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遍地月光(3)

3.遍地月光(3)

水塘和塘邊的葦子叢是滋生蚊子的溫床,金種睡覺的地方蚊子當然很多。***蚊子飛翔繚繞的聲音不絕於耳,他伸手一揮,蚊子的隊伍有些擋手。他倏地把手一握,指頭縫兒里黏黏的,幾乎每次都有所斬獲。他不怕蚊子,不在乎蚊子吸他的血。既然蚊子天生需要靠吸人的血活着,盡它們吸就是了。蚊子的腰身那麼細,頭那麼小,它們吸血才能吸多少!他少流一次鼻血,恐怕夠一萬隻蚊子吸一輩子的。他伸手捉蚊子並非跟蚊子過不去,只是想試驗一下,是蚊子飛翔的速度快,還是他的手揮舞的速度快。試驗結果表明,他的手要比蚊子的速度快得多,他是勝利的一方。他睡覺時沒有全脫光,還穿着一件褲衩。在這漆黑一團的夜裏,他本來想徹底放鬆一下,脫光屁股睡覺。光屁股貼著玻璃紙似的葦席面子,睡覺要舒服得多。白天,他從來不敢放鬆自己,到塘里洗澡都不敢脫褲衩,撒尿也是撒在泡了水的褲衩里。陰天的黑夜就像一件黑粗布做成的大褲衩,不僅罩住了他的下身,連他的眼睛都給蒙上了。他敢保證,不管他脫得再光,誰都看不見他,連打了小燈籠的螢火蟲都照不見他。可他想了想,還是沒敢把褲衩脫下來。莊子裏有人持有手電筒,萬一人家把電筒打出來,並照見了他,那就不好了,不知人家會怎樣拿他光着屁股在路邊睡覺的事上綱上線呢。綱,是階級鬥爭的綱;線,是社會主義道路和資本主義道路兩條路線鬥爭的線。金種最怕上綱上線,綱和線像是兩根繩索,人家一旦給他上綱上線,如同繩索套在他的脖子裏,並把他吊得腳不沾地,那就慘了。

金種睡得很沉,掉頭幾滴雨點時,他沒有馬上醒過來。雨點落在他身上,他很快做了一個夢,夢見有人往他身上撒尿。不僅往他胸口撒,還把尿撒在他頭上,臉上。沖他撒尿的先是河西,又變成了河東。又好像許多人站成一圈,掂著雞子把他圍在中間,**頭子都指向他。還有人嚷着往他嘴裏撒。這是怎麼了,就算他是地主家的兒子,他沒招誰,沒惹誰,也不能這樣欺負他呀。他惱了,正要罵人,嘴一動醒了過來。醒來才知道,往他身上撒尿的不是莊裏的貧下中農,原來是老天爺個丈人。老天爺有權力到處撒尿,有權力撒人一身,誰都奈何不得它。老天爺的尿不腥不臊,別說撒在身上,撒到人嘴裏都沒關係。雨點子打在席面子上啪啪亂響,他來不及把席捲起來,拖着席子就往屋裏跑。把席子拖進屋他又想起,他的一雙布鞋還在外頭。只要他在露天地里睡覺,每次都是把一雙布鞋臉對臉扣起來,放在席子上面當枕頭。天下雨他一慌張,只顧拉席子,忘了拿鞋。鞋一定落在地上了。鞋是已出嫁的大姐給他做的,這是他唯一的一雙鞋。鞋已經舊了,鞋臉子那裏被他的大腳趾頂開了兩個小洞,腳指頭幾乎露出來。這樣的鞋也不能丟,必須立即找回來。要是雨一下大,雨水就會把鞋沖走,並衝進水塘里去,找起來就難了。若是沒了鞋,田間地頭長硬刺的蒺藜那麼多,他怎麼下地幹活!他轉身到門外找鞋。天黑得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怎麼找鞋?他覺得自己還不如一隻狗,狗的鼻子很靈,要是把一隻狗放出去,會很快把鞋叼回來。他只能學狗的樣子,爬在地上,兩隻手亂摸一氣。雨點越下越密,越下越急,打在他的後背上丁丁的,頗有一些硬度和分量。還好還好,他把鞋摸到了。雖然兩隻鞋已經分開,一隻趴着,一隻仰著,他把兩隻鞋都摸到了。趴着的那一隻,鞋底子已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仰著的那一隻呢,鞋殼子裏已經存了水。他使勁把兩隻鞋上的水甩了甩,摸索著放在鍋灶門口。

估摸著離天明還早,金種把席子鋪展在屋當門的地上,接着睡。閉上眼睛,他想起剛才做的夢。夢見有人往他身上撒尿,肯定與下雨有關。要是不掉雨點,雨點不落在他身上,他大概不會做這樣的夢。這就是物質決定精神。雨點是物質,夢就是精神。讓他感到驚奇的是,夢竟然做得如此之快!他以前也做過許多夢,那些夢慢慢騰騰,斷斷續續,翻扯的多是以前的陳芝麻,爛穀子。他以為做夢就像老太太拆爛襪子一樣,無事坐在那裏慢慢拆。有了斷頭,接上,再接着拆。拆到哪裏算哪裏,拆到什麼時候算什麼時候。新做的夢使他對夢有了新的認識,看來有的夢可以就地取材,現現賣,比天上往地上掉雨點都快。現實當中雨點剛滴在他身上,到了夢裏,雨水已經變成了尿水。這個夢的內容當然很不好。有人往你身上撒尿,是不把你當人看,對你是最大的侮辱。就侮辱程度而,比抽你的嘴巴子,比往你臉上吐口水,侮辱得還厲害。好在夢是假的,不是真的,做過就算了,自己不必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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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月光(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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