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寒雨入夢年光逝(二)

第85章 寒雨入夢年光逝(二)

她坐起身,接通電話問:「什麼事?」

「下來走走嗎?」

她怔怔地沉默幾秒,才恍然明白過來,問道:「你在哪?」

明知道自己不該答應,甚至連他在哪也不該好奇,可是等她回過神來,已經偷偷溜出套房按了通往一樓的電梯。

大堂里還有許多客人陸續進來checkin,但環境卻並不嘈雜。

前台在輕聲細語地服務,行李箱滑過大理石地面發出規律的聲響……她耳際反覆迴環著這些低低的白噪音,獨自立在空曠的大堂中央,四顧茫然。

旋轉門動了,有一行客人魚貫而入,向著她背後的服務台走去,她下意識後退幾步,脊背就撞上一個帶著暖意的、質感堅實的胸膛。

熟悉的柑橘調淡香將她鋪天蓋地罩住,接著她被護在兩臂間,任憑湧入的人潮與他們擦身而過。

四下再靜下來時,他已經放開手。

顧平蕪回過身,還沒來得及想好開場白,卻猝不及防聽他問道:「怎麼沒換鞋?」

她低頭,這才發覺自己還踩著酒店的拖鞋。這無疑在揭露她應約出來的狀態:匆匆忙忙的,更有些魂不守舍,所以連鞋子都忘記換。

顧平蕪縮了縮腳趾,耳尖發紅,沒吭聲。

他引她到大堂一側的餐廳,要了杯滾燙的龍井給她暖手,然後問:「鞋怎麼辦?上去拿還是讓人送下來?」

這人既然能夠一路跟到這裡,自然知道她和林冠亨住在一個套房。這是在問她自己上去還是讓林冠亨幫忙拿下來。顧平蕪沒來由有種被當場捉姦的感覺,可現實明明是,無論她和誰同住都早已經和他全不相干。

她溜出來見他已經後悔,自然不會再麻煩林冠亨白跑一趟看她和前任見面。若是如此,豈非在用刀捅林冠亨的心。她雖不打算與對方發展什麼感情,卻也不願意這樣隨意傷人。

於是她沉默著,沒答,兩手鬆鼠捧著堅果一樣捧著茶盞,低垂眼帘,像在思考,又像逃避。

這家設在一樓大堂的餐廳主要是為了供人喝茶休憩,四方的桌案十分狹窄,他坐在她對面,身體微微前傾,兩隻手肘撐上去,就已經和她咫尺之距。

她不說話,他也不急,就在這個略顯親昵的距離下,不驚不動地望著她。

過了會兒,顧平蕪等喝了兩口茶,暖和過來了,才輕聲說道:「鞋子沒關係……我馬上就回去了。」

夜色已經深了,外面尤其陰寒濕冷。他叫她下來原是想帶她去附近的西湖走一走,但見她仍和從前一般像紙糊的人,也不再勉強。

他沒來由想起她說的「換了顆心臟」。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她又怎麼會和當年一樣容易疲倦,受不得半點路途勞頓。

看著她如畫似的眉眼,失了血色的唇,他沒來由感到恐慌,像是約定分手后得知她入院卻見不到她的那半個月,每天都心亂如麻。

「那就等天暖了再說。」他停了停,問,「身體不舒服?」

「沒有。」

「撒謊。」他抬手摸了摸她側臉,「臉白得和紙一樣。」

這動作太過自然,和記憶里做過千次百次的樣子並無不同。以致於他的手已經收回去了,她才意識到不妥,可再要張口已經錯過時機,只好有些局促地起身,做出要走的姿態,卻又遲遲沒動。

「突然找我有什麼事嗎?」顧平蕪側回身問。

「想帶你去西湖走走。」池以藍說。

「……」她頷首,想問就這樣?可終歸沒問出口。

池以藍去簽單的功夫,她一個人走到電梯口等待。他追過來時堪堪趕上和她同一個電梯。

電梯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看了眼她按下的樓層,沒再動作。

顧平蕪眨了眨眼,兩人並肩出去,她問:「你也住這層?」池以藍沒否認,轉頭看她,卻見她古井無波,竟是看不出情緒來。

走到走廊中段,池以藍站住腳,顧平蕪跟著停下來,聽他道:「我明早回海市,也許來不及趕上你明天的生日。」

她不明白他突然報備行蹤的意思,他原也沒有陪她過過一次生日,這又有什麼要緊。

他又緩聲道:「提前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進來看看嗎?」

腳下是厚重的地毯,柔軟的質地淹沒他們一路行來的跫音,他此際的聲音也是經過克制、壓低后才傾吐在她耳際,像是情人的密語。

他微微弓著一點身子,呼吸擦著耳廓,隨著體溫上升,她無比熟悉的香水味也始終繞在鼻息,揮之不去。

她敏銳地察覺到了誘惑。時機和氣氛都不對勁。她蹙眉想退開,腳卻黏在原地。

心跳一聲一聲擊打著胸腔,她覺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伊甸園裡被誘惑著偷食盡果的人類一樣,失去對自己的控制,完全屈從於本能行事。

她聽到寂靜的走廊里回蕩著自己的回答:「好吧。」頓了頓,她低下頭迴避他溫和的視線,重複道:「好吧。」

*

池以藍竟下榻在一間大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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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驚之餘,她幾乎要為他的艱苦樸素拍手叫絕。

池以藍自然看到她眼裡的揶揄,解釋道:「沒房間了。」

林冠亨checkin的時候,酒店已經只剩最後一個套房。他來遲一步,又為了與她住得近些,只得暫且如此。

空間比想象中狹小。走出玄關幾步就是床。顧平蕪站住腳沒有再往前移動,身後的人卻已經自然地拉住她的袖口說:「外套。」

她回手拽住外衣的領子,搖了搖頭,回過身,恰是自投羅網地撞進他兩臂之間。

腰后一緊,是他回臂將她攬住了,因為她後仰得太厲害,馬上就要跌倒似的。

「躲什麼?」池以藍面無表情道,「我還能在這兒把你辦了?」

記憶里,上一次他對她說這種不正經的話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她懵了一下,兩手抵在他胸膛,用力推分開了兩人過分親密的擁抱。

她忽然很後悔跟他進門。

繼她後悔下樓見他之後,她後悔的決定就一個接一個。

根本不能開這個頭的。她想,以後會沒完沒了。

可她想問的又的確太多了。已經不僅僅出於對他的好奇,而是她想搞清楚他做的一切到底是什麼意思,她不願再如臨大敵,心驚膽戰,還生怕自己畫下的界限不夠分明,自己表露的態度不夠堅決。

「過來。」

池以藍伸手將她拉到露台,冷風一剎吹透了單薄的外衣,他見狀展開毯子將她裹住。

立在露台上,從這個角度能很清楚地看到臨岸的西湖。

就在她不明所以時,一陣鋼琴聲驀地響徹耳際。

循聲望去,湖面的噴泉隨之散開極為漂亮的水花,在燈光映照下,水花高高躍起,組合成各色形狀與文字。隨著生日快樂的鋼琴曲越來越激昂,幾處噴泉齊齊噴射,拼湊出生快兩個大字,瞬間又落回湖中,壓住最後一個音符的尾聲。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音樂噴泉秀令周遭許多樓層亮起燈光,探窗欣賞。

顧平蕪整個人被身後的人裹在毯子里,卻仍是凍得發木,等看到最後的「生快」兩個字才後知後覺意識到,這場音樂噴泉秀並不是尋常的景區福利,它擁有專屬的主人公,正是她自己。

她啞然張了張口,心中滋味難言。微微側過頭,肩頭卻是一重。

池以藍將下巴擱在她肩上,低聲說:「生日快樂。喜歡嗎?」

顧平蕪靜默良久,驀然鼻酸。半晌,她才從久久的餘韻里回過神來,語氣和緩地喚他。

「池以藍。」

「嗯。」

「我們……聊一聊。」

他從善如流道:「好。」

可當她回身面對他,又忽然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

坐在他的床尾凳上,顧平蕪用揪緊袖口來掩飾不安。

而池以藍靠著身後的電視櫃席地而坐,仰面等待她開口。後來像是等得不耐煩了,才反客為主問道:「你打算和林冠亨發展?」

她抬眸看他一眼,沒作聲。他又問:「那蔣行呢?你好心資助他治病多年,就只過過慈善家的癮,完全沒指望過他以身相許?」

「你問這些是什麼意思?」她本能地豎起刺來,語氣不善地反問。

顧平蕪充滿困惑,她是真的不明白,他可以為了給她過一個生日跟到這裡,卻又泰然自若地允她和其他男人相處,毫不吃醋。但說他不醋,他偏又陰陽怪氣嘲諷她。

可緊接著她就討厭自己,既然已經打算和他不再有感情瓜葛,又為什麼要在意他到底存的是真心還是假意。

和他重逢以來擺出的冷靜自持的面具在這一刻碎了個稀里嘩啦。她根本就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從容。

顧平蕪從未這樣厭憎過自己的徘徊不定。

她恨極了似的攥著拳頭,指甲嵌在掌心的肉里才覺得解氣。

——你真的有把握一直對他不冷不熱地敷衍嗎?你真的能把這個月對他的態度貫徹到底嗎?

她一面問自己,又心知肚明答案早就擺在眼前。

如果能的話,她就不必出現在他的房間里。

「我知道,現在你把我當賊一樣防著,更把自己變個蚌殼合得死緊。其實我在上京這一個月,你也不好受不是么。」池以藍苦笑了一下,語氣冰涼,不起波瀾。

「不是只有你一個人不好受。顧平蕪。」

「你問我提起蔣行和林冠亨幹什麼,是真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傻?」

顧平蕪受不住他話裡帶刺:「我裝什麼傻?」

池以藍勾唇,淡淡重複她的話:「你裝什麼傻……是,你沒裝傻,那我就明白告訴你。」

「我為什麼明知道你回海市是為了見誰,明知道你和哪個男人同住在一個套房,卻他媽連個屁都不敢放,你以為我為什麼?」

看到池以藍眼底的寒意,顧平蕪不由自主僵住,啞然無言。

「因為,我現在都不敢在你身上試錯。」

池以藍的語氣壓抑,又帶著不甘心似的,仰面定定看她,臉上掛著一抹極為複雜的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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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長大了,阿蕪。我不知道你要什麼,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到你眼前討嫌。我更不知道你底線在哪,可又不敢試錯。只怕錯了一次就再也沒有下一次了。」

「你要和別人來杭市,行,我送你。你要回去見哪個,好,我都不攔著。」

「但你知道我最他媽害怕的是什麼嗎?」

他慢條斯理從地上起身,一手捏著她下頜,俯身看著她。

「我不知道我能忍到什麼時候。到頭來還是會傷著你。」

他說完許久,都沒等來她隻字片語。緊接著,他看到她眼眶很快地紅了,有淚搖搖欲墜,又被她瞪大眼睛以極其不人道的方法遏制在眼眶裡。

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冷笑道:「我竟然不知道你是這麼痴情的人,池以藍。」

他有些倉惶地鬆開手,她騰地站起身,搖頭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我要的是什麼,是因為你根本不在乎我怎麼想。」

「我不……」

「別急著否認,池以藍。先聽我說完。」她聲音哽了一下,隨即狼狽地低下頭,手背狠狠擦過眼睛,才又抬頭瞪著他,「我還以為你今天找我,會說點什麼陽間話。原來就是這些。」

「我真是為你偉大的愛情感動。」

顧平蕪努力擠出一個笑來:「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和我分手,是因為不愛,還是因為自尊?」

見他啞口無言,她剋制著心痛道:「或者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原因,那就是我對你根本可有可無。我的傷心與否,也完全不在你考慮之中。」

「就這樣,你還以為你曾經愛我。」

池以藍試圖開口,卻發現無從辯駁。

原來她想要的,他一開始就錯失了。他在不懂愛的年紀里虛擲她一腔真心,還以為自己情深不悔。

「這六年間你有過多少女人?要我一一給你數出來嗎?光是被新聞曝出來的就有多少個?十個指頭算得清嗎?」

顧平蕪呼吸不過來地說完,抬手遮住了眼睛。

沒來由地,她忽然想起看過哪部電影,女主說她要為愛的人從一而終。

六年來她沒有再愛過任何人,是否是潛意識裡也在等他?哪怕看到他有了新戀情,哪怕明知是無望,可是,好像別的人總是不行,不對。

她沒有想過為什麼不行,不對。

明明林冠亨是那麼好的人,可她偏偏沒辦法動心。

「顧平蕪,你向我要的都是無法挽回的東西,我沒辦法重來。」他心疼地拉下她的手去尋她的眼睛,試圖找到一絲彌補的可能,「我也有男人的劣根,做不得楊過枯等十六年。」

顧平蕪凄然一笑,反問道:「可如果你愛我不能像我愛你一樣,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不忍見她眼裡的失望,張了張唇,想說點什麼來挽回局面,卻又詞窮。

「我對你來說又算什麼呢?我甚至不明白為什麼你到現在才想要來愛我。」

「就算我回到你身邊又能怎麼樣?」她眼裡空蕩蕩的,甩開他的手,茫然地說,「又像六年前一樣,只有我剃頭挑子一頭熱嗎?我已經沒有那樣的力氣了。」

「就聊到這裡吧。」她背過身,說,「對不起,我又任性了。問你要了過分的東西。」

「我不會再這樣了。」停了停,她又笑了一下似的,自語道:「我早該知道的。」

「阿蕪。」

他跟著她走到玄關,卻再說不出什麼來阻止她推門離去的動作。

他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明明是為了送她驚喜,到頭來卻成了不歡而散。

池以藍想,顧平蕪之於我是什麼呢?是冗長記憶里唯一尚存的溫暖,是能讓他相信哪怕世界上所有人憎恨他,她也會堅持愛他的那個小丫頭,是骨體里最戀戀不捨,卻也反覆逼迫自己捨棄的唯一一一條軟肋。

他甚至恥於出口,無數個未央長夜裡他輾轉反側祈求時光重返,這樣他能在阪城的那個夜裡,改寫一切結局。

年少時以為自尊最大,她犯的錯無可原宥。他值得世上最好的愛,卻不是一份以替代為初心的戀慕所能比擬。

可原來她早就給了他最好的愛,只是他身在廬山,不識其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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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星河向你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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