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屏風

第一百一十七章 屏風

一時間,在座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饒是張峒道在長安看過那麼多熱鬧,又在杜家結結實實和死人打了一回交道,看著這幅畫,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短暫地陷入了一種踟躕的沉默,隨即笑起來:「這屏風上的畫,本官倒是沒見過啊。」

高鶴很有趣味:「啊呀,說來也是湊巧,這副屏風乃是下官在一個游商那邊瞧見的,當時一看就覺得實在是沒見過的新鮮樣式。千祈萬求好不容易才買下來,原先我還想著可能是因為我沒見識,才會覺得新鮮,既然張大人你也沒有看過,那這東西看起來確實是個寶貝!」

張峒道壓抑住想說話的心情,重新將目光轉向屏風:寶貝不寶貝的他不知道,但是這東西沒人買以至於成為孤品,是什麼人都不會奇怪的。

屏風以中軸線為分界,一邊是地府幽冥沸騰的鬼火,另一邊則是子時三刻寂靜黑暗的人間。地府那一側,一個年邁的老和尚被三條凶神惡煞的巨犬拖拽在鬼火之中,他的下半截身體已經被吃得乾淨,一縷一縷的赤紅色絲線纏在鬼火的幽冥之中,彷彿那和尚下一秒就要被吃進去一般。而人間那一層則有一名更為年輕的和尚維持著從蒲團摔下去的瞬間的動作,他神態驚恐而絕望,嘴巴張大,似乎正在發出尖銳的慘叫。面對那已經被吃下半截身體的老和尚,他無法做出任何拯救對方的行為,只能無助地發出驚恐的尖叫。

這是一幅彷彿剛剛從阿鼻地獄中被拖拽出來的恐怖景象,它不像是任何一幅應當被歷史留下的古畫,他像是……真實,一種血和肉被碾壓摩擦,做糜狀塗抹的腥臭的真實。

這個想法忽然嚇到了,但是隨即就理解了自己指的是什麼——是場景。

目前為止無論是工筆畫還是寫意水墨畫,繪畫本身應該追求的都是飄逸、精緻和美麗。君子的德行被外化為精美的服飾,君子的本心被外化為瀟洒的山水。無論是哪一種,都沒有用如此精細的手段去描摹過一個恐怖的絕望的場景。

尤其這場景的主角還是兩位和尚,如果從禪意來看,甚至應當是得道高僧。

見到連張峒道都看得有幾分痴,高鶴是真的生出幾分驕傲了:「這幅畫,畫的是南朝《冥祥記》裡面的一個故事,被稱為『餓狗示報』。說來也巧,這個故事和剛剛陸先生說的,還有幾分相似呢!」

這下總算將張峒道的目光從屏風轉移到高鶴身上,他吸了一口氣,似乎要將剛剛的畫面忘記,隨即笑了起來:「當真如此巧合?本官倒想聽聽這個故事呢。」

「劉宋時代新野有一位得道高僧名為沙門竺慧,於永初二年圓寂。去世后,弟子為他設七天齋供。因為沙門竺慧聲名遠播,故而有許多僧人前來為其誦經超度,其中就有一名名叫道賢的和尚。然而,在道賢為沙門竺慧超度幾日後,在某日子時三刻,忽然看見沙門竺慧的身影漂浮在空中質問他,要什麼時候才能能斷肉。」

「道賢還未曾回答,就聽見沙門竺慧繼續說,我正因為吃肉,墮落到了餓狗地獄。如果你不相信,請看看我的背後。於是道賢向沙門竺慧背後看去,只見高僧背後跟著三條形狀巨大的野狗,眼光如火炬,正在啃噬沙門竺慧的血肉。道賢大驚失色,再一個恍惚,只見那鬼影和三條惡狗都已經不在了。」

最近幾年社會上流行起不少志怪異聞,一般都是脫胎於魏晉時期修士和隱士留下的記錄,最近幾年似乎文人落魄時候也會寫一些試圖賣點錢討個生活。這「餓狗示報」的故事乍一聽似乎與其他的志怪故事沒有什麼區別。

「不過,這幅畫把沙門竺慧畫得好生凄慘啊……」張峒道嘆了一口氣,目光隨即移開,似乎生出些不忍似的。

高鶴感同身受地嘆了一口氣:「沒辦法,他不該吃肉的。」

張峒道瞟了他一眼:「這倒也是,吃了不該吃的肉,受點苦也是沒有辦法的。」

這句話高鶴沒接茬,只是笑著把這句話晃了過去,等到說了些閑話之後才舉起酒杯恭恭敬敬對著張峒道點點頭:「張大人,請。」

張峒道舉杯,抬頭抿了一口。

念空並沒有吃什麼東西,他一直在一旁念經。最開始的時候張峒道還不知道為什麼他非要在這個時候念經,看了一會才發現他在念往生咒,而面前的盤子里正好有一條通體雪白的清蒸刀魚,魚身完整,只點綴些蔥薑絲。翻了一隻白色珍珠模樣的眼睛,熱氣騰騰地躺在盤子里。

「你在為魚超度?」

念空放下手裡的念珠,他沉默了許久,最終搖搖頭:「沒有,它生來就是要被人吃的,他們既然要被吃掉,我若超度他們,讓他們放下怨恨,這反而是不公平的。」

張峒道覺得有些古怪,夾著肉吃了幾筷子:「那你念經幹什麼?」

「為了求自己一個心安。」

屏風雖然讓宴會氣氛略微陷入僵硬,但是畢竟是男人多的酒局,等到進入下半場的時候便徹底快活起來,酒宴準備了四道肉菜,豬肘、白切雞、清蒸刀魚、和最貴的一道燉鹿肉。四道菜做得都很地道,賓主盡歡,屏風兩側的桌上儘是吃剩下的骨頭。

是夜,張峒道被人挨個敬酒,果然喝多了一些。他被陸載扶到房間的時候遠遠似乎聽到有人吵鬧的聲音,有些醉醺醺的張峒道被吵得頭疼,拽著高家的侍從問道:「那是誰啊?怎麼大半夜的這麼吵鬧?」

侍從聽了聽,對這聲音似乎習以為常:「回大人,那是衛縣令家的千金小姐。衛小姐打小跟……念空師傅一塊長大,這次兩人分別許久,估計是小姐心裡惦記著吧?」

話說得倒是有些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打趣意味,不由得讓張峒道想起那對冥婚的小夫妻生出些惆悵又釋然的感慨:「一塊長大是何其幸運啊。人吶,還是要抓緊身邊的緣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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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美人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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