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落髮為尼

第七十二章 落髮為尼

「我要去!」謝玉眼睛裏已經泛上了淚花,江溯流說話一向是雲淡風輕,只一句他自己尋到了醉仙樓,在她想來已經是心驚肉跳,幾個時辰前那個孩子還睜著亮若星辰的眼睛天真的歡喜的告訴她:「狗蛋,姐姐我叫狗蛋。」

不過一轉眼的工夫竟然落到生命垂危的地步,心頭酸澀難言,她吸了吸鼻子,急步走回到內室裏面去。

江溯流跟了進來,瞧見她已經套好了衣裙,正微微彎著腰湊在銅鏡前給自己系盤扣。

許是因為着急,系了幾次也不見成功,手指抖抖索索的都在打結,他歇了原本要勸她乖乖呆在屋裏的心思。嘆了一口氣,走過去扶着她的雙肩,握了她顫抖的雙手,已經代替她去扣那剩下的半圈盤扣,簡單的收拾了一下,讓青霜照看着搖籃里的兩個小傢伙,兩人已經是帶着青亭青禾步履匆匆的出了府。

青禾去將軍府請凌懷玉,謝玉和江溯流三人已經乘着馬車往醉仙樓而去。

夜晚的街道一片寂靜,只有馬蹄落地的聲音和馬車碾過地面的聲音久久回蕩,不過一會工夫,幾人已經到了醉仙樓,江溯流先一步下車,將馬車裏面色焦急的謝玉接到了懷裏,幾人一言不發,抬步上了台階,急匆匆直往後院而去。

燈火通明,原本熟睡的夥計都被這一遭意外驚醒,按著掌廚的吩咐將男孩小心翼翼的抬進去放在了一張小榻之上,燭光下,他渾身的衣服臟污不堪,血跡遍染,尤其以兩條褲腿最甚。眼下夥計們替他做了簡單的清理,擦乾了臉上的血跡,只有額頭的一道傷口還是可怖,而左邊的褲腿從膝蓋以下已經被齊齊剪去,一個身形佝僂的老大夫正湊上去給他小心的清理。

男孩雙眼緊閉,長而濃密的睫毛卻還是不停的顫動着,平躺的身子也是不時因驚懼而抽搐,還算白凈的一張小臉不時有豆大的汗水滾落。邊上一個年輕的夥計須得坐在邊上不時拿帕子擦拭,才能避免那汗水流到額頭的傷口裏面去。

謝玉進了屋門,乍一看見,心裏已經是酸澀難受,江溯流拍拍她的肩膀擁着她,已經朝着那正看傷的老大夫開口道:「眼下情況怎麼樣?」

「哎。」老大夫重重嘆了一聲,回過身來一臉憐憫的答道:「這孩子失血過多,傷口又深,就算勉強保住一條命,這隻腿,怕是也廢了。」

「廢了?」謝玉大腦有短暫的空白,似乎無法接受這老大夫說的話一般,神色遲疑的反問了一句。

「可不是,也不知是誰下的去這樣的狠手,這麼小的孩子,一刀下去,愣生生砍在了腿腕上,流了這麼多血,這要是再拖一兩個時辰,大羅神仙也救不活了。」老大夫頗有感受的喟嘆了一聲,謝**下一軟,差點跌倒在江溯流懷裏。

「沒事的,大夫不是說了么,這孩子還有救。」江溯流一隻胳膊將她穩穩拖住,滿臉疼惜的說了一句,眼見她已經是神色怔忪,眼泛淚花,緊緊的咬着自己的下唇,自責又難過的樣子,一顆心都有點揪的疼。

將她緊緊攬在懷裏,已經朝着邊上的青亭吩咐道:「帶上幾人,尋到這孩子家裏看看。」

「屬下這就去。」青亭利落的應了一聲,快步出了屋子。

謝玉一隻手抓着江溯流的胳膊,已經語無倫次道:「是南宮桓,一定是南宮桓,他惱羞成怒,才對這孩子動的手……」

話音未完,神色間突然一怔,眸中一片痛苦糾結,喃喃道:「不對,是我。是因為我,都是我的錯!要不是我和他說話,要不是我問他那些人的特徵,南宮桓根本不會注意到他,都是我,是我的錯,我的錯啊,溯流,是我……」

眼淚突然如泉水般迸發,大顆大顆的往下落,她無意識的搖著頭,定定看他,神色間一片痛苦,聲音哽塞難言,眼淚一滴滴灼燙在江溯流的手背上,看着她自責痛苦的樣子,他握着她肩頭的一隻手抖了抖,落到她顫抖的後背之上,無比心疼的將她又是緊緊的攬了攬,眉眼間已經是凝斂了凜冽的寒意。

「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不要自責了,凌御醫會有辦法的,等他來了就好了,別擔心了。」一隻手慢慢的在她緊繃的後背上撫了撫,他開口的嗓音低低的,帶着微微的暗啞,卻依舊是溫和疼惜。

邊上看着的一眾夥計低下頭去,心裏卻是一陣感慨,今天才算是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真正的東家是誰,可這世子爺和世子妃給他們的震撼實在超乎了想像。

來來往往的夫人小姐大人公子見了那麼多,他們可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平易近人的貴人,世子妃沒有一點點的矜貴驕縱,溫柔明理的不像話,世子爺雖說言語不多,可氣質清華,內斂沉靜,如謫仙一般高高在上,偏偏對上世子妃,就完全落了凡塵,成了最溫和的夫君。

「人在哪?」正在這時,被青禾半夜擾醒的凌懷玉已經是步履匆匆的進了來,不等眾人回話,他已經一眼看到了小榻上的男孩,大跨步走了過去。

邊上的老大夫一看他的架勢,不由自主就往邊上移了移,凌懷玉放下了藥箱,已經開始查探起傷口來。

四下眾人俱是安靜,他仔細瞧了男孩看着傷勢猙獰的小腿,鮮血和斷骨糊在一處,血肉外翻,緊緊擰著眉,不敢再耽擱時間,又小心的清理了一下,略一沉吟,從藥箱裏拿出一個小瓶子,沖着邊上的夥計吩咐道:「將這藥水灑幾滴在棉帕上,塞進他嘴裏去。兩個人上去按住他的肩膀和手腳。」

「您這是?」邊上的老大夫看着他一副篤定的樣子,有些訝異。

「要接骨又要縫合傷口,這孩子小,還是讓他暈一會的好。」凌懷玉沉聲答了一句,等兩個夥計準備好以後,已經抿著唇伸手過去,利落的替他接了腿骨,瞧見那孩子在昏睡中依舊疼的渾身抖動,心裏一陣憐惜,卻是不敢再遲疑,手指翻飛的縫合了傷口上了葯,用紗布將他整截小腿連着腳踝全部裹了起來。

「四叔?」謝玉這是第一次見他用針線縫合傷口,意外過後,已經是趁着他歇一口氣的工夫連忙喚了一聲。

「若是傷口癒合的好,這腿應該還有復原的可能性。」凌懷玉頭也沒回的答了她一句,在夥計端上的水盆里又洗乾淨了手,手背又觸上了他的額頭,面色卻是突然變了變,伸手翻了翻他的眼皮,神色間更是沉重了幾分。

「眼下有發熱的癥狀,得趕緊熬了葯來喝。」沉聲說了一句,起身到桌邊寫了藥方交給依舊等在邊上的大夫,吩咐一個夥計跟着去拿葯,又對着邊上的夥計叮嚀道:「這孩子眼下昏迷著,一會喝葯怕是也不容易,若是灌不進去,用棉布帕子浸了葯汁在他周身多擦幾遍。」

「小的知道了。」那夥計同樣是答了一聲匆匆而去,他自藥箱裏又拿出些外傷葯敷在了那男孩額頭之上,用繃帶小心的纏了一圈,這才算完。

聽見他說孩子還有復原的可能性,謝玉心裏稍微好受點,止了淚鬆了一口氣,等凌懷玉起身之後看着他連聲道謝。

「傻丫頭。」凌懷玉收拾了藥箱到了近前,笑了一下,習慣性要揉一揉她的頭髮,伸出去的手卻是愣在了半空,不由自主的搖了搖頭,他收回自己一隻手,面上帶着些憂色道:「這孩子這條腿縱然可以站起來,以後怕是也要落下些殘疾,跛的可能性很大。」

「這……」謝玉面色一怔,定定的看着他,神色哀求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么?四叔,你是神醫啊!」

白天出事的時候凌懷玉原本也正身處醉仙樓之中,自然知道這丫頭對這孩子很有好感,此刻看見她這副樣子,也是十分不忍心,卻又不得不緩緩開口道:「這世上哪有什麼神醫,我也不是萬能的。這孩子傷口太深,縱然接了骨,以後走路也會不方便。渾身發熱又驚懼抽搐的厲害,想是遭遇了極度恐懼的事情,這醒來以後,得差人好生照看着才是。」

「南宮桓,肯定是南宮桓……」他能這麼說,謝玉自然知道大抵是錯不了了,目光憐惜的看了一眼那依舊閉着眼的孩子,心裏又是痛惜,喃喃的說了一句,凌懷玉嘆了一聲,門外青亭已經匆匆歸來了。

「主子?」

「情況如何?」江溯流看見他的神色心裏已經有了判斷,卻還是免不了要開口確認一番。

「這孩子姓尹,大名叫小樓,爹爹是一個落魄的讀書人,前兩年和這孩子的娘因為疫病死在了外鄉,昨天那個老婦人是他的奶奶,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渾身刀傷,氣絕身亡了。」青亭一貫嚴肅的面色也是帶了些少見的憐憫。

他身後的青影已經是站了出來,憤聲道:「我們是跟着這孩子的血跡尋回去的,他家在西城永平巷尾,可憐見的,家徒四壁還被砸的整個稀巴爛,我們去的時候那老婦人眼睛還瞪得老大,分明是死不瞑目,這些人,下手忒狠毒了些,老人孩子也不放過!」

江溯流和凌懷玉蹙眉聽完,謝玉已經是流着淚渾身發抖了,原本那孩子就是她一時興起招呼上的,當時南宮桓就在邊上看着,她原本不過是想着當面打臉,給他一個警告,哪裏能想得到他會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

一隻手抓着江溯流的衣袖,她唇齒髮抖,啞著聲音道:「一定是南宮桓,溯流,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他們,南宮桓喪心病狂,他喪心病狂,我們報仇好不好,讓青亭和青影去,讓他嘗一嘗這種滋味,要他一條腿,我要他一條腿,要他痛苦的也要死掉……」

她說到最後,已然是泣不成聲,南宮家怎麼樣她已經無暇顧及,司空律要如何她似乎也完全顧不得了,腦海里白天那一張天真明媚的笑臉和剛才血肉模糊的傷口在眼前輪番閃現,自責、悔恨、痛苦、悲涼、氣憤各種感覺輪番湧上心頭將她苦苦折磨。

那個老婦人看着怯懦的很,這孩子蹦跳出來回答自己的問話時她都是一臉擔憂防備的將這小孩子拉到自己懷裏護得緊緊地。他是怕自己傷害他呀,這應該是她們家僅存的血脈,卻因為自己一時興起的幾句問話遭受了無妄之災。

渾身刀傷,死不瞑目,她當時候在想些什麼?在生存無望,被那喪心病狂的人拿刀砍的時候她在想些什麼?是她苦苦想辦法保護著自己這唯一的孫兒逃過了一劫吧?

外面天色這麼黑,這不過四歲多的孩子拖着一條斷腿爬了那麼多條街道來找自己的路上在想什麼?

想着她這個白天沖着他笑的姐姐吧。想着這個姐姐救救他,救救他可憐的奶奶,可他知不知道,正是這個姐姐的幾句話,就間接的害了他和他奶奶的性命啊!

眼淚如開了閘的洪水急劇而下,她只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般悔恨過,她自以為是的善良頂什麼用,對上那樣喪心病狂,無所不用其極的惡人有什麼用?

她以為一次一次明面暗面的較量自己只要壓他一頭就可以了,可事實上,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平白無故傷害了多少無辜的性命,第一次一夜殺了那些去養顏堂鬧事的人他就該死,就該死了,刑部停屍房裏那些青紫的面孔突兀的出現在她腦海之中,她一時間覺得自己要悔的發瘋了,在江溯流的懷裏泣不成聲。

凌懷玉也是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控的樣子,回頭看了看那依舊昏迷未醒的小男孩,想到司空鳶也曾經試圖出手傷害無辜的孩子面上毫無悔恨之色,再看着她如今悔恨交加泣不成聲的樣子,一時間心裏更是十分複雜。

或許,這正是做了母親和沒做母親的區別,有了孩子的女人才算是完整,在她們的心裏,孩子是這時間最乖巧懂事的,她們的心頭肉,她們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的存在。

凌懷玉看了江溯流一眼,眼見他遞給了青亭青影一個眼神,兩個侍衛又匆匆離去,嘆了一口氣,轉身又向邊上的兩個夥計細心叮囑了幾句,這才放心離去。

江溯流擁著懷裏哭泣的小人兒,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來安慰她。

他也是有了一雙兒女的父親了,他以前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過渡到這樣的身份,每每看見那兩張粉雕玉琢的小臉蛋,連他的心裏都是油然而生的滿足感和柔軟,更別提懷裏這丫頭了。

一夜陰霾漸漸散去,天邊泛起了魚肚白,經過幾個夥計一夜照顧,小榻上的孩子渾身高熱慢慢散去了一些,許是因為藥力作用,依舊未曾睜開眼睛來,青亭青影已經默默地回來,因着這孩子夜裏高燒不退,謝玉不願意離去,因而江溯流一直攬着她等在一旁。

感覺到懷裏的人動了動,江溯流垂眸對上她已經睜開的眸子,伸手替她在脖頸後面按了按,謝玉回過神來,已經第一時間回頭看了過去,卻是發現那孩子還是沒有醒來的跡象。

略微想了想,她抬起眸子看進了江溯流的眼睛裏,試探開口道:「要不,我們帶他回家吧。」

江溯流看着她還不曾開口,已經聽見她語調裏帶着急促道:「眼下他奶奶已經沒有了,他才只有四歲,還,還傷著了,讓他一個人在外面,我不放心……」

她以為他也許不會同意,語調很急,卻不料江溯流絲毫沒有猶豫的意思,看着她溫聲說了一聲:「好。」

趁著天色還沒有大亮,幾個夥計小心的將他移到了馬車裏的坐榻之上,謝玉在邊上小心護著,馬車平穩的朝平西王府而去。

天色越來越亮,陽光遍染,金碧輝煌的建築在鋪陳的陽光之中顯得端莊貴氣,司空律負手立在廳堂之中,聽完侍衛的稟報,面上漸漸浮現出一抹無法置信的驚詫:「此事當真?」

「千真萬確。屬下已經聽命探訪了多日,那自稱來自孟州長安郡的兩人正是那平西王府世子妃的障眼法,昨日她在醉仙樓主持公道並非多管閑事,而是那醉仙樓幕後的老闆正是她無疑。」身姿板正的侍衛一字一句說的清清楚楚,司空律面上的陰雲已經越來越重了。

這因為醉仙樓開張導致廣聚軒的生意一落千丈,除了讓南宮桓收拾以外,他自然也讓自己的心腹想方設法探尋這兩人的身份,倒是沒想到,這麼多日,自個竟是被人家在手心裏耍的團團轉,那兩人,未免也太肆無忌憚了一些?!

「不僅如此。屬下懷疑江州雲氏和平西王府的世子也有理不清的關係,這每個月從雲州來京的人似乎都會想辦法見一見那位江世子,要不然,總有東西送到平西王府去,雖說做的極為隱秘,還是讓屬下察覺了一些蛛絲馬跡。雖然眼下無法確定,不過屬下覺得,也許那江世子也使了一個障眼法。」那侍衛看着自家主子越來越黑的面色,言語里也是謹慎了許多。

「雲氏?」司空律自言自語的反問了一句,似乎對這個消息有點不敢置信了,定定的在原地思索了良久,突然想到宮裏那一次胭脂遴選,雲氏那明顯避著養顏堂鋒芒的做法,一時間心裏隱隱有些相信了。

當時只認為這雲氏的當家少主雲帆一向手段溫和,性格內斂,中庸持重,眼下看來,人家倒像是另有考量。

那雲氏崛起不過幾年,生意卻也是遍佈天啟,隱隱有和南宮家一爭高下之勢,而眼下他所知道的那一位世子妃和玉如意的生意合起來也是有了四五種。

養顏堂生意滲透到了天啟十四州,這玉如意原本是以新奇招攬顧客,無論是第一家專門服侍夫人小姐的那什麼勞什子美容,還是街上那間做冬衣的鋪子,還是這新開的醉仙樓,每每開張,總是能最快時間的招攬顧客,賺得個盆滿缽滿。

通過侍衛私底下的探查,原本已經知道這醉仙樓的調料配方都是秘不外傳,瓜果蔬菜什麼的也和江溯流在郊外的莊子之間有些隱秘的聯繫,現在看來,這兩人倒是不動聲色的合著做成了天啟第一家。

真是個笑話!

司空律一陣火冒三丈,暗道了幾聲好,門外卻是突然腳步急促的又衝進來一個侍衛。

「怎麼了?說!」司空律沒好氣的瞪了那侍衛一眼,那侍衛打了一個激靈,連忙站穩,語調急促道:「主,主子,剛傳來消息說,南宮家的少主子昨夜睡夢中被人給生生去了一條腿!」

「什麼!」饒是鎮定冷靜如司空律,眼下也是有些大驚失色了。

「南,南宮家的少主被人去了一條腿……」那侍衛結結巴巴的又報了一聲,司空律面上已經是風雨欲來,站在原地震驚了半晌,他大手一揮,沉聲吩咐道:「備轎。」

「是。」幾個侍衛匆匆而下,司空律面色陰鬱的一路到了南宮府,不等守門的小廝進去通傳,司空律已經拂袖大跨步進了門去。

屋子裏南宮桓正在情緒失控的發脾氣,一大早被傳喚來給他治傷的一眾大夫早已經一個兩個的被驅趕了出去。

此刻他正將手邊的一切東西砸向屋子裏驚恐的伺候着他的幾個婢女,手邊一個描金的敞口四角瓷瓶被他順手扔了出去。「咣當」一聲砸在了一個婢女頭上,那婢女一聲呼痛摔倒在地,瓷瓶落到了地面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瓷片四濺,婢女們嚇的連連後退,他已經一隻手撐著身子咆哮道:「滾,都給我滾,一個個獃頭獃腦的,爺看見你們就煩!」

司空律遠遠到了屋子外面,就看見一眾婢女哭哭啼啼的往外跑,一個捂著頭,指尖的鮮血嗒嗒的往下流,不期然就往他的懷裏撞了過來。

「大膽,衝撞太子殿下,還不退去。」邊上的侍衛唰的一聲拔了刀,那婢女「啊」了一聲後退一步,跪在地上抬起頭來,司空律這才發現正是沈淑蘭的貼身丫鬟月香,一時間臉色更是沉了幾分。

「太子爺給奴婢做主啊,讓奴婢回了府上吧,奴婢寧願在府上做牛做馬也不想繼續再待下去。」月香哭哭啼啼說完,瞧見司空律神色間並沒有憐惜之意,索性心一橫,撕破衣服露出半個肩頭來:「太子爺您瞧瞧,這南宮少爺根本不是人啊,昨天本就是他強要了奴婢,偏偏夜裏回來所有火氣盡往奴婢身上發泄,奴婢好歹是從小跟着太子妃的,他這樣做,分明是對您和太子妃有怨啊!」

月香哭哭啼啼說了幾句,司空律目光下移,果真發現這月香露出的半邊肩都是青紫一片,隱約竟然還有兩道鞭痕,一時間心裏已經是火氣升騰。

「滾,都給我滾的遠遠地,爺一個都不想看見。」屋子裏南宮桓又是一聲咆哮,司空律劍眉擰的緊緊地,突然冷冷的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剛出了門的白羽看見他半個紫色的衣角,心裏已然是大驚,太子爺都進了府又拂袖離去,這樣子,是要捨棄他們家少爺了?

白羽面色一變,就要進屋提醒,卻不曾想,又是「啪嗒」一聲,一個瓷瓶在他腳下綻開,自家主子絕望的咆哮聲從屋子裏傳了出來,他一時間進退兩難。

這一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竹園外大片的青竹在日光下沙沙作響,小狗蛋坐在竹園裏盯着院牆發獃,剛將兩個小傢伙哄睡的謝玉出了屋子看見他,眸底就劃過了一抹疼惜。

自從那一日將他救到了竹園裏以後,這孩子醒來之後一點也沒有大喊大叫的鬧騰,就是默默地流眼淚,連聲喊疼,喊奶奶。

青亭已經帶着人去給那老婦人立了碑,聽到他奶奶去了的消息,他倏然止住了哭聲,閃亮亮的一雙大眼睛卻是一點神采再也沒有了。

每每看見他,謝玉心裏總是難受又愧疚,偏偏江溯流提出將他送到別處去養傷她也是根本不願意,一來二去,這小孩也成了竹園的一份子。

「小樓?」謝玉輕聲喚了一句,下了台階到了他旁邊,聽說狗蛋一直是她奶奶的叫法,到了竹園,眾人也是十分默契的統一喚上了他的大名。

「玉姐姐。」小樓額頭上的傷已經開始結痂,可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因而這腿上癒合的很緩慢,眼下他行動,依舊是需要兩個人扶著,為了他方便,江溯流將他安排進了青亭和青禾的屋子,只是這小小的四歲孩子越發的沉默寡言起來,看在眾人眼裏,也是干著急沒辦法。

謝玉坐到了他邊上,眼見他只是毫無目的性的盯着院牆看,輕輕地嘆了一聲,試探著開口道:「傷口還疼么?昨天夜裏有沒有好好休息,快快好起來,姐姐帶你去醉仙樓吃糖醋魚?」

「想奶奶。」小樓抬眼看她,目光里是說不出的難過,謝玉看在眼裏,面色一怔,一時間更是不知道如何說話了。

「孩子,這你奶奶去了天上過好日子,你這樣老念着她可不行。她心裏掛着你,哪能安安心心享清福?」老太傅不知什麼時候到了兩人身後,目光從一臉啞然的謝玉臉上移到了他身上,捋著鬍子笑着說了一句。

「蘇爺爺,你說的是真的,奶奶真的去了玉皇大帝那裏?」這孩子許是從小在街頭聽了不少說書先生的段子,聽見這話,眼睛裏隱隱有了一點亮光,略含期待的扭頭看向了老太傅。

「可不是,爺爺一把年紀了,騙你做什麼?這百年之後,爺爺也是要上天的,每個人死了以後都會飄到天上去做神仙,喝的是瓊漿玉釀,用的是錦衣玉食,穿的是綾羅綢緞,日子過得不知道有多逍遙,你這樣老念著,你奶奶放不下你,怎麼好安心在天上生活?」老太傅看着他,一臉認真的說着善意的謊言。

終歸不過是四歲多的孩子呵,小樓聽到這些說辭已經是收起了滿臉的難過神色,仰頭看着天,一臉認真的道:「奶奶你在天上好好生活,不用擔心我。我在王府里玉姐姐將我照顧的很好,還說等我好了帶我再去吃糖醋魚呢?」

他話音落地,一臉笑意的抬頭看向了謝玉,正要證實自己說的話,對上謝玉的神色,卻是愣了愣:「姐姐你怎麼哭了?」

「小樓真乖。姐姐是高興。」謝玉吸了吸鼻子,一隻手將他的腦袋按進了懷裏,淚水順着臉頰默默的流。

「丫頭,這逝者已矣。你以後就莫要多想了,這整天哭喪著臉哪裏行,早早的變成了黃臉婆,我那乖徒兒該嫌棄你了。」連城師傅不知什麼時候也出了來,看見她這一副樣子,擰著眉就是一陣打趣。

謝玉還來不及說話,已經聽到身後清冷的聲音不悅的喊了一聲:「師傅!」

「得,護短的來了,師傅我可什麼也沒說。」連城師傅哈哈笑着撇撇嘴,江溯流已經將謝玉整個人擁到了懷裏去,伸手替她拭了淚,溫聲道:「雖說我不至於不要你,不過這動不動就淌眼淚的毛病可真得好好改改了,你瞧,連小樓都笑話你。」

江溯流聲音低低的,帶着些打趣,卻依舊是十分溫柔,老太傅看着他點頭笑了笑,邊上的連城師傅已經對着他感嘆:「可真是可憐我那兩個乖徒孫了,這看上去,這三人倒像是一家子,那兩個倒成了沒人要的了。」

「他們老祖宗還在這,怎麼會沒人要?」老太傅挑了挑雪白的長眉,倒是逗得連城又是哈哈大笑起來。

謝玉被幾人你一眼我一語逗的撲哧一笑,青亭已經是步子急急的從院門口走了進來,眼見連城師傅和老太傅都在當下,一時間斂了神色,靜靜地等在了一邊。

「怎麼了?」等他們兩人進了屋子,江溯流看了她一眼,這才出聲發問。

「屬下聽說榮親王府的小公子被榮親王爺給逐出家門了。」青亭到了近前,沉着聲音低低的說了一句。

「……」

謝玉和江溯流對看一眼,自然都是一陣意外。

青亭已經繼續說道:「應該還是因為三小姐的事情,那小公子在府上不吃不喝扛了多日,後來不知怎麼病倒了,王妃護了他幾日,榮親王卻是眼看着他執迷不悟發了怒,一氣之下,這就將人給逐出家門了。」

「他現在人在哪?」沉默了半晌,江溯流才出聲問了一句。

「今天應該是來了咱們府,可不知為何沒有進來,屬下聽守門的護衛說他在外面流連了半晌,看着病的不輕,後來就走了。」

「靜怡知道么?」謝玉也是憂心忡忡問了一句。

「三小姐,眼下應該還不知道。」青亭略微想了一下,回答的口氣卻是有些篤定。

「溯流。」謝玉眼巴巴看了江溯流一眼,江溯流自然是明白她眼神何意,略微沉思了一下,對着青亭道:「將這消息透露給三小姐知道,她若是出府去就派兩個人跟上去護著。」

「屬下遵命。」青亭點了一下頭又急步出了院子,謝玉神色有些愣愣的,嘆了一口氣。

「好了。將這消息給了她,若是她有心,也許這次兩個人能確定了情意呢,咱們盡人事聽天命就好了。感情的事也不能強求。」江溯流溫聲安慰了她一句,略微頓了一下,終歸未曾將自己的顧慮給說出來。

這兩人若是確立了感情,這後面的路要走起來也是艱難,就連他,想起來也不免擔憂。

怡馨院。

自從那一日從榮親王府回來,江靜怡一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滿月宴以後江靜流被老王爺責罰了五十杖,一直呆在自個的院子裏養傷,母親榮陽公主的智商倒退成了幾歲孩童,整日在院子裏嘻嘻哈哈的打鬧,平西王將她禁在了院子裏,府里一致對外宣稱王妃生了重病需靜心調養。

而她,算是三個人裏面唯一自由的一個,每日早起陪着榮陽公主用了膳,餘下的所有時間只能用來發獃。

眼下,一個人靜靜地坐在窗戶邊的錦凳上捧著綉布一針一線的綉著花,手下已經被針尖扎了好幾次還不自知。

以前她從來不願意碰這些針線手工,只覺得自己出身富貴,這些東西原本就應該是現成備好的,從小性子驕縱,縱然平西王自小也是請了許多女先生,可她一向倦怠,琴棋書畫雖說都有所涉及,卻均是平平,這樣的她,司空霖到底看上了她哪一點呢?

她日思夜想,這問題在腦中心中盤桓揮散不去,讓她坐立難安,卻依舊百思不解。

她羞愧,歉疚,懊悔,想起那個俊俏正直的公子就不由自主臉紅心跳,可卻深知一切根本是不可能的,別說榮親王和王妃看不起她,平西王府丟不起這個人,就連她自己,也是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根本配不上那個人。

可感情偏偏已經不受控制,她覺得自己就像陷入泥沼的人,這日子過得那般無望,司空霖偶然路過,心生憐惜,偏偏要不顧一切的將自己從這臟污的泥沼中拉出去。

可無論他如何使力,最終也不過兩種結果,他若是將自己拉出了泥沼,渾身臟污的自己要連他也染髒了,若是他執意不放手,最終也不過是跟着她一同沉到這泥沼之中,再也沒辦法得到救贖。

不管是哪一樣,她想起來都要心疼,想到那乾乾淨淨的人要被自己連累成到這樣一種境地,心裏就是說不出的疼痛,所以,只能是自己狠狠的甩開手,斷了兩人之間的糾葛,他才能繼續乾乾淨淨的路過,以後還會是這天啟尊貴的小王爺。

那樣的門楣家室,那樣疼愛他一心為他着想的王爺和王妃,想來,他一定會娶到身份地位相貌人品皆是絕佳的女子。

慢慢的,慢慢的,忘了自己吧。

也許這樣的過程對現在鑽了牛角尖的他來說很難熬,可是,終歸有一天,想起這些曾經的倔強、執念,他會覺得很可笑吧。

也許他還會覺得不敢置信,會當成個污點講給自己的子女聽:「看,原來父親以前那樣傻,竟然喜歡過那樣不貞的女子。」

手指猛然又是一陣鑽心的疼,她恍惚回神,這才發現繡花針透過了綉布,正深深的刺進了自己的手指里,愣愣的看了一會,她將那一根針給拔了出來,針尖刺入手指太深,拔出了鮮紅的血珠,可她竟然渾然不覺的疼。

這樣的身體上微不足道的疼痛,怎麼比的過心中煎熬的痛楚呢?

她根本就不能想,不敢想,眼下那人就像心口的一根刺,動一下都是難耐的苦楚,可偏偏,不能不想啊!

他是自己遇到的最好的少年,他渾身一點缺憾都沒有,他家世顯赫,相貌俊俏,正直善良,偏偏,每每對上這樣卑劣的自己,唇角都帶着那般乾淨的羞澀的笑容,就好像春天午後一縷陽光透過花窗照在她的身上,暖暖的,淡淡的,那樣熨帖,那樣讓人眷戀。

指尖的血珠在綉布上暈染了一大片,她唇角扯出苦澀的笑意,貼身的丫鬟進來在旁邊來回走了好幾次,欲言又止。

「怎麼了?」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抬起頭,輕聲的問了一句。

「小,小姐,有一件事,奴婢不知道當說不當說?」那丫鬟有些遲疑,神色間似乎很為難。

「說吧。」江靜怡淡淡的開口,眼下有什麼事還是自己無法承受的呢?

「奴婢……」那丫鬟小心翼翼的抬眼看了一下她的臉色,緩緩道:「奴婢聽說榮親王府的小公子被榮親王給逐出家門了,眼下正流落街頭呢?守門的護衛早上看見他在咱們府上徘徊呢,奴婢想,小公子是不是有什麼事專門找到咱府上的?」

「什麼?」江靜怡身子一僵,驚了一驚:「誰說的消息?」

「奴婢只是聽見大公子身邊的侍衛討論了幾句,具體的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聽說那小公子好像受了罰,還生着重病,奴婢想,他對小姐有救命之恩,小姐……」

她話未說完,江靜怡已經是急匆匆抬步出了屋子。

腦海了迴旋的都是「他生了重病」,「他受了責罰」……這樣的話,她一路出了府門,越想越急,越走越快,順着府門口的街道憑着感覺一直走一直走,心裏漫上一層層的感傷。

怎麼這麼傻,他怎麼可以這樣傻……

明明自己已經說了那麼多次,明明自己每一次開口都是折磨他,他怎麼還是不管不顧呢?

她腳步急促,一直走一直走,神色慌亂的找了一條街又是一條街,太陽漸漸已經西斜,街道上擺攤的小販都陸陸續續收拾了東西回家,又過了一會兒,太陽突然整個隱入了雲層,不知什麼時候,頭頂已經是一片一片陰重的黑雲籠罩,風中都有了沙塵的味道。

明明晌午還是艷陽天,不過半天工夫,眼看着竟是要下雨了。

她步伐越發的急促了,天色越來越暗,豆大的雨珠突然噼里啪啦的落了下來,滴在街邊的店鋪屋檐上,嗒嗒作響,滴落在腳下,頓時就朝着四周濺開,竟是一場近年少見的大雨撲面而來。

不過一小會的工夫,雨滴聚在地上就匯成了小水窪,小水窪又匯聚成小河流,從高處往低處流,她輕薄的衣裙已經完全被雨水打濕,腳上的繡鞋也已經濕透,濕噠噠的貼在腳上,雨水順着發梢臉頰往下流,漫天的雨幕里,街上哪裏還有一個人影,就連街邊的店鋪都急着關門來將這突如其來的大雨隔絕在外。

她覺得絕望,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雨水無情的滴落,夾雜着風聲撲面而來,她眼前模糊一片,幾乎什麼也看不見。長長的街道,耳邊都是風聲雨聲,她逆風迎雨一直走,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遠遠看見街道前面有一道模糊的人影。

看不清臉頰,甚至看不清他穿的是什麼衣服,可她就是覺得那應該是他,應該是她已經找了好幾個時辰的人,她正要開口大喊,那道人影卻是突然跌倒在雨水裏。

說不清是難過還是狂喜,她拔腿飛快的跑了過去,跪在地上就將他攬在懷裏,喜極而泣道:「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她說的語無倫次,懷裏的司空霖看上去極為虛弱,俊秀的眉眼裏俱是疲倦,他的唇瓣透露出病態的蒼白,玉冠束著的長發也已然被打濕,她跪在雨水裏,他在她懷裏,兩個人都是渾身濕透的狼狽樣子,司空霖勉強的睜開眼,似乎是不敢置信的伸出一隻手觸碰到她雨水直流的臉頰上,喃喃道:「靜怡,你來了啊?」

「是,是我,我來了。你怎麼這麼傻,你怎麼可以這樣傻?」淚水和雨水流了一臉,她反反覆復只剩下這一句話可以說,在潑天的雨幕里,泣不成聲。

「呵。真好。」司空霖又是輕喃了一句,原本觸碰她的一隻胳膊突然垂了下去,暈倒在她懷裏。

「司空霖,司空霖!」抱着他搖了兩下,她語調結結巴巴,慌亂無助,用濕噠噠的袖子抹了一把臉,抬眼四下看了看,這才踉踉蹌蹌的將他扶了起來,一隻胳膊搭在自己的脖頸之上,架着他往街道邊一家客棧走去。

她身子瘦弱,架着他在風雨里搖搖欲墜,身後同樣一身**的兩個隱衛看了半天,面面相覷。

等看着她在雨里跌倒了兩次,又繼續將他攙起來往客棧方向走,一個有些不忍心的開口道:「這怎麼辦?要不要上去幫一把?」

另一個拂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沒好氣的斥道:「你傻呀,你沒發現主子的意思是要撮合這兩人,眼下這不是更好嗎?三小姐照顧重病的小公子一夜,兩人正是感情升溫的時候,你跟上去湊什麼熱鬧?」

那被鄙視的護衛聽了這話,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對哦,還真是你說的這麼個理,不過,眼下既然知道她要去那家客棧了,咱們是不是可以換身衣服洗漱一下。」

「洗漱你個頭。」那侍衛沒好氣的拍了他一掌,自己率先飛身而去。

「老闆,老闆……」江靜怡好不容易將司空霖給扶到了邊上一個留了門縫的客棧里,出聲朝裏面喊了兩句。

「呦呦呦,怎麼弄這麼濕?」客棧老闆開了半扇門讓兩人進去,不悅的出聲喊了一句。

「老闆,給我開一間客房,準備一點熱水和吃食,另外,再幫我去抓一副退燒的葯,買兩身乾淨的衣服。」勉強將司空霖扶坐在大廳里一條凳子上,她已經是忙不迭的朝着客棧老闆開口了。

「雨這麼大,這又是買葯又是買衣服的!」客棧老闆有些為難,頓了一下,道:「這樣,你就統共給二十兩銀子好了!」

「二十兩!」江靜怡開口嘆了一聲,老闆已經是不悅的挑了挑眉:「二十兩不多啊,您瞧瞧,您這一進來就將大廳里弄得濕噠噠,這麼大的雨,小二要出去幫你買這麼多東西,您要熱水,一會是還要洗個澡吧,二十兩我已經很好說話啦。」

「可是……」江靜怡咬着唇,十分為難。

這別說二十兩,二兩銀子她都沒有,急急忙忙出門,哪裏想得到還需要帶銀子?

「沒有!」客棧老闆有些意外的喊了一聲,正要開口趕人,目光落到了歪頭躺倒在桌上的司空霖身上:「要不將這公子腰裏的玉佩解下來算了,肯定就值當了二十兩銀子。」

江靜怡順着他的視線看了過去,果真瞧見司空霖一塊環形的白玉佩落在了外面,一時間心念一動,已經伸手將自己頭上的點翠金釵拔了下來遞到掌柜的手裏:「這釵子肯定也值二十兩銀子了,我們就住一宿,明天天一亮就走。」

「哎。姑娘真是爽快。」那老闆哪裏想到這大雨天果真送上兩個冤大頭來,沖着裏面大聲招呼道:「小二,還不快過來扶這公子上樓。」

後面有人利落的應了一聲,出來一個年輕的夥計,手腳麻溜的將司空霖就往樓上攙。

「姑娘,您要的東西都在這了。」小二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最後甚至貼心的將葯給煎好端了進來,好言好語的叮嚀了一句。

「知道了。」江靜怡將司空霖安頓好在榻上,小二拉了門出去。坐在邊上看着他,她神色有些怔忪有些眷戀有些心疼。

剛才扶他上來,糾結了半天給他脫了衣服又粗略的擦了身子才將他安置了上去,解了束髮的玉冠,用棉帕替他擦乾了頭髮,此刻他靜靜地披散著頭髮躺在被子裏,面容說不出的沉靜,只有微微蹙著的眉頭還是讓人看着就放心不下。

簡單的給自己收拾了一下,又換上了乾淨的衣服,桌上的葯也涼了些,端過葯碗坐到他手邊,用勺子舀了輕輕抿了一口,她這才小心翼翼的餵給他喝。

他尚在病中,薄唇抿的緊緊的,勺子一次次湊過去,葯汁卻順着他唇角往外流,她心裏一急,連忙伸手去擦,如此反覆餵了半天,連一勺子也沒能喂進去。

抿著唇看了良久,她歇了用勺子喂葯的心思,將葯碗湊到唇邊,喝了一口,低頭覆到他唇上對準了往進送,如此又過了好大一會工夫,一碗葯才算是勉強餵了進去。

怕他苦,又如法炮製的餵了半碗水進去,夜色已經漸漸深了。

桌上一燈如豆,她坐在他手邊一動不動的看着他,他被雨水弄髒的臉已經用濕帕子擦得乾乾淨淨,第一次,可以不用顧忌,不用低頭,不用躲閃的光明正大看着他,他眉毛長的十分秀氣,睫毛密密的,靜靜的覆在眼瞼之上,乾淨的單眼皮,英挺的鼻樑,緊抿著的薄唇,下顎的弧度帶着些男子的銳利,這樣靜靜的躺着,看着卻是說不出的沉靜。

她這才發現,他的長相氣質隱隱約約和府里的大哥看着有些相像,一樣的公子如玉。

不過,那一位大哥向來看着沉穩內斂,不言不語的時候氣質冷冽,高高在上,透露出說不出的疏離感。

他是不一樣的,他看着青澀了很多,眉眼之間沒有那樣沉鬱的銳利,他不會讓她覺得無法接近。

他是這樣優秀的男子呀,卻為了連自己都不齒的自己神魂顛倒。

「司空霖,你真傻。」纖細的手指不由自主就摸了上去,她痴痴的說了一句,伸出去的一隻手卻被人緊緊握在了手中。

「靜怡。」沉睡中的人發出一聲微啞的輕喚,她這才發現,他手指連帶着臉頰都是火辣辣的滾燙的,熱氣還沒有退散,她有些猶豫,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再給他弄一碗葯來喝。

「靜怡。」司空霖又是喚了一聲,已經大力拉了她一下,即使在病中,他的力道依舊是十分大的,她猝不及防,猛然跌落在他身上,臉頰貼上他臉頰,唇瓣貼上他唇邊,大腦嗡的一聲響,前些日子在榮親王府那一幕已經讓她亂了分寸。

一隻手撐在邊上往起坐,他卻是拉的那樣用力那樣緊,似乎一點也不敢鬆手,害怕一鬆手,自己握著的一個夢就要倏然消散。

他閉着眼,無意識的張了嘴,和唇上的溫軟糾纏在一起,一個躲閃,一個逡巡,一個不停的逃,一個不停地追,她筋疲力盡,再也逃不動,不想逃了,也不忍心再逃,他放下心來,緊緊的攬著懷裏的人,就像捧著一個十分珍貴的夢,小心翼翼的流連。

燭火已經快要燃盡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她被他整個拉了上去,錦被耷拉了一角垂落在地面上,榻間兩個人影重疊在一起,恍惚如夢。

她從來沒有這樣痛過,好像四肢百骸都被徹底的撕裂開來,血液順着渾身的血管奔騰涌動叫囂,分明是痛極的感覺,心裏卻是說不出的歡愉,歡愉了夾雜着絕望,折磨的她幾乎要窒息了。

她沒有見過這樣瘋狂的他,也沒有見過這般急迫的他,一直以來的那個年輕公子都是彬彬有禮的,縱然急切,縱然如那一次吻她那般的不管不顧,也沒這樣渾身的溫度要將兩個人一起燒起來的感覺。

燎原的大火席捲而過,她腦海里除了那張不停淌著汗水的俊俏的臉,再什麼也沒有了,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去想,任性完這最後一次。

她知道,這將是她此生最難忘的經歷,在接下來無數個黑暗的歲月里,這一夜,將支撐着她走完冰冷又漫長的一生。

淚水和汗水糾纏在一起,長發和長發糾纏在一起,她一張臉已經濕透,杏眼裏一片水光,她不願意閉眼,不管是痛苦煎熬,絕望還是歡愉,她都希望,能好好地記着這樣一張臉。

這樣一個少年,這樣讓她哪怕下一瞬就死去也無怨無悔的少年。

她擁有過他,不管過去和未來怎麼樣,只在這一瞬,就夠了。

清晨,陽光透過窗戶靜靜的照耀進屋子裏面,光線落到乾乾淨淨的桌子之上,又落到乾乾淨淨的地板之上,房間里靜的沒有一點聲音。

司空霖撐著身子坐了起來,蹙著眉在自己的頭上拍了拍,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突然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腦海里有些紛雜的思緒纏繞着他,他一把將身上的被子掀開,這才發現,自己衣衫完好,還是昨天出門時那一副樣子。

神色怔忪的站在地面之上,整個房間光線明亮,乾淨的一塵不染,卻是,根本沒有腦海之中那個人。

他來回走了幾圈,已經是推開門踉踉蹌蹌的下樓去,撲到門口站在櫃枱的客棧老闆面前已經急聲開口道:「人呢,昨天帶我過來的那個姑娘呢?」

「哦,公子你醒了啊。」老闆被他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笑着開口道:「哪裏有什麼姑娘,昨天您暈倒在我們客棧門口,是小二將你抬進來休息一晚的。」

「沒有?」司空霖皺了皺眉。

「是啊,昨天雨那麼大,你暈倒在門口,我總不可能見死不救吧,這才開口讓小二將你扶了進來,還專門給你抓了葯呢。」那老闆又是信誓旦旦說了一句,心裏卻是暗暗嘆了一聲。

「不對,怎麼可能,我身上的衣服是怎麼回事?」司空霖面色已經陰沉了些,定定的看着他,神色懷疑。

「嗨,還不是小二看您渾身濕噠噠的,專門給你烤乾了,您呀,就別再疑神疑鬼的了,這哪來的什麼姑娘,定然是您做夢夢見了。」這老闆挪揄笑着說了一句,司空霖眉頭已經皺的不成樣。

沒有,怎麼可能沒有,那感覺那麼真切,真切到一想起來他一顆心都跟着顫起來,怎麼可能沒有?

他擰著眉一陣思量,卻聽見客棧老闆側過頭去輕輕嘆了一聲,已經一把將自己腰間的玉佩扯了下來擱在櫃枱上:「告訴我真話,那姑娘對我很重要。眼下我身上沒有銀兩,說了真話,這玉佩就歸你了。」

「這……」那老闆目光落在那玉佩之上,遲疑了一下:「那姑娘天沒亮就走了,還專門叮嚀我不要告訴你呢。」

「走了?」

「可不是?天沒亮就走了。可把我們折騰壞了,明明給你買了新衣裳,偏偏讓小二將舊衣裳給你烤乾重新穿回去。你可是不知道,昨天那麼大的雨,她將你扶進來的時候,兩個人渾身都濕的跟落湯雞似的,身上一文錢都沒有,還是用自己的發簪抵的帳,也不是我貪財,這大風大雨的,要不讓你們進門吧你們……」老闆撿了玉佩,絮絮叨叨的一通啰嗦。

司空霖越聽面色越沉,不耐煩的開口將他打斷,道:「人呢,她人朝哪邊去的?」

「這個,這當時倒是沒注意……」客棧老闆正說着,面色突然一變,驚呼道:「呀,這姑娘早起的時候說是問我借一把剪刀,走的時候可是沒還呢!她該不會……」

老闆正說着,司空霖整個人已經急匆匆跑了出去,他一路奔跑,一顆心已經快要從口裏飛了出去。

那個傻瓜,那個傻瓜,發生了那樣的事,她要了剪刀不是想着自裁就是要削髮,已經尋過一次死,他覺得她應該不至於,倒是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點。

京城最近的供奉寺廟庵堂的山是雲台山,想到這,他已經飛快的往城門方向跑去。

江靜怡出了城,對方向卻並不是很明了,一路問詢著朝着雲台山的方向而去,路上的人慢慢少了,她攥緊了手中的剪刀,眼看着天色大亮,不知為何心裏有一些不安的感覺。

若是他追出來?自己要怎麼辦?

這樣想着,她慢慢停了步子,選了一處略微寬敞的地方,昨夜下了雨,邊上剛好匯聚了幾個小水窪,裏面清晰的映照出她一張臉。

手起刀落,不過三兩下,一頭長發已經貼著髮根齊齊剪斷。

如此,就斷了吧。

握著剪刀看着滿地墨發,她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身上突然是一聲焦急的:「三小姐。」

兩個護衛躍到她面前已然遲了,看着她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麼好,又突然看見她面色一變,兩人一回頭,身後一道人影已經飛快的朝着三人奔了過來。

------題外話------

更新來鳥,親們安。

今天起開始多更,親們有木有嗅到大結局的趕腳?o(n_n)o哈哈~

話說。老虎昨天神奇的找回了錢包,錢包被小偷偷了錢扔進了公車上一個鍋鍋書包里,鍋鍋聰明的通過書店會員卡聯繫到了老虎,一個陽光戶外型的帥鍋鍋,哈哈,西安果然還是很有愛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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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落髮為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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