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豆皮卷肉蘸豆醬

第14章 豆皮卷肉蘸豆醬

宋庄小學的考試就在平凡的一天早晨開始了,穿上乾淨衣服背著書包的宋向文沿著通向學校的小路走時就在好奇的觀察著其他學生的表情和舉動,是否眼神裡帶著憧憬和興奮。經過了昨天家長學生們的踩踏和一整晚的低溫,路面上沒有清理的雪凝結成冰,讓路面變成了天然的溜冰場,宋庄小學的學生們無論大小都在這條約莫百米長的水泥路上來回竄,一個助跑,跑到合適的位置突然站定,張開雙臂來回搖晃著穩定身體,讓整個人在冰面上以一種在同齡人眼中很帥的姿勢劃出去,直到滑倒或是滑到沒來得及變成冰的雪面上,再折返過來從逆方向重新劃過去。

宋庄小學的校門口每天早上都有學校的少先隊檢查學生有沒有帶紅領巾和安全帽,如果沒有,就要求學生站在學校大門旁邊,再在本子上記上自己的名字和班級,等到檢查結束了,再統一回教室。作為剛剛升入學校的新人,宋向文他們這些一年級的學生是檢查的重點關照對象,高年級的學生看到自己同班或是其他更高年級的學生,往往因為不敢或是太過熟悉,有得選擇忽視,有的寒暄幾句就放進門去,如果當了學校的檢查員還不為班級同學開開後門,是會在班級裡面遭到不待見的。而面對低年級的學生,檢查員好像抓到了獵物,嗓門也放大了分貝,怒吼著讓他們站在門口,如果站的不端莊,踹兩腳也無所謂,反正沒人看得見。

所以,冰面上大多是五六年級的學生,他們好像對考試滿不在乎,肆無忌憚的享受著在學校外面的最後幾分鐘快樂。低年級的學生,就按部就班的按照學校劃定的線路,用一種謹慎中埋藏著興奮的心態走過那一片喧鬧的人群,提心弔膽的從檢察員的目光中走進校門,並對已經站在門口的學校報以帶有一絲同情的一瞥。

早上八點,平常日子的第一節課開始的時間,也是今天第一場考試開始的時間。宋向文坐在教室靠近左邊窗戶的位置,看到一個陌生的女老師拿著一摞卷子,從辦公室所在的一排平房中間的綠色門推門出來,與旁邊的老師寒暄了幾句,低頭向自己的教室方向走來。第一場考的是數學,像他們這種一年級的學生,只有兩門考試課程,數學和英語,所以一上午就考完了,中午回家就不用再來學校,等到下成績發獎狀放寒假的時候再來。

一張試卷,宋向文的的確確感覺到了無與倫比的難度,他甚至讀不懂其中的幾道題干,答案改了又改,急得他滿頭大汗。宋庄小學一年級的考場,寬鬆的像沒有考場的樣子,寫完試卷的學生,可以直接交上去就出門在教室前面的一片空地上玩。一場考試45分鐘,才剛過一半就陸續有人走出教室,坐在教室旁的冬青從旁。在平日里一同在教室前門來回奔跑嬉笑吵鬧的好朋友們,好像對試卷也遊刃有餘。宋向文並不知道什麼叫同輩壓力,也沒有什麼可以言喻的競爭意識,有的好像只是看到別人都能出去玩而自己只能坐在教室聽著他們說笑的一種「悲涼」感。多年後,宋向文在短視頻APP上曾看到一句話,自己的失敗固然可怕,但別人的成功更讓人寢食難安。爭強好勝的確是人們努力拚搏的重要動力來源,但是過度的對一切別人所擁有事物的渴望與羨慕好像並不能完全讓自己過得快樂。

關於考場上的回憶,宋向文僅僅停留在他焦頭爛額的想著數學卷子上表格旁邊的小黑球小白球到底算不算是題目的一部分。那天的回家的路,好像是奶奶接的?好像是和程鴻哥哥一起回家的?對於一個第一次獨自面對難題的孩子,而且恰恰這個孩子的心思又有一些細膩,那麼第一次的經歷將給他未來長時間面對相似情況時一種無法擺脫的羈絆。看似漫長的生活裡面,會經歷許多在旁人口中或者自己心裡無比重要的事情,在宋向文的意識里,最重要的,就是無數的第一次。

無論如何,考試只是半天的時間,加起來不過是九十分鐘,考過之後,那個五天一次休息的學校就可以暫時淡出宋向文的腦海。他白天可以和程鴻、宋飛揚以及住在前面兩條衚衕的孫奧繼續在家門口的衚衕里玩著他們從小玩到大的遊戲。

讓宋向文吃驚的是,身邊的大人好像都對他的成績很有興趣,尤其是當他考完試的第二天跟著母親劉二姐來到了李庄的大姨家串門子的時候。本來宋向文的大姨劉美平常就喜歡養幾隻雞幾隻鴨,不管是結婚之前在家裡當閨女還是結婚之後來到了新家。而且,在大姨夫李光的祖宅後面,是村子里的一個死水塆,距離李光家還不到二十米的下坡,這樣劉美養的鴨子大鵝就有了天然的下蛋游水的地方。

每次臨近春節了,劉美總是要電話通知自己的三個兄弟姐妹,自己家裡養的鴨子大肥肥了,都來抓著回家過年吃肉。宋向文跟著劉二姐這次去,也是為了去抓兩隻鴨子,順便把家裡的土豆給劉美送一袋子。本來宋向文去了是沒有什麼存在感的,簡單的叫人寒暄之後,不愛說話的他就坐在炕上看電視就可以,比他大十四歲的哥哥不喜歡跟他一起玩,他也不纏著自己的哥哥。而這次,剛到大姨家進門沒說兩句話,大姨就扭頭問過來「文文,你們考試了?」「啊,嗯,考了。」「考了幾分,幾個100?」

宋向文當然知道考試的滿分是一百分,從小所有的親戚都會誇他聰明,是個考清華北大的料,肯定門門都一百。宋向文也像是接受了這種誇獎,有時候還會想著以後去清華北大上學是很簡單的,畢竟身邊的人都這麼說。這一下被自己的大姨問起來,又想起來從小到大圍繞在自己耳朵邊的一句句誇讚,宋向文早就把那天在考場上焦頭爛額的緊張感拋擲腦後,只有砰砰直跳的心和不知如何作答的急躁。到底該說多少呢?如果說沒有下成績,那怎麼表現出自己很聰明的?但是如果說都是一百分,那以後下了成績不是怎麼辦?

宋向文嗯嗯啊啊的半天支支吾吾不出來,終於,某一刻,像是靈感衝破了平行宇宙的邊界用一種超越光速的速度準確的來到銀河系進入了這個不起眼的孩子腦海中,轉瞬間已經通過語言系統隨口而出「一門99,一門100。」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宋向文心裡感到一陣詫異,自己怎麼能說出這樣荒誕的話。但是大姨的反應,還是很符合且滿足宋向文的虛榮心的。「哦呦!真厲害!恁哥哥還沒考過100呢!」劉美一邊直起身讓自己完全坐在炕上,一邊望著宋向文發出驚嘆。每當這個時候,也就是自己的孩子被誇獎的時候,家長往往會表現出的行為不外乎兩種。第一種,自謙中帶有驕傲的說自己的孩子也就那樣,不足的地方還有很多,哪裡有你家的孩子優秀等等。第二種,就是順著誇獎接下來,一臉的驕傲誇著自己的孩子「是啊是啊,俺家這個孩子的小腦瓜就是好使,腦子轉的就是快!」宋向文在之後見到的家長中無外乎就是這兩種,而母親劉二姐所表現的,恰恰是超脫這兩種之外的第三種,當劉二姐聽到宋向文的回答和姐姐的誇獎之後,只是不好意思的低著頭笑了笑,默默的看著自己的大姐和自己的兒子,然後自然而然地繼續和劉美說著剛才說著的話題。

也許,在這個農婦的心裡,孩子的成績其實並不那麼重要?當然並非如此,從之後的劉二姐對宋向文的成績關心程度來看,劉二姐對於自己孩子的學習關心程度甚至高於地裡面等著澆的土豆玉米和灶台裡面快要燒光的木柴火。外不喜歡炫耀,內不喜歡控制,也許劉二姐覺得自己沒讀過幾年書,講的道理可能並不是那麼好,所以他充分的尊重孩子去學習,去了解更多的知識,讓孩子從書本裡面和自己的生活中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道理。讓一個人回頭的永遠不是勸誡,而是撞過的南牆。

從大姨家回來,宋向文就把這兩個分數牢牢地印記在了腦海里。總不能碰到不一樣的人說出來的成績還不一樣吧。那豈不是要招人笑話。年前,又是親戚間走門串戶的高峰期,一年以來積累的賬目,都要在年前清算明白,誰欠了誰多少錢,如果等到年後,對於欠錢的人無疑是一種折磨。而且也往往在過年之後百年的閑談中免不了被戳脊梁骨。所以,在等待成績的幾天,宋向文幾乎見過了所有的親戚,當然大家都知道他今年是第一年上學,所以都會問一句成績如何。從一開始的扭扭捏捏,到後來十分自信的說出「99,100。」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熟能生巧吧。

臘月二十七這天,宋向文跟著母親劉二姐來到了劉庄自己的姥姥家,一年到頭了,每一年除了來和兩個弟弟把一年的賬目清算掉,還要過來給自己的爹娘留下二百元的過年養老錢。雖然說兩個老人現在身子骨還硬朗的很,沒到挖土豆的時候還會騎著自行車來到宋庄西北邊宋召華家的地裡面幫他們幹上幾天,但是做子女的無論父母是不是需要,已經出嫁的女兒總得表表孝心。總不能讓兩個弟弟全權負責爹娘的養老。

進了姥姥王娥老兩口所住的小綠房門,就聽見王娥和劉萬正在炕上說著話,寒冬臘月,農村人都閑下來的,老兩口一天也沒有什麼可忙活的,生著路子盤腿坐在炕上,透過南面的窗子看著外面街道上的風景,一天就這麼慢慢的過去。

「娘,我給恁帶回來兩個豬蹄,給恁割了點豬肉,你們留著年夜裡包餃子吃昂。」劉二姐的聲音下了王娥一跳,背對著房門的王娥嘴裡「哎呦」一聲,扭轉身體從炕上坐起身來。「來了,不用,我跟你爹俺倆有肉吃,昨日劉明還給我了幾斤肉,從家買的。文文也來了,放假了是不是。」王娥笑著下了炕,從桌子底下抽出來一個凳子,張羅著閨女外甥坐下。劉萬總是不苟言笑,從年輕幹活的時候就不怎麼和人閑聊,在還有生產隊的時候,劉萬就是管著對立面的三隻大黃牛,每天都住在牛棚里,自己一個人養著三個供著全隊吃飯的老夥計們,也沒和什麼人打過什麼交道。對於晚輩,也是簡單的玩笑之後就一個人靠著牆坐在炕上。宋向文作為整個大家庭裡面最小的孩子,每次去姥姥家裡都會被劉萬開句玩笑「小的,你給我帶的禮物呢?你媽給我帶了你的呢?」宋向文年紀最小,所以姥爺喜歡叫他「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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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向文的姥姥,帶著從她那個年代所留存下來的生活習慣,吃飯喜歡用黃色的小金屬盆,做的飯菜喜歡多加鹽,從鍋里拿出來的新做飯菜要放在鍋台旁邊的四方廚具櫥里供幾分鐘,意在讓老祖宗先吃。一個長方形低腳小桌子,總是靠在廚房廚具櫥旁邊一米多點的牆上。最近幾年出現的煤氣灶,放在依靠小桌子的對面,這十幾年日子變得越來越好,很多時候做飯都不用再費勁燒火,尤其是在夏天,燒上火之後炕上熱得讓人發暈,沒人能在炕上躺的住。有了這個煤氣灶,劉娥也慢慢的習慣了扭一下煤氣罐再打一下火之後就能做一鍋熱氣騰騰飯菜的生活,但是從來不下廚的劉萬,卻總是挑剔著煤氣灶燒出來的東西,少了大鍋柴火燒過的味道。「你看看你這些毛病吧你,你想吃自己下去做,你不睡炕頭你不知道熱是吧。」每次聽到劉萬的嘟囔劉娥都會說回去。

這天也是如此,雖然劉二姐帶著宋向文來得匆忙,基本已經到了飯點,如果再來準備什麼新鮮可口的飯菜來招待自己的閨女和外甥可要花點功夫了,但劉娥還是想辦法從放著劉萬所有寶貝的抽屜里拿出了一根火腿。劉萬睡覺的地方頭頂就是一個抽屜,裡面放著他兩個兒子兩個閨女給他買的薑糖、茶葉、老酒、水果...這些都是他這個已經退居二線的小老頭的寶貝,一天抽開一兩次拿點東西舒服舒服嘴,那是最好不過了。

一盤火腿,一小盆昨天的白菜粉條,幾個蒸的微微發黃的饅頭,四個人就圍著小桌子不緊不慢的吃著。

正當王娥往宋向文面前夾火腿的時候,在外給人家裝修房子的劉亮好像提前下工一樣推門而入,手上還端著一個不小的陶瓷盤子。「舅。」「嗯。」外甥舅舅的對話就是這麼簡單。「我這是在老五家,他過生日,弄了點燒烤,還有些豆皮,俺們吃不完了,恁們快吃吧。」劉亮將盤子放在小桌子上,在凳子上坐下。「是,哎呦你看看還吃燒烤,娘,爹吃吧,文文我給你弄個昂。」劉二姐邊放下筷子拿起一張豆腐皮,邊說著。「老五是臘月的生日,生日不大倒是。」「他生日那天過的都有,還非得避開臘月?」「你今天沒幹活?」「哪裡,早上起來去小唐家莊幹了,給人家加來刮膩子,這不十點給我打了個電話叫我去吃飯,我又去了。」

一張卷了慢慢的肉的豆腐皮從劉二姐手上送到了宋向文手裡。宋向文長到七歲,還沒吃過燒烤,也許吃過吧,但是不記得了。不過聽名字就好吃,而且從盤子裡面的一根根簽字看上去就知道,肯定比用土豆和白菜炒的肉要好吃得多。還沒吃的宋向文就有些興奮,自己今天要第一次嘗嘗這個東西了。一口咬下去,宋向文有一些恍惚,這是什麼玩意,怎麼能好吃成這個樣子,尤其是蘸了一點豆瓣醬,嘴裡的肉是辣辣的,豆皮是軟軟的,豆瓣醬是鮮的,而且烤肉本來就很有滋味,在蘸上豆瓣醬,別提有多香了。宋向文兩個手緊緊的抓著那還有一半的豆皮,舌頭在嘴裡面不緊不慢的攪動,要把這一中味道傳達給舌頭上的每一個味蕾,記住它,也好以後回憶它。

「文文考試考多少分?」劉亮問起來,劉亮的兒子劉立坤學習在班級裡面要從後面數,自己的兒子皮的要命,每次放學回來就是找他哥哥劉立傑到處玩。村上的同齡孩子也太多了,還都是男孩,都是不惹事不舒服的主,自己的孩子怎麼可能好好學習,自己又從不打孩子,雖然長得五大三粗但是嚇不住孩子所以也沒啥用。媳婦更不管了,在家裡收拾家務,沒有什麼固定工作,偶爾去給鄰居幫幫忙做做活,到點做飯,吃完刷碗,一天天就這樣過去。所以二姐家這個從小就被誇獎聰明的孩子到底是什麼水平,不問問怎麼知道,而且作為長輩,關心一下未嘗不可。

已經說了很多遍的宋向文,又有了嘴裡香得沒邊的肉,興奮得他近乎跳脫的說著「一門99,一門100。」這次回答可不只是劉亮一個人吃驚,加上對外甥親愛有佳的王娥也是讚不絕口。「真厲害昂文文,得考個好大學得。」

微黃的白熾燈燈絲好像有些壞了,發出的光一顫一顫的,把屋子照的也不是很亮堂。已經天黑了,還坐在不是自己家的炕上,聽著親戚聽到自己的謊話后發出的欣賞讚嘆,街道上還有布鞋擦過水泥地的擦擦聲,那是夜歸人疲憊的信號,也是這個坐落在一片低洼地的劉庄要結束一天忙碌的信號。宋向文有些恍惚,但也僅僅是恍惚,他怎麼可能知道什麼是虛榮呢,他知道的就是如果這樣說別人會很開心的。他自己呢?他自己開心嗎?應該開心吧,被人誇還不開心嗎?那為什麼會感覺到哪裡不對勁呢?到底是哪裡呢?好像周圍的聲音都慢慢變得微弱了,好像嘴裡的肉,也沒那麼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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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隨風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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