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縱歸去來(三)

第82章 縱歸去來(三)

剛入農曆冬月,上京就下了一場大雪。

工作室雖小,卻仍照著慣例準備著辦尾牙,工程因為大雪再次暫停,不過倒是要多謝池以藍,周揚再沒在工期上為難過他們。

元旦將至,整個上京都是喜氣洋洋的。

商場的櫥窗里換上紅彤彤的色系,姿態各異的模特清一色系著紅圍巾,黃昏時分自這片CBD的步行街走過去,彷彿處處都在辦喜事。

顧平蕪在樓下吸煙區邊上踩雪玩,等著程方原抽完一支煙。才下的新雪,被她一腳踩出一個鞋底印子來。

程方原在那和幾個團隊里的男人吞雲吐霧,乜斜著眼看她,覺得她這會兒倒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過了會兒施工隊里的人都抽完上去了,程方原也不怕凍手,在那夾著煙頭等,就想看看顧平蕪到底什麼時候能從踩雪的樂趣里回過神來。

結果等了半天,小丫頭依然自娛自樂。

程方原嘆了口氣。

「好玩兒么?」

「啊?」顧平蕪回頭,瞧見他似笑非笑,從容地跺了跺腳上的余雪,理直氣壯點頭,「好玩兒,你也玩會兒?」

程方原敬謝不敏:「我一把年紀,還是算了吧。」

顧平蕪笑笑,因為沒帶手套,手都有些凍僵了,睫毛上也沾著微微的霜,她眨了眨眼說:「上去吧?還得商量尾牙怎麼辦呢。」

「今年你得回去吧?」程方原丟完煙頭,和她並肩往大樓里走。

「嗯。」

「我聽說……只是聽說哈。」程方原清了清嗓子,「池總好像現在還沒走。本來周揚和我講,他老闆就在這兒留半個月,這都快年關了……」

「和我說這個幹嘛?」顧平蕪把手揣在兜里,偏頭看他。

「……」程方原竟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挑破,斟酌道,「我是覺得,他圖……」

「他圖什麼?」顧平蕪接話道,「別想了,他有他的想法,又不是我能左右的。」

程方原一臉吃癟。

顧平蕪又輕飄飄瞥他一眼,微微笑道:「難道還要我說他是為我留下來的?想多了程老師,我沒有那麼大面子。」

年底的項目基本都在前置階段,唯一一個動工因為連天大雪暫停,最近大家都閑得很。於是開完尾牙會議,顧平蕪就提早下班了。

池以藍不出所料打來電話,問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不了,今天約了人。」

「約了誰?」

「朋友。」

她這樣答,他就沒有辦法再接著問「哪個朋友」,否則像極了審訊嫌疑犯。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想說什麼,她已經先開口。

「沒事我就掛了?」

半晌,那頭「嗯」一聲,說:「雪天小心開車。」

她「唔」一聲敷衍地應了,就把電話掛斷。

雪天限行,其實她根本沒開車出來,但卻懶得和他開口解釋。

顧平蕪慢條斯理走在一條凍得很結實的人行道上,腳下咯吱咯吱作響。

那天池以藍放低了姿態,只求能見著她。她當下掩飾著震驚,心裡卻很冷靜地在衡量利弊:如果這樣就能讓工作上的阻礙消失,何樂而不為?

這個交易說不上公平,也說不上體面,但她坦然接受了,不覺得高興,也不覺得難過。像所有可憐的打工人向生活妥協一樣,她也理所當然作出了自己的妥協。

那之後一切照常,他偶爾約她吃飯,她有空就去,沒空就拒絕。

他到她公司來,她就像接待所有熟人一樣地接待他,體面又妥帖,絕不教他有一絲難堪。

她唯獨不許他拜訪家裡。那個不足七十平的一居室是她在上京最後的避難所。她不要他連那裡也侵佔。

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對池以藍,她遵循這個有名的渣男原則,並且打算進行到底。

她不覺得池以藍會為了所謂「愛情」堅持很久,更不信他也會等待一個人。

她不曾相信過男人的忠貞。

更何況在明知對方的「愛」其實並沒有想象中深重的時候。

顧平蕪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忽然有些出神。她想起分手第二年,她在網上看到了他的新女友。

那時她仍在紐約,習慣性地去搜索他滑板品牌的名字,卻意外地在娛樂八卦里看到池以藍三個字。

點開新聞,狗仔抓拍的照片里,他和一個長發白衣的纖細背影相攜而行,周遭霓虹旖旎,車水馬龍,他牽那個女孩的姿勢,與曾經牽著她並無不同。

回想起當下的心情,她驚奇地發現那時候她並沒有流淚,只是無端絕望。

小時候看梁羽生的《雲海玉弓緣》,金世遺在厲勝男死後才明白自己早已情根深種,認她作妻。他在她墳前懺悔,說此生只有厲勝男這一個妻子。

她看到「形影相弔」四字時感動至極,小小年紀未知情愛,卻已然感嘆,世上原來還有這樣凄絕的愛情。

後來她又看了梁羽生的《俠骨丹心》這一部書,驚覺男主角金逐流竟是金世遺的兒子。

什麼?

他怎麼可以生兒子呢?

顧平蕪失望地想,那個曾經在厲勝男死後依然認她為妻,誓不再娶的男人,最終還是在二十年後成為別人的丈夫。

她和盧湘聊起小說,她抱怨梁生寫男人好壞,盧湘笑而不語,說她小孩子家家懂得什麼。

她不平:「為什麼楊過可以等小龍女十六年,郭襄可以從神鵰俠侶尋一個人尋到倚天屠龍,依然天涯思君不可忘?就是梁生把男人寫得很壞!」

盧湘一面給她梳頭髮,一面柔聲回答:「等你長大了就知道,金庸筆下的男人多是童話,梁生筆下的男人才是現實。」

離開池以藍的第二年,她終於在他和別人的親密合影里明白了現實。從那以後,每再搜到他一個新女友,她的心就更平靜一分。

思君如孤燈,一日一心死。

回國那天,盧湘終於把那支當年謊稱「弄丟了」的舊手機還給她。

她看到密密麻麻的他的來電或簡訊,從起初的焦急,到後來的試探,再到最後終於停止在某一個平凡的日期。那一刻,她忽然明白過來,當年盧湘為什麼要用這樣的謊言來阻斷他們的聯繫。

因為媽媽是對的。她知道女兒的愛從一開始就是重逾千斤,而對方回饋的恐怕到最後也不過是輕若鴻毛。

而當她握著這支發舊的、型號早已停產的手機,卻發現,自己絲毫沒有想撥給池以藍的想法。

一丁點兒也沒有。

*

酒吧里,顧平蕪手裡一杯無酒精莫吉托,和身側的林冠亨慢悠悠碰了個杯。

「我好像放下他了。」

林冠亨愣了一下,放下酒杯,手肘撐在吧台,略帶疑惑地偏頭凝視她的側臉。

燈光錯落,她的容顏在渲染之下略帶迷離,可回望過來,視線卻又無比清醒。

「似乎比我想象中更早……就已經放下了。」

Pasta遲遲上桌,林冠亨習慣性地接過來,幫她擺好餐具。吧台那麼狹窄,他放下盤子的動作也因此變得有些局促和小心。

被顧平蕪瞬也不瞬地盯著,林冠亨只要不是個瞎子,就能感受到對方直勾勾的視線,不自在地收回手,帶著些討饒微笑道:「小姐,放我一馬好不好,別再這麼看下去。」

她絲毫不知對方少男心這麼多年依然為她砰砰亂跳,只是回過神來似的眨眨眼,就沒心沒肺轉過臉去吃面。

林冠亨無言嘆了口氣,抬手撐住額頭。

「想吃蟹粉拌面。」半天,她嘴裡嘟嘟囔囔說了這麼句話。

「那樣的話要回去海市吃,最正宗。」

林冠亨是個健身狂魔,晚上幾乎很少吃東西,象徵性地點了個沙拉,看她吃得香,不由面露微笑,忽然又想到什麼似的,問:「元旦你回家嗎?」

「元旦那幾天要辦尾牙。」她專註吃面,頭也不抬道,「但我生日前後回去。」

「那不就是後天?」林冠亨拿出手機查了一下日曆,「今年你的陽曆生日是12月5號。」

顧平蕪「哦」一聲,像是現在才知道今年的生日是幾號,想了想,又問:「你今年不回澳城嗎?」

「除夕要回去守歲的。」林冠亨道,「家裡規矩好多。你什麼時候走?我可以跟你一起回海市待一陣子嗎?很久沒有回S大看看。」

顧平蕪捏著叉子的手微微頓住。開口說「好」之前,她有短暫地顧忌到池以藍的想法,但很快又拋之腦後。

「嗯。回去前繞道去一趟杭市吧。」她眯著眼睛道,「想吃奎元館的蝦爆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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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星河向你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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