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 69 章

68第 69 章

入夜,卧室里一片靜謐。

6天皓沒有像往常一樣緊擁著程顏入眠,而是頭枕臂肘,平躺在床上。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闔着眼睛,呼吸平緩,安靜得像是不存在似的。

不過,程顏知道他並未睡着,但凡有心有肺的人聽到方曉恩那番咄咄逼人的斥責,都不可能睡得安穩。於是,她輕聲問:「你在想方曉恩的事?」

他翻個身,從後面抱住她:「沒有。」

「那是方海山?」她又問。

6天皓淡淡「嗯」了一聲,把她摟緊了些,下巴抵在她的後腦勺上,低低地問:「我是不是真的太不近人情了?」

程顏比任何人都了解他,自然明白他想要的不是一個肯定或否定的答案,她一語中的:「其實你在猶豫該不該去看方董吧?」

一下子被揭穿心事,他沒吭聲。

但程顏感覺到他那隻摟在她腰上的手僵了僵。

如果可以,她當然不願6天皓再與方家有絲毫牽扯,但既然他問了,代表他尊重她的意見。程顏不是矯情的女人,沖着他這份坦誠,她不會一哭二鬧三上吊不許他去。更何況,今晚6天皓煞費苦心安排的求婚令她感動不已,這個男人已為她做到極致,設身處地想一想,她也不該讓他心裏有疙瘩。

抿了抿嘴唇,她語調平緩:「你要是真放心不下,就去醫院看看他吧。」

女人的大度讓6天皓微微一愣怔,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他愣是道不出半個字。沉吟片刻,他才動容道:「小顏,謝謝你。」

……

**

6天皓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程顏照例去天空藍上班,他把她送到公司之後,直接駕車去醫院。在走進程母的病房時,他穩健的腳步頓了頓,下意識瞅了眼走廊盡頭的另一間病房。

那裏住着他最不想見也最不知是否該再見一面的養父。

昨晚,方曉恩帶來關於方海山病危的消息,像是一根刺梗在他心裏。二十年並非一朝一夕,很多感情亦絕非一狠心就可以拍拍衣袖放下的。如果不是當年方家收養了他,恐怕他童年的記憶只能停留在孤兒院,以及失去雙親的痛苦中了。

退一步說,假若沒有與方曉恩的婚事和拆遷案,方海山這位養父確實是再稱職不過的了。他一直將6天皓視如己出,就連方劍齊無數次離間這對養父子的關係,都不曾撼動方海山對6天皓的疼愛。

念隨心動,他沒有走進程母的病房,而是鬼使神差地向另一間病房走去。在門口駐足片刻,6天皓深吸了口,準備推門而入——

突然,房門從裏面拉開,走出來一個男人。

兩人意外打照面,皆是一愣。

6天皓隨即禮貌一笑:「dr.王。」

對方做了個噓聲的手勢,趕緊把他拉進走廊,壓低嗓音說:「老方的情況非常不妙,昨天半夜吐了血,現在剛睡着,你還是先別打擾他了。」

6天皓心裏一沉,看來方曉恩所言不虛,養父果真病入膏盲了。

瞧他眉宇緊蹙,心事重重的樣子,dr.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請你喝杯咖啡去吧,正好咱倆好好聊聊。」

**

街口轉角處的咖啡廳。

一老一少兩個男人面對面坐着,圓木桌上擺着兩杯熱騰騰的咖啡。6天皓一宿沒睡精神不濟,因此點的是雙倍espresso。

dr.王沒兜圈子,直言說:「你和老方斷絕關係的事,他跟我說了。我們幾十年的情誼,我最了解他了,他這次病危其實得的是心病。」

對方話里沒有埋怨他把養父氣病的意思,更多是感慨,因此6天皓沉默著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老方後天就去美國治療了,能不能健健康康地回來不好說。有些話本來不該由我告訴你,但既然這些事困擾了他二十幾年,我又作為知情者,但說無妨。」

6天皓本來以為養父的心病是因他離開方家,但現在聽來似乎另有隱情,他不由一頭霧水:「你指得是什麼事?」話落,他淺啜一口咖啡,狀似洗耳恭聽。

dr.王停頓了足有幾秒,才百感交集地道來:「老方和我是認識你父母的……」

他剛開了個頭,6天皓已是一臉震驚,握在手裏的咖啡杯生生抖了抖。

這一刻,一向泰然自若的男人根本無法掩飾自己的錯愕,口吻添上一絲急躁:「什麼意思?!」他不可能記錯,方海山不止一次篤定萬分地告訴他,他是方家從孤兒院抱養的。

dr.王對6天皓的狐疑不感意外,嗽了嗽嗓子,他的語氣沉重少許:「當年老方還是個窮小子,他和你媽是青梅竹馬,我們都玩在一起,關係不錯。但是你外公看不起他,強行拆散了他們。後來,你媽迫於家族的壓力和你爸結婚了,生下了你……沒想到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老方白手起家,在三十歲那年突然發跡了,他咽不下當初那口氣,硬是想方設法把你媽家族的生意給擠垮了。」

如果說,之前的6天皓僅是震驚,那麼此刻的他已是瀕臨盛怒的邊緣。他從不曾想過方海山竟對當時年僅六歲的他撒下了個彌天大慌,而且——一騙就是二十年!

dr.王面露痛惜之色,繼續道:「你媽家族生意落敗后,她成為眾矢之的,被娘家趕出了家門。她找到老方討公道,兩人發生爭執,因為你媽情緒激動,老方只能緊緊抱住她。不料,這場面被你爸看到了,以為他們舊情復燃。你爸憤怒地拖着你媽離開,上了車,可能是怒火攻心,他把車開得特別快……」

後面的事,6天皓在六歲那年就知道了,他爸媽的車出了車禍,雙雙罹難。

只是,他原本以為純屬意外的車禍,居然有個這麼居心叵測的前奏!

隱瞞二十年的事實,隨着殘忍的真相逐層剝開,6天皓赫然發現,憤怒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他對方海山,乃至對方家的最後一絲仁慈與感恩蕩然無存。

他壓抑眼裏那抹冰寒至極的光,嘲諷一笑:「這就是方海山的心病?難道過了二十年,他忽然良心發現了?」

dr.王搖搖頭,嘆息著說:「天皓,我今天告訴你這些,不是要你恨他。老方昨天跟我說,關於你的身世,他不能帶到棺材裏,無論你能不能原諒他,他都把你當兒子。你父母也是我的朋友,但是生死有命,人死不能復生啊。這麼多年,我看老方待你不薄,他是要用一輩子來贖罪的……」

「呵呵,」6天皓不知自己為何還能笑得出,那笑里的譏誚與鄙視令人莫名悲愴,他字字珠璣反問:「他有想過我有朝一日知道真相時的感受么?我是該感謝他出於贖罪把我養到今天,還是該憎恨他間接害死我的親生父母?」

對方良久無言,看着年輕人悲慟交織憤恨的眼神,dr.王錐心感嘆:「孽債啊,孽債。」

**

這天傍晚下班后,程顏去醫院探視老媽。

按理說,6天皓最近全部的心思都撲在照顧程母身上,現在正好趕上飯點,他鐵定是在醫院的。但程顏走進病房時,卻壓根不見他的人影,打電話給他,他的手機竟然也沒開。

護工正在喂程母吃飯,一轉頭告訴她:「今天病人的三餐都是6先生派酒店的人送來的,他一整天沒露面。」

奇怪了,難不成姓6的失蹤了?

程顏壓下滿心的疑惑陪老媽待了會兒,直到天色徹底黑下來,她才離開。

回到豪庭都會,家裏同樣空無一人,玄關處拖鞋擺放的位置跟早上離開時一模一樣,6天皓顯然沒有回來過。程顏不覺開始有些擔心了,他鮮少不聲不響消失不見,該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

心不在焉地洗完澡,她直挺挺地坐在沙發里,雙眼一眨不眨緊盯着大門。可惜,牆壁上的石英掛鐘指向午夜十二點,精緻的雕花木門始終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動靜。

就當程顏報警的心都有了時,她的手機驟然響了。

看了一眼陌生的固話號碼,她皺眉接聽:「喂?」

「請問是程小姐嗎?」是位年輕小夥子的聲音。

「是,怎麼了?」

「6先生喝醉了,麻煩您來接他一下……」

「我馬上來。」

……

二十分鐘后,程顏風塵僕僕衝進皇廷海逸酒店,她心急沒等電梯,直接跑上旋轉樓梯,來到位於二層一隅的aria酒吧。

環視奢華雅緻的酒吧,程顏耳畔縈繞上若有似無的飄渺琴聲。不需要waiter帶路,她一眼便看見趴在吧枱上的男人,——淺色襯衫、黑色西褲,他穿得一絲不苟,頭枕在手臂上,露出半張勾魂奪魄的側臉,以至於明明是個醉鬼,周身卻透著一股子倨傲清雋的氣質。

她懸了一整晚的心放下來,忍住不暗暗吐槽,姓6的居然瞞着她偷偷跑來這裏消遣,喝掛了還好意思讓waiter找她來接!

程顏沒好氣地上前推了推他:「6天皓,你醒醒!」

男人沒動,沒聲。

「快點起來,老娘來接你回家了!」

男人沒動,沒聲。

「你不是喝死了吧?!」

男人聽到「死」字,只微微蹙了蹙眉,依舊毫無反應。

程顏無奈,6天皓人高馬大,她抬不動,扶不起,恐怕連酒吧大門都走不出,更別提回家了。她只得在酒店開了間房,請兩名waiter幫忙把他扛進房間,丟在床上。

雖然她對此人莫名其妙喝得酩酊大醉頗有微詞,但還是任勞任怨地給他脫下衣褲,蓋上被子,又坐在床邊用熱毛巾擦了擦他那張好看的臉。

程顏本以為他臉上最勾人的地方是眼睛,夠深邃且炯炯有神,而現在,他分明闔着眼臉,整張臉依然讓人挪不開眼。他薄厚均勻的唇,英挺高直的鼻樑,以及立體感十足的臉部輪廓搭配在一起,就像是鬼斧神工的雕刻上品。如若忽略掉他眉心的那抹郁色,這張臉堪稱完美至極。

她正瞅得失神,6天皓陡然不安地動了動,他猛地長臂一撈,摟住她的腰,把她壓到身前。

程顏被他突兀的舉動嚇了一跳。男人不似酒醒,力道很大,她半點動彈不得,趕緊掙扎著說:「疼,你放開我啊。」

6天皓置若罔聞,他翻個身,從側面把她圈進身體,含混不清地呢喃:「如果你的養父是劊子手,害死你的親生父母,你會怎麼樣……」

程顏全身生生一僵。

她「嚯」地抬眸看向6天皓,卻見他並未醒來,彷彿方才那句驚心動魄的話只是他的夢囈。

可倏忽間,她已恍然悟出某些端倪。

難怪他醉得不省人事,原來他與方家之間又添一筆情債。她無法想像,得知真相的他該有多心痛?多難過?

一陣疼惜湧入程顏心頭,她下意識地回抱住6天皓,喃喃道:「把過去都忘了吧,以後有我陪着你。」

一直以來,都是他保護她,承諾她,但此時此刻,程顏心中升騰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如此強烈的念頭,——與他不離不棄。

**

接下來的日子,發生了許多事情。

由於程家社區面臨拆遷,很多住戶正6續搬離,程母出院后,暫時和閨女一起住在6天皓家。

本來程母堅持不肯,哪有準老婆帶着老媽上門的,她這條老女漢子可丟不起這個人。但6天皓給出諸多理由,比如方便程顏照顧她,大家早晚是一家人不必見外等等。程母架不住他的糖衣炮彈攻勢,在苦苦抗爭三小時候后,最終繳械投降。

後來,程顏發現,6天皓這招極其腹黑。同一屋檐下朝夕相處,他算是徹底把老媽收服了,老媽最近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天皓啊,你真是我的好兒子。」

程顏淚奔,「媽,我才是你親閨女啊,我可不要當你媳婦哇!」

而且,與其說是照顧程母,倒不如說是6天皓請了位免費保姆。程母尚處於術后的恢復階段,不能運動、勞累,閑來無事她正好下廚做飯給親愛的准女婿吃。所以6某人口福齊天,每天晚上都有幸面對四菜一湯,大快朵頤。不過,他光顧健身房的頻率越來越勤了,他擔心有朝一日自己會吃個大腹便便出來,招未來的媳婦、岳母嫌棄。

然而,有件事隱隱令程顏感到奇怪,——6天皓每日早出晚歸,貌似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可她居然不知道他究竟在哪裏工作,忙些什麼。

……

天氣開始轉暖。

方程式的拆遷計劃大張旗鼓地動工了,程家所在的社區每戶都拿到一筆可觀的補償金。說是可觀,其實比起b市扶搖直上的房價也只能買套米數相差無幾的新房,想要門臉房開店是絕對不可能了。

周末下午,6天皓不在家,程顏和老媽在客廳看電視。轉枱的時候,程母按在遙控器上的手微微一顫——

正在播出的竟是方程式集團的動土儀式。

緊接着,液晶屏幕里出現方劍齊那張遭人恨的方臉,他用台灣腔慷概激昂地說着什麼老舊社區舊貌換新顏,將在兩年內被打造成超高級的優質生活圈……

聽着一大串浮華的廣告語,程顏垂了眸,「媽,換個台吧。」

這是母女倆永遠的痛。

程母回過神,抹了抹潮濕的眼角,忙不迭換了頻道。

就在這時,家裏的電話響了。

來電顯示是6天皓的手機,他的聲音平緩、沉穩:「小顏,你和媽現在下樓來,我帶你們去個地方。」

程顏聽聞「媽」這個親密的稱謂,抽了抽嘴角,人家真是母子情深啊!

坐上車,程母大咧咧問6天皓:「我們這是去哪啊?你小子不會是給我們什麼驚喜吧?」她現在是徹頭徹尾的家庭主婦,腦子裏只有一日三餐,因此她能想到的驚喜也離不開吃。看了看錶,她為難地說:「現在吃晚飯會不會太早了?」

6天皓勾了勾唇角,將關子賣到底:「等會你們就知道了。」

不出五分鐘,他將車停在風尚時代百貨公司東側的停車場。

這回換做程顏碎碎念了:「這不就是家對面的商場嗎?這麼近幹嘛開車呀,走過來不就得了。」

6天皓被一老一少倆女人念得頭疼,索性一聲不吭,自顧自往百貨公司門口走。

只見他很快在一層的一間臨街商鋪前停下。

程顏拉着老媽三兩步追上,疑惑地一抬頭——

母女兩人雙雙震驚了!

超大的落地櫥窗,紅白相間的招牌,6天皓竟然在這裏複製出來一個一模一樣的多多來便利店!

程母當場濕了眼眶,魔怔般一步步挪進店面,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店內的佈局、裝修,哪怕是貨架擺放的位置都和以前的多多來絲毫不拆,只是更新,更大,更豪華。

天皓,有心了。

儘管程父撫恤金換來的小店再也不復存在了,不出兩年,那裏將充滿繁華與喧囂,而程家母女對程父的念想卻再無處可去,生生被埋葬在高筋混凝土建構的繁囂之下。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如出一轍的店面彷彿承載着延續的記憶,永不會逝去的愛,那是——女兒對父親的緬懷,老婆對老公的想念,以及未來女婿對岳父的敬愛。

程母感動不已,哭着哭着,又豁然笑了。她心裏默默想,女兒可以嫁給這樣的男人,程父在天有靈也可以安息了。

程顏的心跳一瞬間快得不能自已,幾欲跳出胸腔。

她仰起頭——

一瞬不瞬地看着6天皓。

彼此眼中都有個小小的倒影——

深情款款的他,和幸福溫婉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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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擒相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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