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黃河遠上白雲間

第47章 黃河遠上白雲間

第47章黃河遠上白雲間

尉遲鎮生性端方穩重,極少失態,沒想到僅有的幾次卻都在無艷身上了。

尉遲鎮跟無艷兩心相許,他也是認定了就絕無更改的,是以才在彭鉞面前那樣「直言不諱」,但他畢竟並非浪蕩不羈的性子,又加上出身便是名門長公子,自律甚嚴,因此雖然定了終身,且守着無艷這樣的絕色,卻始終如個君子一般,並不越雷池一步。

此刻因吃了酒,又說起這件敏感之事,目睹眼前活色生香,酒力催動之下,尉遲鎮竟有些把持不住。

無艷對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原先跟尉遲鎮相處,他也不曾如此,一時心慌意亂,被尉遲鎮壓在榻上,動也不動,雙眼閉上又睜開,閃閃爍爍,不知該如何是好。

尉遲鎮俯身望着她,只覺得人面桃花四字實在是俗,但何止這個,他想來想去,竟想不到可以形容無艷的詞語,尉遲鎮凝視着眼前容顏,忽地便想到兩人初見之時,那紅蓋頭底下的人兒,驀地抬頭,亦是這樣的明眸,帶着詫異跟好奇之色,明澈無邪地望着他。

或許便是從那時候,他如不動深海的心,被她抬頭一瞥之間,繚亂了無邊波瀾。

尉遲鎮呼出一口氣,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他伸手撥開她臉上的一縷髮絲,眼中的迷亂之色退卻,取而代之的是逐漸湧起的溫柔。

尉遲鎮抱住無艷,微微靠在她的身上,他低下頭來,臉頰蹭過她的臉,於那耳畔輕輕一吻。

無艷骨碌碌地轉動眼珠,試圖看他在做什麼,尉遲鎮的大手撫摸過她的頭臉,把她抱着,貼在自己胸前去:「別動……」

無艷聞言,便乖乖地不動,尉遲鎮道:「當時你拍著床褥說……讓我過去一塊兒睡……」

無艷莫名,一時想不起尉遲鎮說的是什麼。卻聽耳旁熱乎乎地,卻是他又說:「我當時想……這丫頭如此性子,怎麼了得,倘若遇到壞人,必然是給人家賣了還要替人家數錢的……」

無艷這才模模糊糊記起,尉遲鎮說的是他們兩個在青州府的事,不由反駁:「哪裏有人賣我?我才不會那麼笨,我能看出好人壞人呢。」

尉遲鎮輕笑起來,身子因笑而簌簌發抖,笑道:「是了,我倒是極為感激你師父的先見之明,只不過奇怪的是……只不過,若是有心人,自然就會發現其中破綻……唉,真是僥倖……」

無艷仔細想了想:「你是說師父給我易容的事么?哦,說來也是,遇之就看出我易容來了,還有……」

無艷說到這裏,便皺了皺鼻頭,欲言又止。

尉遲鎮眉峰一動,自知道她沒說出口的那名字是誰。尉遲鎮垂眸細看她,心中的疑竇轉了轉,終於又按下,反而一笑,道:「是啊,所以我說僥倖。」

無艷忽然問道:「鎮哥哥,你喜歡我之前的臉,還是現在的?」

尉遲鎮莞爾:「之前或者此刻,都是你呀,我都喜歡。」

無艷吐舌笑笑,道:「在天龍別院的時候,我不知道我的臉恢復啦,可是周圍那些人見了,都驚訝的跟見了鬼怪一般,其實,這種反應就跟我行走江湖時候……遇到有一些人的反應是一樣的……鎮哥哥,我不覺得我現在很好,也不覺得我過去很差,你以為呢?這樣想是不是很傻?」

尉遲鎮沉吟片刻,道:「你這樣想,可知我多高興么?對我來說,我雖覺得你現在極美,但是,卻也不覺得你過去很醜……」尉遲鎮說到這裏,忽然之間想到在京城之中,他跟無艷獨處之時,凝視她的雙眸竟有種無法自持神魂顛倒的感覺……只不過,尉遲鎮此刻竟也難以分清,當時那種感覺,是因為那種絕美就算是用高明的易容術也無法完全遮掩呢……或者只是……因為他當時已對無艷心生愛意。

無艷嘻嘻一笑,便張手抱住尉遲鎮的腰,尉遲鎮正覺得這個姿勢太過危險,見她反而親熱地抱住自己,便忙道:「乖,不要亂動。」

無艷道:「鎮哥哥,我想到一件事。」

尉遲鎮問:「何事?」

無艷道:「你……你方才問我……是不是願意……」

無艷有些兒害羞,便故意拉長語調不願說出來,尉遲鎮卻明白其中意思,不由笑出聲來:「是不是願意嫁給我么?小丫頭要怎麼回答?」

無艷把臉往他懷中藏了藏,鎮定了片刻,才期期艾艾道:「這個我不能跟你說。」

尉遲鎮有些失望,卻又好奇問道:「哦?」

無艷小聲又道:「我是師父養大的,我、我不該就……我得回去問問師父……只要他答應……那就可以了。」

尉遲鎮哈哈大笑:「那就是說,你心裏是願意的,只要你師父答應就行了么?」

無艷捂住臉,一點頭:「嗯!」

尉遲鎮道:「你方才說不能跟我說,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呢……生怕是我一廂情願。」

大抵沉溺愛願之中,多半患得患失,連尉遲鎮竟也不免。

「當然不是啦……」無艷叫了聲,忽地昂頭往前,吧唧一下親在尉遲鎮下頜上。

尉遲鎮心中歡悅無法言說,本來理智告訴他要趕緊停下,不能再如此了……可是雙手竟像是脫離自身一樣,牢牢地環抱着無艷的腰,簡直無法離開分毫,與此同時,心中也有種叫囂,就好像是一直行走在荒漠中,乾渴而飢餓,從喉嚨到嘴唇,都火燒火燎地,再不開解便會無法承受。

尉遲鎮正天人交戰,苦苦忍耐。無艷察覺他的身體越來越熱,而且抖得也越發厲害,無艷抬手,在尉遲鎮臉頰上摸了摸:「鎮哥哥,你好熱……不會是……」

尉遲鎮察覺那綿軟的小手貼在自己臉上,雙眼幾乎都紅了,張口道:「別動……」

無艷聽他聲音沙啞,帶着無限隱忍,且又酒氣襲來,她忽地記起來:「差點忘了,你是喝醉了,我的清心草呢?」

尉遲鎮半邊冰河半邊火焰,渾身肌肉都繃緊起來,無艷望着他,嘆了聲:「你方才不吐掉就好了。」

尉遲鎮看着她的眼神,瞧出裏頭儘是擔憂,自然是擔心他醉了酒受苦,尉遲鎮心中一軟:「星華……」

無艷正竭力又掏出一根清心草來:「嗯?」

尉遲鎮道:「我……」

尉遲鎮剛要說話,卻見無艷握著一根清心草,小心翼翼地戳到他的嘴裏:「咬着……」

尉遲鎮怔了怔,終於又含住了那根草。

無艷見狀才鬆了口氣,問道:「對了,你要說什麼?」

清心草的甘苦之味在舌尖散開,尉遲鎮索性把草吃了進去,又嚼了幾口,便咽下去。

無艷呆道:「你幹嗎嚼了他?」

尉遲鎮吃了一驚,問道:「不能吞下去么?」

無艷道:「吞下去倒是無妨的,沒有毒的,但是就是太苦啦,像是黃連的味道呢,莫非你不覺得?」

尉遲鎮正覺得舌頭有些苦的發麻,卻偏偏忍不住笑道:「我一時心急,卻沒覺得怎麼苦,這會兒才覺得有些苦了。」

無艷很是無奈地嘆道:「原來你犯起呆來誰也比不上,我頭一次見有人吃黃連會沒察覺苦的,不過不怕,我這裏有甘草蜜丸……」她又欲翻身去兜里翻找,尉遲鎮卻見她肩頭輕輕按住,道:「何必去找什麼別的?這裏便有最好的葯。」

無艷愣愣地看他:「啊?哪裏?」

無艷正有些驚奇,她製作的葯自然都是上乘,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會比蜜丸更甜更有用的……正獃獃地望着尉遲鎮想看他拿出來,卻見他微微一笑,便低下頭來。

雙唇相接,無艷睜大雙眸,尉遲鎮以唇輕輕摩挲着她的柔軟雙唇,低低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知道了么?」

無艷臉頰上頓時又浮現隱隱紅雲,尉遲鎮又壓下來,那苦苦的麻木卻彷彿極快地退卻,從淺嘗輒止的試探到逐漸纏纏綿綿難捨難分,兩人幾乎都忘了身在何處,今夕何夕,就連門口上彭鉞一臉獃滯地站着看了許久都未發覺。

兩人相依相偎,甜蜜難以形容。

良久,尉遲鎮才出門,卻有個伺候彭鉞的小兵向他稟報,原來之前大營有傳令來,叫彭鉞去當值了,本要來跟他說一聲的,怕打擾了他……又讓尉遲鎮安心住下,等他輪值回來后再痛快喝酒。

尉遲鎮聽了,有些惦記彭鉞:之前兩人喝了不少,彭鉞隱約酩酊大醉,雖然灌了醒酒湯,又歇息了小半個時辰,也難保他已全然酒醒……但是也無法,人已離府了,尉遲鎮心底擔憂的念頭一閃而過,只安撫想自己是多心了。

尉遲鎮叫人打了水,簡單地沐浴更衣過後,眼看天要黃昏。

邊塞的黃昏來的格外快,急促而蒼涼,尉遲鎮換了一身衣裳,正叫了無艷準備吃晚飯,卻見伺候彭鉞的那小兵滿臉慌張從廊下跑過。

尉遲鎮反應奇快,當下攔住他:「怎麼了?」

那小兵嚇了一跳,好不容易站穩腳跟,才結結巴巴道:「不、不好了……我們統制大人去輪值,不知為何惹怒了大將軍……現如今給押在轅門外打呢,也不知道到底如何,請恕小人不能伺候了,小人要去探聽消息……」

小兵心急,說完后撒腿就跑,尉遲鎮皺眉凝望他急速消失的背影,憂心忡忡,心想自己擔憂的事終於發生了。

無艷站在旁邊,自也聽得一清二楚,聞言便道:「鎮哥哥,那位彭大人出事了么?」

尉遲鎮點點頭,卻不好跟她說此事可大可小,因據彭鉞所說,孫大將軍如今喜怒難測,也難怪這小兵如此驚慌。

無艷見他滿面憂色,便道:「那我們在這裏乾等也不是法子,不如我們也去探聽一下消息?」

尉遲鎮正有此意,被無艷一提,便下了決心,道:「那我自己前去便是了,你……」

無艷不等他說完,便牢牢地抱住他的胳膊:「我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裏等!」

尉遲鎮見她緊緊地抱着自己,生怕他拋下她一般,又是無奈又是笑,心裏卻也甜蜜,便道:「好吧,只不過,孫大將軍人很嚴厲的,到時候你可不要嚇得哭出來。」

無艷得意笑道:「我才不怕呢,何況有你在。」

尉遲鎮攜無艷出門,吩咐一個士兵備馬,他跟無艷同乘一匹馬,只將她摟在懷中,又叫了人帶路,如此行了大概一刻多鐘,便到了雞鳴驛大營。

尉遲鎮本想找個人打聽的,沒想到才翻身下馬,就見一大堆將領士兵圍在轅門處,底下押了個人,劈里啪啦地正打板子,那人卻也硬挺,竟沒叫出聲來,只是啞忍。

給尉遲鎮帶路的那士兵早給守門的士兵報了身份,說是彭鉞的貴客,那士兵知曉裏頭彭鉞正受苦,自也不為難。

尉遲鎮跟無艷對視一眼,便急急地大步往前,將到轅門處,就聽到有個人小聲道:「大傢伙兒這樣守着也沒有用,不如一塊兒進去求老爺子開恩吧?」

另一人道:「說的是,這若是十幾二十下,倒也好說,上來就要打五十軍棍,這還不得去掉半條命?」

兩人開口,那被打的人道:「都不許去……我一個人遭罪,總比一窩端的好,老爺子正氣頭上,誰叫我喝醉了正撞上呢……」

這被打的,果真正是彭鉞,聽了他的話,那原先開口的人道:「今日原本也不歸你當值,在家裏喝醉了難道也是錯?」

彭鉞被打的痛苦不堪,卻還忍着,逞強道:「總之都不要多嘴!只是五十軍棍而已,又不是五百……老子還挨得……」

這話彭鉞本是要安撫眾人的,沒想到卻給那不該聽的人聽了個正著,只聽得有個聲音炸雷一般,驚天似響起,冷烈道:「原來五十對你來說還是少了!好個大膽的賊徒,給我繼續打,打得他不敢嘴硬為止!」

剎那間,轅門這邊站着的將領們嘩啦啦地跪倒了一地,卻見從軍營裏頭,有道清癯而高挑的人影大步而出,眾人都是向著他跪了下去。

此刻夜幕降臨,風裹着沙子,時起時落,此刻勁風吹過,轅門處的大旗烈烈發聲,幾乎令人站不住腳,那道偏瘦削的人影卻如利劍一般,無比狠厲地劈開眼前夜色跟重重風沙,如王者駕臨。

無艷在尉遲鎮身邊,定睛看去,卻見來人,身披鎧甲,裹着戰袍,腰間虎頭帶,腳下靖平靴,面容清瘦,長眉入鬢,雙眸如鷹隼般,銳光隱隱,薄唇高鼻,下巴上有幾縷鬍鬚,隨風飄揚,這人自然正是名鎮關外的老將軍孫錦堂了。

無艷看了會兒,不由道:「啊,這個人……」

尉遲鎮忙制止她,然而此刻人人噤若寒蟬,尉遲鎮又帶着無艷漸漸走近,孫錦堂何許人也?耳力過人之極,當下目光一轉,便看向兩人。

尉遲鎮對上孫錦堂的雙眸,雖然他面上依舊鎮定如許,心中卻也不由一顫,暗想:「果然不愧是老爺子,好凌厲的一雙眼,足見寶刀未老……」

雖然起初不打算相見,但既然陰差陽錯見了面,尉遲鎮自不能再退縮躲閃,當下便想要見禮。

無艷卻鼓起嘴來,對孫錦堂極具煞威的眼神視而不見,她往前走了一步,歪頭看着孫錦堂:「老人家,你……」

尉遲鎮心頭巨震,急忙上前攔住無艷,又向孫錦堂道:「孫大將軍,失禮了,請勿要怪罪。」

孫錦堂一雙利眼從無艷面上轉開,便看向尉遲鎮,冷笑道:「原來是你,怪不得彭鉞今日喝醉了,原來是你這不知死的囚徒帶壞了我的人!」

孫錦堂一見面就大罵,且毫不留情,尉遲鎮心中詫異,卻也記得彭鉞說的孫大將軍性情古怪之事,當下一笑,道:「今日彭鉞喝醉了,的確是晚輩的錯,還請您高抬貴手……」

孫錦堂復冷哼了聲,道:「好好地官兒不當了,竟跟個女子廝混著浪跡天涯起來,如今你如喪家之犬一般,還有什麼資格跟老夫討價還價?」

尉遲鎮城府深厚涵養極好,又想保住彭鉞,又因對孫錦堂很是尊敬,便毫不生氣,正欲應付,卻聽得身邊無艷叫道:「喂!你這老頭,你為什麼總是罵我鎮哥哥,你再過分,就別怪我對你無禮啦!」

無艷自跟尉遲鎮認得,便對他的為人很是欽敬,以至於不知不覺傾心於他,自然無法容忍有人當面斥罵貶低尉遲鎮,聽孫錦堂左一句右一句罵個不停,無艷哪裏能忍得了。

無艷自小在山上長大,全然不知什麼權貴威嚴,之前連進宮見皇帝都視為平常,對孫錦堂,自然也不客氣,她又哪裏知道,這關外關內,普天之下,沒有人敢這樣跟老將軍說話。

尉遲鎮當然知道不對,急忙替無艷請罪:「老將軍恕罪,無艷只是無心之語,並無冒犯之意。」

孫錦堂橫眉冷眼,盯着無艷悶聲不吭地往前走了幾步,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也敢在老夫面前高聲放肆!尉遲鎮,你跟這種粗野無知的丫頭廝混一起,可見老夫並沒有罵錯!」

孫錦堂之前很是瞧不起尉遲鎮,甚至出言譏諷侮辱,尉遲鎮卻毫無怒意,然而聽他如此說無艷,卻不由皺了皺眉:「老將軍,無艷從小與世隔絕,雖然有些不通世事,不懂什麼繁文縟節,但也只真性情罷了。」

孫錦堂沒想到尉遲鎮竟會為無艷辯解,有些愕然之餘,緊鎖雙眉看向他,眼中透出厭惡之意,道:「呸!之前還以為你是堂堂大丈夫,鎮守山西總也有幾分威名,不料竟也是個沉溺女色之輩,算是老夫看走了眼!」

尉遲鎮聽他復又罵了起來,卻只不卑不亢道:「不管是之前還是現在,尉遲鎮始終只是尉遲鎮,不值得誇耀,也不至於不堪。」

孫錦堂見他竟不示弱,大怒:「混賬東西……」

無艷在旁,聽着尉遲鎮出言維護自己,正覺高興,見孫錦堂不依不饒,破口大罵,無艷又氣又是無奈,便道:「唉!你不要再發火啦,你的臉色已經很不好,再這樣亂叫亂嚷只會越發頭疼!」

孫錦堂一愣,竟沒再繼續罵下去。

尉遲鎮拉住無艷,趁機道:「老將軍,我只是路過,至於彭鉞,他跟我有舊日情誼,不好就裝作不認得的,是我不該拉他喝酒,害他誤事……如果論罪,也是該記在尉遲鎮身上。」

他們說話的這功夫,那邊彭鉞跟一干軍官都怔怔地看着,此刻天越黑了,風沙也越大,隱隱聽到風捲起塵沙發出嗚嗚怪叫的聲音。

無艷把蒙面的巾子系的緊了些,又往尉遲鎮身邊靠了靠,也跟着說:「對啦,你幹嗎要打彭大人,他明明是你的兵,你因為鎮哥哥而打你手下的人,豈不是很傻?」

孫錦堂眉頭又是一皺,尉遲鎮忙對無艷低低道:「星華,別做聲。」

孫錦堂眼神閃爍不定,忽地脫口問道:「你叫她什麼?」

尉遲鎮一愣:「老將軍……何意?」

孫錦堂又看無艷一眼,幽暗的燈籠光芒下,只見到面巾紙上一雙璨然如星的眼睛,孫錦堂愣了愣神兒,面上原本的凌厲跟盛怒之意竟極快淡去。

無艷看看孫錦堂,又看尉遲鎮,想說什麼,卻又因尉遲鎮的吩咐而忍住。

孫錦堂卻不再看兩人,他默默地轉身,掃了一眼轅門之下的那一堆人,原本負責責打彭鉞的士兵本來偷偷地停了手,見狀,卻又怕惹怒了孫錦堂,忙又舉起棍子來作勢預打。

彭鉞亦緊閉雙眼,準備接受臀上痛擊,忽地卻聽蒼老的聲音道:「夠了!真要把人打死么!」

眾人大為意外,連同尉遲鎮在內,都看向孫錦堂,卻見孫大將軍冷冷道:「備馬,回大營。」說罷,他竟不再入雞鳴驛營房,只是往外而去,幾名隨身的侍衛軍官見狀,趕緊跟上。

彭鉞獃獃地看了會兒,還不肯相信自己居然就給如此輕饒了,眼看孫錦堂的身影要沒入黑暗,他急忙從凳子上翻身起來,大聲叫道:「多謝老爺子開恩!」

孫錦堂卻頭也不回,充耳不聞般,翻身上馬,大喝一聲,馬蹄聲如驚雷般極快遠去。

尉遲鎮亦沉默恭送,只是不知為何,就在方才孫錦堂轉身之時,給尉遲鎮一種很奇異之感……同方才初次相見時候那樣威風凜凜……大不相同的感覺。

無艷靠在尉遲鎮身邊兒,眼看孫錦堂離去,不由喃喃道:「這樣大的風沙,他還要走夜路……豈不是很危險……」

尉遲鎮抱住無艷的肩,他心中對孫錦堂忽然息怒離開的事很是不解,聽到無艷低語,便道:「怎麼了,你方才還當面兒對老將軍不客氣來着,這會兒卻又為他擔心了么?」

無艷嘆了口氣,抬頭看向尉遲鎮:「他的身體好像很不好……」

尉遲鎮心頭猛地一跳,凝視無艷雙眸,正要問話,那邊彭鉞卻被人扶著,一瘸一拐地走過來。

尉遲鎮忙低頭在無艷耳畔道:「乖,別說話。」

無艷不明所以,悶悶地應了聲。

正好彭鉞來到跟前,嘆道:「大哥,我服了你,你跟老爺子說了什麼?竟說服他竟饒了我?」

尉遲鎮道:「大概不是我的緣故,是老將軍本來就是想嚇唬嚇唬你罷了……何況罪不在你,你也只是被我連累,老將軍還是很能分清是非曲直的。」

彭鉞吁出一口氣,道:「方才差點嚇死了我,以為小命不保了……對了,這兒風沙大,咱們進屋說話吧。」

尉遲鎮笑了笑,陪着他一塊兒往內而行,問道:「從這裏到大營,要多遠?路可好走?」

彭鉞道:「到玉門關的話,也要十五里,晚上風沙這樣大,總要走一個時辰才能回去……所以我沒想到老爺子居然會這個時候來到雞鳴驛,弄得我措手不及。」

尉遲鎮道:「老將軍回去路上可安全么?」

彭鉞道:「說起來老爺子就是這個性子,性起了就如風一樣,神鬼皆怕,雖然路不太好走,但也阻不住他老人家來去,且還有侍衛呢。」

說話間,便進了裏頭,彭鉞轉身要落座,屁股沾著凳子,頓時又跳起來,嘴裏嘶嘶叫痛。

是夜,便歇息營中,第二日清早,尉遲鎮便跟無艷來向彭鉞辭行。

彭鉞有心挽留,但也知道兩人有事在身,於是親自送他們出了七八里地,眼見前頭隱隱地都能看到玉關城牆了,才帶兵回去。

尉遲鎮同無艷兩人直奔玉關而去,此刻將進八月,塞外此處,早晚都冷如冬日,中午卻又因日光太烈,讓人炎熱無比,氣候十分詭異,有時候連續幾日刮怪風,甚至會飄下雪來。

幸好今日天色不錯,可見湛藍晴空跟遠處山巒輪廓。尉遲鎮卻擔心自己不熟這塞外氣候,萬一變了天,起了風沙,很容易迷路,因此跟彭鉞分別後,尉遲鎮打馬急行,不敢耽擱分毫,不多時便到了玉關城外。

此刻城門已開,也有來往客商出入其中,因是關外要塞,守門的士兵須不時盤查過關通牒,尉遲鎮到了跟前,把彭鉞給的令牌出示給小兵看,小兵肅然起敬,順利放行。

尉遲鎮跟無艷入了城,便翻身下馬,邊走邊看。

這玉關原本是荒涼之地,孫錦堂自年少時候便來駐紮,那時候才不過三兩個士兵,一座荒城,逐漸地卻成了如今這般規模,大小竟不輸尉遲鎮駐守的太原,尉遲鎮細看,他是行家,自然也懂,見這城牆內外各處的軍事工事井井有條,士兵們機警幹練,而來往的百姓跟客商們亦源源不斷,行人神態閑散,物品也算豐富,這一切,自然多半是因孫錦堂這幾十年來的鎮守。

無艷見這樣的塞上風光,很是喜歡,又因天晴沒有風沙,她便將面巾扯下,拉着尉遲鎮四處觀看。

尉遲鎮見她興高采烈,他自也放鬆,樂得陪着她亂逛,見有什麼新奇好玩兒之物,便給她買了,有什麼噴香新鮮的吃食,便也買來給她吃。

兩人進城后,轉了半個時辰,無艷已經吃的嘴角流油,眼睛也看了個飽,卻還興緻勃勃絲毫也不覺得累,尉遲鎮卻怕她腿腳會受不了,便拉着她去投棧。

尉遲鎮照舊要兩間房,店東笑眯眯道:「客官,因這兩日是盂蘭盆會,來來往往的客商甚多……只剩下一間房了,你們是兩位?住一間倒也使得。」

尉遲鎮有些為難,無艷道:「盂蘭盆會是什麼?怪不得外面好些人。」

店東見她生得十分美貌,但因此處是關外要塞,客棧里見多形形色色的客人,因此倒也不怎麼大驚小怪,掌柜便道:「本來是例行的祭祀,為了這麼多年來戰死沙場的將士們舉辦水陸道場,畢竟這麼多年,也多虧了他們才能保住天下太平……漸漸地便成了盛大節日,關內塞外的客人們都會來此交易,什麼珠寶啊牛羊啊絲綢啦,什麼都有。」

無艷聽得津津有味,尉遲鎮卻咳嗽一聲,對她道:「這裏只有一間房了,我們再去別家看看。」

店掌柜聽見,便道:「客官,別家都不用問了,再晚一點,連客棧都沒了,去年這個時候,我們這兒都沒房間了,好些客人都睡在街上呢。」

無艷大驚:「街上也可以睡?」

店掌柜見她瞪圓雙眼,骨碌碌很是可愛,他也樂得多嘴,正要解釋,卻見外頭有幾個身背背囊的客人進來,一人道:「已經走了兩家了,再沒有房的話,我可受不住了。」

另一個便來問掌柜道:「掌柜的,可有房間?」

店掌柜遲疑着看尉遲鎮:「客官……」

尉遲鎮當機立斷道:「我們住了。」

店掌柜眉開眼笑,對那兩個客人道:「抱歉,沒有房間了。」那兩人甚是失望,嘀嘀咕咕地出門去了。

尉遲鎮心中嘆息,心想晚上大不了便依舊打地鋪罷了,卻聽無艷仍追着掌柜的問:「街頭怎麼睡?晚上不是很冷么?」

尉遲鎮跟無艷進了房內,尉遲鎮便將所帶所買之物妥善安置,無艷見此地無床,卻是夯實的土炕,十分欣喜,便爬了上去,躺在炕上,攤開手腳,十分舒服。

尉遲鎮放置好東西,回頭見她全然放鬆之態,忍不住笑笑,摸摸茶壺還是熱的,便倒了杯茶遞了過去。

無艷吃了口茶,便又滿足地嘆了口氣,在炕上滾來滾去,尉遲鎮啼笑皆非,道:「走了一個時辰,不累么?」

無艷摸摸肚子凸出的地方,苦惱說道:「不累,就是有些吃撐了。」

尉遲鎮差點笑出聲來,無艷抬頭,道:「聽說晚上還有好玩兒的,待會我們出去看好么?」

尉遲鎮倒了杯茶慢慢喝了口:「總算是到了地方,便隨你就是了。」

無艷又舒了口氣:「我喜歡這裏,沒有那麼多人盯着我看。」

尉遲鎮聽了上半句,正覺得好奇,聽到後面一句,卻又忍俊不禁,看着無艷抱着被子的恬靜安樂模樣,尉遲鎮忽地想到一件事:「星華……」

無艷「嗯」了聲,卻閉着眼睛不動,尉遲鎮道:「我有件事不明白,昨日,你為什麼說老將軍的身子不好?還說他會頭疼?我看老將軍的反應,倒好象是被你說對了似的。」

無艷睜開眼睛:「啊……是這個,雖然當時有些看不清,但是我見他沖你大叫的時候,額角青筋暴漲,而且他的手指……會不自覺地彈動,這可不是個好的徵兆。」

尉遲鎮心頭髮緊:「是什麼意思?」

無艷遲疑着,道:「他一定有頭疼之症,但手指那樣彈動的話……我怕……」無艷皺着眉,想不到合適的形容,隔了會兒,才說道:「是了,就好像是一根弦,若是綳得太緊,就會……」

尉遲鎮駭然:「竟會那樣嚴重?」

無艷聽出他有些懼意,便道:「也不一定,我沒有仔細看,或許……是我看錯啦。」

尉遲鎮心中七上八下,垂眸想了片刻,便道:「星華,這些話,你千萬別跟其他人說,知道嗎?」

無艷眨了眨眼:「好啊,為什麼?」

尉遲鎮道:「孫老將軍……這一身干係甚大,總之,他不能出事,或者說,不能傳出他出事的這些消息,尤其是在還不確定的時候。」

無艷點頭:「好啊,我聽你的,誰也不說。」

尉遲鎮看着無艷認真之態,不由地展顏一笑,然而他心裏卻仍有些慌慌地,彷彿哪裏覺得不安生,想到昨晚孫錦堂的反應,除了因無艷說中他的病痛之外,彷彿還因為……尉遲鎮又喝了口茶,勉強壓下心底的念頭。

兩人歇息片刻,無艷便又纏着尉遲鎮陪她出門玩耍,尉遲鎮見她興緻甚高,自然陪同,何況根據鏡玄所說,叫無艷來玉關……那便是已經到了地頭,多轉轉倒也是好的。

兩人從城南轉到城北,無艷終於有些累了,尉遲鎮見她略帶疲累之態,便忍不住故意逗她:「你現在玩得累了,晚上怎麼辦?」

無艷生怕他不許,忙道:「我晚上也要玩。」

尉遲鎮大笑:「你這小傻瓜,留神貪玩,累壞了身子。」

無艷哼了兩聲,嘟起嘴來,彎下腰去揉自己的腳。

尉遲鎮搖搖頭,將她拉起來:「真的累了么?你過來,我背着你。」

無艷呆道:「這怎麼好?」

尉遲鎮笑道:「這又有什麼不好?」

無艷問:「你不累么?」

尉遲鎮道:「你忘了我也是行軍打仗的人么?這點兒路怕什麼,平常穿着鎧甲帶着兵器,加起來大概都比你重了。」無艷被他說的心動,她又惦記着晚上要出來玩耍,當下索性就爬上尉遲鎮的背,尉遲鎮身形高大,輕輕快快地背起無艷,又往前走。

無艷趴在尉遲鎮背上,雙手摟着他的脖子,心中甜蜜之極,如同開了一朵歡喜的花兒,時而趴在他身上做假寐狀,時而抬頭看街頭風物,快活無比。

幸好玉關南來北往的奇人異事多,兩人如此,倒也並不格外惹人矚目。

尉遲鎮見轉了這半天,想無艷必然也餓了,便有心找吃飯的地方,如此轉悠了片刻,忽地聽到有個聲音驚駭叫道:「小姐!」

尉遲鎮一愣,順着聲音來的方向看去,卻見在自己身側不遠處,站着個身材矮胖的婦人,大概四五十歲,雙眼直勾勾地,正盯着他……背上的無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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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處不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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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黃河遠上白雲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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