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相托

一百、相托

張瀟聽糊塗了。從前到后都是自己下的決定,他為什麼說是瞿英放自己進來的?想起今晚心緒反常地煩躁,張瀟忽然猜到,難道瞿英會那傳說中的什麼蠱心之術,暗中操縱了自己的神智?想到這裡,不禁打了個冷戰。

這時小皇上回身吹熄了桌上的燭台,在黑暗中道:「請教壯士高姓大名。」張瀟道:「在下姓張名瀟。」他卻留了個心思,沒有說出自己的師承門派,以免招來滅頂之災。

小皇上道:「張壯士,請坐罷。你我今日,也不必拘泥君臣之禮,只以你我相稱便是。」他自己先在桌邊一張錦榻上坐了,張瀟後退兩步,在一張矮凳上坐下,暗地裡調勻呼吸,加速身體的恢復。面前的這個人是當今天子,深藏不露,城府和鋒芒掩得極深,連自己都感覺不到他的氣息,張瀟不禁有點惴惴。轉念一想,自己本就是該死的人,這條命能活到現在,都是賒出來的,還有什麼好怕?膽子又大了起來。

小皇上道:「瞿總管膽大心細,武功又高。他之所以容你進我房間,是有一事相托。」張瀟道:「什麼叫『他容你進我房間』?請皇上明示。」小皇上道:「你摸摸你手中的那個劍柄,上面殘餘的劍身,不足半寸。」張瀟道:「是這樣。他手中寶劍甚是鋒利,兩下便把在下的劍斬為三截。」小皇上道:「尋常人若是用利刃寶劍斬斷對方兵刃,應是從半腰裡下手。他出了兩劍,那麼你的劍身應該還剩下四分之一才是。」張瀟一想,果然是這個道理,只不知瞿英為何如此?

月亮慢慢轉過半空,清輝逐漸從窗子的縫隙中滲透進來,屋子裡也不算完全的漆黑一片。張瀟是習武之人,耳目比常人聰明敏銳,很快便適應了房中的黑暗。他偷偷觀詳面前的少年天子時,忽然發現他一隻手捏得緊緊地放在膝上,另一隻手伸在桌子下面,好像握住了什麼東西。張瀟暗道:「他也挺緊張的。不錯,他以天子的尊貴,同危險的江湖劍客同處一室,自然要處處小心地戒備著。那桌下暗藏著的,應該是匕首之類的防身器物吧。」想到人與人之間無法完全接納信任,又想起父親曾說過的「防人之心不可無」,不由心灰意冷,興味索然。

小皇上卻沒發覺張瀟的異狀,自顧自道:「瞿總管忠心耿耿,擔心朕的……我的安危,肯定不能讓壯士你手持兵刃進來。若我猜的不錯,他應是帶著護衛追了你好久吧?其實宮中侍衛之強,尤勝京中金領捕快,誅殺十倍於己的敵人也非難事。我聽遠遠近近的鬧了好久,那便是瞿總管故意放縱以請君入甕。依我看來,你並非是心存惡念的姦邪之人,而是一心揚名的單純少年罷了。太祖太宗時候,皇城裡都有刺客出沒過,那些刺客,竟然有幾個後來成了在野的不世名俠,這個榜樣可不好。」

張瀟聽對方說話的口氣,依然是高高在上不可觸及,心中暗嘆了一聲,道:「到底有什麼事可讓在下效力,皇上請說。」小皇上沉默了一會兒,道:「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想請壯士幫我傳個話。今夜先好好歇息,明日再說吧,你在這裡耽一天,明晚再走,當可無恙。」張瀟自打進了這個房間,身上一刻也沒有舒服過,也無心追問,只是緩緩吐納,專心運轉內力。

過了一會兒,張瀟心宇澄澈清靜,逐漸感知周圍自然,發覺小皇上呼吸沉穩悠長,一直坐在桌邊未曾動彈,不知在思索什麼事情。而屏風后的大床上還藏有一個人,呼吸細微嬌弱,應是女子無疑,不知是哪個嬪妃,難怪那時小皇上要先扯過屏風將床掩住,才肯重燃燈火。

房間里一片靜謐,一隻螞蟻爬過的聲音也能聽得見。忽然那床上的女子輕輕呻吟了一聲,呼吸粗重起來,好似極為痛苦。小皇上幾步趕到床邊,伸手入被握住那女子的手,輕聲道:「又來了么?」關切擔心之色溢於言表。

那女子也知外人在場,有點羞怯的意思,但總是忍耐不住,難以像之前那般安靜。張瀟渾如不覺,一聲不響坐在原處。小皇上急道:「朕去宣太醫!」轉身向外走去。走到門口,又把腳步生生停住,看了看張瀟,面露難色。

張瀟慢悠悠道:「皇上請便,我依先前躲在窗下便是。不過依在下之見,即使太醫前來,恐怕也只是治標不治本。」小皇上奇道:「你如何得知?」張瀟道:「否則你剛才不會說『又來了』。」小皇上長嘆一聲道:「確實如此。我也懶得搭理那些人。」話雖這麼說,可是床上那女子愈加凄楚,忽聽「哧」地一聲響,床單竟被她扯破了。小皇上心如刀絞,又要向外走。

張瀟道:「不知娘娘是何徵狀。」小皇上仔細看了張瀟幾眼,道:「從數日之前起,她身上便時時疼痛。那一股痛感倒也奇怪,並不是固定在一處,而是體內亂竄,時而在腹,時而在胸,時而在背,發作也沒規律。」張瀟聽他這麼說,心中猜出了個大致,道:「在下斗膽,可否讓我為娘娘把脈一觀?」小皇上眼中射出希望來,道:「請!」宮中嬪妃被其他男子接近,那是大不諱之事,不過現在小皇上憂心如焚,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也管不得那麼多了。

被子被拉得很靠上,連枕頭都遮了一半,枕邊湧出一抹烏雲,一直纖細蒼白的手從被下伸出。張瀟輕聲道:「得罪!」伸出三指輕輕搭在那皓白的素腕上。觸及之處,並未像想象之中那麼溫軟,而是冰冷僵硬,可見被中人所受的痛苦。

張瀟凝神感知了一會兒,問道:「那是怎麼樣的痛感?是砂石打磨一般,還是利刃加體一般,還是針刺火燒一般?」被中人咬牙道:「就好似,有一把短刀在五臟六腑之間攢來刺去……這幾日,疼痛的部位經常在左肋之下。」張瀟鬆開手,回頭對緊貼自己身後的小皇上道:「我知道了。」小皇上急道:「是怎樣?」張瀟道:「這原本不是疾病,太醫們無法醫治,並非他們醫術不高。說來奇怪,娘娘體內不知何處來了一股陰柔的氣息,應該是一個懂武功的人下的手。若不儘早除去,好的也會全身癱瘓,壞的只怕難逃性命之危。」

小皇上定定地盯視了張瀟幾眼,後退一步,拱手拜道:「請先生代為禳治!」張瀟急忙扶起,道:「我既能道出症由,必有救治之法,皇上不必多禮。只是請皇上回憶一下,是何人接近了娘娘?」小皇上牙關咬得緊緊的,明顯是在剋制自己的憤怒,道:「是那個妖婦……她不僅害了朕的孩子,還要害朕的皇后!」

張瀟吃了一驚,這才想起數日之前聽史老頭講過軼聞,說是浣衣局裡的一個婦人為皇后按摩之後,當夜龍胎便不保了。那時震驚過後,立即被姜朔叫去,倒也沒有深究,不想卻在小皇上口裡得了證實。他本以為這是皇上某個愛妃,原來卻是母儀天下的正宮皇后!

張瀟定定神,道:「那婦人想來擅長陰柔內力,是以當時娘娘並未出事,而是夜半才有了癥狀。」小皇上看了張瀟一眼,嘆道:「宮外人都知道此事?朕的臉面算是丟盡了!」俄而又道:「請張兄速速救治罷!」張瀟搖頭道:「不可。若是現在動手,那股氣息生出反抗之力,娘娘的身體便成了戰場,徒增痛苦。只有等娘娘熬過這一場,才是在下顯手段的時候。」小皇上吁出一口氣,道:「那麼,先謝謝了。可惜朕說的話……」說到這裡,猛然發覺自己二人對話聲音過大,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生生打住話頭,向窗外看了一眼。

張瀟微笑道:「皇上莫慌莫怕,若有人接近我們半里之內,在下必能發覺。」小皇上聽他這麼說,才算安下心來,搖頭笑道:「習武之人可真是厲害,耳聰目明,心念和毅力也都比常人要強。」張瀟道:「習武強身,只是探索天道的一個途徑。如皇上等不能習武之人,當有自己的道路可走。」他這話意蘊頗深,小皇上聽了半晌沒說話,才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

張瀟回到原處繼續靜坐,小皇上自去床邊撫慰皇後去了。張瀟看他二人伉儷情深,倒也生出些許感動。歷史上與皇后情深意篤、患難與共的皇帝,如隋文帝、唐太宗、明太祖,都是有數的明君,天子方今雖然年幼,日後定可有一番作為。那幕後的人竟然對皇後下手,是先除去了他的一隻臂膀,之後他一個人難免不保,救了皇后,也就是救了皇上。他又想到自己身上,還要奉皇上之命跟宮外的某人傳話,當一回欽差大臣!那個曾在緊要關頭出手相助皇家的俠客,皇上親自為之撕衣裹傷的俠客,史書上會不會也留下個名字呢?這麼一想,鬱結的心中也有了一絲絲快慰。

片刻之後,張瀟轉而想到:「他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島,無人可用才不得不託付我這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否則他剛才還會掩護我、關懷我么?他心中必然也知道,此舉冒了絕大的風險,但是他實在沒有其他辦法和外界聯繫,原來,我只是個下下之策!即使千秋百世之後有人在書中讀到我的名字,頂多嗤笑一句『張瀟不過應時成事罷了』,唉,難道我自己就不能顛覆時局、自己給自己造勢么?」

「皇上這般做當然也沒錯,換做是我,我也不能坐以待斃,即使冒了大風險,也要拼上一拼!原來誰都沒錯,那麼錯的到底是誰呢?是誰把我弄得這般不開心?我也好想如同爹爹、丁老門主和幾位師兄那般,吐辭為經舉足為法,言出如山令出如鼎!或許二十年、三十年之後,我會達到這一個地步,但是這中間的路,實在談何容易、談何容易!那是太痛苦的打捶和煎熬。這一段如生命一般漫長的遙不可及的路程,竟要讓我一個人孤獨承擔么?」

張瀟這才發現,長久以來自己的知心交際都停留在父兄的層面,如今賭氣出逃,竟然沒有一個人可以傾吐心事!想到這裡,不禁湧起了一陣男兒掉淚的悲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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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劍天瀾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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