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從白天到夜晚(4)

4.從白天到夜晚(4)

我記事很早,三四歲的時候常在睡夢中聽見爸爸媽媽吵架。***有次我偷偷睜開眼,看見媽媽手執酒瓶喝得酩酊大醉,濃濃的酒氣在不大的房間瀰漫。媽媽邊喝邊哭,身體倚在牆壁上,被子在她的身邊散亂著。媽媽痛苦的時候也非常漂亮,她的臉譜像電影明星王曉棠,當電影《神秘的旅伴》在我們那座縣城放映時,人人都喊媽媽「小黎英」。

父親跟媽媽奪著酒瓶,他顯然要阻止媽媽繼續喝下去,媽媽索性站起身來,一仰脖頸咕嘟嘟將酒喝了個精光,就像喝白開水一樣從容。父親最終還是將瓶子奪了過去,但那已是一隻空瓶,空酒瓶在昏黃的燈下散著酒氣,父親狠狠地將瓶子摔在地上,母親瘋了似的撲過去抓他擰他,父親隨手抄起柜子上一隻圓圓的鏡子照準母親的頭部砸去,嘩啦一聲,鏡子碎了,碎片散落一地,有一千片之多。

我嚇得鑽出了被窩,大哭。我的哭和父母的吵鬧驚醒了兩歲的弟弟,弟弟隨之也加入了哭喊的行列。而後,住在對面屋的奶奶也醒來了,奶奶拄著拐杖搗著兩隻小腳走過來,氣咻咻地指責母親說:「小蘭你胡鬧什麼?」

奶奶對媽媽從來是一副威嚴的面孔,她是舊社會的媳婦,受過婆婆的虐待,儘管媽媽做她的兒媳時已是新社會,但封建的遺風仍在她身上頑強地作祟。聽母親說,她孕育我時,特別想吃白菜粉絲,那時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糧食比金子還貴。母親在醫院食堂吃飯,有天回家,看見奶奶正在做小米飯和白菜粉絲,就磨磨蹭蹭不想走。她吃了一碗小米飯和一碗白菜粉絲,臉上立刻洋溢出建康的紅潤。這時的媽媽感到滿腹都是噴香的白菜和粉絲,她對着奶奶微笑,討好地微笑,這樣的微笑無疑是一種感激和搭訕。奶奶卻陰著臉說:「各人有各人的一份,糧食這麼金貴,你多吃一口就要餓著別人。」媽媽從此再也不回家吃飯了,餓了就喝水,直至吃食堂的日子結束。

奶奶站在屋中央,就像一座令人窒息的煤窯。奶奶通身都是黑的,黑黑臉黑衣黑裹腳黑拐杖。她從不指責她的兒子,她的兒子在她心裏如同一座寶塔,而兒媳不過是塔底的一粒沙。媽媽被父親扔來的鏡子砍破了頭,血順着黑滲出來,一滴一滴落在脖頸上,不一會兒媽媽身上的衣衫就染成了一面紅旗。奶奶說:「你覺得這個家不好,養不住你,你就遠走高飛好了。兩條腿的蛤蟆找不到,兩條腿的人遍地都是……」

父親被奶奶拉走了,屋裏只剩了媽媽、我和弟弟。媽媽就像一尊雕像屹立在屋的中央,她的臉上是委屈的表和傷心的淚水,我抱住媽媽,緊緊抱住她,我感到媽媽的身體在顫抖。「媽媽,媽媽,我的媽媽!」我大聲哭起來,媽媽脖頸上的血像一條細窄的河,泛著恐懼的腥氣在我的視野里閃爍。

媽媽會死嗎?

媽媽的血會流幹嗎?

…………

朱娘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我們的家中,她先到奶奶的房間說了些和解的話。而後就撩開了我們的門簾,等她把門簾放下去的時候,我看到朱娘的臉就像驚恐的鏡頭,她顯然被媽媽脖頸上的血嚇住了。朱娘抱住了媽媽,就像抱住自己的女兒,她用袖襟擦著媽媽脖頸上的血,又在一個藥箱裏翻出紗布和棉球,媽媽的頭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紗布,就像月子裏的女人。這個晚上朱娘就睡在了我們家的炕上,她聽媽媽講了一個女人的故事。

4父親的羅曼諦克

我母親向朱娘講述了一個與她的感格格不入的女人,女人姓殷,比爸爸大八歲,體型高大粗壯。媽媽曉得殷與爸爸的關係時,已是一年以後了。殷懷了爸爸的孩子,殷要生下這個孩子,並希望這孩子得到媽媽的認可。直到這時,媽媽才知道爸爸外面的故事,而這之前,故事的嚴密性是無人知曉的。

殷要回到從前的城市,她的進修生涯只有一年。那天風和日麗,一個高大粗壯的女人托著一個嬰兒站在我家門口。奶奶隔着玻璃往外看,奶奶有個窺視的毛病,大院誰家來了陌生人,她總要趴在窗玻璃上看個究竟,有時正吃着飯,瞄見人影了,連忙把筷子放下趴向窗口,飯菜對她的引力遠不及陌生人的引力,奶奶從陌生人的身上猜測外面的世界。奶奶看見殷的時候,殷的一隻腳已經跨進了大院的門坎兒,她昂着頭,面色焦慮地尋找院裏的主人。她看見了奶奶身後的屋子,就像找窩的老鴰一樣,徑直奔進屋來,將懷裏的孩子往炕上一放說:「你兒子的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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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白天到夜晚(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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