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阪城如昔(四)
他平靜地告訴她,十七歲那年,他走過鬼門關,知曉母親自殺的真相,見到宮城佑理……
「在碗池裡,我才覺得這個世界是真實的。摔倒了會疼,飛起來會失重,周圍又總是那麼吵……」
「可我更害怕安靜。」
池以藍艱澀地笑了一下,說:「很難想象吧。我居然會害怕安靜。」
顧平蕪只是啞然。
這一切,她是第一次聽池以藍親口講出來。
擱在從前,聽到池以藍說心裡話這種事,或許只是奢望。在刻下,卻正在發生。
她忽然意識到,雖然再怎麼強調他付出的真心和信任少得可憐,但他切切實實在做出改變。
他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他是真的有一樣一樣地、嘗試著按她喜歡的、需要的方式來。
面對這樣展露出「不完美」、「脆弱」的池以藍,她根本沒辦法狠下心來。
不知不覺間,夜幕降臨,江燈在水面搖曳出朦朧的光影。
他們憑江而立,緊挨的衣服偶有刮擦,發出窸窣的聲響,當他直起身來準備離開時,她還在走神。
池以藍兩手撐在欄上,偏頭注視她,一瞬不瞬。
「在想什麼?」
「……」她倏地挺直脊背,迅速看了他一眼,說,「沒什麼。」
感覺到他的視線並沒離開,她轉身做出準備走的姿態:「我們走吧。」
他背靠著欄杆不動:「去哪?」
她迴轉頭,臉色已經有些蒼白,帶著難掩的疲憊。
池以藍微微蹙眉,大步近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只覺觸手冰涼,不由心下一沉。
*
顧平蕪被送到酒店時,天色已經擦黑。
她吃了些酒店送上來的餐,就躺在床上沉沉睡過去,是倦極了的樣子。
池以藍始終坐在床側守著她沒敢走。等到半夜,池以藍側躺在她旁邊眯了一會兒,迷迷糊糊中,就被顧平蕪的手搖醒。
他一個骨碌翻身而起,打開床頭燈,才握住她的手問怎麼了。
借著燈光,才看見她唇色發紫,眼神渙散,只是按著心口說難受。
凌晨一點鐘,救護車來到希爾頓酒店樓下,有人抬著擔架從大堂出來,救護車就開走了。
顧平蕪到醫院的時候不甚清醒,只記得有人一直死死握著她的手,幾乎有些握痛了她。
朦朧中她聽見一些日文,似乎是身邊有醫生或護士在勸阻,那隻手就慢慢鬆開了。
她徒勞地抓了抓,還是沒能留住。
池以藍一直處於恍惚的狀態里,甚至下救護車的時候只顧跟著擔架跑,險些在台階上絆了一跤。
等醫生開始詢問病人既往病史時,池以藍終於有些焦躁。
事實上,他從十七歲得知身世后開始學習日文,加之偶爾赴日或與小姨對話,日常生活的日文是絕對夠用的。
可是一進醫院,一大堆專業名詞就將他砸得頭昏腦漲。
偏偏這次出行他什麼人都沒帶,連保鏢也因行程太過臨時沒能跟著。
為了能和醫生說清楚病歷,他緊急聯絡周揚,把還在假期美夢裡的賢內助從被窩裡揪起來。
周揚接到電話的時候整個人是傻的,只恨自己為何沒關機。
還沒等他問清楚發生什麼,那頭的無良老闆已經下發任務。
「第一,找個日語口譯,要求精通醫學術語。第二,顧平蕪的病歷以最快速度翻個日文版本發我郵箱。」
周揚還在懵:「……什麼?什麼時候要?」
「現在。」
掛斷電話后,池以藍才忽然意識到,醫學術語的英文大都一致,即刻和醫生用英文溝通了既往病史的病名和用藥。
顧平蕪昏迷好歹是得到了緊急處理。
半小時后,周揚打來視訊說口譯就位,翻譯稿已發,可這時候池以藍已經無暇顧及。
因為顧平蕪很快就醒過來了。
「沒事的。」
顧平蕪醒來,看見池以藍在旁邊耷拉著肩膀,臉色難看的樣子,第一句話是在安慰他。
於是池以藍扯出一個相當敷衍的淡笑來,見她要伸手,連忙按住了,示意她還掛著吊瓶。
顧平蕪就乖乖把手平放回原位。
接著她看到池以藍抬手捂住了臉,顯得有些狼狽,從指縫裡傾瀉出來的聲音也帶著沙啞。
「我不該帶你來。」他自責地說,「你馬上要回去複診,我不該這個時候帶你出來。」
見識過她人事不省,被送上救護車的樣子,他才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六神無主。
「不怪你。」她好聲好氣安慰道,「是我想和你一起。」
池以藍慢慢放下手,身體僵硬地梗著脖子看她,眼底滿是紅血絲。
接著他搖搖頭,表情麻木地說:「你不懂事無可厚非。但我不該跟你一起不懂事。」
因為大腦供血不太充足,顧平蕪的反應比平時慢,她遲鈍地理解了一會兒,才否定地蹙起眉。
「我們其實差不多大。」是可以一起不懂事的。
他不帶語氣地陳述:「可你還是叫我一聲六哥。」
「那是因為……」顧平蕪說著語塞,因為什麼呢?
因為幾家人都是世交,孩子們照年齡排了順序,自然有先後。
就像她不會叫顧平謙堂哥,而是叫三哥一樣,她也沒有叫過池以藍「世兄」,而是照年紀的排序叫她六哥。
事實上若無世交關係,他們相差得不多,完全可以稱得上是同齡人。
只是一直以來,在她面前,池以藍都習慣性地背負更多而已。
她沒有再說下去,一方面是因為很累,眼皮直打架,另一方面是因為看到池以藍的臉色不太好,也不想在這個時候糾結些無關緊要的事。
雖然不想要睡去,可她還是忍不住閉上眼睛。
聽到池以藍窸窣起身,似乎要去叫人,她才啞聲道:「別走。」
他的腳步聲停下來。
她沒有睜眼,迷迷糊糊地說:「你陪著我……別走。」
池以藍就沒有走,抬手按了鈴。
*
這次的病勢來得又急又凶。
大約是人工瓣膜和心臟的適配度到底有限,在撐了幾年後,終於迎來了第一個險關。
在白天顧平蕪反而會睡得更沉一些,到了夜裡,卻會因為心悸而醒來,咳嗽,吐血沫,反反覆復。
所以池以藍通常都是每天很早就從酒店出來,先和處理宮城佑理那件事的人碰面,再趕到醫院去配顧平蕪。
現在他的醫學用日語技能已經幾乎滿點,再沒有初次和醫生交流病情時的焦躁。
但是,心中的不安卻在日益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