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遍地月光(1)

1.遍地月光(1)

半夜裏,下雨了。沒有打閃,沒有打雷,也沒有颳風,皮錢大的雨點子說落就落了下來。這是夏天的雨,比春雨和秋雨顯得精力充沛些,有激些。這體現在它果斷,垂直度好,打擊力強,不管落到哪裏,都能激起應有的反響,誰想不吭不哈都不行。雨點落在地上,是玻璃珠子砸地的聲音。雨點落在水塘里,是用帶倒刺的錐子往水裏扎蛤蟆的聲音。雨點落在闊大的桐樹葉子上,出的是不斷敲擊羊皮鼓並把鼓面子擊破的聲音。雨點落在一向沉默持重的石滾上,石滾如被無數指頭抓了痒痒,觸癢不禁似的,也切切磋磋起來。雨水的普遍性無與倫比,它自上而下,見縫插針,每一個地方都不放過。如此一來,滿世界都呼呼作響,全是澆注的聲音。若白天,人們能從門口的天空看見從上面扯下來的渾白的水幕。水幕落在地上,濺起的細碎水珠倒捲簾一般,形成半人高的水霧。這是夜晚,前半夜天本來就黑得很密實,就什麼都看不見,突如其來的大雨不但不能把黑暗有半點衝破,相反,潑墨樣的雨水只能使黑暗更具有物質性、籠罩性和壓迫性。多是茅草屋組成的伏在地上的平原村莊,像是被喧囂的大雨踏得更扁,並被濃重的黑暗抹殺掉了,回到了荒無人煙的混沌時代。

其實每間草屋裏都有活着的動物。除了人,飼養室里有牛馬驢,豬圈裏有豬,雞窩裏有雞,各家各戶還有蚊子、蒼蠅、跳蚤、臭蟲和老鼠等等。雨下來時,各類動物只動了動,很快歸於平靜。馬張了張鼻翅,接着吃草。豬哼了兩聲,對下雨表示過不滿,沒耽誤繼續睡覺。母雞撒嬌似的呻吟一聲,公雞及時抓住向母雞示愛的機會,趕緊向母雞身邊靠攏。作為動物之一種,人對下雨早就習慣了,不管是下小雨,還是下大雨;不管是白天下,還是夜裏下,他們都能接受,不再像身系獸皮草裙的原始人類那樣惶恐。庄稼人靠天吃飯,對下雨是敏感的。雨點剛點過三兩聲,他們說下雨啦,就翻身下床,摸黑從院子裏往灶屋抱柴火。這地方的人靠柴火燒鍋做飯,柴火一旦被雨水淋濕,做飯的事就成了問題。雨點稍密集一些,有婦女點亮煤油燈,舉著燈往屋頂上照,見哪裏懸下明明的水珠,並開始往下滴水,就用瓦盆或尿罐放在下面接漏。屋頂不漏的人家,男人和女人心裏稍微安穩些。他們的腦子醒了一會兒,眼睛並沒有睜開。他們知道,人的眼睛是星星跟着月亮走,全憑藉光。在無光可借的況下,人的眼睛跟豬的腚眼子也差不多,開着合著都沒用,什麼都看不見。這會兒揮作用的主要感官是耳朵,他們聽出來了,雨下得不算小,門口的糞窯子裏恐怕已經有了積水。這樣的雨下到天明才好呢,最好到天明也不要停,下它個一天一夜,溝滿河平。那樣的話,隊長也許不會打上工鈴了,社員們就不用出工了,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覺。

不出工的可能性是有了,可誰都不敢太松心,不敢睡得太死。鐵鈴殼子在隊長家門前的刺槐樹上吊著,鈴鎚子在鈴殼子的褲襠里預備着,拉鈴鎚子的繩子在樹榦上拴著,隊長隨時都會把上工鈴拉響。下雨的聲響這麼大,會影響到鈴聲的傳播,鈴聲會小些。倘隊長照樣把上工鈴拉響,他們聽不見就不好了。戰天鬥地和改天換地的口號誰都知道,下雨下雪天出工一點都不稀罕。春天下雨時,他們戴着帽殼,披着蓑衣,到地里栽紅薯秧子。秋天下雨時,他們打着赤腳,踏着泥巴,去地里用釘耙出紅薯。冬天下大雪時,隊長組織他們把雪收集起來,用抬筐往麥子地里抬。到了年三十和大年初一,他們總可以歇息一下了吧?不,公社和大隊要求他們過革命化、戰鬥化春節,他們更得鬥志昂揚,打着紅旗,唱着**語錄歌,到田裏修大寨田,或到河坡里興修水利。六月里,田裏的活兒更多些,豆子芝麻要鋤,玉米穀子也要鋤。前面的野草剛鋤掉,後面的野草又瘋長起來,還得回頭再鋤。可是,雨水打得人睜不開眼,地里水泡泡的禁不住腳,鋤地是沒法鋤了。在這般大雨滂沱的天氣條件下,隊里會安排社員們幹什麼活兒呢?據他們以往的經驗,一些人到飼養室里鍘草,一些人到倉庫篩選種子。如果不安排這些活兒,有可能把全體貧下中農集中到隊部里,學習**著作,聯繫實際鬥私批修。或者抓抓階級鬥爭,隨便拉來一個地主分子斗一斗。這幾樣活兒比較起來,他們樂於鬥地主,鬥地主輕鬆一些,好玩一些,工分掙得也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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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月光(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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