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86、滿川草

千千下意識把手搭在小腹上,張嘴便要回絕。

「不……」

「先別着急拒絕,隨我去見一個人。」詹漣台抬手制止,昂首啜了杯中殘酒,酒意彷彿滲進了眸子之中,眼底隱隱泛紅。

他起身,把手遞給千千:「你可知她葬在何處?」

阿姐?千千猶豫一瞬,伸出了手去。

京郊馬場。

千千看着牽來馬的詹漣台,皺眉問道:「你不是說就在這裏嗎?我怎麼沒看見墓……」

他系好馬鞍,揪著鬃毛道:「上去。」

「我不騎馬。」千千狐疑地瞅他,「你該不是又騙我吧!」

他固執地要求她上馬,見她不依,乾脆直接抱起她托上馬背。

「喂——你要幹嘛?放我下來!」

「坐穩了。」他彎腰把馬鐙掛在她腳上,然後拉住韁繩往前牽着馬走,「我們這就去找她。」

聽見這番話,千千的滿腔火氣又都下去了,她十指緊抓馬鞍,看着前面詹漣台的背影,身姿一貫挺拔修長,背脊卻似乎有些佝僂,讓人覺得落在他肩頭的塵埃似乎就是滄桑。

「你……」她望着他的後腦勺,半晌才問,「以前給我牽過馬嗎?」

他沒有回頭:「嗯。」

「難怪我總覺得你有些熟悉。」她笑着俯□來,趴在馬背上,「那你也給阿姐牽過馬咯?你們怎麼認識的?」

他牽着馬不疾不徐地走着,風聲拂過草間嘩嘩飄進耳朵,他抬頭眯了眯眼:「到了。」

千千聞言「蹭」的一下直起腰來,左右張望:「在哪裏?」

空曠的草地,一條小溪從中穿過,溪邊長滿了茂盛的夏草,其中夾雜着許多不知名的野花。

還是沒有看見墳冢,她努力伸長了脖子:「在哪裏啊?你指給我看。」

「這裏、這裏、這裏……隨處可見,目及之處都是她的棲身之所。」

詹漣台抬手亂指,回頭唇角揚起:「她的骨灰就灑在這裏。」

千千一怔。

她被他扶著下了馬,他們朝着小溪走去。

「為什麼……」她臉色蒼白,踩着溪邊的石頭歪歪斜斜,「為什麼是骨灰?」

阿姐並不是無親無族的孤魂野鬼,為什麼不葬在夫家的墓園?為什麼不入土為安?為什麼要用這樣近似於「挫骨揚灰」的方式,連屍骨也沒能留下?

詹漣台沒有回答,而是背着千千汲過小溪,把她放在一塊石上。

已是夏季,一路過來出了不少汗,他蹲下浸濕了手帕,擰了水遞給她。

「多謝。」她敷著額頭方覺暑氣散去不少,神智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來,愈發起疑:「你怎麼知道骨灰灑在這裏?你親眼看見的?還是說就是你灑的?倘若真的是你,你又怎麼會替阿姐料理後事?她死的時候你在場對嗎?」

「你一下問這麼多,叫我如何作答?」

詹漣台微微一笑,眼神卻落到了遠方:「不如就從最後一個開始罷。是,虞兒死的時候我在,她是在我懷裏斷的氣。」

「她很痛嗎……」千千聽了心裏難受極了,緊緊咬唇:「你喊她虞兒,你和她到底什麼關係?」

「我與她年紀相仿志趣相投,而你曾經的姐夫卻是個不解風情的糟老頭子,你說我和她什麼關係?」詹漣台的語氣似乎有幾分輕佻,沖着千千挑了挑眉毛,「你這麼聰明,不會猜不到。」

千千心間涼了半截,使勁搖頭:「不可能……」

「檀邈梵為了你連和尚也不當了,還有什麼不可能。」他毫不留情地戳穿事實,「還是你以為她稀罕做御史夫人?」

「由始至終,都是你們虞家貪圖榮華富貴,賣女求榮。從沒有人問過虞兒願不願意,嫁給年紀大得都可以當自己父親的人,還要同床共枕,你以為她不覺得噁心?不恨虞家的人?」詹漣台為虞美人抱不平,言辭漸顯激憤,「就算她做了再怎樣大逆不道的事,也不是她的錯!錯只錯在她生了一副好相貌,卻沒有好的家世匹配,只能遭人覬覦、受人擺佈!」

當年千千年紀太小,看不懂大人間的恩怨哀愁,而今她是能理解阿姐的,但這並不表示詹漣台可以指責她的家人。她反駁道:「阿姐對錯與否我不予評判,也許是爹娘貪慕權勢,也許她別無選擇,但你不是,你身為堂堂七尺男兒,明知她是有婦之夫卻還糾纏,你有沒有想過你們的事被人發現會有什麼後果?你想害死她嗎?!」

「那你呢?你如今覓得如意郎君,難道就沒有做過什麼卑劣的事,用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詹漣台不屑一顧,「小虞兒,你不比我高尚多少。」

「不一樣的,我沒有像你……」她還想辯解,卻被他打斷。

「你唯一不一樣的,是比虞兒命好。」情緒宣洩過後,詹漣台很快恢復冷靜,「好了,我今天帶你來不是要和你爭執這些,而是要坦白一件事,當着虞兒的面。」

他俯身攤開手掌,輕輕在花草上拂過,開口說話聲音也變得溫柔,但這些話卻不是對千千說的。

「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那其實不是偶然,而是我設計好的。」

他在鴛鴦橋等了三天三夜,終於等到她執傘而來,落魄又俊秀的少年,果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開始我只是希望能夠接近你,打探到有用的消息,你曾問我從前是怎麼討生活的,其實我一直幫人做事,其中有很多骯髒的交易……那時我太需要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我一心都是怎麼往上爬,於是我選擇了你。」

「你一定會罵我不擇手段,但你看見了,正是因為我不擇手段,我才站到了今天的位置,我時常告誡自己不能後悔,但我又很後悔。」

「我後悔太過自信,以為你能心安理得的與我廝守一世,哪知你歉疚難當,憤而自盡……我後悔讓你發現是我設局陷害,我後悔騙你說要臨摹御史字跡寫下休書、讓你去偷書信,我更加後悔的是——」

「為什麼我們要彼此交付真心?如果皆是逢場作戲虛情假意,你我又怎麼會是這樣的下場……」

微風穿過指尖,野草挲挲作響,也許是亡靈的回應。

「是你!」

從最開始的難以置信直至怒火中燒,千千猛地站起來推搡詹漣台:「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是你處心積慮、栽贓嫁禍,害了上百條人命!御史滅門是因為你,阿姐自儘是因為你,所有的一切、罪魁禍首就是你!」

自幼顛沛流離的苦難她可以不計較,可虞家那麼多條性命,御史案那麼多人,她最親的阿姐,竟然都是因為眼前這個人而死,她如何不憤怒?她恨不得現在就殺了他!

千千這麼想也這麼做了,四周並無匕首利器,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下髮釵,朝着詹漣台狠狠刺過去。

尖銳的釵戳破衣裳,刺入了他的皮肉,月白的衣襟隨即暈染出一大團紅色,好似最妖冶的牡丹。

他沒有躲。

直到掌心被熱血灼燙,千千才漸漸緩和了呼吸,慢慢抬眼看他。

詹漣台嘴唇發白,臉色卻鎮定自若,眼神中甚至含着笑意:「殺了我你就滿意了嗎?」

她恨他此刻還是這般無所謂的神情:「殺了你都便宜你了!你罪無可恕,下十八層地獄也贖不清你作的惡!」

「是啊,我自知罪孽深重……咳咳——」詹漣台咳得彎了腰,釵終究不是匕首,千千手腕一松就落了地。他徐徐抹掉唇角的血絲,吃力地直起身:「我告訴你這些,並非是要懇求你的原諒,或者為自己找個緣由,沒有必要,因為值得我這麼做的那個人,已經死了,她就睡在這兒。」

千千頓時警惕起來:「那你是什麼意思……殺人滅口?!」

見她一副打算逃跑的樣子,詹漣台笑了:「殺你還用得着大費周章,阮七一把就能捏斷你脖子,咳——小虞兒,當年的冤案我也是為人賣命而已,倘若你覺得殺了我就大仇得報,我無話可說,今天任你處置,但主謀之人會永遠逍遙法外。」

千千拾起了髮釵,想刺過去的時候聽見這番話,頓時猶豫了。

他繼續道:「如果你想手刃仇人,把所有仇家都一網打盡,你就必須留我一命。我說過,我們會一起送他們下地獄。」

「我……」千千難以抉擇,遲疑片刻道,「我怎麼知道這不是你為了脫罪的狡辯?」

詹漣台反問:「若為脫罪,我又何必告訴你實情,自討苦吃?」

她啞口無言。

「葛密一定告訴過你們當年的御史案,你也清楚周相才是始作俑者。」詹漣台掏出手帕按住傷口,見她不言不語的樣子,知曉她已然動搖,遂繼續說下去,「所以三日之後我帶你去見他,嗯?」

千千把髮釵放回發間,狠狠咬了咬唇:「……好。」

「如果你能順利留在相府,報仇的計劃就成功了一半,必要時需要犧牲一些東西,比如——」

「我知道,不用你多說!」千千心頭堵得慌,打斷他胡亂點頭。

詹漣台也沒有再說什麼,帶她往回走,又把她抱上馬。

他還是在前面牽馬:「事成之後,我任你發落。不過我有個心愿。」

今天之事讓千千難以接受,她神思恍惚心不在焉:「什麼?」

「倘若我死了,你便把我的屍首燒了,骨灰一半灑在這裏,一半埋在鴛鴦橋的柳樹下。」

相遇和相離,開始和終結,他此生因緣愛戀的地方,用死後千萬年的永恆歲月來守護。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上一章之後計劃是直接開始終極騙局的,但總覺得千千貿然答應大叔會很突兀,畢竟是有娃的人!她不會這麼衝動,需要給她一個強大的理由,所以這章就是對手戲了,小和尚又沒出場……o(╯□╰)o

千千需要犧牲的不是色相!放心啦!美人局是只能對小和尚一個人用的~\(≧▽≦)/~啦啦啦

最近更新好疲軟,我有罪~~o(>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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