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長姐

第十六章 長姐

守門人聽見外頭有響動,便循聲來看,這一瞅,自家大少爺正站在大門口與顧家三子僵持著,故而出來打了個圓場。「大少爺,您可回來了,夫人叫您過去呢。」

趙皓一聽,知道這是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清咳了兩聲,兩手負於身後,腳下官靴一點,就要往台階之上走去。待到石級之上,似想起來什麼似的,聲音飄忽難以捉摸,「既然玉娘是來拜見父親母親的,就隨為兄一道去吧。」

停下腳步,站在趙府門口,等著顧玉兒上前。顧樂快走兩步,扯住了顧玉兒的袖口,搖了搖頭,一雙大眼忽閃忽閃,分明是「阿姐你莫要去,去了也是平白被人欺侮」的意思。顧秀兒則不同,她仔細端詳了趙皓一次,心道這趙家大少爺模樣倒是不錯。

趙家富庶了幾代,有些根基,是故比一般人家要講究些。趙皓喜著青衫,身材精壯魁梧,頭上赤金冠束髮,一張臉雖然略顯黝黑,倒是稜角分明的,兩道劍眉如飛星入鬢,一雙桃花眼微微上挑,高鼻薄唇,是個薄情寡性、風流不羈的樣子。

顧玉兒看了看顧樂,腳下卻是沒有動,思量了片刻,輕輕拍了拍顧樂抓著自己的那隻手,不著痕迹的移了移位置,腳下一頓,往趙皓方向走去。

顧樂見自己勸服不了大姐,向秀兒投去求助的目光。秀兒微微一笑,一把扯過顧樂,含糊道,「走,小六,咱跟大姐一塊去看望伯父伯母。」

顧樂也怕顧玉兒去了趙家受氣,因而緊緊跟著先頭兩人,秀兒一雙杏眼四處逡巡趙府的宅院布置。此處亭台樓閣甚多,若沒有趙皓領著,幾人定是找不著趙府後宅在哪兒的。秀兒心道,這一個小小的賣花椒面兒起家的舉人家裡,就能用得起上百僕從,坐擁千頃田地了?雍國上下有舉人資格的讀書人不下萬名,人人都似趙家這般闊綽不成。顧繼宗也是舉人,還是今科前十名的舉人,顧家窮的個叮噹響,與趙家相比,真是雲泥之別。

心裡又打起了小算盤,不知道此時雍國除了像花椒面兒這樣的作料,有沒有其他的香料。香料生意是小本經營,算來柿餅過季之後,投些本錢在香料上面,是有賺頭的。然而,這以後香料生意的進貨渠道,買賣雙方,都要看今天顧玉兒與趙家這一仗是誰能站得上風。若是落得下風,以後便是有天大的好主意,趙家也不會放給自個兒來做。然而趙家的行事做派實在勢利,便是有好的香料點子,顧秀兒也不願透露給他們。想了想,還是今天幫顧玉兒掙回一個臉面要緊。在商言商,在私言私。

顧樂自是不知道自家二姐腦袋裡已經盤算了幾個小周天,他一口剛換下的乳牙緊緊咬著,身子硬是挺了起來,一雙小拳頭捏得緊緊的。

走在最前邊的顧玉兒,則一直低著頭沉吟不語,也沒聽進去趙皓在一旁胡亂介紹著趙府的宅院布置,什麼嶺州的牡丹,蒲州的月季,顧玉兒均無暇顧及,想到等一下要面對趙夫人,心裡就七上八下的打著鼓。

不大會兒功夫,幾人便來到趙舉人夫婦居住的聽濤院,丫鬟紫桃正巧掀門帘子出來倒水,一見趙皓,臉上立時堆了笑,一雙大眼也蓄滿了柔情,完全不似平日里那般盛氣凌人的模樣,張口含羞帶怯的叫了聲,「大少爺。」

趙皓微微頷首,似沒看見她一般,親自打了帘子請顧家幾個進去。紫桃一時沒緩過神兒來,待幾人都進了屋,她才驚覺,羞憤的一腳狠狠跺在地上,把小腿都跺麻了,匆匆倒了水,就往屋裡去。

顧秀兒是最後一個進去的,踏進門檻兒之前,她特意回首看了紫桃一眼,這丫頭身量嬌小,眉清目秀,卻隱隱透著一股子戾氣。不知為何,秀兒打了個寒顫,似乎覺得,這以後離這個紫桃姑娘,勢必要敬而遠之的好。

進了裡屋,趙夫人房中點的是百合香薰,香味馥郁,聞得顧秀兒有些頭腦發脹。趙夫人樂氏正斜靠在炕床上,任幾個丫頭伺候。

趙夫人年約四十,保養得當,看著不過三十左右。容長臉兒,柳葉眉,眼睛狹長,與趙皓有八分相似。趙夫人頭不抬眼不睜的,吸著煙,清了清嗓子,「混小子,捨得回來了?」

趙皓略尷尬,搔了搔頭,支吾道,「昨個兒應酬,吃酒吃得晚了,怕驚擾了父母親休息,便在那邊兒睡了。」

趙夫人仍是沒有抬頭,似乎對這屋裡陌生的腳步聲一點兒也不感興趣,顧秀兒立在一旁,細細的打量著趙夫人。趙皓環顧了顧家三子,開口道,「這不,剛回來就在大門口兒遇見玉娘、秀娘,樂哥兒。」

趙夫人微抬了頭,一雙眼像盯緊了獵物的豹子一般,狠狠的打量著顧玉兒,並未看顧家其他兩人。秀兒讓她的目光嚇了一跳,雖然趙皓同其母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但是趙皓的目光溫和,趙夫人的目光狠辣多了。

顧玉兒也許早就知道這一點,因此並未抬頭與趙夫人對視,只微微福了一福,「侄女玉娘攜弟妹來給世伯、伯母請安。」

趙夫人似乎沒聽見顧玉兒的話,一手扶著炕床坐起了身,手裡執著一柄白玉的煙槍,「這煙吶,還得說是城裡老字號榮吉堂的滋味好。那些新開張的,徒有些噱頭而已,都是禁不起琢磨的,就是下賤的貨色,到底還是給那些下賤人去抽。」

看似不經意地一句,實則是指桑罵槐。顧玉兒聞言身子一頓,便是一旁站著的趙皓,此刻也拉不下臉了。自己還想在久不見面的玉娘跟前兒得個臉兒,趙夫人這話聽著這麼埋汰人。趙皓剛想開口打個圓場,卻聽見一清冽女聲,似泉水叮咚,直入人心。

「夫人說的是。這煙實有三六九等之分。然而此物久用成癮,將整日靡靡,終成廢人。實為最下賤不過之物。下賤之中又有最下賤,較為下賤,頗下賤,想來夫人深諳此道,對此等下賤之物瞭若指掌。我等才疏學淺,定是不如夫人這般下賤。」

雖說這話罵的是自己娘,但趙皓心中竟隱隱有些佩服,轉頭一看,秀兒不知何時找了個座兒,又尋了杯上好的雲山雪霧,正悠然自得的喝著。因其身量尚小,坐在高凳上,雙腳離地面約有一寸。這罵人的話從她一個小姑娘嘴裡講出來,一半是童言無忌,若聽者有心,倒是自損顏面了。

趙夫人則明顯是聽進心了,此刻面容漲紅髮紫,本來一個雍容美人兒,也失了顏色,倍顯老態。一雙塗了鮮紅丹蔻的指甲扎進了給她捶腿的小丫鬟的手心,那小丫鬟吃痛,憋不住淚水,低低啜泣起來,趙夫人卻趁機發威。

「一個兩個有人生沒人教的下賤胚子。來人,都給我趕出去!」

趙皓更是下不來臉了,那紫桃等幾個丫鬟聞言已經上來拉扯幾人。有眼力見兒的看著趙皓的神色稍停了手腳,那沒眼力見兒的,如紫桃,則奔著顧玉兒衝去,擼了袖子,勢要將她一張秀美臉蛋兒抓花不可的兇惡神情。卻不料秀兒不知何時跳下凳子,伸了伸腳,給紫桃使了個絆子,紫桃一心想去折磨顧玉兒,哪裡看顧了另兩個小的,當即摔了個狗啃泥。

紫桃直起身,正想發作,眾人卻聽見外頭傳來陣陣腳步聲,待門帘子被掀開,便是張牙舞爪的趙夫人,也噤了聲,一瞬間像是漏氣的皮球,整個兒癟下去了。

秀兒饒有興緻的看向來人,來人兩鬢已斑,卻神情矍鑠,眉宇中與趙皓頗為相似。老者見這劍拔弩張的氣氛,狀似不經意調笑道,「紫桃,老夫知道你愚蠢粗笨,怎麼就蠢到自個兒掉在地上啦?」

紫桃面上一紅,卻不敢在老者面前搬弄是非,小心翼翼答道,「今日身子不適,行動恍惚,讓老太爺見笑了。」

來人正是趙皓的爺爺,趙舉人的父親,趙家香料行的東家趙厚生。

趙老太爺沒有再理睬紫桃,巡視了屋內眾人一眼,目光盯在顧秀兒身上,看的秀兒好不自在,「小姑娘,方才那話是誰教你的?」

顧秀兒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轉了轉,「趙老太爺明鑒,小女只是以彼之道還之彼身罷了。」

趙厚生似笑非笑,一雙機智的雙眼藏在花白的眉毛後頭,不知在尋思什麼,「既然是小姑娘自己想出來的,那老夫也贈你一言。小小女童,其智比妖,福兮?禍兮?」

一番角逐,趙夫人已然偃旗息鼓,尤其是趙老太爺來了之後,她更是大氣兒都沒敢喘過,真不知道這看似慈祥溫和的趙老太爺,怎麼能把狠厲如蛇的趙夫人拾掇成那麼個膽小如鼠的樣子。

「不知父親來此間,有何事?」趙夫人語氣恭順至極,真讓顧秀兒大開眼界。

「無他,園中打拳之時,聽聞顧家來人了,老夫來看看,要說老夫與顧家老爺子也是有交情的,這婚事不成,莫要讓你們再把他們幾個小的欺負了去。」

趙夫人背上打了冷汗,只諾諾答道,「媳婦不敢。」

趙厚生眉眼一挑,冷冷道,「不敢,近年來,你與豐年二人還有什麼不敢的,這福壽膏是下賤之物,這孩子說的哪裡不對?」

趙皓這回倒是及時開了口,顯然他已經習慣爺爺責罵母親的時候給求求情了。

「爺爺,既然顧家來人了,咱們先到正廳去,我再吩咐下人備桌酒菜。」趙厚生知道兒媳婦有煙癮,這個癮也不是說戒掉就能戒掉,「玉娘,你們同老夫走吧,有何事只管道來,這個家,老夫說話,還是頂用的。」

顧玉兒鬆了口氣,雖然她與趙老太爺未曾謀面,倒是知道他老人家與爺爺顧敬是有些交情的。也正因如此,顧、趙兩家算是世交,這份親事,也十分的門當戶對。早聞趙老太爺趙厚生雖然沒有功名在身,然而多年來走南闖北,為人正直好交朋友。趙家香料行的生意遍布雍國各地,與吳國、鄭國也有往來,如今雍、秦邊關局勢緊張,已然停了貿易往來。

趙夫人顯然沒想到,跑商的趙老太爺突然回來了。她終日在房中抽福壽膏,自是沒有注意到深居簡出的趙老太爺已經回來個把月了。趙豐年,樂氏夫婦趁著老爺子跑商,把顧家的婚事退了,心道這老爺子每逢出外跑商,都要三年五載的,過年再給趙皓說個門當戶對的對象,到時候生米煮成熟飯,老太爺回來直接能做曾祖,就不會太找他們夫妻二人麻煩。可誰料,所謂三年之期,如今不到半年,就回來了。

眾人走後,樂氏癱軟在炕床上,盛怒之下掀翻了炕桌,一旁的紫桃見狀,趕忙上前扶住樂氏,湊在她耳邊叨咕了幾句,樂氏方眉頭舒緩,顫聲問道,「如此,當真可行?」

趙老太爺常年在外,身體極好,腳步輕健,顧秀兒幾乎要小跑著才能趕上他的步子。便是趙皓這麼個成年男子,也有些吃力,趙厚生一邊走一邊取笑自己孫子,「皓哥兒這身子骨,怎的還不如個大姑娘。」

趙皓面上一紅,心說自己在姑娘面前素來極要面子,如今在玉娘心中,形象怕是已經跌到谷底了。

須臾,幾人來到前廳,僕從已經備好了茶點,趙厚生一開口,卻讓顧家幾人不知道該怎麼作答。「玉娘放心,你與皓哥兒的婚事,自然不會作罷的,恁的他們夫妻二人胡扯。」

顧玉兒心裡不是滋味兒,雖說這退婚已經讓自己夠難堪的了,但是這說退就退,說不退就不退,這讓顧家顏面何在?

顧樂則扁了扁小嘴,伸出去想要抓糕點的手也縮了回來。趙皓見狀,伸筷子替他夾到了碗里,討好道,「這花生酥裹了蛋黃炸的,樂哥兒嘗嘗,可香了。」

一旁的顧秀兒難得沒有說話,趙家的茶葉極好,她剛才在趙夫人房中偷飲的一杯是百金一兩的雲山雪霧,現在喝的也差不離兒。

顧玉兒自來是個沒主意的軟糯性子,但是一旦她要為整個顧家著想,就尤其的堅定倔強。顧玉兒聲音溫柔如水,說出的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噼啪好聽,「趙老太爺抬愛,自趙家悔婚之後,玉娘日也思,夜也思,要知,當今天下,女子被退婚者,多孤獨終老或嫁與同村地痞賴漢。玉娘父母故后,遭逢退婚,如遭雷擊,玉娘曾想,一死了之,然弟妹五人需要照顧。玉娘蠅營狗苟,代母之責,撫養弟妹,再無心寄予婚事。縱此生再難嫁得如意郎君,也無悔。您無須再言此事,顧趙兩家,自伯母退還婚書之日始,便再無締結姻親關係的可能。」

趙厚生聞言,他知道顧玉兒是個溫柔知禮的,突然厲害了起來,沒想是個軟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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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為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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