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恩怨

第十四章 恩怨

孟仲垣手中的狼毫頓了頓,墨汁滴在雪白的宣紙上,暈染開來。屋內寂靜無聲,火爐內的松枝被炙烤的噼啪作響,熏香裊裊,裹著一襲北風,衝破了厚實的門帘,夾進了幾許冰雪。阿星見狀,慌忙掀開門帘子把門戶關上,屋外已是白雪皚皚,兩人甫才走過的青石小徑,已然被新的冰雪覆蓋。幾名衙役將那胭脂的屍首暫時停放在衙門外間,其中有個與徐煥交好的捕快開口道,「這胭娘素來與咱徐捕頭是相好的,如今怎的落個如此下場?」

抬屍首的兩名衙役沒說話,踏著厚厚的白雪,咯吱咯吱發出奇怪的聲響。松陽縣素來太平,便是兇案,也未見過如此惡毒的手法。衙役們大多養尊處優,從未見過這樣慘死的屍首,縱然膽子大了些,也總有些忌憚。腳下加快了步子,只想早些幹完這個苦差。

那率先開口的衙役見無人應他,只好悻悻地去開了外間的門。這間房原本是庫房,經久不用了,臨時用來存放屍首。戶樞早已經讓蟲蠹的不像話,稀稀拉拉的開了,整間庫房傳來一陣霉味兒,這衙役甩了甩袖子,掩住了口鼻。

「李老頭兒又不知道醉在哪兒了,這庫房,怕是十幾年沒打開過了。」

抬屍首的兩名衙役哪有心思管其他的閑事,「你別嚷嚷了,快把這女屍放下,哥幾個好找大人交差去。」

那衙役剛一轉身,就見一面貌醜陋的駝背老漢,掌了個燈籠,陰森森地在面前看著自己。這老漢,正是縣衙庫房的管事,李老頭。

衙役看清是李老頭,放了心,掩鼻嫌惡道,「這女屍牽扯重大,今日時日已晚,孟大人命哥幾個將這女屍暫時存放在衙門庫房。明日仵作來了,驗屍過後,要抬到縣北的義莊去。」

李老頭擎著燈籠,領著幾名衙役進了庫房,逢迎道,「這間庫房已然幾年沒用過了。燈油都潮了。」

時已入夜,庫房內漆黑一片,只得李老漢一隻燈籠照明,幾名衙役心裡都惱了這份苦差,有些懼怕這死人冤魂,只想著儘快完工,交了差,好回家喝杯壓驚茶去。

幾人將屍首放在兩個破舊木箱之上,屍身仍覆著一層白布。衙役剛放下屍首,就快步朝屋外走去,三人未曾走到門口,那經久不用的戶樞就再也支撐不住,啪嗒掉在了地上,整個木製門框砸在地上,發出一聲巨大聲響,捲起一地塵埃。屋外的北風混攪著風雪趁虛而入。將那女屍頭面的白布整個吹了起來。

李老頭此刻正走在三名捕快後面,感覺面上覆蓋了一層白色棉布,慌亂中點起燈籠要看,那紙糊的燈籠卻突然失控,李老頭一失手,裡頭的蠟燭便整個翻倒,點燃了燈籠,屋外吹進大風,火勢趁風而發,片刻功夫,李老頭還未解開頭上纏繞的蒙屍白布,這白布就讓火給燎著了。

這白布似長了腳一樣,李老頭慌亂中無論如何也扯不下去。三名走在前頭的衙役見狀,趕忙七手八腳的上來滅火救人。然而,整間庫房,多是存放年久的案宗紙張,木箱布匹,極易助長火勢,頃刻間,已有幾處被飛散的火星點燃。屋外北風,更是助長了這股火焰,須臾,整個庫房已然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幾名衙役見狀,火勢已來不及撲滅,連忙衝出庫房逃命,兩名衙役架著李老頭就往外沖,也顧不得去解開他腦袋上蒙著的白布。

四人剛剛衝出庫房,年久失修的頂梁就讓大火給燒斷了,整個砸了下來,屋內的火源遇著呼嘯北風,更是歡快起來。噼里啪啦的燒著,眼瞅著就有外延的趨勢。三名捕快見狀,也顧不得李老頭,趕忙四散奔去,嘴裡嚷嚷著,「衙門著火了!」

說來也怪,那李老頭剛出了庫房,這蒙頭白布原來只是輕輕蓋在頭上,他一掀,這白布就掉在了地上,如同死物。李老頭見庫房著火,心中大叫不好。他是庫房的管事,這回就算不死也得脫層皮。如今之計,只得先將火勢壓下去,萬萬不能累及衙門其他的建築。

孟仲垣這邊,還全然不知道庫房發生了什麼,只聽小書童阿星一字一頓道,「那望月樓、倚紅春的姑娘確實都是叫胭脂。不過大人,這風月場所的姑娘,叫胭脂的,十個裡面沒有*個,也有三四個。說不準並無關聯。」

孟仲垣點了點頭,興許,這幾樁案子當真全無關聯。然而心下仍然惴惴不安,總覺得徐煥一案,必然牽扯重大。正凝神尋思之際,這剛關上的門,又教一名捕快給撞開了。

阿星皺眉斥道,「你怎的擅闖大人書房!」

捕快慌了神,也顧不得許多,「大人不好了!庫房失火了!」

孟仲垣騰地一下從紅木凳子上站起來,阿星也變了臉色,兩人一前一後,跟著那捕快,迅速趕到了庫房。

這失火的庫房在衙門的西北角,左手邊是衙門院牆,右邊接連著幾間都是存放物品的庫房。此刻風往北吹,其餘的房舍倒是免了被火勢連累的危險。幾人來到此間,見地上坐著個老頭兒,正兀自嬉笑怒罵,不知在說道什麼。那捕快見狀,趕忙問道,「老李頭,你咋地了?」

那老頭狀似瘋魔,口中念念有詞,低著頭坐在地上。此刻聽見有人叫他,忙抬了頭,孟仲垣三人見他面上,眼珠子已讓人生生剜了去,心下一驚。

那捕快更是失聲叫道,「有鬼!是女鬼索命!」旁邊救火的衙役循聲看來,這大火讓冰雪融化了不少,卻讓整個松陽縣衙的人如墜冰窟。

次日一早,顧家幾人就出發了。留下顧玉兒、顧喜並顧靈兒三人。其餘的幾個孩子,都跟著九叔的大騾子車,進了縣城。

這日進城,卻在城門口停了下來,因為今日守門的衙役查驗的十分仔細嚴厲。眾人跟著九叔排了很長的隊伍,反覆查驗之後,將近午時,才進了城。

九叔今日來採辦雜貨,顧家幾個孩子跟著來收購柿果。若是等到鄉間有貨郎來販售柿果,一來,不能收足千金,二來,貨郎的價格必然要比縣城裡的批發市場要貴上一些。

今日城中查驗格外嚴格,顧家幾人心裡畫了魂兒,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幾人往市集走去,卻見緇衣捕快來來往往,巡查的次數比往日多得多,顧樂左顧右盼,茫然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這些捕快怎麼走的這樣勤?」

一旁販賣姜蒜的男子接茬兒道,「你們幾個是剛進城吧?昨夜縣衙大火,看守庫房的老頭兒瘋了,還讓鬼怪剜去了一雙招子。」

顧家眾人聞言均是一愣,待仔細詢問過這名小販,加之旁邊同樣來採買的人七七八八的補充,才知道了事情大概。

原來縣衙徐捕頭,昨日殺了松陽縣翠紅樓的胭脂姑娘,還剜去了死者一雙眼睛。而這冤魂有冤難訴,在衙門作怪,催動了火情,還害了看守庫房的老頭兒。

顧秀兒不置可否,「大哥,二哥,這鬼神作亂之事,你們信么?」

顧安不知在尋思什麼,顧平搖了搖頭,「鬼神之力,不過愚弄百姓罷了,不足信。」

「也不知道這位新來的孟大人是何方神聖,才到松陽幾日,就招來了這麼大的禍患?」

「可不是嘛,聽說這孟大人面上生了巴掌大的褐色胎記,形如判官呢。」

顧秀兒聽著街坊七嘴八舌的傳播這松陽縣上的奇事。王九斤不在,不然可以找他仔細打聽打聽這位新來的孟大人是何方神聖,也說不準,能探聽出,這胭脂一案的線索。

然而,顧秀兒此時只是個已故從八品梅縣知縣顧繼宗的次女,無權無勢,哪裡能參和縣上這麼重大的殺人案件。當下之際,還是採買柿子來的要緊。

因為今日查驗的嚴格,許多外地的貨商都進不了城,因此,顧家人一番下來,只採辦到四百餘斤的柿果,若是松陽縣仍然查驗的這麼緊,再過幾日,就更加沒有柿果可買了。

就這四百餘斤的果子,也讓批發商販抬了價,原本十文錢一斤,也漲到了十二文錢一斤。多花了一兩二錢銀子。顧秀兒摸著癟癟的錢袋,有些心疼。心中暗道,這孟知縣倒真是個災星。這幾日,天黑之後就不讓出城了,眾人採買過後,早早就出了城,也來不及去王九斤常住的破落宅院,幫他照看一二。

顧安一路無話,顧秀兒覺得有些奇怪。待用過晚飯之後,顧秀兒得了空問道,

「二哥,你認得那位孟知縣?」

顧安苦笑了下,「豈止認識,咱們與那孟姓的,該是有仇。」

顧家其他幾個孩子聽言,都圍攏了過來,神色鬱郁。便是一貫掛著笑的顧樂,也小大人兒似的嚴肅起來。

聽顧安說,這仇原來是這樣結下的。

顧繼宗去歲進京赴考之時,是攜了顧安同去的。一來,顧平作為長子,要在家中幫著母親撐撐門面;二來,顧安要比顧平性子圓滑一些,不容易得罪人。顧安陪同父親進京赴考,可以幫著採辦些東西,跑跑腿什麼的,與一般有錢人家的書童無異。也是因為如此,這顧繼宗在京城發生的事情,顧安要清楚一些。

雍國以科舉制選拔人才,分為鄉試,縣試,州試,京試,殿試。

鄉試及第者,得童生資格,可以參加縣試。

縣試及第者,得秀才資格,可以參加州試。

州試及第者,仍是秀才資格,得教書文書,可以在雍地任教任何私塾教館,州試及第者,方可參加京試。

京試及第者,得舉人資格,作候補生員,京試及第前二十,可以參加殿試。

殿試及第者,前三名分為狀元、榜眼、探花;前十名得當年出任州府官職,后十名留作候補生員。

這位蠶知縣孟仲垣,正是與顧繼宗同年的舉子。殿試過後,聖上原要欽點名次,故招來殿試前二十名,於瓊林宴上,再要考校一番文采。

此間正逢當今太皇太后壽辰,聖上至孝,請來太皇太后,給諸位舉子出這最後一題。太皇太后乃當今聖上的祖母,先祖雍武烈帝第三位皇后。乃犬戎之國白氏的一位公主,為先祖誕下文廣公主陳環並定武公主陳嬌。

說來也怪,太皇太后出身犬戎,那是個有食用生肉,民皆魁梧似獸的部族。她卻深諳雍地的禮儀文化,便是其文采之名,在數十年前的西京城中,也是無人能及。

太皇太后詔曰:先祖以武安邦,以文治國。雍太平百年,乃先祖之功,先祖無愧蒼生,惟愧一人,中道崩殂,仍念及此事。今日之題目,哀家有感此事,故問大家。

眾位丈夫心中,貌美,於為丈夫者,其重如何?

聽聞此題,孟仲垣則是慷慨激昂的寫了一篇《最無用》論述為丈夫,要安邦定國,修身齊家,姿容如何是最不重要的。其實,這個答案也是眾多舉子心中所想,然而太皇太后親閱之後,留下四字評語,「豎子無用。」

而京試前二十名挂車尾的顧繼宗則不同,他的論點則是,美於為官者,如為人妻,於丈夫者。意為,美貌對於做官的人來說,就像妻子的美貌對於丈夫的重要性。對此,太皇太后的評閱仍然是四字,「可堪重用。」

聖上恭順,將太皇太后的意見算入殿試排名之中,因而,排在末梢的顧繼宗得了科舉第七名,而本來高中有望的孟仲垣,則排到了第一十七名。

之後,太皇太后更是親自召見了顧繼宗,然而說了什麼,顧安也不知道。

孟仲垣極為看不上顧繼宗這樣憑藉外貌佔了優勢的人,因而不知道是嫉妒還是鄙夷,自此便與顧繼宗得了嫌隙。便是同年飲酒相聚之時,若聽得顧繼宗在宴請名單之上,他也是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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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為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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