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千秋萬歲(一)

第1章 千秋萬歲(一)

元嘉三年,正月十六,清晨。

佳節已過,內侍們正紛紛攀著梯子,摘去掛於長廊兩側的花燈。

花燈雖摘,猶存着新年的熱鬧。

就在這一派熱鬧中,剛下早朝的皇帝亦是心情極佳,正伏於御書房的桌案上,批閱今日百官遞上來的奏摺。

外頭的內侍進來通報,說禮部袁侍郎求見。

皇帝停筆抬頭,眼睛一亮:「快宣,是朕讓他來的。」皇帝說完,自擱了御毫在架上,抖擻常服龍袍,端坐在圈椅上靜待袁侍郎來。

一個佝僂著身軀,穿緋色官服的老人,顫顫巍巍步進來。

袁侍郎已過耋年,去歲入冬,便身子不大好,時常卧病,今日早朝也未能上。

袁侍郎近到距離御案六尺前,匍匐跪下,目不斜視緊盯地面道:「臣禮部侍郎袁涉之叩見陛下。」

「袁愛卿快請起。」皇帝話音未落,已自離了圈椅,從右首繞過御案,前行躬身親自攙扶袁侍郎。

只一個動作,就令八旬老人袁涉之身心驟暖。

皇帝偏還要繼續用關切地語氣問道:「愛卿,你的身子恢復得怎麼樣了?病完全好了嗎?」

「陛下——」袁涉之抬起頭,一張臉老淚縱橫,顫聲道:「這數月間,陛下御旨,不斷遣人送葯探望,又遣御醫親自為臣看病,微臣臣小小侍郎,何能何功得陛下如此厚愛。」

「唉,袁愛卿,不可妄自菲薄。」皇帝笑着扶起袁侍郎,先賜了座,方才重回圈椅上坐定。皇帝同袁侍郎談笑道:「滿朝文武,從一品至九品,皆是我社稷棟樑,朕當重之。」

袁侍郎聽着皇帝這一番言論,胸中不由自主湧起一股知遇感慨:今上五年前登基,平定亂世,休息養民,令百廢俱興。內政上又知人善任,仁厚禮賢,勤政納諫,難怪國家太平,天下皆服。

袁侍郎想到這裏,情不自禁又要下跪,由衷道:「陛下仁愛,萬民厚愛。」

他們身為臣子的,為陛下為國肝腦塗地,也是應該。

「袁愛卿快起身!」皇帝卻語氣輕鬆:「朕今日宣你來,是想問問,春闈的事準備得如何?」

今上開國,決心一洗前朝腐朽之氣擇能以用,便下旨變革體制,擯棄以往的九品中正,開科設舉,為寒門賢士另闢一條道路,廣納人才。

今上又與禮部商議,設定鄉試秋闈三年一次,中選者來年三月,便能上京參加春闈會試。

建平二年的鄉試,到今年整三年。

今歲三月,便是萬眾矚目,頭一次的春闈。

袁侍郎是這次春闈的主考官,他垂首向皇帝稟報:「陛下恕罪,恕微臣久疾卧床,未能向陛下及時稟報。春闈之事,已俱妥當。」

「妥當就好。」皇帝點頭道,又命內侍再取些藥材賞賜給袁侍郎,這才命袁侍郎退下了。

皇帝繼續伏於御案批閱奏章,御毫沾了朱墨,圈圈點點,事必躬親。

內侍總管熊福公公,始終在一旁伺候着,給皇帝磨墨。皇帝節儉,一方硯台已用了數年,四角俱已磨損,這硯台……熊公公仔細回想,似乎他第一天在御前伺候,就是這方硯台,沒有換過。

硯台破舊是破舊了點,但也有它的妙處。匠人巧心,以歙石制硯,底座不知是用的何種金屬,到了冬天,暗格里竟能放置炭火,令硯池溫潤,墨跡流暢,着筆人的手……也能藉著溫度烤一烤,分外溫暖。

難怪皇帝獨愛這一方硯。

「阿福。」皇帝喚了一聲,熊福才回過神來。

熊福忙恭謹道:「奴婢在。」

「什麼時辰了?」

「奴婢瞧著……該是卯時三刻了。」

「嗯,擺駕吧,朕去瞧瞧太子的功課,再看看皇后。」

「諾。」

熊公公便忙着下去安排了。今上一代明君,卻鮮好女色,登基五年,後宮中只有一后兩妃一修儀,統共才四人。其中皇后和賢妃德妃,皆是開國前就跟了今上的。她們伴隨今上南征北戰,今上對自己的女人也是重情重義,尤其是皇后,十年結髮夫妻,今上格外敬重。今上不僅早早立了皇后所誕二子分別為太子、冀王,且每日均要去內庭中看望皇后,感情和睦。

前年,皇帝擬旨,將雍改為安州,選址安州西北鹿山修建皇陵,又在鹿山右側八里開外的仄山,修建后陵。

同塋異墳,帝后百年之後,將屹立互望,相攜相守,共看萬里江山。

……

熊公公安排妥當,皇帝的儀駕便紫雲御風,先去往東宮看望太子了。

~

同一時間,安州帝陵。

安州不比京師,天寒地凍,正月里尚是漫天飛雪。皇陵又依山而建,遇丘起墳,墳丘標誌均不明顯,這大雪一封山,不到開春雪化,工匠們是上不得山了。

皇陵的建設,已經停工整整一個月了,只留山上數十守軍。

三個盜墓賊,趁著夜黑守軍松憊,悄悄潛進修了三分之一的皇陵。

兩個身形較長的盜賊貓著腰,一左一右走着,另外一名身形矮小的盜賊,反倒居首,走在甬道中間。盜首走得快,眨兩三眼的功夫行出五、六丈,他頓了頓腳步,回頭瞪了一眼左邊那個盜賊,輕聲斥道:「走快點!你抖什麼抖,要是抖,就別跟老.子來混這樁買賣!」

左邊的盜賊禁口不言,身子仍在發顫,卻低頭猛走,跑着跟上了盜首。那盜首哼哼一聲,抬腿踢了左邊盜賊一腳,左邊盜賊也不敢反抗,仍是緊跟着。

三人很快來到一個岔路口,前面三條分叉的甬道,通往三處分穴。

盜首有經驗,將特製的火摺子往前一探,仔細看了看三條甬道道壁上各異的彩繪,繼而發令:「走中間這條!」

盜首說完,左邊的盜賊卻伸手拉住他。盜首旋即回首,怒目看向左邊的盜賊。左邊盜賊立刻就把脖子縮了,臉上明顯流露出畏懼盜首的神色,手卻仍緊緊拉着不上:「老、老大……那、那正中央的那條,彩璧上分明繪著九爪團龍,是……九五之尊的玄宮。驚動不得,我們還是改盜……」

「放.屁!」不待左邊盜賊說完,盜首就直斥道:「桐哥兒,你既然決心跟我哥倆出來盜皇陵,就該知道不管盜哪個,都是掉腦袋的事情。既然都是冒死反險,何不盜個大的,也對得住自己,你說是吧?」盜首力大,腕上反著一擰,竟反制住左邊盜賊:「呵呵,桐哥兒,你要是反悔了,怕誤了你的前程,大可此刻單獨折返回去,只是路上會發生什麼事,還不上錢……別怪老.子不保你!」

左邊盜賊看來力氣不大,身子骨也瘦弱,被盜首鉗制着,轉瞬就僵紅了麵皮。左邊盜賊眼神四瞟,明顯在心虛說謊:「老、老大,我是怕天子玄宮機關重重,我們進去,恐有危險,還是取個簡單些的……」

「夠了!」盜首已不耐煩,他鬆開左邊盜賊,一揚手道:「愛盜便盜,愛去自去,別耽誤老.子發財!」

右邊一直未發言的盜賊也勸:「是啊,桐哥兒,修陵都是后修機關,如今這皇陵才修兩年,正是機關未設,發財的大好時機,若是再過幾年,我們就沒機會進天子玄宮了!」

左邊盜賊縮了縮腳,面色艱難,終是一咬牙,跟着另兩名盜賊,一同取道中間走了。

盜首一邊走,一邊藉著火光瀏覽壁畫,又探看甬道兩旁的擺設,嘖嘖道:「這朝皇帝還是挺節儉的嘛,可別讓老.子白跑一趟,盜了個油頭最少的帝陵!」

甬道不僅擺設少,道路也不長,三人很快走完,來到玄宮墓室。

墓室中自奉有雙顆夜明珠,無須火把,將滿室照亮。

盜首抬抬眼皮,嗤笑道:「皇帝老兒假節儉,搞個這麼闊氣的棺材!」

墓室當中的白玉石棺,長有八尺,如常例,但寬度卻怎地也闊至八尺,長寬相同成為正方,形狀破為奇怪。

盜首仍還舉着火摺子,命道:「走,近前去看看。」

右邊盜賊聽命跟上,左邊那個膽小的……自然是立在原地。

左邊盜賊縮著身子,低頭用細小的聲音嘀咕道:「冒犯天子,冒犯天子,小生罪過罪過……」

「啊呀!」驟然響起兩聲尖叫,左邊的盜賊聞聲抬頭,見兩位上前的夥伴連連後退。再細看,這天子的玉棺中,竟有不知是什麼的東西,掀棺坐了起來。

望背影青絲如瀑,似乎是個窈窕女人……只怕是鬼吧。

左邊膽小的盜賊雙腿開始打顫,可是明明害怕,眼睛卻不由自主盯着那坐起的女鬼,瞧着她徐徐回過頭來。

「啊呀!」又是一聲叫,竟是右邊的盜賊被嚇破了膽,後仰到底而亡。

猶坐在棺中的女鬼卻臉色茫然,盯着地上的屍體看了許久,又低頭看見自己正坐在一口玉棺中,這才明白過來:哦,她把盜墓的賊寇嚇死了。

女鬼搖搖頭,心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她活了二十四歲,與人為善,伺奉夫君,卻不明不白被夫君謀害至死。魂魄悠悠到了地府,閻王卻說因着機緣,她陽壽未盡,打了她的三魂七魄還歸原身續命。

此番還歸陽世,女子唯一願望便是查清原委,找夫君報仇。但她怨的恨的皆是某人,不該算到眼前這幾個盜墓賊身上。沒準閻王說的機緣,就是這幾個盜墓賊呢!正是他們喚醒了她?

再則,時逢亂世,父母買其子女,子女食父母屍餬口者常見,這幾個盜墓賊也不容易……

女子想到這裏,輕聲嘆了口氣。這嘆氣聽在餘下的兩名盜賊耳中,卻是分外幽深陰沉,懾得他們再次後退,尤其是最先開始就沒邁步的左邊盜賊,再退,就要退出玄宮,退到外面甬道上去了!

女子緩緩站起身來,本欲雙手提裙出棺,卻本能地一縮腳:這棺材頗高,抬步跨出來恐失了禮儀。

剛成親的時候,她本性難改,手腳毛躁而不知禮,夫君雖然不說她什麼,但他的臉色並不好看。女子愛夫君,為了他日日展顏,女子便自此時刻提醒自己,行不歪步不錯,戰戰兢兢克己了近十年……憑什麼到這個時候,她還犯.賤地保持着這種習慣!

女子想着,裙子也不提了,側身一翻,就敏捷地躍到了棺材外。

不是施的萬福禮,女子抱拳道:「多有冒犯,敢問二位,今時是何年、何月、何日?」

以往,依着她心直口快的個性,肯定還會多問一句「我現今身在何處」?將心裏的話一股腦問完。

但經歷了那番刻骨銘心的痛楚,她覺得最親的人也不可相信,防人之心不可無,對待兩位盜賊自然也禮貌中留了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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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鴉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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