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遍地月光(2)

7.遍地月光(2)

別人家除了茅房,家家屋門口還都開有一個糞窯子。好比城裏人家家都有下水管道,髒水廢水都排進下水管道里,農村人家在灶屋門口開一個糞窯子是必不可少。當然,糞窯子與下水管道的功用大不相同。下水管道只把用過的水排走就完了,至於排到哪裏,城裏人不管那個。而農村人利用糞窯子給髒水一個去處不是主要的,他們主要是拿糞窯子攢糞,漚糞。把洗菜水、刷鍋水潑進糞窯子裏,把雞屎、羊屎、兔子屎掃進糞窯子裏,從地里薅回一些容易腐爛的青草也扔進糞窯子裏,再撒進一層熟土,或一層從鍋底掏出的草木灰,一漚,一作,就是不錯的農家肥。待糞窯子滿了,他們刨出來,裝上架子車,拉到生產隊的地頭,就可以換成工分。一個糞窯子,一年可以起三次到四次糞,所換取的工分差不多可以頂得上半個女勞力一年所掙的工分。糞窯子掙工分不用出工,風雨無阻,誰家不願意擁有糞窯子呢!金種的叔叔原來也在門口一側開了一個圓形的糞窯子,也曾起過兩窯子糞。去年秋天的一個晚上,一個貧農家的孫子和小夥伴們玩耍時,不小心掉進了金種家的糞窯子,沾了兩腿黑糞泥。這下孫子的貧農爺爺不幹了,指著黃鶴圖的鼻子,罵黃鶴圖在路邊挖糞窯子是不安好心,是想坑害貧下中農的後代。勒令地主分子黃鶴圖立即把糞窯子填平。黃鶴圖不敢怠慢,當晚就借了一輛架子車,帶金種銀種到東河的河坡里拉回兩車土,把糞窯子填平了。這樣一弄,金種家就是雙無家庭,既無茅房,又無糞窯子。他們家也洗菜,刷鍋,也有髒水,髒水往哪裏倒呢,總不能倒在門口的路上吧?要是倒在路上,被貧下中農看見也是事兒。好在門口離水塘不遠,他們只好把髒水倒在水塘邊。

叔叔把大糞拉出來了,最早得到信息的是那些蒼蠅。蒼蠅的嗅覺靈敏得很,信息也靈通得很。它們原以為吃早餐無望,沒想到這家的主人很夠意思,為它們準備好了讓它們期待已久的大餐。大餐剛一出爐,它們躁動一陣,歡呼一陣,便紛紛問大餐蜂擁而去。它們要搶佔有利位置,不僅把大餐爬得滿滿的,連叔叔屁股上和糞箕子上都爬滿了蒼蠅。這些蒼蠅個頭都不小,灰色的衣服上分佈着一些瑩白色的斑點,着裝不失華麗。這些蒼蠅被有的人稱為飯蠅,意思說它們像人一樣,只吃飯,不吃屎,並不臟。真實的況表明,這種說法只是人的一廂意,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或許在蒼蠅們看來,人們吃的紅薯、麵條是飯,從人們肚子裏拉出來的東西也是飯,而且是更好的飯。

糞箕子在尿罐子旁邊放着,也是在金種腿邊放着。叔叔撅著屁股在金種腿邊拉大糞,等於對金種構成了威脅和挑戰。叔叔沒在金種頭頂拉屎拉尿,可金種的腿離他的頭頂還遠嗎!在陰雨天裏,空氣是濕潤的,也是黏滯的。叔叔在這個時候排泄,一下子使小屋的空氣變得更稠,更有質量,也更有色彩。金種不習慣掩鼻,不習慣捂嘴,只就對空氣質量的「享受」而,他幾乎快變成一隻蒼蠅了。他想像得出,這是叔叔的戰術之一,是地主分子向他施放毒氣的戰術。如果他覺得有些出不來氣,甚至像是有些窒息,那正是地主分子要達到的效果。他沒有睜眼,沒有看叔叔,但他彷彿看見,叔叔有些得意。叔叔表面上綳著麵皮,裝着在向下努力,一切都是正常況。但叔叔的得意是掩蓋不住的。往日裏,叔叔一拉完大糞,會到鍋灶口捧起一捧草木灰,貓蓋屎似地蓋在大糞上。今天叔叔拉得很慢,像是故意拉長施行戰術的時間。金種忍無可忍,他一躍而起,把席子一掀,一拉,而後把席子捲起來。他掀席子掀得很猛,把席子掀得在空中飛揚起來。通過這種辦法,他要把席子上的「毒氣」還給叔叔,讓叔叔自食其果。他拉席子拉得也很快,不等「毒氣」折卷回來,他就把席子拉走了。他把席子捲成圓筒狀,立在床頭,自己靠床邊站着。

雨下得小了一些,誰家的公雞叫了一兩聲。金種應該到外面走一走,那樣他的心可能會好一些。過一會兒,叔叔該讓他推磨了。為躲避推磨,他也應該出去。可是,他到哪裏去呢?杜老莊的莊子不小,人家也不少,他卻沒地方可去。他不敢到貧下中農家裏去串門。在貧下中農眼裏,他是地主家的孩子。貧下中農的警惕性都很高,階級陣線都分得很清。他到任何一個貧下中農家,人家都不會有好臉子,都會產生疑問:一個地主家的孩子,下雨天不老老實實在家裏待着,出來亂串幹什麼?不是想搞什麼破壞吧?他更不敢到別的地主富農家裏去,不是不敢去,是不願去。他躲避那些地主富農唯恐不及,躲著躲著,還怕沾上地主富農階級的臭氣呢,哪能拿屎盆子往自己懷裏摟!在莊子裏,和他年齡差不多大小的年輕人是有一些,男青年女青年都有。但沒有一個願意和他接近,更談不上和他交朋友。那些男青年喜歡罵他,打他,欺負他。那些女青年都跟他保持着距離,不願意拿正眼瞧他。金種倒是覺得一個叫自華的閨女很不錯,他正千方百計給自華遞眼神兒。之所以把自華作為遞眼神兒的目標,因為自華是地主家的閨女。從家庭成分看,自華的家庭成分和他是一樣的。倘自華是貧下中農的閨女,他對自華一點想法都不敢有。貧下中農家的閨女都是天鵝,都是鳳凰。他連只癩頭蛤蟆都不如。貧下中農家的閨女都是在天上飛。他只能在地上爬。別看自華是地主家的閨女,他對自華的想法也是單方面的,一點兒都不敢樂觀。要知道,成分不好的閨女在娘家跟着父母受夠了氣,一生中好不容易得着一次嫁人的機會,得着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誰都巴望着嫁到一個家庭成分好的人家去。如果嫁給貧下中農家的兒子做了老婆,就等於跳出了火炕,將是最大的幸福。單方面的想法,金種也不想放棄。金種在屋裏窩著,還有一個原因。這裏的土被稱為漏風土,泥被為黃膠泥,一下雨特別容易起泥,一起泥,泥巴就很深,深得像爛泥塘一樣。既然泥巴用膠字命名,說明這裏的泥巴黏度非常大,非常難纏,非常吸腳。你的腳踏進泥巴,就得準備着以腿為繩,與泥巴拔河。拔不了幾個回合,你就得滿身大汗,彷彿腿都拔細了,骨頭節子那裏都拔開了縫子。算了,金種不出去了。好天好地時他都無處可去,壞天壞地時他到外面更找不到一塊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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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月光(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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