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荒郊野店(1)

第1章 荒郊野店(1)

太陽斜掛,暮色蒼茫。

將近黃昏時候,官道上,一行人馬自西向東疾馳而過。馬蹄過處,揚起丈余高的煙塵。為首一人約摸四十有餘,著一襲黑色長袍,胸口綉一條銀色八爪盤龍。此人豹頭環眼,目露精光,下巴一部鋼髯,頗顯霸氣十足,然眉宇間隱見焦色。隨行人眾俱是身形魁偉之輩,手中鋼刀在落日餘暉映襯之下,透出隱隱紫黑之氣,顯是塗有劇毒。一行人縱馬疾奔,轉瞬間沒入官道盡頭。

其時將近黃昏,道上寥無行人,空寂冷清,道旁楓林枯萎,黃葉飄落,雜草叢生,叢間的幾聲蟲鳴鳥啼,讓這中州的初秋時節更添幾分肅殺凄涼。

俄而馬蹄聲聲,塵沙又起。征塵影里,數十騎快馬呼嘯而過。這一行人披堅執銳,攜刀佩劍,座下既是良駒,乘者騎術又精,奔騰起來,竟是整齊劃一,彈指間絕塵東去。

官道旁原有一條泥濘小路,只是近年鮮有人跡,早為野草所掩。循之南行數十步,林中隱出一間茅屋。微風拂過,白底黑邊的招子盪過吱呀門扉,映出「老驥酒鋪」四個大字。

一老一少兩人立在門外,望著疾馳而過的人馬,瞠目結舌。

過了一會,那十五六歲的小夥計轉頭笑道:「三爺,都去遠了,還怕什麼?」

那老漢年過六旬,兩鬢早斑,定了定神,「呸」了一聲,竹杖佯揮,作勢欲打。小夥計早閃了開去。

老漢罵道:「我怕甚鳥?想當年老爺隨軍征討西夏、定吐蕃時,你小娃娃還在娘胎里呱呱叫呢!」

小夥計笑道:「誰說不是呢,您老人家若非靠著一手火工絕藝,如今何能在這裡開店?」

那老漢笑道:「火工怎地?俗話說得好:『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若非老爺每日二更燒火、三更起灶,大軍何能為戰?十萬大軍,從上而下,誰不誇老爺手藝高超?」

小夥計笑道:「是啊,可惜這一輩子沒上過戰場、碰過刀槍。」那老漢笑道:「屠刀菜刀卻不是刀?倒是你這小廝素稱強健,見了官軍,卻怎也渾身發軟、屎尿齊流了?」小夥計一低頭時,見自己衣裳盡濕,若不見腳下跌碎的酒罈,當真便似屎尿齊出,不由哼了一聲,訕訕道:「三爺,卻如何是好?」

老漢掂了掂手裡幾串銅錢,收入懷中,眯眼笑道:「自取一壇何妨。」

小夥計見狀,自知堪堪到手的月錢已然泡湯,暗罵了聲晦氣,轉身欲去,忽又止步,道:「那……那人還在酒窖吧。」

三爺道:「那位小爺謙和寬厚,又怕什麼了?」

小夥計啐了一口:「那路人裝腔作勢,小爺可看他不慣。」

三爺洒然一笑,道:「常言道:『道遠知驥,世偽知賢。』你個黃口小兒,又怎辨得什麼這路那路?」

小夥計大不服氣,正待開口,卻見官道上塵土飛揚,又是一行人馬自西向東飛奔而去,馬上都是勁裝結束的漢子,不由喃喃道:「老爺沒看黃曆,今兒是什麼吉日,怎會有這許多人?」

便在此時,就聽屋內一聲急喝:「小二!」小夥計啊了一聲,猛然想起午間上酒之時,只因稍耽片刻,便被店裡這位客官打掉了兩顆門牙,此時心頭兀有餘悸,聞喚不由雙手捂嘴,渾身發顫,望著老漢。

老漢呵呵一笑:「我有些倦了,你只管去招呼。」

小夥計此刻已如驚弓之鳥,哪敢進去討打,見老漢這般模樣,又想他平日之性,無奈交了一串銅錢,匆匆向酒窖去了。

老漢揣了銅錢,抹布肩頭一搭,柱杖悠然入鋪。

鋪外簡陋,鋪內亦然,桌椅破敗不堪,滿是塵土。正中桌前端坐一名壯漢,此人三十上下,身形微胖,黑黝黝一張臉,兩撇燕尾須,長不盈寸。桌上擺著兩個酒罈,還有一個在足下轆轆亂轉。見得老漢入內,那漢啪地一拍,喝道:「酒呢?」老漢自柜上慢慢擺出一碟花生,陪笑道:「客官連盡三壇,再喝下去怕是要醉了。」那漢面色一沉,喝道:「你看我醉了?」老漢見那漢絲毫不顯醉態,忙道:「客官海量,千杯不醉。」那漢道:「卻還啰嗦什麼,怕爺爺不給錢么?」老漢忙道:「豈敢豈敢。不知客官欲往何處?」那漢眉頭一緊:「與你何干?」老漢道:「客官行程自與老朽無干,只要不去那雙橋縣便好。」

那漢臉色微變,道:「卻是為何?」老漢正色道:「縣上鬧鬼啊!」那漢「哦」了一聲,意帶相詢。老漢道:「客官遠來不知,那雙橋縣比鄰黃河,雖說不大,卻是南北貿易往來的重鎮,熱鬧非常。但近年來縣令驕淫,治下荒廢已久,差人們更是橫徵暴斂……」那漢截口道:「老兒,妄議政事,不怕滅族么?」

老漢面色微變,隨即笑道:「客官休要說笑。俗語說得好:『只許州官說放火,不準百姓說點燈。』若是換作他處,老漢自不敢亂說,但在這一畝三分地上,咱卻是想說便說,絕無忌口。你道為何?嘿嘿,差人們今日抓一個,明日自有兩個三個,又能奈何?難不成將大夥悉數殺了,豈非斷了自身的財路?這便好比黃河決堤,今年堵死,明年泛濫依舊。」那大漢沉吟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果是非虛。」

老漢見那大漢自無不慍,便也寬心,道:「那縣令魚肉鄉里不算,後來竟連客商轉省的貨物也一併查收。百姓活不下去,能逃的便都逃了,逃不動的,便如老漢一般,只得認命。有道是:『物必先腐,而後蟲生。』想那區區縣令,綠豆花生般的官職,若無朝中奸臣撐腰,焉能興起這許多風浪?」一時說得興起,右手竹杖在地上敲得連聲,口中唱道:「打了銅,拔了菜,便是人間好世界……」唱得正自興起,卻見那漢面色陡變,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只拍得滿碟花生顆顆亂跳,喝道:「你這老兒,膽敢編排太師!」

老漢嚇了一跳,一時緘口。那漢默然半晌,沉聲道,「閑話休提,只撿要緊的說。」

老漢吞了口吐沫,道:「軍爺可是打京城來的嗎?」那漢霍地站起,目中殺機隱現,沉聲道:「你怎知道?」老漢道:「小老兒盛年追隨老種經略相公……出征,有幸見得不少將軍統領,一見軍爺相貌不凡,便妄忖一二。」

那漢臉色頓和,不禁肅然起敬,躬身道:「原來卻是前輩,失敬失敬,便請上坐。在下姓余,草字北冥。」老漢唯諾道:「老兒怎敢與軍爺對坐?」余北冥道:「前輩何故謙讓?」當下扶那老漢坐了。余北冥捧了半碗殘酒,勸老漢喝了,說道:「老先生當年所歷何職?」老漢囁嚅半晌,起身道:「老朽夙願投軍殺敵,自忖允文允武,奈何四十多年,只做得個伙頭軍,實是自羞。」

余北冥嘆道:「我輩欲往沙場,卻無機會哩。先生何羞之有?不知因何落魄至此?」

老漢聽他此言,一時忘乎所以,憤憤道:「想當初老爺風光之日,便是老種經略相公那也稱讚有加。可惜相公病逝,沒了倚靠,一干小廝欺我年邁,便遭驅逐,當真是鳥盡弓藏。只因衣食無著,幾年前流落此間,仗著一手好火工,便在此了斷殘生。俗諺道:『積財千萬,不如薄技在身。』而今看來……嘿嘿,休提休提。未知余小哥現居何位?」

余北冥略一遲疑,便道:「在下無名小卒而已。適才聽得先生說道,雙橋縣上鬧鬼,卻不知那鬼是何等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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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盪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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