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北風卷地百草折

第49章 北風卷地百草折

第49章北風卷地百草折

孫錦堂醒來,發現眼睛有些濕潤。

他好像做了一個夢,夢境中又回到他一生中最怕的那場景,多少次,他曾想倘若時光倒回,他一定會狠狠地喝止當時的那個自己。

是他,他親手害死了他最愛的珍寶。

從孫珍死在他懷中的那一刻起,不管玉關的風景再壯美,也進不了他的心,不管天光是多明燦,也無法讓他黑暗一片的世界重獲溫暖。

在大將軍府的廳內,夜深,風也漸冷,無艷縮著肩膀,但心頭的那股冷意卻更勝身上,尉遲鎮擁着她,把外裳解開,將她攏在其中。

管家娘子擦了擦淚:「我去給小姐取件衣裳……」捂著臉忍住即將衝出口的哭泣之聲,急急出了廳門。

尉遲鎮輕撫無艷肩膀,看向老僕人:「那麼……珍小姐的那孩子……是……也沒活下來么?」

老僕人拭去眼中的淚,道:「那時候,小姐的身孕最多才有六七個月,幾乎都不顯懷,可見孩子太小……又加上藥物殘害,都沒有人會指望那孩子活下來……」

無艷心驚肉跳,她最是受不了的便是如此,從方才聽說孫珍被關乞求孫錦堂放過那孩子開始,就淚流不停,此刻更覺一顆心陣陣抽痛,不由喃喃出神,道:「真可憐……希望那孩子還可以救……」說到一個「救」字,眼中的淚便沖了出來,撲簌簌滾落。

尉遲鎮見她兀自不明白其中關聯,心中的擔憂不禁重了幾分。

老僕人道:「當時小姐去了,老爺太過傷心,整個人都不知如何是好,那時候,門外……」

正說到這裏,便聽到門口處有個聲音沉沉道:「別說了。」

室內三人齊看過來,卻見竟是孫老將軍披衣站在門口,燈影下他的身形越發見瘦削,同初次相見的那威風凜凜的孫大將軍不同,此刻的他,竟如一個年邁無力的老者,有些頹然地靠在門旁,彷彿一陣風過,便能將他吹倒。

無艷忙擦擦淚,不等尉遲鎮開口,便先跑到孫錦堂身前,道:「你怎麼起來啦?你該好好歇息才是。」

孫錦堂看向無艷,卻竟說不出話來。

此刻,那管家娘子去而復返,道:「我給小姐拿了件衣裳……」她稍微遲疑,便將手中長袍抖開,替無艷披在身上。

無艷感激地看着她,道:「多謝,不過我不冷。」

婦人卻紅着眼,一眼不眨地看她,並不說話。

無艷心想:「為什麼他們都這麼古怪?難道這位大嬸還以為我是他們家小姐么,真是可憐……」

無艷正想着,面前孫錦堂把她上下大量一番,忽地圓睜雙眸,叫道:「誰讓你把珍兒的衣裳拿出來的?」

管家娘子渾身一抖,孫錦堂伸手,十分粗魯地竟把無艷肩頭披着的衣裳扯下來,道:「珍兒的東西誰也不許碰!」

尉遲鎮見他十分之怒,生怕他錯手會傷到無艷,便忙走了過來,將無艷往身邊拉過來。

管家娘子哭道:「老爺,你仔細看看,這位姑娘生得跟小姐多麼相似,方才披着小姐的衣裳,簡直……」

孫錦堂捏緊孫珍的衣裳,雙眼之中透出堅硬而冷絕之色,道:「這些陳年舊事,為什麼要對外人提及,還有這些荒謬的話,我再也不想聽到!」

兩名僕人滿心悲傷,卻無法做聲,尉遲鎮卻忽地問道:「老將軍,請問,那個孩子她活下來了么?」

孫錦堂冷冷地看着尉遲鎮,最終卻一個字也沒說,轉身離開。

那老僕人無奈地跟了上去,管家娘子很是難過,卻不便外露,只低着頭道:「小姐,尉遲大人……老爺脾氣不好,還請見諒,眼看時候不早了,兩位便在府內歇息罷,我叫人給你們準備房間。」

無艷很是牽掛他們方才所講述的「故事」結局,可卻知道現在卻不是追問的好時機,尉遲鎮道:「我們若留下,老將軍不會不悅么?」

管家娘子勉強一笑,道:「老爺若是討厭兩位,就不會請你們回來府中了……」

無艷道:「這老頭子真嚇人,鎮哥哥,我們還是回客棧吧。」

管家娘子忙道:「姑娘,老爺並不是針對你,只是……是怪我自作主張了,這麼多年來,小姐的東西,從沒有人敢碰過,連她的住處都跟原先一個樣……老爺不是生你的氣,你、你就留下來好不好?」

無艷見她眼巴巴地看着,眼中還有淚光閃閃,她十分不忍心,便答應了。

管家娘子這才微微露出歡顏,親自引領兩個前往客房。

到了住處,尉遲鎮看這房間頗大,且也乾淨,但因長久無人居住,顯得極為陰冷,便道:「我們是分開住的,勞駕給無艷多一床被子,怕這裏太冷,她受不住。」

管家娘子聽他說分開住,略微詫異,卻忙答應了,便叫丫鬟準備被褥。又道:「府內空置房間倒多,但向來沒人居住……這別院還有個客房,我叫人即刻收拾出來。」

無艷聽見了,便道:「大嬸,不用啦!」

管家娘子一愣,尉遲鎮也看向無艷:「怎麼了?」

無艷仰頭看着尉遲鎮,道:「鎮哥哥,我們在客棧里也定了一間房,本來就要睡在一起的,這裏又這麼大,你就不用再麻煩去別的地方啦。」

管家娘子聽了「客棧里也定一間房……睡在一起」的話,驚的目瞪口呆。

尉遲鎮略窘,忙道:「那是因為客棧掌柜說只剩下一間房,迫不得已才如此的……之前不都是分開住的么?」

管家娘子聽見這解釋,才暗中鬆了口氣。

無艷哼道:「啊,我知道,你是怕又打地鋪……那麼,大不了你今晚上睡床,我打地鋪好啦!」

尉遲鎮咳嗽連連,管家娘子卻聽得莞爾,目光中透出幾分牽念,她目不轉睛看着無艷,只見燈光下少女嬌憨秀美,觸動她心底那道舊日倩影,兩道影子逐漸重疊,剎那間心中百般滋味。

管家娘子打起精神,道:「既然如此,尉遲大人今晚不如就在這裏暫住,我叫人再送兩床被褥來,若是怕冷,可以再加一個火盆……這屋子久無人住,我也怕多有寒氣,讓小姐一個人留在這裏,怕是不妥,有個男子照應着倒是好的。」

尉遲鎮見她落落大方,且又體貼說出這番話,又看無艷一臉期盼之色,他便也不再遲疑,道:「如此也好。」

丫鬟送了水來,洗了手腳,此刻夜深便越發冷了,無艷鑽到床上,尉遲鎮從行囊里掏出一本書,坐在桌邊看。

無艷脫了外裳,攤開手腳,轉頭就看尉遲鎮,卻見他燈光之中容顏潤澤,一派溫柔明朗氣質,不由看呆了。

尉遲鎮早留心她不安分,翻了兩頁,便看無艷,正好看到她手托著腮,獃獃望着自己之態,尉遲鎮忍不住笑道:「小傻子,你看什麼?」

無艷吐吐舌頭,重又躺平:「沒看什麼。」

尉遲鎮見她十分精神,便勸道:「今日忙了一整天,你還不累了?還是早點睡吧。」

「哦,」無艷答應了聲,心卻亂雜雜地,手在榻上拍了拍,便問:「鎮哥哥,你說那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尉遲鎮問:「哪個孩子?哦,你是說老將軍的孫女兒?」

無艷愣神:「孫女?你怎麼知道是個女娃兒?」

尉遲鎮一愣,而後笑了笑:「是我自己亂猜的……」

無艷怔了會兒,道:「那你說他可還活着?七八個月的話……唉,我不知道,師父沒教過我,書上也沒有明說。」

尉遲鎮望着她:「怎麼這麼關心那孩子?」

無艷嘆了口氣,道:「我就是覺得……太可憐了。」

尉遲鎮問:「誰可憐?」

無艷想了想:「孫小姐可憐,孩子可憐……老將軍也可憐。」

尉遲鎮把書放下:「老將軍也可憐么?你不覺得……孫小姐去世……跟他脫不了干係么?」

無艷眉頭一皺,雙手抱頭揉揉:「我……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可能他、他不是故意的……誰願意害死自己的孩子呢。」

尉遲鎮目光之中一片柔軟:「是啊……如果那孩子還活着的話就好了。」

無艷轉頭看他:「嗯?」

尉遲鎮沉吟之際,忽地眉峰微動,眼尾往旁側窗戶上淡淡一掃。

尉遲鎮手在書上一按,起身走到床邊,他緩緩坐下,抬手撫過無艷額頭:「星華,我有個問題,或許突兀,不知道該不該問你。」

無艷道:「什麼?你說就是了。」

尉遲鎮道:「我想問你,倘若你是老將軍的孫女兒……你會不會恨他?」

這一瞬間,尉遲鎮清楚地聽到窗欞上有一道細微的脆響。他內功精湛自能聽到,無艷卻全沒發覺,只是被他的話嚇了一跳:「我?」

尉遲鎮凝視她的眼睛,道:「是啊,倘若你是……那個倖存下來的孩子,你會如何面對孫老將軍?」

無艷原本躺着,此刻便猛地坐起身來,震驚地望着尉遲鎮的雙眼,她的臉上,神情之中,畏懼跟遲疑交織,而後搖頭道:「怎麼可能,我當然不是啦!」

尉遲鎮笑了笑,極力將聲音放得更加溫和:「我是說假如……並不是說你就肯定是。」

無艷獃獃地望了尉遲鎮一會兒,道:「如果、如果我是的話……」

她抬手,握在唇邊,垂眸擰眉,似在苦苦思索,隔了會兒,才低低說道:「如果我是那個孩子……我、我不知道……那太可怕了。」

尉遲鎮握住她的手:「別怕,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么?不管怎麼樣,我都會陪着你。」

無艷胸口起伏不定,沉默了片刻,才茫茫然地說道:「鎮哥哥,我不喜歡這樣……師父說我是個孤兒,我、我有時候想我的爹爹媽媽是什麼樣的,但是、但是我不要這樣、這樣凄慘……我會很難受的……我不要是那個孩子,我不要是……」

無艷說着說着,心痛難忍,眼中的淚也一涌而出,她抬手揉眼,卻越覺得傷心,忍不住竟哇地哭了出來。

尉遲鎮心頭一沉,忙伸手把無艷擁入懷中:「乖,別哭……不說了,不說這個了。」

尉遲鎮抱着無艷,溫聲安撫,耳畔聽到窗戶邊上,似乎有一道無奈而凄絕地低低笑聲,然後,那沉緩的腳步聲,慢慢地,一步一步遠去了。

一夜過後,尉遲鎮跟無艷起身洗漱了,便出來跟孫錦堂告別,誰知卻撲了個空。

老僕人道:「早一個時辰前,雞鳴驛傳來消息,外部沙匪集結作亂,老爺親自帶兵出城去了。」

尉遲鎮震動:「老將軍身體尚未完全恢復,怎麼貿然出城?」

老僕人黯然低頭:「我們也是這樣說,但是老爺的命令誰又能阻止?」

尉遲鎮問道:「可說了賊匪的人數跟動向?」

老僕人道:「這些是軍機,小人只是奴僕,從來不敢參與。但是最近外頭有人說,曾在淺海迷宮那裏發現過沙匪的蹤跡,只盼老爺別去那處。」

這淺海迷宮,是關外地景,坐落於來往客商的駝道之西,有一處淺淺的水窪,不算太大,只有小半里,雖然清淺,但終年不幹,水是清澈的藍色,入口卻甘甜,很是奇妙,水鳥棲息草木茂盛,當地人稱呼為淺海。

而淺海之畔,卻有一處廢棄遺址,多是斷壁殘垣,綿延有三四里之多,傳說是千年前,此處有個古國,這便是古國的宮殿所在,隨着風催日晒,宮殿自然消失無蹤,只留下當初建造宮殿時候的輪廓雛形。

開始的時候有些經過的客商喜歡在此處歇腳,無意中在河畔竟撿到極為名貴的寶石,兩三次后,漸漸有傳說,說是古國宮殿雖然不再,但卻有無數的珍稀異寶,隨着沉埋底下,如果運氣好,或許就會發現。

財帛動人心,於是乎,便有好些利欲熏心的人前來探寶,誰知,一批一批的人前赴後繼,進去的人多,出來的卻少……於是又有傳言,說迷宮之內有鬼怪作祟,財寶跟鬼怪的傳說越來越盛,關內關外前來探寶的人卻有增無減,但是那些經驗豐富見多識廣的客商跟本地人,卻是說淺海而色變,不敢冒險靠近分毫。

尉遲鎮不禁有些擔憂,昨晚他聽到那窗外之人,分明就是孫錦堂了,卻不知道老爺子聽到無艷那一番話之後,會是如何反應。

可是尉遲鎮知道,老爺子心中必然是不好受的。而且……如果是部分沙匪作亂,又何須主將帶兵出關?昨晚上老爺子回府之前,談起沙匪,明明是一副很不屑的口吻。

尉遲鎮便問道:「老將軍昨晚歇息的如何?」

老僕人搖頭,管家娘子送了吃食進來,聞言又生傷感,道:「哪裏合眼過?對着小姐的舊衣裳坐了整整一晚……」

尉遲鎮略一思量,便先將無艷安置在府中,自己出外打聽仔細。

無艷本想跟着他,但因涉及軍情,又看尉遲鎮一臉凝重,無艷便只好囑咐他若無事早點回來,自己卻在府內等候。

管家娘子倒是十分喜歡無艷留下,忙着伺候她吃了飯,兩人對坐,她便仔仔細細打量著無艷,微笑說道:「姑娘,之前我有些莽撞之處,還請你勿要見怪。」

無艷笑道:「大嬸你多心啦,鎮哥哥常說我不通人情世故,我不覺得你有什麼莽撞,只要你也別覺得我無禮就是了。」

管家娘子看着她,真是越看越心動,越看又越心傷,強打精神道:「若是小姐還在,跟生個姑娘的話,也是你這樣大年紀了,那這該多好,老爺也不至於……」

無艷心裏也酸酸地:「就是因為孫小姐的事,讓老將軍變了性情嗎?」

管家娘子點頭:「起初倒還沒什麼,雖然傷心,但老爺知道自個兒是守將,不能沒了主張失了分寸,一直到近幾個月,他越來越……我想,或許是因為小姐的祭日又快到了的緣故。」

無艷心裏也竟跟着一痛,喃喃道:「原來是這樣……」她看看左右無人,猶豫一會,便忍不住問道:「大嬸,我想問問……那個沒足月就出生的孩子,是……是……怎麼樣啦?」

管家娘子擦擦眼角淚,道:「說實話,我們也不知道那孩子究竟是生是死,但那不過是六七個月的小娃兒,長還沒長開呢……實在是不敢想……」

無艷默默地低下頭:「是啊……」

管家娘子眼中卻湧出回憶之色,道:「但是這件事很是稀奇,就在小姐大出血的時候,府里忽然來了個青年人,說自己是慈航殿的人,為了淺海迷宮而來……他叫什麼來着,叫……」

無艷震驚之極:「什麼?」

管家娘子皺眉思索,道:「叫……對了,就是在法會廣場上尉遲大人提過的,是鏡玄!」

胡馬嘶風,漢旗翻雪,彤雲又吐,一竿殘照。古木連空,亂山無數,行盡暮沙衰草。星斗橫幽館,夜無眠、燈花空老。霧濃香鴨,冰凝淚燭,霜天難曉。

長記小妝才了。一杯未盡,離懷多少。醉里秋波,夢中朝雨,都是醒時煩惱。料有牽情處,忍思量、耳邊曾道。甚時躍馬歸來,認得迎門輕笑。——《青門飲》時彥

原本好好地晴日,不知為何忽地暗了天色,旋即,那極大的雪片子彷彿柳絮飛舞般不期而至。

無艷抬頭看看那陰沉的天色,心想:「大人或許會擔心我吧……或許,我不該這樣擅自出城……」憂慮重重,無艷蹙眉看向遠方,此刻她乘馬急行,前頭,是看似廣袤無邊的沙漠,令人心生畏懼。

距離孫錦堂出城,已經兩天了,兩天之中,安西軍派出了許多偵查救援兵力,但是卻並沒有找到孫錦堂的所在,與此同時,負責偵查的斥候連連回報,說塞外的沙匪部落正在調集軍力,蠢蠢欲動地不知要做什麼。

在這種情形下,群龍無首的玉關是令人擔憂的,幸好大部分百姓不知道孫錦堂出城之事,而孫錦堂的部屬也非泛泛之輩,一邊加緊守城的同時,另派出大量的斥候繼續緊密偵查沙匪行動,同時又調動軍力,出城找尋老將軍。

但是無艷卻不能只是坐等了。

自從聽說了鏡玄在孫珍垂危之際來到,無艷似乎明白了這所有的一切,為什麼鏡玄會命她來這玉關,而她的身世……

無艷記得,在她小的時候,她不覺得自己跟別人不同,後來她看見過許多山下的百姓小孩兒,他們都是有父有母,不管是被百般疼愛還是打罵不休,但他們有爹娘的,無艷不解,便問鏡玄:「師父,我的爹爹媽媽是誰?為什麼我從來不曾見過他們?」

鏡玄沉默了會兒,才說道:「你的爹爹媽媽,已經去了天上,你瞧那天上的星星,是不是很明亮?你最喜歡的那一顆,就是你的媽媽,她一直都在注視着你,所以你的名字就叫做星華,只要有星星,星華你就是被媽媽照看着。」

無艷年紀還小,雖然覺得媽媽不能在身邊照看自己有點傷感,但還是接受了這個說法,她叫星華,每當清朗的夜晚她抬頭看天空,看到那一刻最大最閃耀的星星,必然就是她的母親了。

她想起尉遲鎮問她那個「假如」的時候,她很是害怕,從旁觀者的角度,孫錦堂跟孫珍,那只是一個悲慘的故事,雖然令人傷心,可也僅止於如此,也許以後過段時間她就會忘記,在多少年後也許會偶爾想起曾聽說過這樣一個心酸的故事,但是,如果她就是其中那個可憐的孩子……

細細想來,那種痛苦,或許會千百萬倍的增加,而且或許,留下的傷痛,會永無止息,這會伴隨她一輩子。

當尉遲鎮問的時候,無艷本能地那樣回答。

她的心被恐懼控制,無法接受這種殘忍的真相。

雪片子拚命地打着臉龐,一陣陣痛楚近乎麻木,或許有什麼衝到了眼睛,讓淚水長流。

無艷眨眨眼睛,抬手擦擦眼角。

孫錦堂這麼多年來都把孫珍的卧室保護的好好的,任何一樣東西都不許人碰,管家娘子帶着無艷去看過。

本來是一個不相干的女子的遺物,可是現在,這女子,或許正是她每晚上都會看着的母親,無艷望着孫珍的舊物,一件木梳,一件舊衣,她睡過的窗,她照過的鏡子……每一樣每一件,帶着令她渴望貼近的味道,手撫在上頭,會令人有淚流的衝動……

「她是我的媽媽。」無艷望着回來的尉遲鎮,這樣說,心底也不知是歡悅,難過,還是什麼,「其實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尉遲鎮望着她因哭過而發紅的眼睛,溫聲道:「你師父不會無緣無故讓你來此的……你生得又跟孫姑娘很相似,那晚上,若是換了別人那孩子或許是沒救,但若是你師父鏡玄的話……」

無艷大哭:「那師父為什麼不告訴我?」

尉遲鎮將她抱住:「你師父不告訴你,是怕你受不了,倘若你父母還在,他自然會歡歡喜喜告訴你,但你媽媽已經不在了,而且又是那樣的凄慘,你師父……怎麼忍心跟你說?何止是你師父?我猜到孫姑娘或許是你媽媽之後,還不一樣是十分擔心……我那晚上拐彎抹角問你,就是怕若是你知道真相之後會受不了,所以我不敢直說。」

無艷一怔,然而復又倒在尉遲鎮懷中大哭起來。

是的,在此之前她的確是受不了的。

尉遲鎮不時去探聽安西軍的動向,是夜,無艷在孫珍的屋子裏睡了一晚上。

在寂靜的夜晚,半夢半醒中的無艷,好像看到了善良溫柔的母親,她姍姍地來到床前,抬手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帶着美麗的笑容,溫柔地說:「乖寶寶,娘不是一直都在看着你么?別傷心……」

無艷在夢中哭的無法自已。她想緊緊地握住孫珍的手,但那畢竟只是妄想,可是她卻很清晰地看見了孫珍的笑,那溫柔之極的笑容,讓無艷刻骨銘心。

眼中的淚伴隨着雪花鏗然滑落,無艷看到前頭的沙漠退去,慢慢地透出一線碧藍,她凝眸細看,望見一二裏外水光隱隱,彷彿能看到碧綠的草色。

那就是淺海迷宮了。

無艷渾身一震。之前孫錦堂出城,說是淺海迷宮處發現賊匪蹤跡,可是孫錦堂失蹤后,玉關內的安西軍連派了五六隊人馬跟斥候軍前來,都沒發現蹤跡,於是便另向別處去尋找了。

但無艷卻直衝這裏而來,她心裏有一種莫名的直覺,從聽說孫珍罹難那晚上,前往將軍府的師父鏡玄,說的就是要跟孫錦堂談及淺海迷宮之事……

無艷深吸一口氣,打馬迅速靠近,從天而降的雪片子飛的慢了些,大雪片墜入淺海中,迅速不見,有幾隻覓食的沙鼠跑來喝水,見人靠近,便嗖地一竄不見。

無艷抬頭往前看,淺海上水波搖曳,映出後面的迷宮殘垣,水平如鏡,偶有一陣風過,鏡面隨風瑟瑟抖動,倒影其上的迷宮遺址也隨之迷離不定。

孫錦堂已經在這裏呆了一天半。

孫錦堂知道,跟隨他出城的士兵們,有些人已經開始用質疑的眼神看着這位他們素來都奉若神明的老將軍了。

孫錦堂翻了個身,抬頭看着滿天陰雲,他並不惱怒,並句沮喪,雖然如今,他正在這個玉關人都稱之為「黃泉界」的淺海迷宮。

之前追緝了無數次的沙匪部落,居然逃入這迷宮中,之前安西軍追蹤沙匪,也有過數次如此這般的經歷,但是每次就在沙匪進入迷宮之後,安西軍便停止追擊,有一次他們在外駐紮了三天,進入迷宮的沙匪卻始終沒有出來,也不知是死了,亦或者另有出路。

但是不管如何,安西軍從來沒有一次貿然進入迷宮的。可是這一回不同,孫錦堂想也不想,直接便帶人沖入。

如今被困在這個鬼地方,或許是求仁得仁吧,之前派去探路的兩名斥候並沒回來,孫錦堂心裏也明白,恐怕就連經驗豐富的斥候也無法從這地形複雜的迷宮找到出路,更何況其中或許還暗藏着沙匪伏兵呢。

孫錦堂當機立斷,不再派出斥候跟前哨兵試探,所有士兵聚集一起,然而迫不得已在這迷宮中呆了一夜,兵力仍舊已去三分之一,好不容易見了清晨朦朧的晨曦光芒。

氣候越發惡劣,若不是出城時候帶的軍需足,這一晚上恐怕就會凍死大半士兵,孫錦堂身披大氅,帶領士兵突圍,留神往前而行,走了一刻鐘,眼前便是一道岔路。

這迷宮之所以稱作迷宮,因為之前宮殿早就不在,遺址卻曲曲折折,如黃河九曲般,岔路也橫斜不斷,很容易在裏頭深陷,繞來繞去找不到出路,又找不到吃食,最後困餓而死。

孫錦堂從昨日帶兵沖入到現在,探路之時,也見過許多倒斃路上的殘肢遺骸,且不在少數。

若非孫錦堂帶領下的安西軍強悍,才處變不驚,換作別個,早就驚叫慌亂起來。

但就算如此,在這迷宮裏又繞了近一個時辰,軍心已有些動搖。而就在這個時機,沙匪出現了。

蒙面持刀的沙匪們彷彿迷宮裏的地鼠,從宮牆之後跳出,跟安西軍短兵相接,趁其不備,砍死砍傷十數人,在安西軍反撲之時,他們已經復躍出宮牆逃走。

如此數次,死傷已經越發嚴重,孫錦堂果斷下令原地不動。

訓練有素的士兵們已經有些忍耐不住,心底的恐懼跟疲累都掛在臉上。孫錦堂繞着宮牆走了一遭,發現士兵們在搬開幾具殘骸好落座,其中一具坐在牆角的白骨被扯開之時,腰間忽地落下一物。

孫錦堂一愣,走過去將那物撿起來,面上微微露出詫異之色,不由看向那那白骨。

士兵們不知如何,敬畏看他,不敢再動,孫錦堂揮揮手,他們才將白骨又挪開去。

孫錦堂握著那物回到火堆邊,望着跳動的火焰,默默出神。

這一趟其實不該他帶兵出城的,但是他竟無法遏制心火,就好像一隻瘋狂的狼,極為勇烈地沖向獵物,卻完全不在乎那獵物身後,是萬丈懸崖。

如今他跳了下來,生死一線。

這刻望着火焰,孫錦堂心中,卻想起昨晚上在無艷房間外聽到的話。

那晚上,他聽管家說無艷要跟尉遲鎮同睡一房后,竟氣憤無法按捺,氣沖沖地便要趕來阻止。

誰知道,卻在窗邊聽到了那樣一番話。

當尉遲鎮問無艷假如她是那個倖存的女孩兒她會如何面對的時候……聽到無艷的回答以及她的哭聲,孫錦堂雙眼陡然模糊。

他想他不該奢望什麼,如果無艷真的是他的外孫女,隔了這麼多年,他又有什麼顏面面對她,何況他還親手害死了她的母親!

他始終無法原諒自己,心魔於火焰中高漲。

「孫大將軍,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吧!」得意的笑聲,從重重殘垣後傳來。

孫錦堂雙眉一蹙,他的副將擋在他身側,高聲道:「什麼人?」

那嘶啞而難聽的聲音道:「我是孫大將軍的老敵人了,沙漠裏的人都叫我黃鬍子,怎麼,不記得了么?」

孫錦堂聽了,便道:「當初程榮投靠的,便是你了吧。」

黃鬍子桀桀笑道:「聽說那個小子玷污了孫大小姐,真是了不起,我當然要好好接納他!」

孫錦堂臉色鐵青:「他在哪裏,讓他出來見我。」

黃鬍子笑道:「孫大將軍想見他么,那也是很快的……待會兒我殺死你,你就可以去見他了。」

孫錦堂站起身來:「你說什麼?」

黃鬍子道:「我本來好吃好喝地供著那小子,想用他來羞辱你,沒想到他想不開,自己竟偷偷逃走,說什麼要回玉關,我派人追殺他,他受了傷逃不了,居然跑進這裏,應該已經死了吧。」

孫錦堂渾身一震,握住手中那物,掌心隱隱有些發燙。

黃鬍子道:「孫老將軍,你是要向我投降呢,還是跟你的好女婿一樣,也葬在這裏?」

孫錦堂深吸一口氣,道:「你要取我的性命,居然不敢露面一見?」

無艷把馬放在淺海邊,讓馬兒吃那邊上的草,她望着那迷宮入口,有些猶豫。不遠處幾隻沙鼠探頭探腦,對這陌生的客人感覺好奇似的。

幾隻沙鼠都肉滾滾地,不知吃什麼養的,無艷往迷宮處走了幾步,那些沙鼠們或藏或躲,有的仍歪頭痴痴地看。

無艷不由一笑,正要進迷宮,忽然一隻沙鼠從裏頭直衝出來,居然也不避人,只飛快地衝到錢海邊,竟急切地喝起水來,喝了兩口水,又去咬旁邊的綠草亂嚼。

無艷本是多看了眼,這一看之下,心中卻一動,便回到水邊,也拔了一根綠草放在鼻端聞了聞。

那喝水的沙鼠竟不理她,只吧唧吧唧忙着喝,彷彿渴的甚是厲害一般。

無艷看看那迷宮,又看看沙鼠,便蹲下身子,也采了一堆草,統統塞進腰間背包里,她回身進迷宮的時候,有幾隻沙鼠竟探頭聞了聞,卻不敢靠近。

無艷奔進迷宮,卻見這跟淺海竟如兩個世界,斷壁殘垣橫亘眼前,宮牆已經失去本來顏色,牆磚也隨之沙化,融在一起,透出銹紅色。

前頭矗立的牆壁完全擋住視線,無艷走了會兒,叫道:「孫老將軍!」聲音隨着傳了出去,最後嗡嗡消失。

無艷緩緩往前又走了會兒,才發現地上有兵馬走過的痕迹,無艷心頭一喜,加快步子往前跑去,她前頭跑着,後面便有幾隻沙鼠探出頭來,有大膽的居然跟着她而跑。

無艷飛跑了陣兒,漸漸深入迷宮,可還是不見兵馬的蹤跡,眼前空曠而寂靜,歷史的遺跡,顯出幾分滄桑而猙獰的可怕,無艷咽了口唾沫,正懷疑自己是找錯了地方,耳旁忽然聽到一聲大喝!

雖然那一聲是隔着幾重牆壁傳來,無艷還是清楚的認出,這是孫錦堂的聲音!

她對孫老將軍這嚇人的厲喝聲心有餘悸,同時也十分熟悉,之前聽見他叫嚷,都很是害怕,可是現在卻歡喜的跳起來。

無艷聽聲辨方向,又過兩重牆壁,便聽到激烈的刀槍交擊的聲響,她心頭砰砰亂跳,轉過一堵牆,又手腳並用地爬上一個小土坡,猛抬頭看到眼前情形之時,猛然呆住。

在面前空曠的迷宮地面上,兩隊人馬正在交戰,被圍在中央的,竟然是孫錦堂所帶的安西軍,無艷只掃了幾眼就看到孫錦堂,卻見他直直地站在原地,不知為何竟一動不動,在他面前,一個大鬍子的陌生男子,正擎起手中的大刀,向著孫錦堂劈了過去。

無艷大驚,忍不住脫口大叫:「住手!」

尖銳青嫩的聲音忽然之間如一尾靈鳳般繞着宮闕飛舞而起,聲音憤怒而嚴厲,幾乎場內的每一個人都聽見了,不約而同地,士兵們手中的兵器驀地停下,連黃鬍子的大刀也橫在半空無法落下。

千萬人的眼睛皆看向聲音所來的方向,本來在這能夠迴音的迷宮之內找到發聲的人是很困難的,但是對於此刻,卻一點都不難,因為忽然之間,陰霾的天空竟透出一絲光亮,陽光破空落下,燦爛而威嚴地照進迷宮之內、那高高站着的一道小小身影上,這讓她成為整個陰暗世界之中的唯一光明,眾人仰望的所在。

孫錦堂也隨着眾人轉頭看去,當看到土坡上站着的那道人影之時,他的身子猛地一震,幾乎不敢相信眼睛所見。

原本喊殺聲一片的迷宮,轉作寂靜一片,不管是安西軍還是沙匪,全都愣住了。

每個人都凝視着那陽光中的小小少女,光芒浸潤着她的臉龐,顯得聖潔而動人,她整個人沐浴在那道天光中,看起來就像是從天而降一般。

黃鬍子很快反應過來,正要喝令沙匪動手,卻聽到有人低低地用部落語說了一句話。

那個聲音很低,但是在這格外寂靜之時,卻足以讓許多人都聽到,漸漸地,更多的聲音開始重複這一句話。

甚至不僅是沙匪,連安西軍也都聽到了,安西軍的人大半都懂沙匪的部落語,聞聲后皆面露震驚之色,看看躁動的沙匪,又看向土坡上的無艷。

孫錦堂自然也聽到了,他環顧四周,往前走了幾步,叫道:「星華!」

無艷正訝異沙匪們在高呼什麼,聽了孫錦堂喚自己的名字,情不自禁地便應道:「孫、孫……外祖父!」

孫錦堂聽了這一聲,猛地加快步伐,土坡上無艷一愣之下,便也拔腿往下跑,孫錦堂見她踉踉蹌蹌,身形不穩,忙張開雙臂,將她牢牢接住擁入懷中:「星華……好孩子!」本是鐵面無情的臉上,兩行老淚鏗然滑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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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處不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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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北風卷地百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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