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石破天驚舊夢斷(1)

55石破天驚舊夢斷(1)

他登時臉色煞白,眸中掀起萬丈波濤,一向喜怒難辨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慌亂。那隻端茶杯的手驀然一滯,只聽「哐啷」一聲,瓷盅跌落在地摔了個粉碎。茶水濺在錦袍上,氳開深深淺淺的一片。在我記憶中,他總是清貴淡定,遇事處變不驚,還真沒見過他這般失態的模樣。

「怎麼這麼不小心?」我若無其事地低頭為他擦拭,笑嘆道:「罷了,我自己再想想吧。」說完,我便要起身離開。恰在此時,忽覺腕上一緊,他伸手拉住我,聲音略顯沙啞,問道:「你會答應?」他的眼眸黑若夜幕,亮若星辰,深深地凝視着我,灼熱的視線迫得我幾欲窒息。

我走回他身邊,俯□湊到他耳邊,一字一句對他說:「沈洛,你可知師父是誰害死的?是王氏。他們權勢滔天,橫行多年,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我當丞相連半年都不到,自己尚且沒有站穩腳跟,如何叫相黨的人聽我吩咐?現在,單憑我一己之力,想要扳倒王氏無異於螳臂當車,難如登天。但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讓他枉死,這個仇我一定要報。皇上與我同道同謀,他說他願意做我手中的劍,我為什麼不答應他?」

他氣息微窒,眼底沉着幾分懊悔無措,微微動了動唇,似是有話想說。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心裏萬般好奇,他打算同我說什麼,是要告訴我真相嗎?

然而,等來等去,等到的卻只是他的黯然沉默。

不說?好,你不說我繼續說。

我嘆了口氣,恍然而笑道:「師父臨終前曾對我說,皇上素來待我真心,往後我可向他尋求庇佑,甚至將終身託付於他。現在皇上要立我為後,我答應了,好歹也是了了師父一樁遺願。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可是……」

「嗯?」

可是什麼?要提那支珠釵嗎?

「沈洛」的臉色已是慘白如紙,清亮的眼眸漸漸蒙上了一層黯淡不明的水色,他頹然鬆開手,別過臉道:「沒什麼,你自己決定。」

你自己決定……

心頭湧起陣陣失落,我多麼希望聽到他對我說「不要答應皇上」,無須任何理由,哪怕僅僅只有一個「不」字,也好過說「你自己決定」。

為什麼?他究竟有什麼苦衷不能明說?

既然他不願說,我便不揭穿他,且看他究竟是何打算,橫豎他不能頂着沈洛的臉過一輩子。

深吸一口氣,我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轉身快步離開花園。

***

依照本朝禮制,皇帝過壽,若有外臣前來賀壽時,應由帝後主持祭天儀式,百官與外臣朝拜獻禮。晚間在宮中設下國宴,宴請外臣,以示邦交穩固。由於裴少卿尚未立后,祭天儀式便由他與王太后一同主持。

早朝,九龍殿上。

禮部尚書詳細地彙報了壽辰準備的情況,得到裴少卿褒獎,喜滋滋地退了下去。

「眾愛卿還有何事要奏?」裴少卿清了清嗓子,用眼神示意我時機已到。

我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立馬上前朗聲道:「微臣有事要奏。皇上命微臣調查江南土地被竊一案,如今已有眉目。」

話音落下,殿內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外戚黨眾人互遞眼色,皆是惶惑不已。王國師面色稍變,不動聲色地瞥了我一眼,很快便又恢復鎮定。

視線掃過殿上眾人,裴少卿的唇畔勾起了一抹篤定的微笑,道:「如實報來。」

「微臣遵旨。皇上,這兼并土地、私竊賦稅的主謀不是旁人,正是國師王旭堯和兵部尚書王子琪。他二人利用職務之便,與江南的某些地方官員暗中勾結,大肆圈地,假傳聖旨,抬高賦稅,迫使百姓變賣土地,流離失所。」

王國師冷笑道:「扶相,這裏可是九龍殿,御駕跟前,說話可得小心些。沒有真憑實據,千萬不要血口噴人。你說老夫父子二人是主謀,拿出證據來呀。」

「王國師,您可是一國之丈,沒有確鑿的證據,本相怎敢隨便指責您。皇上,請容許微臣傳召姑蘇知府、江都知府、會稽知府、定海知府和江南巡撫李斐上殿作證。」

聽到這幾個名字,老狐狸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絲驚慌。

「准奏。」

錦衣衛將眾人押解上殿。在我的盤問下,他們一一陳述案情,如實交代了自己是如何受到王子琪和王旭堯的指使,抬高賦稅,杜撰買家,從百姓手中坑走大量良田。

我不失時機地拿出地籍和地契,並將截獲的飛鴿傳書一併上呈,道:「非但如此,在皇上下令徹查此案后,王國師還指使姑蘇知府周瑾盜走地契,並向他通風報信,微臣秘密南下查案,險些遭其毒手。」我看了看面色鐵青的老狐狸,笑道:「王國師,江南一眾官員齊聲指出你就是主謀,還有地籍、地契和你們私通的信件,如此鐵證,夠不夠?」

裴少卿看完地契和私信,不冷不熱道:「王國師,你送給朕的這份壽禮,還是天大的驚喜啊!」

王國師扭頭瞪了我一眼,目光凌厲如刀,眼中滿是細碎的恨意。我回以淡定的微笑,他冷哼一聲,捏緊笏板,跪下叩首道:「皇上明察,這一切都是扶嫣栽贓陷害,她一直以為姜譽是為老臣所害,對老臣父子懷恨在心,所以假造地籍和信件,處心積慮想要至老臣於死地!如此毒婦,其心可誅……」

「荒唐!」裴少卿猛然將一沓地籍甩到他跟前,怒道:「死到臨頭還要狡辯!你說扶愛卿記恨你害死姜譽,難不成江南的一眾官員也記恨你嗎?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讓他們不惜往自己身上潑髒水也要陷害你?再者說,就算人證有假,可這些地籍和地契總是白紙黑字,記得清清楚楚了吧?還有這封信,你怎麼解釋?」

「皇上,地籍、地契和信件都可以偽造,誰知道這是不是扶嫣一手安排的?」

我笑了,也曾想過老狐狸會負隅頑抗,抵死不認,但沒想到他的嘴竟然這麼硬。

裴少卿劍眉緊蹙,怒火中燒,指著老狐狸的手微微顫抖著。半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道:「來人,宣國子監夫子米符上殿比對筆跡!」

不多久,米夫子上殿。拜見裴少卿之後,他仔細比對了信件和周瑾曾經的奏摺,又反覆查看地籍和地契,道:「皇上,此信的確是周大人親筆所寫,絕對不是扶相臨摹。至於這地籍和地契,老夫看不出是誰寫的,但可以肯定,不是在場任何一人寫的。」

這就對了,地籍和地契是李斐派人整理的,書寫者自然不可能在場。

老狐狸咬牙沉默,額間漸漸沁出汗珠。他見勢不妙,索性不再狡辯,只是不停地叩首,大聲疾呼「老臣冤枉」。外戚黨眾人見狀,紛紛拜倒在地,山呼冤枉。

「都給朕閉嘴!」裴少卿一聲暴喝,群臣登時噤若寒蟬,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偌大的九龍殿裏,幾乎落針可聞。

他輕哼一聲,冷笑道:「你們這是說朕昏庸無能,不能明辨是非了,是不是!」

王子琪忙不迭拜倒在地,顫聲道:「皇上,此事……」

「好了!」裴少卿不耐地揮了揮手,道:「上次賑災金被劫一案,朕念在你們多年為國效力,已經從輕發落,沒想到你們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當朕是死人嗎!來人,將一眾涉案官員拉下去,革職候審!」

在一片哭天搶地聲中,王國師、王子琪等一干主謀被錦衣衛帶走。眾人都明白過來,此番皇上鐵了心要嚴懲主謀,縱然是皇親國戚也難逃罪責。不少人想要上前求情,被裴少卿犀利的眼鋒一掃,又默默地退了下去。而那些沒有被抓出來的從犯們則一個個悶着腦袋,恨不能直接埋進地里。

我冷眼看着老狐狸和王子琪被拖出九龍殿,心裏不覺半分痛快,反倒有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涼。這段時日,我一直把為師父報仇當做活下去的動力,如今大仇終於得報,卻忽然得知他並沒有死,所有人都被騙了,想來都覺得可笑。

我略側過身,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站在我斜後方的「沈洛」。但見他垂眸斂目,清俊的面龐被一片陰影所籠罩,神情難辨。

我跪下叩首,朗聲道:「皇上,微臣還有一言。」

裴少卿面色稍霽,道:「扶愛卿,你辦事得力,破案有功,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回皇上,周瑾等江南官員雖為同犯,但他們心知悔改,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若沒有他們的坦白,此案也不會這麼快告破。所謂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皇上素來宅心仁厚,微臣斗膽替他們向皇上求個恩典,懇請皇上不要罪及他們的家人。」

他思量一瞬,笑道:「好,准你所奏。」

***

案情終於水落石出,王國師一干人等被收監候審。為防他們越獄謀亂,裴少卿特意派錦衣衛和暗衛輪流看守。

由於外戚權勢滔天,王氏子弟多在朝中擔任高官,此次東窗事發,不少要職出現了空缺。我與裴少卿商量之後,決定破格提拔一批才華卓絕、辦事得力的年輕官員,啟用寒門學子,並藉此良機,大力整頓朝堂烏煙瘴氣之風。裴少卿因此而獲得任人唯賢的美名,百姓無人不贊其是一代賢君明主。而他卻笑說:「昔有周公姬旦,文治武功,監國攝政。後有諫臣魏徵,廣開言路,輔佐太宗開創貞觀之治。朕這個『賢君明主』,也少不了你這個良相的匡扶。姜譽在天之靈,定會深感欣慰。」

我瞥了瞥侍立一旁的「沈洛」,笑道:「皇上說的是,師父他一定看得清清楚楚。」

與前朝大有新貌相比,後宮則顯得愁雲密佈。母族獲罪,柔妃王清婉被降為貴人,此生無緣后位。王太后憂思成疾,一病不起。裴少卿下詔,由我頂替王太后的空缺,與他一同主持祭天大典。

此詔一出,滿朝嘩然,不少老臣紛紛上書勸諫,帝相祭天於禮不合。按照禮制,祭天之事本該由帝后經手,只因裴少卿遲遲未立皇后,這才將「皇后」改成了「太后」。只有母儀天下之人,才有資格站在君王身側,接受群臣朝拜。裴少卿對此置若罔聞,所有奏摺統統駁回。

也有人說,帝相之間早有姦情,皇上有意立扶相為後,如此安排,不過是想給群臣和百姓一個心理準備,正好藉此次祭天大典的良機昭告天下。

一時間,謠言甚囂塵上,愈演愈烈。

對此,我只能選擇沉默。裴少卿向我討的壽禮不是別的,正是與他一起主持祭天大典。倘若換做以往,我一定不會答應,可這次……

下了朝,我與「沈洛」並肩走回相府。天子壽辰,與民同樂。帝都的大街小巷比往常更加熱鬧,人來人往,一團歡喜繁華之景。

「今天開始,皇城全面戒嚴,我先送你回去,自己多加小心。」

「嗯。」

「雖然有暗衛保護,但千萬不要一個人去僻靜的地方。」

「嗯。」

「晚上早點歇息。」

「嗯。」

……

兩相沉默許久,「沈洛」又道:「你……當真打算跟皇上一起祭天?」語意若帶幾分試探。

我輕輕「嗯」了一聲,道:「明日便是皇上的壽辰,晌午過後我還得去一趟禮部。」

他忽的頓住腳步,緊擰了眉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道:「這不合禮數。」

「不合禮數又如何?皇上心意已決,難道你要我抗旨?」

「你大可直言勸諫。」

「勸諫有用?那些老臣尋死覓活地要皇上收回成名,奏摺堆得都有半人高了,皇上不也沒理嗎?」我攤手,故作輕鬆道:「再說,又不是什麼大事,不就是祭個天嗎?從前我在台下帶領群臣朝拜,這次我在台上接受群臣朝拜,聽起來也沒差多少……」

「台上台下,天差地別。」「沈洛」微微一愣,沉默半晌,眸光變得深靜莫測,問:「莫非,你答應他了?」

「是又如何?」

瞳孔驟然收縮成細針狀,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不敢置通道:「當真答應了?」

「你弄疼我了!」我甩開他的手,揉着微微刺痛的手腕,瞪他道:「這是師父臨終前的囑託,我不過是遵照他老人家的遺願,有什麼不對?再說,你是我的誰,你憑什麼來管我,要管回去管你妹妹!」說罷,留他一人呆立原地,拂袖揚長而去。

走着走着,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我猶疑着回過頭,他不見了蹤影。心下酸澀難當,鼻腔里隱約氤氳著苦澀的氣息,好似下一刻便會落下淚來。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真是的,我為什麼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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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相如此多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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