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眼盲

47眼盲

他是先皇手裏的一把刀。

從小打磨,十五歲刀刃初開,二十歲執天下之政挾天子以令諸侯,二十五權傾天下舉朝跪拜。

裴毓二字,本是這世界上最好的兵刃,他是因着朝政而生的。

而現如今,這一台殺人的機械躺在床上,眼神朦朧,堪稱脆弱。這模樣說不出的詭異,就想是老虎變成了貓兒一樣。

他靜默片刻,忽然道:「本王有些渴。」

楚鳳宸一愣,轉過身去房中桌上斟了一杯茶,又匆匆折回了床榻邊。她踟躕了片刻,終於咬咬牙執起了他的手,把手中的茶杯送到了他的手心。

他的手冰涼,忽然抖了抖。卻只是一瞬間。下一瞬間,他微微彎翹起了嘴角,艱澀地支起了身體。

「本王沒力氣,有勞了。」他道。

好吧,念在救命之恩。楚鳳宸默默地靠近他,把手裏的茶杯小心對着他的口傾倒——茶水是涼的,她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急急住了手,低道:「我去換一壺。」

「嗯。」裴毓彎翹起了眼睫,答得十分乖巧。

新茶在片刻后就送到了房裏,不過又太燙。楚鳳宸斟了一杯吹了吹,等茶溫了一些,又如法炮製地舉到了他唇邊。

一杯飲罷,又是一杯,裴毓的眼裏噙著一抹晶亮的光,像是夜晚湖上的月波。

氣氛有些詭異的尷尬。

楚鳳宸渾身不適,她想起了那張被藏了三天的藥方,心上劃過一絲異樣情緒,乾咳了幾聲道:「你……不會死吧?」

「不會。」

那一箭應該快要穿透胸口了吧。她猶豫問:「……疼不疼?」

裴毓眨了眨眼,輕輕道:「很疼。」

「……」

裴毓眼中已經有了一點可憐光芒:「疼死了,怎麼辦?」

宸皇陛下默默翻了個白眼:「忍着。」

裴毓的神態頓時可憐得……簡直無恥。

楚鳳宸卻不知不覺鬆了一口氣,第一次鬆懈下了一絲防備,緩緩坐在了裴毓的床頭。寂靜在房中緩緩地流淌著,清淺的呼吸伴隨裊裊熏香環繞。她看到裴毓又閉上了眼睛,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輕輕觸了觸他傾瀉在床榻上的髮絲。

「……多謝。」終於,她終於開了口。

這三日,她想了許多,依舊沒有想明白所有的事兒。不過她與裴毓之間有過太多的瓜葛,可是獨獨這一件事卻是簡單幹脆不需要多想的。她欠了他一條命,毋庸置疑。

裴毓的眼睫顫了顫,呼吸微亂。

楚鳳宸揉了揉眼睛,最終卻沒能把心頭的疑問真正問出口來:你既然肯為我不要了性命,為什麼這些年要做這些事,把我逼到不得不反抗的地步?如果真是等花開,為什麼……

她思緒紛亂,裴毓的略沙啞的聲音在房間里靜靜響起。他說:「陛下早些歇息吧,宮中不可一日無主。」

這顯然是逐客令。

「那朕告辭了!」

楚鳳宸咬牙切齒,握緊了拳頭朝門外走,每一步都重得像要在地上砸出個孔來。「砰——」房門被重重闔上。房間里的裴毓忽然睜開了眼睛,寧靜的臉上忽然變得慌亂不安。

寂靜中,他徐徐抬起了手,舉到了自己的眼前,一瞬間僵滯了身體。

良久,他閉上了眼睛,面如死灰。

這一切,楚鳳宸都看在眼裏,滿眼震驚與恐懼。她並沒有出去,事實上她就站在房內的門邊,連呼吸都放得極其輕緩無比,生怕驚擾了十幾步開外的床榻上的那人,如果可以,她想連呼吸和心跳都屏住掐滅。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樣茫然無措的裴毓。

她不聰明,卻不是傻子。可是眼前所見的景象昭顯的事實實在太過可怕了。

裴毓的眼睛,真的看不見了。

忽然,門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緊隨其後的是丫鬟低柔的聲音:「王爺,午膳已經備好了。」

「進來吧。」

「是。」

房門吱嘎一聲被丫鬟推開了。楚鳳宸在見到丫鬟的一瞬間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丫鬟驚詫地瞪大了眼,許久才倉皇點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去了裴毓的床前。楚鳳宸便趁著這個空檔輕手輕腳離開了裴毓的房間。

…………

楚鳳宸不太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宮的,紛亂的思緒混雜着許多幕恐怖的畫面在她的腦海里交織匯聚,最後都成了一團無解的謎題。亂到最後,是魔障一樣的聲音在耳邊一遍遍問:瞿放之死如何了?救命之恩如何償?江山還要怎樣守?

她想了許多年,想要裴毓快點兒去見先帝,想過把朝中的大小奸臣統統弄下去和先帝下個棋,可是這許多個方法卻絕不是像現在這樣仇還沒有清,恩無法還。她更不敢想,裴毓變成這樣,究竟是因為他身上的餘毒,還是因為她這自私茫然的三天。

即使裴毓有千萬種死法,也不該是這樣最沒有尊嚴的一種。

「陛下?」宮門前,有一抹頎長的身影早已經久候。

顧璟?

顧璟見到楚鳳宸抬頭,冰冷僵硬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溫和。他道:「陛下,臣久候,是為了與陛下稟報瞿將軍的案件。」

「你說什麼?」

顧璟道:「臣知曉陛下並不願意瞿將軍之死成為無頭公案,故而斗膽抗旨追查至今,還望陛下見諒。」

這才是顧璟。楚鳳宸微笑起來:「朕豈會責怪顧愛卿體恤朕心呢,顧愛卿有什麼發現?」

顧璟卻忽然不說話了,冷硬的臉上忽然有幾分……詭異的潮紅。

楚鳳宸:「?」

顧璟乾咳一聲,道:「陛下請隨微臣去天牢。」

…………

對於天牢,始終是楚鳳宸的一個噩夢。不久之前的大火把宮中的天牢燒得一塌糊塗,後來朝中百官商議,乾脆把天牢遷到了宮牆之外另一處避水之所,而這天牢的原址就此荒廢。也正因為如此,原本的殘骸被徹底保留了下來。

楚鳳宸再一次跟着顧璟進去了天牢。天牢中,許多焦土已經被踩得堅實無比,幾日連綿秋雨,磚瓦的縫隙中已經開始有青苔滋生。

她一路踉踉蹌蹌險些栽倒,到後來恬不知恥地乾脆拽住了顧璟的衣擺。

顧璟愕然。

楚鳳宸尷尬地笑:「朕怕摔,委屈顧愛卿當個拐杖。」

顧璟:「……」

良久,他輕輕道:「嗯。」

火把照亮了天牢深處,楚鳳宸不知不覺鬆開了手,目光在灰暗的牢中探尋。這一次是白日,有幾縷陽光透過天牢的缺殘帶來了一絲光亮,加上火把的光芒,她可以大概看清天牢深處的模樣——可是,並無異狀,這兒就是個已經塌方的牢獄。

「陛下請看那兒。」顧璟淡道,伸手朝最陰暗處一指。

楚鳳宸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卻只看到一片平坦,什麼都沒有。只是那兒的泥土較別的地方要殘破些,像是被搬離過什麼東西。

顧璟也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了一柄生了銹的刑具,緩步到他指的那一方,一杖一杖挖掘起來。

他說:「臣初來時,這裏覆蓋着獄中最厚重的木桌,只剩一點點了。後來,臣把它搬了開去,就發現……」

叮。

清脆的聲響。

顧璟蹲□,從那裏頭挖出了一個焦黑的東西。

楚鳳宸舉着火把靠近他,良久,才終於認出那東西是什麼。那是一個精緻的劍柄。

顧璟說:「這是裴王府親兵佩劍。」

「你的意思是裴毓他……」楚鳳宸緩道,「不、越是這樣,越……

顧璟頷首,道:「是,越是裴王府佩劍,越不可能是裴王府的人,極有可能是栽贓嫁禍。只是微臣不明白究竟為何有人會埋下這至關重要的證據。」他皺眉,「可是事關裴王府,司律府許多事無法徹查。」

楚鳳宸沉吟片刻,輕道:「沒關係的。」

不論裴毓在這件事情中扮演着什麼角色,她都會徹查。

…………

翌日,裴王府迎來了一位貴客。丫鬟聞綠哆哆嗦嗦端上了一壺茶,小心地偷看着廳堂上的當朝聖上,大氣也不敢出。

「攝政王呢?」宸皇陛下問。

聞綠顫聲道:「他、他在花園……」

宸皇陛下咧嘴笑:「去告訴他快來接駕,朕與他久別,想要好好談談心。」

「陛、陛下……您這些、這些……」聞綠瞪眼看着廳堂上十數捧著各色箱子的宮婢。

宸皇真摯道:「朕憂心攝政王安危,又恐朝中事耽擱,故而決心在這王府里住一陣子。一舉兩得,為天下百姓謀福祉。」

站在她身旁的淮青很不給面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楚鳳宸勾勾嘴角,悄悄藏起眼底的一抹憂思:橫豎大奸臣裴毓現在是一隻貓兒,此時不查,更待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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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分分鐘弄死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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