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添杯土(四)

第90章 添杯土(四)

盧湘抵達海市已經是凌晨,連行李都來不及放,就徑自趕赴弔唁的靈堂。

見到池粵西生前照片的那一刻,她整個人脫力般慘然一笑,而後鄭重地上前給池粵西上了香。

她與池粵西交集不多,可畢竟是在身邊出現過的活生生的人,那感覺與在電視上看到任何災難與慘劇的震撼都不能比擬。盧湘做了半生慈善,救過無數人的命,卻發現對自己身邊的一切原來無能為力。

凌晨三點鐘,萬籟俱靜,唯有寒風吹過檐前鐵馬琤然作響。

靈堂桌案右側是為接待盧湘而等到深夜的池以藍。他臂上綁著的烏布帶已經鬆了,臉上滿是疲憊,卻依然待盧湘禮數周全,不曾行差踏錯。

盧湘將香插上,才偏頭凝視他,視線自上而下逡巡了一圈,再一圈,好似不認識他了一樣。

池以藍勸她先去休息,她搖搖頭道:「不差這幾小時,我明天一早就得趕回去,現在正好陪陪她。」停了停,她又道:「倒是你這孩子,撐了幾天沒合眼?都成了熊貓眼。」

他搖搖頭示意沒什麼,扯了張蒲團道:「那就坐下歇歇吧。」

盧湘沒有客套,不遠萬里飛躍太平洋回來,她也確實累了。

「見過阿蕪了?」盧湘仰頭問他。

「嗯。」他怎能居高臨下與她聊天,只得跟著席地而坐,與她面對著面,說,「她已經在客房睡了。」

盧湘點點頭,「你怎麼想?」

池以藍望她,眼眸深沉。

盧湘笑了一下:「沒什麼,你慢慢想。反正你們年輕,總有大把時間想清楚。」

「當年您為什麼不讓我見她?」

他的語氣並非質問,更像單純好奇。所以盧湘也沒覺得冒犯,沉默了片刻。

「她當時是個將死之人。」盧湘垂下眼,很溫柔地注視自己膝頭一點香灰。她穿一件黑色燈芯絨的闊腿褲,不知什麼時候香灰站在上頭,灰白的一片,很是刺眼。

她平靜地用手拂去,慢條斯理繼續說道:「你呢,又剛和她說了分手。她那個樣子,萬一任性起來讓你做什麼,你會忍心不答應嗎?可以後呢?你會永遠記著你被她用命脅迫過。」

「池以藍,看看你逼走你大哥的手段,就知道你是個怎樣睚眥必報的人。這樣一個人,我不敢把女兒託付給他,更不敢讓她有機會脅迫你留下來。」

她終於將膝頭那點香灰清理乾淨,微微抬眼,見他始終低眉順目,一言不發,又嘆了口氣。

「也不妨你把我剛剛說的這些都當做借口。歸根究底,是我不相信你。」

池以藍終於有了反應,抬起臉迎上盧湘的目光,最終道:「對不起。」

「你不欠我對不起,也不欠阿蕪的。」盧湘搖搖頭,輕聲細語道,「自己的愛要自己當得起。她就算傷心也該自己受著。是她任性,哪裡怪得到你頭上。」

「不,是我明白得太晚。」池以藍倦然道,「小時候以為放棄別人是件很簡單的事,以為就算後悔,也總有挽回的機會。但直到那天去港城認遺體的時候,我才發現是我太偏執。」

「現場都是直升機的碎片,因為飛機墜毀時燃油箱會爆炸,我根本沒辦法認出姑媽在哪裡,只有滿地焦黑的殘渣。」

「我忽然慶幸,那年阿蕪在手術台上換另一顆心臟的時候挺過來了……」

聽到這裡,盧湘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

池以藍以為自己說錯話,便停下來,用詢問的眼神望過去。

四下陷入長久的寂靜,盧湘的眉微微蹙起,而後又展開,異常困惑地開口道:「她沒有換心臟。」

池以藍怔了怔。

「沒有合適的配型,當時她的身體狀況也無法承受更大的手術,為了保命,當時做了心臟瓣膜置換,暫時換上了人工瓣膜。」盧湘說,「我不知道她是只和你這樣說,還是對外一直這樣說。可能,她不想讓人知道……」

她不想讓人知道,多年後她依然脆弱如一個紙糊的人。

盧湘趕清晨六點的航班離開。

池以藍吩咐司機送她到機場后,才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回走。

東方泛出魚肚白,天色卻依然陰沉。路過客房時他站住腳,不受控制地調轉方向,走到門口,擰動門把手。

大約是幼時常來池家的關係,她住在這裡沒什麼防備心,門沒有鎖,輕輕一擰便開了。

從玄關到卧室皆是一片漆黑,可他尋到被子里蜷縮的人,卻輕車熟路,只消幾步即可。

身上的孝服上沾滿了香火味、煙味,總之並不好聞。他站在床側望了那團影子片刻,又返身回客廳,將一身外衣脫下來,只穿著T恤和短褲走回卧室,挨著床腳就地躺下。

地暖還熱著,他枕著自己的手臂,望著漆黑的天花板,疲倦至極,卻不願閉上眼睛。

他不知道過了今天,還會不會有這樣與她共處一室的機會。但他只想記得此際。

若天為蓋地為席,那麼刻下他們也算是同床共枕過。

*

顧平蕪是被淋浴聲吵醒的。她猛地坐起身,一瞬間有點恍惚,想了半天自己是在哪,等記起這是在池家,又猛地打了個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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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浴室里的人是誰?

顧平蕪仔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著,見和昨夜上床入睡時一致,又稍稍安心。

接著,她四下環顧一周,隨手摸到床頭一隻插了白玉蘭的凈瓶,拎著瓶子躡手躡腳走到浴室門口,裡頭卻突然傳出了人聲。

「阿蕪,醒了嗎?幫我找一套乾淨的衣服。」

聲音沙啞、清寒,語調帶著隱隱發號施令的感覺,意外地很熟悉。

顧平蕪也沒驚訝,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裡那隻無辜的凈瓶,把它放回床頭。

「哦,你等一下。」

她習慣性地往出走了兩步,要去找方姨或者池家的傭人,緊接著就在卧室門口猛地站住了。

他們現在並沒有超出世交以上的任何關係。要讓池家人見到他半夜睡在她這裡,她的臉往哪裡放?

在經過清早短暫的大腦缺氧后,顧平蕪的智商又回來了。她翻了翻自己的行李,找出一件比較寬鬆的男女同款T恤,往自己身上比了比。

嗯,勉強過得去。畢竟她為了穿Oversize的感覺,買的是男款L碼。

但褲子怎麼辦?

她看到客廳上散落的那堆氣味不妙的衣服,心生一計,把它們團作一團扔進了露台上的洗衣機里,因為不知道洗衣液在哪,就什麼都沒放,只放了水干轉,然後大功告成似的拍了拍手,返身往卧室去。

池以藍腰上圍了條浴巾,站在卧室里,正難得有點無措地站在原地和她對視。

「……你怎麼出來了?」

顧平蕪扒著門框沒進去,頭從牆壁那一側探出來,視線卻光明正大地看他。

半晌,他問:「衣服呢?」

「等下。」她蹬蹬蹬回身跑了,很快拿了件黑色T恤回來給他。

池以藍沉默地看了看上面的愛心圖案,沒說什麼套上了,又問:「褲子?」

「等等。」顧平蕪依然沒進去,有點心虛地在門口徘徊道,「在洗,在洗。」

池以藍又沉默了一下,坐到床上拿了電話要播內線找方姨。

她一個箭步衝上去把電話扣上了:「你幹嘛?」

因為發自內心地著急,害怕在池家丟臉,她全沒顧及池以藍下衣失蹤的狀態,衝過來時步伐太大,膝蓋抵在他腿彎把浴巾蹭掉了,上半身探過他懷抱,兩隻手還覆在他手背。

冷不丁離得太近,池以藍渾身僵住,沒有再動。

「我讓方姨送衣服到客房。」

她還混不自覺,皺眉道:「你打得什麼主意?想讓我在你家丟人是吧?」

「我不是……」

「你不是什麼!」顧平蕪又委屈又著急,「你就不該大早上溜進來洗澡!你有病吧池以藍!」

「不是為了洗澡……」

「那你還想為了什麼?」

池以藍皺了下眉,說:「撒手。」

她從前最怕他這幅面無表情的樣子,本來理直氣壯,這會兒又有點慫了,慢吞吞依言撒開手,直起身來,才發現他腰間圍著的浴巾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掉在腳邊。

顧平蕪視線向下看了幾秒,又抬起來看看池以藍的臉色,一本正經地發誓:「我真不是故意的。」

池以藍面上淡定自若,實則耳尖微微發紅,沉默地撿起浴巾圍上,起身說:「不用洗了,我穿昨天的走。」

「可是……已經洗了。」

池以藍已經走到客廳,先是看到自己昨天的衣服一件都沒剩下,聞言回過身,氣笑了。

「客房沒有烘乾機。」

「啊。」

結局是池以藍穿著半濕不幹的褲子和顧平蕪的T恤,依照顧平蕪「不要讓人看見你從客房出來」的囑咐,避著人走小路回了自己院子。

當天晚上,池以藍高燒到38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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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星河向你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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