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瘞玉埋香塵土慘淡1

84瘞玉埋香塵土慘淡1

人類是非常奇怪的動物,只要有相同的遭遇,就會莫名產生強力的牽絆——davidhume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毒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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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菜」生活,是對個人意志及身體素質的極大考驗——譬如,頭皮奇癢,卻死活撓不著,此為精神折磨;而太過好動,導致脖子被枷板粗糙的邊緣蹭破一層皮,就屬於皮肉摧殘了。

不用他人指出,我也知道自己現在像落水狗一樣狼狽,萎靡不振、蓬頭垢面、毫無生機,但至少我還有一口氣在,所以情況也許不算太糟……當然,如果沒有申屠瘋子的疲勞轟炸,我想我會活得更加舒心。

心裏真是五味雜陳啊,我人都成這樣了,居然還能被視作稀世珍寶——不管我願不願意,每天都要跟申屠瘋子相處八個時辰以上,也就是說,除去吃喝拉撒睡,她把所有時間都花在對我的緊迫盯梢上,幾乎到了忘我的境界,我不得不懷疑她有撰寫「泡菜」觀察日記的癖好。

舔了舔乾裂的唇瓣,緩緩闔上眼皮,身體剛放鬆下沉,就感到尖銳劇烈的疼痛,登時,我呲牙咧嘴,急忙恢復仰頸的姿勢,確保脖上的傷口遠離缸內刺激性的粘液。

「嘎吱」輕響,酒窖上方的隔板被掀開了,不多時,就見毒瑾提着食盒走下來,說明我的吃飯時間到了——每日一餐應該是申屠瘋子默許的,就算毒瑾因事離開,也會有啞奴送飯過來,只是餵食如同用刑一般,直接將滾燙的湯水往我嘴裏灌……幸好也就那麼一次,之後每到飯點,毒瑾必定出現。

「今天是第十六日。」他一成不變地以天數作為開場白,狹長的眼眸細細打量我,彷彿在評估我還能再撐多少時日。

身處地下,我對日月交替沒有直觀的概念,儘管深知時間拖得越長對自己越不利,卻只能暗自焦急,表面上仍是泰然自若,面對申屠瘋子時如此,面對毒瑾亦然。

「我居然要連吃一十六天的白粥。」見毒瑾端來瓷碗,我忍不住抱怨道:「我現在的情況確實只適合吃流食,但你好歹讓廚子往裏面加些料啊!」

「粥是我煮的,我自己也是這麼吃,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毒瑾溫聲答道,徑直坐在我的面前,熟練地給我餵食。

「申屠瘋子果然非常人矣,每天喝白粥還能紅光滿面,跟打了雞血一樣。」我大口吞下,然後用力嗤了一聲。

「那倒不是,她不會吃我煮的東西。」顯然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毒瑾轉而說道:「以一名囚徒來說,你的食慾未免太好了。」

「因為我不想活活餓死,死後屍骨還供人收藏。」我認真答曰。

感謝申屠瘋子的無私演示——斑斕毒蛇沾上缸中的粘液即死,屍身持續浸泡數個時辰后,表皮呈青色,環骨現綠光——「青皮綠骨」在她眼中應該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物,卻讓我有了粉身碎骨的衝動。

毒瑾愣了一下,隨即低語:「現在還來得及,我不但能讓你安詳得解脫,還可以將你的屍身完整地送回墨台府。」

「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不加思索地應道,暗暗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如果……我是說如果、也只是如果,我一不小心沒能熬過去,你隨便尋塊地將我埋了就算了,不用告知任何人,包括我的夫君。」

毒瑾輕愕,道:「你真的希望這樣?你失蹤一事在皇都傳得沸沸揚揚的,大街小巷都是墨台府貼出的尋人告示,儀公子甚至親自南下搜尋。」

「我呢,對未來一直沒有把握,不曾為了得到什麼而萌生貪念,縱然心中多少都存有牽掛,卻渴望離世之時能坦然無復繫念。」我勾唇苦笑,要知道,做一個在逆境中樂天知命之人並不容易,儘管一直不願深想,但信念已然動搖,腦中不覺浮現最壞的結果:

「若能及時脫困固然最好,但萬一……不見屍,姑且當我休夫離籍,我的夫君怨我也好,惱我也罷,記恨個三五年就會漸漸釋懷,然後再找個好欺負的妻主,好好把日子過下去;我消失,對殷也好,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天總會憶起最初在門派的時光,那個時候就殷真心對我好,可我一直沒有正視他的感情,如今,不知該惋惜彼此錯過,還是該慶幸不會拖累他……至於你,毒瑾,你願幫我入殮,是你對我的仁義,我感激你,但那不是你的主子所樂見的,不然『她』也不會費心讓申屠瘋子來動刀了。」

我說這話,不為試探,只是陳述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實——怎麼看申屠瘋子跟毒瑾都不是上下級從屬關係,申屠瘋子感興趣的是煉製蠱王的過程,而毒瑾的目的似乎只是親眼見證我的死亡。

「你猜到了什麼?」毒瑾的表情沒有太大的波動,給我塞了一口粥,淡淡道:「我從沒發誓對任何人效忠,何來的主子一說?!」

我將他的話當作辯詞,也不特意堅持,只是砸吧砸吧嘴,道:「你也知道,我整天在缸里沒事幹,就只能靠胡思亂想來打發時間。本來我是毫無頭緒的,但一想到你跟申屠瘋子,許多以往被我忽略的事突然聯繫起來了,思路逐漸清晰成形。」猶如拼圖遊戲一般,雖然現在還不完整,但已足夠……足夠能猜出毒瑾及申屠瘋子背後之人了。

毒瑾不語,意味深長地瞟了我一眼,繼續喂粥。見狀,我若無其事地問道:「我聽過很多關於你以前的妻主公孫大人的傳聞,她是武將,長年在外地駐守,因傷被召回堰都后才成家的。那麼,你們是怎麼相識的?」

「為什麼提起她……」毒瑾手中動作微頓,眸間隱約閃過異樣,道:「她在門派養傷的時候,葯光派我去北院照顧,所以,一切都順理成章,不是么?!」

「她是怎麼死的?不要跟我說什麼意外。」裝作沒看到毒瑾的冷眼,我決心打破砂鍋問到底。

「不是意外是什麼?三司會審都是以意外結案的,沒有人需要對公孫丠的死負責,而她的死也不會牽連到任何人。」我注意到毒瑾沒用尊稱,對自己的妻主是直呼其名的。

「據我說知,五年前朝中大臣的派系分佈不似現今這般微妙,那時一部分人以恭王女馬首是瞻,一部分則亦步亦趨跟着左相大人,還有的就是墨台氏的血脈及姻親。俗話說『背靠大樹好乘涼』,公孫大人的升遷速度那麼快,差一點就當上五營統領,掌控皇都百萬禁軍,我很好奇,她是跟誰站在一起的?」

「如果是你,你會選擇站在哪一邊呢?」毒瑾不答反問。

「墨台氏的事,出於立場問題,我不予置評。就說冉燮左相吧,怎麼說你也是從『生死門』出來的,算是她府里的人,她照顧公孫大人合情合理;而恭王女,不管她對兵權有沒有野心,都不會希望公孫大人被他人拉攏,若不能為她所用,留着反倒礙事……」我沉吟,偷偷瞄了眼毒瑾,見他面無慍色,遂大膽說道:「貌似……不管公孫大人站哪一邊,她都死定了,升得越高,死得越快,她在步步高升的同時,就應該有這樣的覺悟。」

毒瑾突兀地停止餵食,聲音寒了下來:「既然你已經下了斷言,還問我作甚?」

「我這不是跟你探討一下嘛,你不願聽,就當我自言自語好了!我想說,公孫丠真蠢啊,一心貪戀高官厚祿,看不清形勢,不曉得急流勇退,要不請旨外放要不藉機左遷,怎麼都好過丟了小命吧?!」我煞有其事地嘆氣。

「說的簡單……」毒瑾似乎說了什麼,但他的聲音過輕,我一時沒聽清,正待開口詢問,忽然眼前一花,他已經站了起來,居高臨下望着我,語帶諷意:「誰人問過她的想法?又有誰人給過她選擇?表面上是榮耀加身,卻一步步被推上風頭浪尖,最終淪為派系鬥爭的犧牲品!無數犧牲品中的一個!」

恭王女加墨台府加左相,正好構成世上最穩固的形狀——一個相互制約的勢力三角——往好的方面說,朝廷的基石堅牢,不易出現朝綱不振、政局動蕩、奸臣橫行的局面,同時也意味着,倘若有人意圖打破那樣的格局,必須耐心地各個擊破,不可能一蹴而就。

我仰頭,將毒瑾的反應盡收眼底,心裏微有打量,口中繼續問道:「看來你心裏一直很清楚公孫大人猝然離世並非意外啊……你之所以如此篤定,是不是有人跟你透露過什麼內情?」

「篤定有什麼用?恭王女是皇親、墨台府算國戚、左相居百官之首,無論是她們之中的誰要公孫丠死,都跟掐死一隻螞蟻般容易!好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盛世朝堂啊!」毒瑾冷笑。

聞言,我沒立刻接話,不確定毒瑾是故意避開敏感人物不提,還是難抑內心的情緒。其實,在我看來,要公孫丠死並不容易,不然就不會採取那麼麻煩的殺人方式了——或許公孫丠最初遭遇的真的只是一些小意外,或許動殺機的不只是一兩人,或許大家動手時都顧慮做得太明顯而被他人抓住把柄……幾乎是不約而同的,當公孫丠「走霉運」的傳言不脛而走之後,有心人就開始着手製造意外,於是死亡陷阱豁然誕生——該感慨一句,果然是團結力量大啊!

「那個……恕我冒昧,你把你的妻主公孫丠之死歸咎給恭王女、墨台氏跟冉燮左相的同時,不覺得自己放過了一個很關鍵的人嗎?」我委婉地把話題帶回去,只為驗證心中的猜測——那個見死不救的人,那個推波助瀾的人,那個真正得益的人。

「難道你在懷疑我?」毒瑾面露薄怒。他的五官天生妖嬈,說通俗一些,就是怎麼看都像不安於室的狐媚子,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張臉猛然肅起,竟讓人感到颯颯殺氣。

「當然不是。」否認的話語脫口而出,我正色道:「你一心渴望脫離門派,好不容易等來的機會,即是公孫丠,你何嘗忍心毀去呢?」

一如我決定握住墨台妖孽的手的時候,帶些焦慮,帶些彷徨,但是更多的是對新生活的期待——那樣的心情,我怎會不懂?!

「毒瑾,你曾說我們倆同病相憐,那麼,如果說這世間真有什麼人可以了解你,那人必定是我。以前在門派,我覺得外面的世界距離好遠,根本看不見出路,因為想得太多,所以不敢輕易逃離,而現在,好不容易擺脫葯光了,前方依稀有路,卻又看不見光……我好不甘心啊,我想要的不過是平平淡淡的生活,這個願望奢侈嗎?」我越說越精神,越想越火大,一掃先前悲涼的心境,抓住時機挑撥鼓吹:

「你與其費神想像自己會如何死,不如好好規劃將來的生活,趁著還能自由行動的時候離開你的主子,離開皇都吧!哪怕只有一絲希望,都別放棄,即使遍體鱗傷也掙扎著走出一條活路,不為任何人,只為你自己!」

毒瑾目不轉睛地凝睇我半天,語氣放緩了些:「你……是好人。」

這話我聽得頗為受用,好人自然會有好報的,我滿心期盼毒瑾能因一時感動而放我離開,但他冒出的下一句卻讓我麵皮微抖:

「跟公孫丠一樣的好人!她明知我只是在利用她,仍無條件地對我好,她說她會等我真心接納她,但她走得實在太早,我還來不及報答她的恩,也沒有還她的情。」

「那個……」能不能別把我與公孫丠放在一起,我比較喜歡長命百歲。

「可是,」毒瑾美眸一眨也不眨,直白地說道:「毒玄,你真的清楚自己在跟誰人抗爭嗎?已然身陷囹圄的你不管說什麼都不具說服力,也許你自詡運道足,不但享受墨台氏的庇護,還得到冉燮府兩位公子的垂青,甚至連性空求解的顏先生都對你……」

毒瑾的話嘎然停住,目光從我身上移開。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接道:「我現在等的是奇迹的發生,反正還有時間,我能一邊泡澡一邊等……」

話說得很溜,慢半拍注意到毒瑾好像提到了什麼「顏先生」?!很陌生的稱謂,但是莫名惹人在意,我不禁潤了潤唇,小心翼翼地問道:

「請問,你說的顏先生,是我認識的那個不諳世故不明狀況不讓人省心的顏姓某人嗎?」

毒瑾沒理會我的提問,轉身收拾食具。

「應該不可能……他現在應該遠離皇都了,不是嗎?我交代得很清楚,他不可能沒聽懂的,不是嗎?何況他稟賦異能,尋常人根本無法阻攔他,不是嗎?」每說一句,我都反問一聲,不是真的指望毒瑾來回答,只是試圖平復內心的不安。

毒瑾聞言輕嘆,道:「毒玄,你現在怎麼還有心情擔心別人?」

「那個哪裏是『別人』?那個是我的徒弟、我的債主、我的……家人啊!」心頭一緊,我幾乎是喊出來的,困在缸內的身體開始掙動。

我對顏煜的感情,並非對他外貌的迷戀,也不是對他心有愧疚,只是很自然地將他納入我的羽翼下,然後全心全意地守護他——請相信,我比世上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幸福!

「你放心,顏先生很好,他……在宮裏會越來越好的。」毒瑾終於肯對上我的眼眸,似在探究我的想法。

「宮裏?」為什麼……心神大震,大腦霎時空白。

「我也是剛聽到消息,就在你來這兒的那晚,顏先生出現在宮裏,他向皇上求了一願。」毒瑾緩緩說道。

「求願?」宛如一隻學舌的鸚鵡,我只會傻傻重複毒瑾的話。

「願墨台氏與墨台夫人無罪,皇上當場就允了。」

我費了好大勁才吸收毒瑾的話,一股氣血湧上大腦,喃喃:「原來如此!原來她連這個都算計進去了……」

缺失的拼圖碎片終於找到,環環相扣的謎題迎刃而解,可我感覺不到輕鬆,喉口發酸,我艱澀地問道:

「那麼,代價呢?皇上特赦的代價是什麼?」

「留在宮裏,顏先生放棄修行者的身份留在宮中。」毒瑾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

「哈、哈哈……」下一秒,我大笑出聲,笑岔氣了還邊咳邊笑,咳得眼淚仍在笑,周身氣息大亂,五臟六腑如受煎熬,然後用盡氣力喊道: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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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愚若智(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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