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習慣死亡 第九章(10)

10.習慣死亡 第九章(10)

晚上,睡在窗下,清涼的夜風拂著我的臉頰。***大慟一場以後,心頭好像輕鬆了一些。悲痛是會隨著眼淚溢出去的,如果人類沒有淚腺,我想,平均年齡絕不會超過四十歲。但是,摸著身下這個鋪板,我對自己是不是能活到三十歲都沒有把握。難道這塊抬走宋征的鋪板就不會再把我抬出去嗎?

**的酷刑,極樂的苦痛!

痛苦和快樂都是難以形容!

——亨利希·海涅《詩歌集》香甜爽朗的晨風,穿過破玻璃輕柔地吹醒了我。我感到特別清醒。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在入睡以前,我想,今夜我一定會夢見母親。但是,卻沒有。生與死是一步之隔,又離得非常遙遠,在夢中都無法再見到慈顏。媽媽是個家庭婦女,在鍋灶中間度過了她的一生。她相信冥冥之中有另一個世界,相信託夢、還魂等等無稽之談。有時,在燈下,她老人家帶著那麼神秘和虔誠的神,對我說得活靈活現,彷彿靈魂在幽冥中更加自由,隨著清風就能飛臨人間。那麼,是什麼阻礙了她老人家來到我的夢境哩?……

我正躺在鋪板上苦思冥想,高音喇叭突然播出了一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高亢的樂曲,同時窗前的操場上也響起了哨聲和口令聲。我坐起來,想從玻璃缺口向外看個究竟,而一塊用印著花貓的小手帕包的玉米餅卻從被子上滾落下去。我看了看炕上睡著的九個人,經過一番考慮,真如她所說的「悄悄地吃」了。

等我吃完,再扒到缺口旁往外看,人群已經散了。只見玻璃缺口的邊沿上,有一縷像是從肉上刮下來的鮮紅的血跡。幹活的時候,她又把我和「多事先生」(「多事先生」啊,你曾聽到過多少秘密!)叫到離人們很遠的地方修一段車路。「謝謝你。」我說,「我看見了。也吃了。」

「是你一個人吃的嗎?」

「是的。」

「你睡得真沉。我在窗子外看了你好半天,」她調皮地笑著,「我本來拿著根樹枝子,想捅醒你,可看你睡得香香的,就算了。以後你別讓他們知道。」

「算了吧,以後別送了。」我一面扔土一面說。

「為啥?」她歪著頭,不解地看著我。

「誰知道我要關多長時候,也許……」

「不,」她任性地說,「反正你關多長時候我就給你送多長時候,老送下去……」

「那麼,我就要老關下去羅?」我凄愴地笑了笑。

「不,」她拄著七九步槍,望著遠方,臉上溢出如夢似的甜蜜:「你在這裡我給你送吃的,以後……」

「以後怎麼樣?」我不是故作多,而是確實沒有想到以後會怎麼樣。

「以後……」她抿起嘴微微一笑,「我不說了,你壞得很!」「你這倒說對了,我本來就是壞人嘛。」

「別,別……」她向我靠攏過來,又撅起鮮紅豐滿的嘴唇,象哄孩子似的,「我這是說笑的,你別生氣,啊,別生氣。我知道你們右派是好人。過去我們村裡也有下放來勞改的。就是說大鍊鋼鐵搞糟了,大躍進是大冒進,老百姓餓死了這些話的人。我媽跟我說過,你們右派是好人。」

「不!」我吃了一驚,而且知道她是把「右派」和「右傾」搞混了,趕快說:「不,我沒說過這些話!」我的確沒說過,而且連想也沒敢想過。她這樣大膽而明確的話,又引起了我的懷疑。

「說了就說了,怕啥?這兒又沒別人,就這個瘋子。」她瞟了「多事先生」一眼,把一綹頭撩到耳後。我看到她手背上貼著紗布。

「你的手怎麼啦?」

「沒啥!」她莞爾一笑,把手藏到背後。

聯想到早上沾在破玻璃上的血跡,我明白了。一方面是有意試探,一方面是真關懷,我無法理解,深深地嘆了口氣。「別多想了。」她溫和地勸慰我,「我也沒爸,也沒媽……哎,人說你……就一個人,是嗎?」

「是的。」我沮喪地回答。

「我也是一個人。」她倒彷彿很高興地接著說:「我媽是六零年冬天得浮腫病死的,因為沒吃的。那年我才十三歲,也傷心得不得了。可咋辦呢?活著的人還得過呀!人嘛,聽老輩人說,人死如燈滅。一輩一輩都是這樣。有時候,遇到傷心事,覺著過不去,過不去了,可時間一長,也就過來了。」驀地,她又轉換成調皮的賣弄的神氣問我:「你今天早上看到我跳舞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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