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無數相思(三)

第78章 無數相思(三)

連續五個小時,顧平蕪都沒離開過辦公桌。

程方原正帶隊泡工地,騰不開手來處理其它項目,留顧平蕪一個人坐辦公室,可謂苦不堪言。

滑板場設計師是稀缺人才,單是設計前期的選址與位置分析,就要耗去不少時間。而板場設計又對設計師的專業性要求極高,設計師首先得自己是個滑板高手,才能夠勉強做到「不出錯」。只這一點,就足夠淘汰掉市面上大部分設計師。

因此G&CSkateparks作為一個專業的板場設計工作室,竟也只有顧程二位老闆挑起大梁。

顧平蕪回到家已經是夜裡十一點。

停好車,一下來就被秋風吹得腦瓜仁生疼。

因為今天去工地,她穿得也相當隨意,工裝外套里只穿件松垮垮的衛衣,這會兒乾脆把衛衣的帽子戴上,扯著抽繩打了個結,才迎著風往樓門走。

才進大堂,電話就響了。

這號碼雖已多年不在自己通訊錄里留名,但每個數字她都相當熟悉。

她頭昏腦漲地站在離電梯不遠的地方,攥著手機大腦空白了兩秒,還沒等糾結要不要接,那頭已經掛斷。

顧平蕪鬆了口氣,又往電梯挪了兩步,電話再次響起來。

手的動作直接跳過思想掙扎這一步,在兩秒內把電話接了,不容她後悔。

她抿了抿唇,只好開口:「喂?」

「請問是池太太吧?」

「啊?」

「你老公喝多了,能過來領一下人嗎?」

「……啊?」

「哎你們小兩口吵架我可管不著,我這兒馬上打烊了,你要不來也行,我就把人隨便往街上一扔……」

「……說地址。」

夜裡十二點鐘,她在酒吧老闆的幫助下,把一個一米八幾的成年男人生拉硬拽進車裡。

看著他面色如常,睡顏如畫地倒在車後座,顧平蕪皺了下眉,回身對老闆說謝謝。

關上車門之後,為免他呼吸不好,她又操心地探身過來把車窗降下來。然後走開幾步到一旁去打電話叫代駕——她困得要死,已經沒力氣開車了。

回身的功夫,卻瞥見酒吧老闆隔著半開的車窗和裡頭的人打了個手勢,她驀地站在原地,攥著電話的手開始不自覺發顫。

酒吧老闆自然什麼都沒瞧見,樂呵呵回去拉下卷閘門關店了。

顧平蕪花了幾秒時間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拉開車門坐到副駕駛。

代駕來得很快,到家之後還要好心問她,要不要幫忙把人弄上去。

顧平蕪一面手機付款一面微笑地搖頭:「不必,謝謝。」

等代駕走了,她下車,砰地一聲關上車門,站到後座車窗邊上,抱著肩一動不動。

過了幾秒,原本看起來像要長睡不醒的醉鬼慢條斯理坐起來,偏頭,隔著半開的車窗和她對上了眼神。

「打點了人家多少錢?」

顧平蕪看了他半晌,到頭來問了這麼句話。

這也挺出乎池以藍意料的,他罕見地懵了兩秒,才低聲道:「不多。」

「哦。」顧平蕪笑了一下,仍是沒動。

池以藍被她盯得皺了皺眉,終於坐不住,試探地伸手拽了一下車門,拽開了,然後就順勢下車,整個過程十分冷靜清醒且流暢。

他立在她跟前,鞋尖也不過隔了分寸之距,再稍稍低一低頭,就可以吻到她眉心。

視線在她光潔的額上徘徊了片刻,他才整理思緒道:「你連和我吃飯都推脫,我沒辦法。」

言下之意,他還很無辜。

顧平蕪仍是帶點皮笑肉不笑地仰頭望他,大約是倦得很,連眼裡的不耐煩也沒掩飾,細細密密戳得他發疼。

「哦,那是我的錯呀。六哥微服來京,我居然沒擺上個滿漢全席給您接風洗塵,真是對不住。」

見他面色冰寒,似要張口說什麼,她先一步用手指杵在他肩頭,不屑地懟了幾下。

「池以藍,你在我這兒有這麼大的面子啊?」

小丫頭手指的力道雖小,嘲諷的語氣殺傷力卻大。

他於是按捺住微慍,一把攥住她落在肩上的手,緊接著展臂將她困在懷裡,不教她再爬到頭上撒野。

池以藍低眸看她:「是我對不起。」

偏生這句話不知戳中了她哪根神經,她幾乎是立刻掙紮起來。

顧平蕪只想要現在就轉身走開,什麼也不想聽。可事實上卻根本拗不過他的力道,很容易就被更緊地困在他兩臂間,逃無可逃,只得被迫聽下去。

他俯首去追她的眼睛,想要對視,她卻像避開什麼髒東西一樣,努力往後仰著頭,偏過臉不去看他。

連表面的太平都被撕開時,她就連裝也懶得裝,直截了當地表露出抗拒。

像在宣告,我們早已毫無關係。

可她怎麼能,又怎麼敢。

池以藍的唇抿成一條直線,箍著她腰背的手上移,扣住她後頸,剋制著力道,硬生生將她的臉轉向自己。

視線相觸的那一霎,他才驚覺她眼底有淚。

在他微微怔住的時候,她突然用力掙紮起來,眼眶通紅的樣子幾乎將他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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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裡的拎包砸在他身上,鑰匙、錢夾、門禁卡滾落一地。

她抬腳亂蹬在他腿上,他吃了幾下疼的,卻連眉頭都沒皺,沉默地維持著擁住她的姿勢,隨著她掙扎的力氣越來越小,抬手護著她後腦,慢慢靠在自己肩頭。

「別動。」感受到她仍在渾身發抖,他偏頭吻在她鬢髮,溫柔的口吻里夾雜著一點不耐,用手指很仔細地把勾住耳環的髮絲理出來,「打我不累嗎?」

「滾。」

她沙啞著嗓子,用很低很低的聲音道:「別來折騰我。滾啊。」

池太太。

顧平蕪想,他怎麼還能那這三個字出來打她的臉。

是他親手把她推開,是他在她冒死前來尋求最後的機會、等待最後的答案時給了她無望。是他對她說,愛情在我人生里的佔比沒有那麼大,我是把很多事都放在你前面的,事業,朋友,甚至我的自尊心。

他憑什麼會覺得,二十歲的心動和心碎可以一齊為他保留至今?

星霜變換里她獨自經歷殘忍的「長大」兩個字,終於明白了他說的「排序在愛情之前的很多事」究竟是什麼,終於選擇原諒他的涼薄。

而在此種種以後,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還妄圖攪動一池春水。

「你是不是覺得……愛過你的人都活該卑賤?」

她瞪著一雙寫滿荒蕪的眼,用他不再能夠輕易讀懂的眼神,很輕地向他發出質問。

池以藍在廿余年來,第一次感到無從開口。

「我不是你圈在原地的畜生,過去多久都等著主人回來喂一根蘿蔔,池以藍。」她說,「對你的抱歉,我沒有接受的義務,對你想要靠近我的欲求,我也沒有滿足的責任。」

隨著她近乎殘忍的字眼,他緩慢地放開手,而後,蹲身,一樣一樣撿起落在地上的東西,再把它們裝回她的包里。

顧平蕪的視線始終跟隨著他。看到他彎下的脊背,看到他依然不曾表露情緒的側臉,以及手背上不知被她用什麼砸中而流血的傷口。

她無意識地抬手,用力揪住衛衣的領口,一度哽住呼吸。

她不要他再靠近她。

她也不要他為此彎折脊背。

他終於起身,平靜地把手包遞給她,待她來接,卻並未立刻鬆手。

「那年你最後一次來找我的時候,到底想說什麼?」

這次她直視了他的眼睛。

「我要做個手術,可能沒命。如果我活著回來,你還願不願意給我一次機會。就這樣而已。」

她的語氣那麼平靜,偏生當年未能出口的每個字都記得如此清晰,這讓他很難在六年後的而今說出任何話來回應。

抱歉,願意,還是我愛你?

哪一句都太遲了。

他最終只能擠出一個不那麼體面的笑來,啞聲問:「為什麼又沒有說?」

顧平蕪愣了一下,低了低頭,再度揚起臉來,已經恢復了平素的溫淡冷靜。

「因為覺得可笑。就好像一個絕症病人和不愛自己的人說,你最後再愛我幾天吧,因為我快死了——這不是道德綁架嗎?」

頓了頓,她眸色變得深重,視線垂落,不再看他,淡淡笑了一下。

「又和乞討有什麼區別。」

池以藍顫抖了一下,卻很快就剋制住表情。他凝視著她的每一寸,像要將此刻她的輪廓刻進心裡去。

她轉身說:「走了。」就重新走進樓門,背影孤清決絕,像是再也不會回頭。

池以藍什麼挽留的話都無法再說,心卻不受控制地朝下墜,他知道有什麼在偏離自己的軌道。

事實上,或許從很早以前就已經開始偏離。

時光倏然回到他為她戴上戒指那一秒,他漫不經心地在鄭重的禮堂里輕易給出承諾,又輕易地碾碎她寄望於他的關於愛的所有期許。

他閉了一下眼睛,接著笑了。

在感應門關閉的最後幾秒,她被大力拖住手臂往後一拉,撞進他懷裡。

「我也會錯。顧平蕪。」他用她從未聽過的、顫抖得不成調子的聲音說,「我不是聖人,我也會錯,所以原諒我一次。」

「就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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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星河向你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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