,他耳邊響起兵器交錯的聲音,他抬頭一看,正看到陰山魔尊與魏惜金在惡鬥之中。

陰山魔尊和魏惜金都是養屍門的不世人物,一場爭鬥真可謂是驚天動地,陳挽風醒來的時候,勝負已決,陰山魔尊一掌將魏惜金拍飛了出去,魏惜金摔在地上,口吐鮮血,看到陳挽風已經醒來,連忙去看地上的上魁殭屍。

上魁殭屍漸漸蘇醒,在魏惜金和陳挽風的期盼下,她睜開眼,看清楚陳挽風的一霎,她嘶吼著一爪抓過去,若非陳挽風閃避及時,險些要了他的命。

上魁殭屍已經徹底醒了,她站起來,眉骨突出而眼眶深陷,嘴裏尖牙畢露,渾身散發着令人膽寒的殺意,嗜血又冷漠,與此前並沒有差別。

陳挽風喊了她幾聲,看到她無動於衷,便明白自己失敗了,面色一白,搖了搖頭。

魏惜金讓陳挽風入夢喚醒上魁殭屍,只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法子,他也知道此事必然不易,見失敗了,雖是意料之中,卻也不免失望,更明白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今日一戰全憑天意,已非人力可以左右了。

陰山魔尊跟了過來,看到上魁殭屍已醒,且並無異常,便發出一陣怪笑,將手中的鐵骨鞭抬起來往下一抽,鞭子打在地上,立即將地上的石子兒劈炸了。

他是謝燕九等人的師父,他的徒弟無一不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魔頭,可以想像,他這個師傅當有多厲害。

昔日他年少時,身體健全,不論養屍術亦或是武功才智,比如今的魏惜金還要更甚幾分,後來他遭逢大難,意志被磨練得強悍無比,性格更是走到了至陰、至毒、至狠的極端。如今由於奪舍,他失去了原本的修為,但司徒曼妙本身也是當世高手,功力便有不足的地方,以他的老練也能彌補。

陰山魔尊桀驁的叫囂道:「魏小子,論單打獨鬥,你不是我的對手,論養屍之術,上魁屍王已是我的傀儡,你憑什麼還跟我爭強鬥狠,不過看在你將你爹弄成那副德行,也算投了我的脾氣的份上,只要你投降,我保證讓你死得毫無痛苦,哈哈哈哈——」

陰山魔尊屠城之時,沒想到在地牢中找到了被魏惜金囚禁的老城主,歷朝歷代之中,弒父奪位之事並不少見,可令他沒想到的是,魏惜金竟然將自己的親生父親做成了白眼殭屍,這不光諷刺,簡直是喪盡天良。

如果說之前,他要除掉魏惜金,只是出於泄憤報仇,那麼後來要殺他,完全是因為這個侄兒實在不是善茬,這人心性殘忍狠毒,不在他之下,怎會忍下滅城之仇,若不殺此人,此人日後必成大患。

陰山魔尊不會讓魏惜金成為第二個自己,勢必要弄死他才能安心。

「你把我父親怎麼了?」魏惜金一手持劍,一手捂著發疼的胸口站起來,他剛剛吐血,現在唇角殷紅,臉色十分難堪。

他的血若紅梅入土,潛藏在暗處的紅眼殭屍們聞到了這股血氣,紛紛按耐不住了。這些怪物的視力雖然被破壞了,可是嗅覺還在,嗜血的本能促使它們走了出來,圍在桃木枝構成的結界邊,躍躍欲試的想要往裏面沖,只是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擋住了。

「怎麼,你還把他當親人?」陰山魔尊彷彿聽到了大笑話。

「我的父親……要怎麼對付他是我的事,要殺也是我來殺!」魏惜金一聲冷笑,伸出二指,順着在劍身上一抹,手指即破,劍身沾了他一道鮮血后,居然隱隱現出紅光。

陰山魔尊看到劍放紅光,眉頭一皺,似乎是在思索着什麼,他道:「我心心念念要報仇,可是看到他的那一刻,什麼恨都解了,當年他那樣對我,如今你這樣對他,算是他的報應。」

「哼。」魏惜金冷笑了一聲,道:「如果這世上真有報應,那你我的報應,在哪裏——」說到這裏,魏惜金忽然怒目圓睜,大喝道:「陳挽風!擋住他!!」

他二人說話,也不過一彈指的功夫,此間另外一邊的陳挽風和上魁殭屍可沒閑着。

上魁殭屍已經沒了人性,卯勁要殺陳挽風,陳挽風匆忙甩出幾張火符阻她,然後只敢閃躲,不敢用七星劍去砍她,可符紙打在上魁殭屍身上不痛不癢,很快他的后腰就被對方撕開了一大塊肉,立時空氣中鮮血的腥氣更濃了,刺激得外圍的紅眼殭屍們更加躁動,一個個嗷嗷的往裏面撲,插在地上的桃木一根根的發顫,估計這樣下去撐不了多久了。

魏惜金和陳挽風都掛了彩,血氣外露,一旦桃木陣破了,是無論如何都藏不住的,不必陰山魔尊和上魁殭屍懂手,血眼殭屍們就能活撕了他們。

陳挽風急得一腦門的汗,猛然聽見魏惜金的話,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身體已經沖了過去擋在他面前。

陳挽風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聽話,不過他這個身體快過理解能力的技能,已經救過他的命好幾次了。

他一衝過去,魏惜金跟着一旋身,兩人交換了方向,同時也交換了對手。

先說陳挽風,他一站定,陰山魔尊那根鐵骨鞭就如蛇一般的纏了上來,絞住了他的小腿,陰山魔尊一抽一帶,鐵骨鞭就掐進了他的肉里,將他的小腿肉勒成了兩截,當場血如泉涌。

陰山魔尊的鐵骨鞭不比尋常,上滿佈滿了細如牛毛的倒刺,陳挽風摔在地上,右小腿只怕是廢了,劇痛之下,他發出陣陣殺豬似的慘叫:「啊——老匹夫!我(嗶——)你全家!你個狗(嗶——)的東西——」(⊙o⊙!!!陰山魔尊全家只剩下魏惜金了!陳道長……謹言慎行!)

自入了茅山山門,陳挽風很久沒有罵人了,他痛得要死,面色漲若豬肝,額頭上青筋一股一股的暴起,一股血性油然涌了上來,不但不躲不逃,反而心一橫,用手將鐵骨鞭子拽住,不顧鞭子上細如牛毛的倒刺勾在肉掌之中,借力爬起來往陰山魔尊方向沖了過去,一邊沖一邊咆哮:「姓魏的,快帶她走!」

原來陳挽風之所以肯跟魏惜金交換對手,就是期望魏惜金還能有餘地制住虞娘,將她帶出去。他總覺得魏惜金這樣的人,既然敢闖這龍潭虎穴,說不定還留下了后招,只要他還能有辦法,他就不怕去死,死他一個,好過全死絕對不?

如今,他只能將希望放在魏惜金身上,也許魏惜金會辜負他,可是,他已經沒有別的指望了!

另一邊,魏惜金身形若鬼魅一般,避開了上魁殭屍的利爪,用自己受傷的手指在她眉心一點。說來奇怪,從上魁殭屍受了他這點靈血之後動作似乎變慢了一些。而那魏惜金一邊閃躲,一邊用染血的寶劍割破了自己的額頭、雙腕、雙膝、雙腿!

這些傷口不深,但有鮮血湧出,令魏惜金渾身浴血,看得人不免為他擔憂:一個人身上到底有多少血,經得起這樣流淌。然而他表情肅穆,氣定神閑,動作絲毫不亂,果然像是有后招的模樣!

就在魏惜金施展「后招」的時候,陳挽風已經瘋狗一樣撲向了陰山魔尊,陰山魔尊的鐵骨鞭被他纏在手上,他不怕疼又不要命,拽着鞭子揮着七星劍就要砍對方!

此人這般悍勇,竟然逼得陰山魔尊不得不鬆開了鞭子,陰山魔尊冷笑着,一甩袖子,擲出幾把餵了蠱毒的飛刀向他刺過去。

飛刀朝着陳挽風的門面飛過去,眼看就要削首戳眼,沒想到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那幾把飛刀還沒有砍到他身上,竟然被彈開了!

彈開了?

怎麼可能?

難道這人有什麼神通不成?陰山魔尊一愣,陳挽風趁機連砍了他數劍,雖然這老賊躲得也快,但也斬斷了他的半片衣角。

「哈哈哈哈!」陳挽風一邊瘋笑,一邊追殺魔尊,那神態如入魔了一般,瘋瘋癲癲極不正常,他挑釁道:「狗屁魔尊,爺爺跟你拼了,納命來!」

陳挽風如何變得這樣厲害了?他是真的得了神通,還是瘋了?

陰山魔尊一時不敢冒進,絞盡腦汁的回憶著此人的底細,他記得此人出身市井,拜師於茅山,原本以為是個慫貨,如今一看,只怕是有些道行。

他之前小看了陳挽風,而現在卻又高估了他,陳挽風現在的道行還沒精深到可以令他忌憚的程度,可是陳挽風現在拼的不是道行,是命啊!

他小腿肉被絞斷了,骨頭也裂了,但他此刻亢奮至極,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因為剛才在他摔倒的時候,把心一橫,取了一張符紙和血吞進了肚子。

那符不是一般的符,而是茅山的「請神符」,一旦吃進人肚子裏,那人就會亢奮異常,狀若瘋癲,同時在一炷香的時間裏,如神明附體,刀槍不入,力大無窮,聽起來十分美好,但這世上的事,都遵循一個道理,便是因果循環,有得有失。

凡人若要創造「神跡」,必然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用「請神符」請神之後,施法的人神智將會非常嚴重的破壞,從今往後,時而正常,時而瘋癲,而且這種傷害是不可逆的。

也就是說,即便陳挽風今天不死在這裏,日後也是個半瘋子。

陳挽風哇哇怪叫着,張口吐舌,纏着陰山魔尊胡戳亂砍,毫無章法,但仗着「神明附體」,陰山魔尊一時奈何他。

陰山魔尊見他形容怪異,心知有異,立即脫下外袍,從中撕開,誘陳挽風繞了進去,將他捆住。

陳挽風被捆在布料里,直喘粗氣,他雙眼瞪得如牛鈴般大,眼白部分充斥着血絲,鼻孔、耳朵里滲出鮮血,此刻他的大腦正在飽受刺激,這刺激讓他的身體爆發出強大的力量,他仰天長嘯,用力撕扯,同時布匹炸裂,捆住他的外袍全碎了。

「要殺了你!殺了你!我要殺了你——」陳挽風瘋狂的向陰山魔尊再次撲了上去。

陳挽風不惜毀滅自己,只為求一個可能不會發生的機會,而機會稍縱即逝,魏惜金明白,無論如何,自己今天都不可能活着離開這裏。

他是作為偽裝高手,流露出的善良的能令人膜拜,透露出的悲傷可以叫人絕望,然而實際上,他缺乏人對感情的基本反映,所以他從來都沒有懼怕過死亡。

現在,他依舊不怕死,但卻感到遺憾,好像覺得自己還有什麼事沒有完成,這讓他十分不甘心。這份不甘心,就像四野里的一根火種,為他引燃了更多糾結複雜的情緒。

來不及計較這到底是什麼心情,魏惜金將上魁殭屍困在自己結成的血陣之中。他不知什麼時候丟了寶劍,雙手合十,然後分開,拈花起手勢,伴隨他每個動作,他受傷的雙腕中都有稀稀拉拉的鮮血淌下來,落在地上漸漸匯聚成一個圓形,圓形的中央正是上魁殭屍。

他看上去絲毫不關心陳挽風那邊的情況,但實際上他正進行到十分關鍵的地方,一旦陳挽風那邊頂不住,讓陰山魔尊得空過來破壞,那麼必將前功盡棄。

魏惜金、陳挽風,儘管這兩個人做仇人的時間比當朋友的時間多得多,然而此刻,兩個人能夠相信的只有對方。

魏惜金神色莊嚴,薄唇染血,目如寒星,指若折柳,步踏星辰,他的口中吟唱着冥文,圍繞着上魁殭屍跳着詭異的舞蹈,明明行動不快,可上魁殭屍就是抓不住他,急躁得不住低吼。

隨着地上的血陣逐漸成型,上魁殭屍慢慢安靜了下來,魏惜金離她也更近了,數度貼近她,她都仿若無知無覺。

終於,魏惜金停了下來,由於失血過多,他差點站不穩,他臉色白得像雪,嘴唇也是白的,偏偏他穿着白衣,連瞳孔都是銀灰色的,除了他衣袍上上沾著的血跡,整個人就像是剛剛收殮的死人一般。

他站在上魁殭屍的面前,上魁殭屍看着他,面色猙獰,偏偏動彈不得。

魏惜金直愣愣的看着她,眼裏也只有她,彷彿要將她看得更清楚一點一樣,他往前走了一大步,幾乎跟她貼在了一起。

「上魁……我們為什麼要遇到彼此?如果早知是這樣結果,我……會放過你嗎……」魏惜金呢喃著,冰冷的指尖撫摸上魁殭屍的臉龐。

上魁殭屍雖然沒有動,可表情更像是想要咬掉他的指頭。

魏惜金笑了。

如果問,他這輩子最後悔的是什麼,大概就是遇到了上魁,因為她,他失去了一切。

可是如果問,他這輩子最讓他留戀的是什麼,那也是遇到了她,若不是她,他一輩子也不可能對什麼人或什麼事產生強烈的執著。

人的一生,如果不曾為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執迷不悔過,那該多無聊啊。

「……不,我還是不會放過你。」魏惜金放下了手,笑容頗為自得:「因為這就是我,只要我還是我,一次,兩次,一百次一千次也不會變。」

他說完,俯身吻住上魁殭屍的嘴唇,這一次,上魁殭屍得償所願,終於咬了下去,美妙甘甜的血液,立即灌進了她的喉嚨。

魏惜金和上魁殭屍擁抱在一起,隨着他的血湧進她的身體,兩個人的身體開始發出淡紅色的熒光,地上的血陣同時往上拔出許多粉紅色的細絲,這些細絲髮出微弱的紅光,全都鑽進了上魁殭屍的皮膚里,上魁殭屍如被上萬根細針刺破皮膚,自然感到疼痛無比,她察覺異常,顧不上吸血便要推開魏惜金,可魏惜金不讓她離開自己的懷抱,被咬破的嘴唇離開了她的唇片刻,又強硬的壓了上去。

幸虧陳挽風神智失常,否則看到這一幕,真不知該如何作想。

轉眼一炷香的時間已經過了大半,陳挽風依舊沒有殺死陰山魔尊,而陰山魔尊夜不耐煩了,他發現上魁殭屍還沒殺死魏惜金,心中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又見他倆擁抱在一起,結成的血陣,終於急了起來。

他要衝過去阻止他們,卻被陳挽風纏住了手腳,此人腦奸巨滑,為了甩開陳挽風,竟然將他引到桃木陣的邊界,毀掉的釘在地上的桃木!

桃木陣立即破了,殘存的血眼殭屍蜂擁而至,撲向了離他們最近的陳挽風!

陳挽風請了神明「上身」,刀槍不入,可血眼殭屍實在恐怖,一個個張著血門大口咬他,他艱難的抵擋着,再過片刻,一炷香的時間久過了,到時候他的「請神符」失效,只怕眨眼就會變成一塊塊碎肉了。

陰山魔尊既然敢毀陣,便有讓殭屍無法察覺自己存在的方法,無非就是掩飾住自己的「活人氣」,他沒有受傷,而其他的人都受了傷,血氣外露,血眼殭屍順着鮮血的氣味摸索過去。

陰山魔尊要去毀掉「血陣」,就在最緊要的時刻,魏惜金鬆開了上魁殭屍,笑容染血:「我總算明白了,原來是……不舍啊……」

他總算懂了,一直讓他焦躁不安,內心患得患失的原因,是因為他終於會害怕了,而害怕的原因,則是因為他捨不得,他以為自己只是不甘去死,實際上是因為捨不得去死。

她還在世上,他不想死啊……

「啊——」陰山魔尊已經沖向了他們。

魏惜金好像沒看見,低着頭望着嘴唇上染着他的血的上魁,灑脫的笑道:「……你欠我,下輩子一定要還給我。」

上魁此刻全身每一條血管里,都充盈著魏惜金的靈血,他的血是世上最純凈最強大的血液,它們正在虞娘體內涌動,凈化着她體內凝固不散的邪祟之氣。

猶如體內爆發了一場慘烈的戰爭,上魁痛苦嘶吼著,身體扭曲成一團。

陰山魔尊眨眼已至,可是還未等他出招,魏惜金忽然爆炸了。

沒錯,他的身體炸開,每一塊皮肉、鮮血、臟器都碎成了微小的,發着熒熒紅光的粉末,這些粉末包圍着上魁殭屍,附在她的頭髮上,皮膚上,手指上,帶着溫暖的溫度,安撫著痛苦掙扎的她。

這是血祭,幾百年來魏家從未有人使用,甚至已經失傳了許久,因為血祭必須要有祭品,所謂祭品,便是施法的人。

怎麼會有人不顧自己性命去施行「血祭」呢?

因為不會有人那麼愚蠢,所以這個用於凈化的法術,才會一直失傳下去。

為了挽救上魁,魏惜金翻閱了許多養屍門的藏典,儘管關於煉屍的□□已經被銷毀了,可是他還是在一篇殘卷上找到了隻字片語,那終結一切桎梏的方法,是用最強大最純凈的血液為祭品,舉行一場血祭。

魏惜金掌握了血祭的方法,但他還不想死,所以他把希望寄託於陳挽風身上,希望他能從夢境中將上魁帶回來,可是失敗了。

這樣,血祭就成了最後的「后招」。

血祭已經完成,陰山魔尊感到自己對上魁殭屍的影響,正在被不知什麼東西蠶食,他望着滿天熒熒的紅色粉末,難以置信的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那些紅色粉末被不知道哪裏來的風吹散開,每一粒灰塵般的粉末,都是魏惜金。

這人證明了自己的實力,粉末瀰漫在山洞裏,不但凈化了飽受荼毒的虞娘,而且凈化了那些醜陋猙獰的血眼殭屍。

陳挽風的「請神符」失效的同時,那些血眼殭屍沾染到了紅色粉末,不一會兒之後,它們竟然停止了攻擊,相互望着對方,嘴裏發出慘絕人寰的凄厲叫聲,而後一個個跪在地上,用腦袋狠狠撞擊地面,砸開了自己的腦花,倒在地上死去了。

血眼殭屍是陰山魔尊的傑作,它們都是用活人生生煉成的,魏惜金的血祭令它們恢復了神智,讓它們從混亂的狀態清醒過來。

簡單的說,就是它們以前是人,現在它們重新想起了自己過去,當作為人的道德觀念復甦之後,它們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個醜陋噁心怪物,想起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人能夠承受得了這份絕望,所以全都選擇了死亡。

血眼殭屍們一個個的死去,同時上魁殭屍的凈化也完成了,粉紅色的熒熒光之中,她的額頭收攏,眉眼恢復了正常,眼神終於恢復了清明。

發生的一切,她不是沒有映印象,她記得夢境中的一切,也記得魏惜金說的每句話,她只是……為自己感到羞恥。

魏惜金用生命舉行了一場祭祀,將她挽救了回來,可是她已經殺了太多了人,這些罪孽並非一場祭祀就能洗凈的。

虞娘木訥的望着前方,回憶起了魏惜金臨死前在她耳邊說的話——

「……你要活下去,你欠我的,下輩子還給我。」

然而誰都知道,殭屍是沒有下輩子的。

陳挽風撿回來一條命,他倒在地上,看到虞娘就在面前,張嘴想要說什麼,可是一張嘴,鮮血就沖嘴裏涌了出來。

虞娘看到他,猛然從虛無的狀態回過神來,如果飄零的小舟找到了港灣一樣,馬上走過去將他扶起來。

幸好陳挽風沒死,如果他也死了,虞娘形單影隻,恐怕更連個孤魂野鬼都不如了吧。

陳挽風靠在虞娘的懷裏,他的神智不太清醒,卻望着她莫名的笑了一下,那笑容天真無邪,只會出現在十歲以下的孩子臉上。

虞娘此刻還不知道,她的陳哥哥以後的人生中,將會有一半的時間,心性如孩童般直率,舉止如野獸般粗魯,而不管他清醒或者是不清醒,他始終只認她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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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必有我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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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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