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六、

一百一十六、

張隨和趙巨炎匆匆走着,面上卻一如平常。不多時出了城門,師家父女正在城外不遠處躊躇,見到二人出來,師玉霓忙迎上去,喜道:「你們怎麼這麼快便脫身了?我和爹爹還準備去營救你們呢!」張隨和趙巨炎心中都能隱約猜到是李映蕊暗中相助,只是不便說出。張隨笑道:「大概是某位貴人相助吧。」師玉霓道:「我們現在怎麼辦?」張隨沉吟一下,道:「我們繼續往南邊走一點,離城遠遠地找個地方住下來等著瀟師弟。」

四人一同又走了一段,趙巨炎忽然輕輕「哼」了一聲。張隨順他眼光一看,原來數十步之外停著一駕馬車,頓時知道了趙巨炎那一聲冷哼的由來,上前幾步趕到馬車邊上,大笑道:「你們果然還在!我就知道你們不會走的!」

他話音未落,馬車門嘩地打開,陳仲平跳了出來,哈哈大笑,看看師玉霓還未趕來,悄悄做個手勢指向車裏道:「你這小子,我差點被你騙回家了!還好有韓小姐堅持着非要等候。」張隨順他所指望去,恰和韓泠泠目光相撞。不知是出於禮節,還是默契的喜悅,還是其他的什麼,兩人同時微微笑了笑。

那三人走到馬車邊,趙巨炎假作生氣道:「好哇小二,我的話你都敢不聽了?京城裏快翻了天,你們還在這悠哉游哉,你是怎麼帶的隊?」陳仲平撓頭傻笑,張隨道:「這樣也好,本來兵分兩路我還有點不放心,現在倒可以免了,我們幾個人,還是在一起心裏踏實一些。」陳仲平和陳泰齊聲道:「正是如此!」

師公延面上卻不悅道:「你們在一起罷,我們要先走了。」師玉霓一怔,早被師公延緊緊拉住,二話不說轉頭就走。師玉霓急道:「你……」師公延扭臉斜眼看着她,鬆開手冷笑道:「怎麼?有了小白臉,就不要我這老頭子了是嗎?哼哼!」自顧自去了。師玉霓愣了片刻,嘆了口氣,目光轉了轉,想往張隨這邊看來,卻終究只是在地面上挪動了幾尺,低着頭跟上師公延一起去了。

眾人再一次領教了師公延的無常脾氣。張隨看着那極快離去的背影,張張嘴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來。

北京城外的官道上也不缺驛站客店之類,如今五人目標太大,趙巨炎便和韓泠泠假作父女,做第一隊,張隨和陳仲平、陳泰做第二隊,幾人裝作不認識,分開住進了一家小店,也不多說話,先好好睡了一覺。自京城到店門前的路上,自有首陽派內部的標記暗中藏在角角落落里,只等張瀟脫身後循跡前來。

一直睡到下午,張隨醒來只覺全身酥軟酸麻,腦袋有點暈暈乎乎的,胳膊勉強能舉起來,卻連拳頭也握不緊。他知道是昨夜裏運力過多了,不聲不響地從床上盤腿坐起,暗暗運轉體內小周天,不一剎,神采奕奕,血液再度活潑起來。

陳仲平和陳泰依然未醒,張隨輕悄悄地從床上跳下,穿好衣服走出門去。這家小店環境雖然簡陋,床鋪倒還乾淨,他和二陳同屋而居,趙巨炎和韓泠泠各自一個房間。此時店內無人,這戶人家許是在店后,四下里一片安靜,正是睡下午的最佳環境。張隨嘴角浮出一抹微笑,深深出了口氣,剛要往外走,忽聽身後一聲咳嗽。

張隨轉過身來,見趙巨炎正在自己身後站着,於是笑道:「我正在想,這般安靜的環境真是令人嚮往。日後,我也要和小玉兒開一家夫妻店。你看,這桌凳,筷籠,泥土地面,剝落紅漆的門框……這裏的一切,我真的好喜歡。願意做了,就開門招待幾個路人,不願意做了,就關上門行我們自己的樂子,飯後叼著煙斗,在門前和孩子們講講故事,睡前熱水泡泡腳,想想自己宏壯的經歷……啊,那一種生活!」張隨邊說邊笑着搖搖頭,面上不勝神往。

趙巨炎也笑了笑,道:「這樣平凡的生活,大概是所有不平凡人的嚮往。可不平凡人的生活,也是被平凡人嚮往著的。」張隨嘆口氣,介面道:「確實如此。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

一個聲音道:「這話說的也太絕對了點。」二人一看,原來是韓泠泠從房中出來了。只聽她道:「之前我在家的時候,雖然對周圍的一切不喜歡,卻也不嚮往平民百姓的生活。」張隨笑道:「你是天生的貴族小姐。」韓泠泠微笑以為作答,繼續道:「我從家裏出來之後,承蒙貴派照顧,也沒吃什麼苦,才體味到江湖漂泊客的妙處。其實世上一切的不滿和不平都是來自不知足。敝帚自珍,布衾亦當貂裘;心比天高,萬金猶嫌不足。」

張隨和趙巨炎同時頷首。韓泠泠又道:「很多人都說,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可我看來,已經得到的東西才該最值得珍惜,即使是行囊里的一塊乾糧,也終究比別家殿堂里的珠玉黃金來得實在寶貴。真不知道世上為什麼那麼多人吃着碗裏瞧著鍋里。」

張隨心道:「韓家是百足之蟲,你一個小姐自然吃穿不愁,怎會知道下層平拼搏奮鬥的必要?魏晉時清談的風氣,大概便是這樣來的罷!」看看門外,道:「瀟師弟怎麼還不來?」走出門去又看了幾眼,道:「我進城去看看。」

韓泠泠眉頭一揚,看向趙巨炎。她的意思,是擔心張隨身上有傷,希望趙巨炎和他同去,不料趙巨炎定定看了張隨幾眼,道:「你小心便是,不要張瀟回來了,你倒栽在裏面。」張隨笑道:「你放心吧,我這一回馬槍誰能想得到?入夜之前,自當趕回。」

看着張隨遠去,韓泠泠又嘆了口氣,似乎有點幽怨的意思。趙巨炎看看店后,店主依然不見蹤影,道:「我之所以沒和他一起去,是要跟你說一件事情。」韓泠泠奇道:「什麼事情?」趙巨炎在一張矮凳上坐下道:「我發現,張隨最近有點古怪。」韓泠泠在他對面坐下,詫異地聽他說下去:「你和張隨認識才沒幾天,彼此相處又短,可能看得不大明顯。可他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他的性格,我還能不知道?只是最近一段來,他好像被另一個人附體了似的,往往表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暴戾性格,這種性格,彷彿是不受他控制,不知不覺就會發作。在京城的這幾天,你也知道的,他動不動就大開殺戒,師小姐遭劫的那一夜,他對你凶成那樣——之前的張隨可不是這樣的。適才你說完最後一句話,他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立即找借口離開,我猜,他心裏可能冒出了一些反對的觀點。這也是他反常的一個癥狀,總愛跟人過不去。」

韓泠泠道:「你和我說這個做什麼?」趙巨炎一怔,笑笑說:「其實也沒什麼,接着這個機會理理自己的思路。」轉而面色凝肅道:「回山後我一定得跟師父說說,這可是個大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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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隨大搖大擺重回到北京城裏,寶日號雖然幸而未遭封禁,夥計們卻是一個都不剩了,只好關門歇業。張隨想了想,先到早晨同張瀟分離之處看了看。

石磚鋪就的地上還有槍騎兵擲出的一片小洞,那被趙巨炎捅倒的一片宮牆不過半天時間,卻已經重新矗立了起來。四下里的生意依然興隆,人流依然鼎盛,縱有什麼痕迹,也早被磨滅了。張隨心想:「國有搬山之力,果然名不虛傳。可是瀟師弟讓我往哪裏找去?莫非他被擒住了?不會的,那時我看他精神還好,司熠辰卻已經很累了,而且瀟師弟手中那把古劍鋒利異常,司熠辰赤手空拳定然制不住他——不不,也許我想的太好了。」不經意間,張隨背心竟然滲出冷汗,手腳也一陣陣發涼。

他定定神,仔細思索:「現在還能找誰?丁毅之?李映蕊?他們戴罪之身自顧不暇,姜朔一家肯定是沒人敢去招惹的,唉,我的交遊還是太窄!待回去讓二師兄請人調查罷。」正要轉身回去,突然又想起一事,唇邊浮出一事狡黠的微笑,雙手背後,向皇城北邊悠悠走去。

轉過兩個路口,又見那扇朱底藍紋大門。原來張隨是借這個機會,找楚載安的晦氣來了。此時他一人在京中,寶日樓的夥計、師玉霓、韓泠泠都在城外,無所牽掛顧忌,雖然孤身一人卻也膽豪氣壯,直接一把將門推開走了進去。

這是一套兩進的房子,外面一間只有簡單幾張桌椅,裏面的房間雖然有張床,床上卻是空無一人。伸手一摸,被衾冰涼,不似有人住過,看向院子裏,也是空無一人。張隨嘀咕道:「莫非昨夜他便搬走了?可楚承洛明明瞞過去了呀。」

背後一陣腳步聲,張隨回頭看去,卻是一個身着藍衫的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正在詫異地看着自己,道:「這位相公,你可是要租房嗎?」張隨問道:「你是此處房東?」那人道:「小人正是。」張隨眼珠一轉,笑道:「之前在這裏住的那位老爺,是家嚴的舊交,我今天才到京城,安頓下來之後便要來拜訪,不想卻人去樓空了。」

房東道:「是啊,他們昨晚連夜搬出的。」說着動手收拾床上被褥。張隨問道:「你可知道他們搬到哪裏去了?」房東搖頭道:「這個我卻不知道。不過那老爺傷得不輕,總該在這北京城裏罷。」張隨看他神情不似說謊,告聲叨擾,退步出來了。此時天上已經下起小雨,更添了一層春寒。

張隨連找兩個人都撲了個空,心情自是不佳,雖然路邊有好幾個賣傘的商鋪,他都不屑一顧,硬是淋著雨出城飛奔了回來。他今天本已氣虛,待回到小店之後,立即發起了高燒,昏迷了整整一夜,夢中還念叨著張瀟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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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劍天瀾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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