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父子君臣

第170章 父子君臣

父子之上,先是君臣。

謝觀南覺得先帝這個說法且不說是否正確,但至少是很清醒的。即墨皓峰他沒有因為已經成為天下共主而覺得自己真的無所不能,沒有刻意去粉飾一個父慈子孝、和樂融融的假象,但也沒有在孩子面前完全捨棄掉他對親情的嚮往。他明白這兩件東西如魚與熊掌難以兼得,所以從小就把這個事實攤開在季熠的面前。

「你阿爺似乎從沒有把你當孩子看待。」謝觀南畢竟也是成年已久,他需要仔細回憶才能想起自己那些童年體會,「我十歲之前可不曾記得有人要我學會成人的思考方式。」

或許也有大戶人家、世家子弟自小以成為棟樑之材當作教養目標而從嚴要求,但謝觀南還記得自己是小孩子的時候,是被允許做符合年紀的事情的,無論那些事看起來是無聊或近乎愚蠢。他的阿娘阿爺靠著祖上一些薄產創業,也曾艱難過,所以便希望孩子們至少能擁有一個快樂的童年。謝家的家長認為人生只有一次,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錯過的就是錯過了,所以在屬於孩童的歲月里,就應該讓孩子活得像個孩子。

「你現在這樣就很好。」季熠說得模稜兩可,也沒有進一步表述的意思,他話鋒一轉,「我從來沒想過如果我生在普通百姓家會怎樣,因為思考一個不存在的假設沒有意義,我身邊的人也並不會主動同我說這些,他們是不敢或者不想我無從得知,但他們似乎都認為我是不喜歡被人當作孩子的。」

謝觀南輕笑一聲,發現了一個有趣的點:「這麼看來我可能比你更適合當皇子,我記得小時候我是真的不喜歡被當作孩子。」

「哦?」季熠眼神離開茶盞飛速地朝謝觀南瞥了一眼,頗有興趣地問,「為何?」

「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兒時的我真是有些不知好歹。」謝觀南邊說邊笑,如果現在讓他面對十歲前的自己,恐怕也會覺得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煩人的破孩子,「可能因為小時候被綁票過,家裡對我十分保護,當然他們沒有限制我的自由,但那時候我認為,是因為我還沒有長大,所以才讓阿娘阿爺這樣操心,所以我希望能快些長大吧。」

長大就好了。這話季熠也曾經無數次對自己說,可是他這樣希望的目的和謝觀南是不一樣的。只有小孩子才會貪戀來自父母的溫情,感受不到那樣的東西就會覺得失落,季熠盼望著長大是因為他覺得只要度過了童年這脆弱不成熟的階段,他就不會那麼渴望父母之愛了。

謝觀南突然越過矮桌,去握住了季熠剛剛忙停的手:「其實你看到這些信,是有一點開心的吧?」

季熠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是謝觀南就是能感覺到,先帝的那些信就算每一封都是深思熟慮之下的產物,畢竟寫信的時候已經知道了不會送出去,所以他猜先帝或多或少還是在信里說了些真心話的,不然季熠也不會是眼下這個狀態。

「他自己也沒想過會走得那麼突然。」

即墨皓峰戎馬半生,就算稱帝之後也勵精圖治不曾鬆懈,終其一生都在忙碌,他是希望能把一個更強大、富庶、沒有近憂遠慮的太平天下交到後輩手中的,只可惜天不假年,他病倒得毫無徵兆。

先帝雖然子嗣不多,但他仍是幸運的,無論兒女,他的孩子都十分出色。次子一直在他身邊,長子也有悅知風看著,他確實沒有早早確定繼承人,但換言之也意味著他對兩個兒子都沒有什麼不滿意,所以分不出更鐘意哪一個。

「你說你阿爺是真的一直沒想好?」謝觀南瞪大了眼睛,他想過一萬種可能,就是沒想過即墨皓峰那樣的父親,會和尋常百姓家裡的大家長一樣,不知道財產該怎麼分。

父母要是真的能做到一視同仁、沒有任何偏袒自然是好事,但這事在皇家就變得不那麼好了。畢竟皇位只有一個,而江山社稷不能有兩個繼承人,即墨皓峰若是沒有驟然離世,他最後會做怎樣的選擇無人知曉,但如今至少能確認一點,那就是他沒留遺詔確實惹出了挺大一個麻煩。

「他就算給我,最後我不還得禪讓給二郎么?」季熠倒不是事到如今說便宜話,哪怕當著即墨錦的面他也是這麼說的,「我留不下子嗣,註定不會是個理想的繼承人,只是我阿爺在世的時候還不知道這點。」

「你很想讓他知道嗎?」謝觀南這話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出口了,「你有沒有發現,不管你是有心還是無意的,你一直很在乎先帝對你的評價,我猜這是你從小養成的習慣,即使你離開皇城二十多年,這個習慣也沒有改變。」

季熠輕輕抽回自己的手,繼續做第二盞茶,語調如同他的呼吸一樣平穩:「如今說這些,也沒有意義了。」

先帝已經往生,無論季熠曾經多麼希望,也再聽不到先帝對他的評價。那盒子里就算有如山海般深重的期許,沒有在人活著的時候親口說出來,就都沒有意義了,這是季熠想表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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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討論皇位的歸屬確實沒有意義了,但你阿爺那樣深謀遠慮的人,從二十多年前就開始籌謀的事,一定是有意義的。」謝觀南拿起茶盤裡的銀制小勺,在自己的茶盞邊緣輕擊了一下,清脆的聲音就像是一個信號,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季熠未必想聽,所以他說得很慢,給足了對方打斷他的機會,「若是僅僅關係到你們倆兄弟,再難,我想你阿爺不至於要考慮那麼多年,這其中應該還有別的緣故。」

季熠之前調了茶膏,本來應該是想要做茶百戲的,但聽到謝觀南這話後手上動作還是停了下來:「老頭之前說你要是有釋褐之意,可去隴右找他,果然不是客套話。」

「自己有幾斤幾兩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不用哄我。」謝觀南聽季熠這話音就知道自己說中了,那他便接著往下猜,「那你覺得老師知道嗎?」

季熠搖搖頭,不是否定的意思,而是他也不確定。悅知風的心思不是那麼好推斷的,他認為的是或不是也許都不是正解。

即墨皓峰二十多年前把皇長子放到悅知風的身邊,其實不只是為即墨熠找一個靠山,同時也是給悅知風安排的最後一道護身符。

作為一個改朝換代的初代帝王,即墨皓峰太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無論他對悅知風的信任如何堅如磐石,都不能確保自己身後絕無萬一,所以他把皇長子親手送到悅知風身邊,希望長久的相處能讓他們建立起深厚的情感,那麼如果繼位的是即墨熠,悅知風依然會是新帝最親近和信任的人。

「只能說我阿爺在這事上真的太一廂情願了。」季熠又搖了搖頭,似乎至今都不太能接受這居然是他那英明神武的阿爺能做出來的事,「他憑什麼覺得我只要跟老頭一起生活久了就一定會感情好?更何況老頭根本不需要他這樣的保護。」

謝觀南笑而不語,季熠被他笑得沒法繼續往下說話了,事實就是即墨皓峰一點沒料錯,季熠雖然常和悅知風針鋒相對,但他們彼此珍視和信任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至少讓悅知風和他建立感情這步棋是走成了的。

即墨皓峰擔心他的繼任者會容不下悅知風,但他也知道,悅知風的存在未來確實很可能會威脅到皇權。時局的變化,國家的發展都會推著君王去做出一些選擇,他希望的不過是到了非選不可的時候,他在乎的人受到的傷害能降到最低。

「陛下如今推行的新政,其實已見端倪,你很清楚你阿爺的籌謀並非多餘。」謝觀南幾乎沒有在季熠面前這樣稱呼過即墨錦,「你不如試想一下,如果今日是你坐在那個位子上,你會比陛下更激進強硬,還是更溫和寬仁?」

如果沒有這二十多年的相濡以沫,季熠對悅知風的情感會停留在哪個程度,如果是他坐在龍椅上,皇帝和睿王的關係和如今比又會怎樣?

「那……」季熠本想說若要換位思考,也還有另一種選擇,就是當年被送來西南的是即墨錦,可是他很快意識到這個選擇一開始就不會存在,因為悅知風只對先皇後生下的孩子才天然帶有感情,即墨錦和悅知風是沒有這份羈絆的,所以從一開始就沒得選,只能是他,也只有他。

「你阿爺也知道,他只能送你來,但是他沒有把那個位子直接交到你手上,可能是天意,沒有讓那把龍椅,成為他二十多年對你虧欠的彌補。」

謝觀南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把「虧欠」兩個字說了出來,但這無損於他對即墨皓峰的敬意,畢竟他已經把一個幾乎無解的難題做到了很接近成功的地步。謝觀南依然認為即墨皓峰對季熠有父子情分的虧欠,但他在君臣之道上可以算是俯仰無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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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山匪,但你可以來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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