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素宴

85 素宴

黃昏時孫夫人請眾人入席用晚膳,蕙羅此前已進膳,亦不欲面對王詵與趙令穰,退至書房。王詵四顧不見她,遂問趙似:「何不請蕙羅姑娘一同用膳?」

趙似淡淡瞥他一眼,並不作答,倒是趙令穰目含驚訝,道:「都尉是直呼沈內人芳名?」

王詵做驚覺狀:「是,是,是我唐突了。沈內人年輕和厚,我見之但覺十分親切,所以直呼她芳名,現下想來,確是逾禮了。」

趙似問他:「都尉怎知沈內人閨名?」

王詵朗然笑道:「沈內人原是今上倚重之人,宮中誰人不曉?我往來禁中,總會聽今上提過。」

趙似默然。

趙令穰沉吟道:「記得上回官家請我與吳元瑜先生在瑤津池水榭品評畫作,沈內人也在,見解頗不凡,官家遂在紈扇上題了一句小晏詞賜她:長因蕙草憶羅裙,綠腰沉水熏。想必沈內人之名,就出自此詞了。」

王詵頻頻頷首:「沒錯,沈內人的名字,就因此詞得來。」

趙令穰淺笑不語,少頃,讓孫夫人去請蕙羅入席,孫夫人解釋說蕙羅已用過晚膳,趙令穰點點頭,轉顧王詵與趙似,請他們動箸品嘗菜肴:「居於鄉野,山珍海味一時難以齊備,今日拙荊做的只是些家常素食,二位見笑了。」

案上菜式多為筍、藕、菌菇之類,配以菊花與粟米煮成的飯,席間飄散著淡淡清香味,擺盤也別具匠心,趙似看了頷首道:「很精緻。」

王詵更是大讚:「我已有一年未食葷腥,大年賢伉儷這素宴正合我意。」

趙令穰微笑問:「都尉不食葷腥,是為禮佛?」

王詵道:「也不全是。這幾年來,我漸覺氣虛體弱,氣血不暢,膚色暗啞,印堂發黑,呼吸間也自感氣濁。去年一位禪師建議我只吃素食,說可神清目明,延年益壽。我嘗試一月,果然覺得大有助益,就杜絕葷腥至今。」

趙令穰細觀王詵面色,亦贊道:「都尉所言不差,如今看來,都尉顏彩輕潤,精爽秀潔,頗有少年時神采。看來我也應效仿都尉,以後飲食全素,一清中年濁氣。」

王詵笑道:「要清濁氣,還有一良方,可迅速見效。」

趙令穰挑眉似感興趣:「哦?」

王詵向他傾身,壓低了些聲音:「辟穀。」

趙令穰訝然問:「可是不食五穀,吸風飲露?」

王詵道:「的確不食五穀,與吸風飲露也差不太多……是只飲沉香水。」

趙令穰再問:「多日不食,不會體虛么?」

王詵答道:「不會。沉香溫腎通心,行氣平喘,辟穀飲沉香水,更可悅澤肌膚,使神氣清爽。我每隔一月總會辟穀數日,每次一聞火食氣即嘔,只能飲沉香水……你們看看,我這臉上,是不是顏色鮮悅,更勝從前?」

王詵側首讓趙令穰與趙似看他揚起的半邊臉頰,趙令穰看后微笑:「果然顏如少童。」

王詵欣然有自矜之色。趙令穰轉顧趙似,見他面如冠玉,顏色光美,皮膚白凈不遜於女子,不由贊道:「《莊子·逍遙遊》中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今見十二大王,宛若神人,可也有特別的養顏之法?」

趙似不動聲色地回答:「有。」

王詵笑道:「不消說,一定也如姑射神人那般,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游乎四海之外。」

趙似搖頭。趙令穰遂問:「大王不辟穀?那吃什麼養顏?」

趙似眼帘微垂,懶洋洋地,答案卻擲地有聲:「吃肉。」

王詵與趙令穰相顧愕然,趙似也不像要解釋的樣子,須臾,孫夫人打破此間沉默,含笑道:「你們中年人須食素辟穀清濁氣,而十二大王是少年郎,宜多進肉食補陽氣。兩廂均無對錯,食補之道,在於順應年齡體質時令,選擇合適的食物。」

趙似朝孫夫人欠身道:「夫人所言甚是。不拘葷素,重在合宜均衡,勿暴飲暴食,也勿驟然節食,便是養生了。」

孫夫人亦欠身道:「今日不知大王光臨,未備葷食,頗為失禮。」

趙似擺首:「我將承祭,原應齋戒,夫人有心了。」

王詵笑起來,率先舉箸:「都別這麼客氣,說了這半天話,菜都涼了。」

堂中眾人對話聲隱約傳了些到書房,蕙羅默默傾聽,但覺趙似言語率真一如既往,而王詵所言未免有些矯情。

蕙羅不露面,除了避嫌,也是不欲與王詵相見。雖然上次與他在月圓之夜偶遇,種種形狀似乎暗示他與自己母親或有些淵源,蕙羅卻對他未有絲毫親近之情,似乎連與他多說說話,試探身世之謎的興趣也無。

接下來堂中眾人推杯換盞,開始進膳,蕙羅在書房閑坐無聊,開始打量房中之物,發現大多是書畫,畫作以山水為主,而書架上的書則以醫書居多,書案上有一本打開的小冊子,蕙羅拾起細看,見上面每一頁都畫有一兩種香葯,旁邊有蠅頭小楷寫着這些香葯的藥性,後半部還記載着各種香葯合制的藥丸、散劑,註明主治何種病症。蕙羅一邊細看一邊默默記誦,竟看至入迷,連孫夫人入內都未察覺。

孫夫人捧著一襲衣物進來,連喚蕙羅數聲,蕙羅才倏然驚覺。孫夫人請她換上自己這套全新的衣裳,蕙羅低首看了看自己身上仍穿着的異域衣裙,赧然接過孫夫人遞來的衣裳,欠身行禮:「今日叨擾夫人這許久,還接受夫人饋贈,真是慚愧。」

孫夫人微笑道:「我久仰沈內人之名,原有心結識,卻苦無良機。內人今日光臨,蓬蓽生輝,區區衣物,何足道哉,內人肯接納,我歡喜不盡。」

隨後孫夫人協助蕙羅將衣裳換了,兩人隨意交談,孫夫人提到蕙羅與梅玉兒斗香,所合的微雨破禪香和天水盈月香已名滿京師,但不知如何製成。蕙羅也不藏私,把兩種香製法詳細道出,孫夫人讚歎一番,然後拿起適才蕙羅放下的那香葯小冊子遞到蕙羅手中,道:「我自幼體弱多病,服了很多葯總不見好。與夫君成婚後,因他愛焚香,我也接觸了許多香葯,其中一些用了似對身體有益,便開始研習香葯與醫書,把所得記錄在這香葯冊子上,上面的香葯形狀,是我夫君畫的,倒也有幾分神似。我見沈內人似乎很喜歡,不如就贈與內人,以謝你教我秘方之恩。」

蕙羅忙推辭:「這本冊子記錄的是夫人畢生所學,如此珍貴,蕙羅豈敢領受!」

孫夫人含笑把冊子塞回到蕙羅手心:「這裏面的內容,我已熟記於心,看不看都沒關係了。內人既有興趣,便帶走吧,日後若能用上一二,診治好一些人,便算為我積德,興許哪天我因此痊癒,也說不定呢。」

蕙羅聽她如此說,踟躕許久,在孫夫人催促下才將小冊子收好,對她再三拜謝。

一席晚膳尚未終了,室外又有馬蹄聲響,是趙似的近侍鄧鐸策馬飛馳而至。

鄧鐸下了馬疾步走到堂中向趙似稟報:「我按大王吩咐,稱大王在驛館閉閣午睡,不許皇城司的侍衛入內。但時間長了他們不免生疑,強行入內,發現大王不在,我只得又照王都尉之前的囑咐,塞給他們錢,說大王是跟王都尉去探訪西京的歌伎去了,就在城中,晚些便回,他們才暫且作罷。我悄悄避開他們,出城來向大王報訊,請大王快回去吧,若被他們發現大王私自出城,回稟官家,恐怕又會生出事端。」

趙似聞言起立,看向書房。蕙羅亦聞聲而至,來到堂中。

鄧鐸一見蕙羅,頓時愣了愣,少頃,又道:「我出城時見城中多了許多巡邏的兵卒,四處攔住年輕姑娘詢問,莫非,他們是在找沈內人?」

趙令穰立即起身,對趙似與蕙羅道:「事不宜遲,你們快回城吧。」

趙令穰準備好自家馬車,請蕙羅上車,讓鄧鐸駕車。趙似乘馬與馬車同行,王詵與趙令穰各自騎馬跟在後面。王詵幾次請趙令穰回去,趙令穰都說要親自見他們入城才放心。

那馬車不比蕙羅平日坐的犢車,馬跑得快,蕙羅又進膳未久,馬疾馳之下車十分顛簸,蕙羅胃中翻騰,幾欲嘔吐,褰簾喚趙似,趙似立即讓鄧鐸停下,親自扶蕙羅出來稍事休息。因馬車離地甚高,趙似便屈單膝,讓她踩在自己膝上下車,一手緊握她左手,另一手在她落地時輕扶她的腰,讓她站穩。

離他們三丈遠的趙令穰看得瞠目結舌,手指前方,訥訥道:「這,這……」

王詵壓下他的手,笑道:「跟在他們車後塵土撲面,咱們不如走另一岔道,在城門前再聚。」

不待趙令穰回應,王詵已強拉着他的馬掉頭,朝另一岔道走去。

趙令穰騎在馬上默默走了片刻,忍不住問王詵:「十二大王如今的處境,你是知道的,為何還帶他出城?沈內人既是官家看重的人,任十二大王與她走得這樣近,豈非讓他們惹禍上身?」

王詵道:「你我二十多年交情,我也不瞞你。若十二大王還風光如先帝在位時,我就不在他面前湊熱鬧了。如今他處境堪憐,我才冒着風險帶他出來散散心。天家之人,命數瞬息萬變,異日若風水輪流,他東山再起,必不會忘記今日我這雪中送炭之情。」

趙令穰一怔,然後道:「十大王幼時,你對他好,也是這個原因?」

王詵笑而不語,又道:「十二大王與沈內人情投意合,你難道看不出么?他們難得有獨處的機會,我們又何苦這時杵到他們眼前去討人厭?我們先到前頭去,在城門前兩三里處等他們,然後請十二大王先回,我們再送沈內人回西京宮城,就說沈內人為賊人所劫,我們遇見將她救了出來,原狀送回,這樣兩頭不得罪,官家知道了,也許還會嘉獎我們。」

趙令穰垂首無言,王詵笑着一鞭擊落在趙令穰馬臀上,喝到:「快走!晚了怕是截不住他們了。」

趙令穰之馬朝前狂奔,王詵大笑着揚鞭策馬,跟在他身後絕塵而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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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天香:北宋女官香葯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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