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消息(6)

6.消息(6)

日記繳上去,我就被收審了。如今想起審訊者的樣子,我還膽戰心驚。他們一上來,就把槍拍到了桌子上,叭的一聲,嚇得人魂飛魄散。要曉得,那可不是驚堂木,而是從日本人手中繳獲的三八大蓋。我被押進去的時候,有一個人正在受審。他是個智(知)識分子,被打成托派是因為嘴太碎。有一次,他從操場上聽完報告,在延河邊散步的時候,對別人說廣**裝著捉虱子,褲子捋得那麼高,讓丘八(士兵)們看她的大腿。真不要臉呀。\"這話傳到上面,他就被收審了。剛好王實味也說過類似的話,働奸科的就斷定他和王實味是一夥的。調查來調查去,就查出他和王實味是北大同學。他一開始也是嘴硬,拒不承認自己是托派,於是乎,他很快就被提溜起來,吊到了房樑上。剛吊了一袋煙工夫,他就承認自己是托派了。我聽見旁邊的一個審訊者說好,一炮就打響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只要你乖乖地承認自己是托派,你就可以吃到一碗雞蛋麵條。\"那傢伙看來是餓壞了,吃過第一碗,抹抹嘴,又說還有事要交代。他又交代自己是特務,於是乎他又吃到了一碗雞蛋麵條。抹抹嘴,他說他感謝組織,因為他剛才吃的是雙黃蛋。他說還要交代,這回他吹牛說蔣介石是他的外甥,宋美齡是他的外甥女。宋子文呢?他說是他侄兒。瘋了,徹底瘋了,連胡宗南和閻錫山都成了他的乾兒子。這回他吃不成雞蛋麵條了,而是吃了幾鞭。他當天就自盡了。他活學活用,也把自己吊到了房樑上。他用的不是繩子,而是自己的褲帶。他的遺只有一句,\"哲學家說,無人能揪著自己離開地球,可我做到了。\"

甚麼,你問我是否也(被)吊了起來?吊了,當然吊了。對,我也吃了兩碗香噴噴的雞蛋麵條。之所以吃到第二碗,是因為我對審訊者交代,我日記里所寫之事,皆是張占坤告訴我的。我並不想把他屙出來,因為諉過於人並非我之做派,可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後來也被關到了后溝。我在後溝時,半夜曾聽見張占坤像瘋狗似的,把我的祖宗八代都罵了一遍。起初,我還很生氣,倘若我是一隻狗,我定然撲將過去,咬他娘的一個稀巴爛。可我是個人,脖子上架的腦袋是用來思想的。我想,我犯不著跟他一般見識。這麼跟你說吧,起初我還有點後悔,覺得對不住張占坤,後來我就不後悔了。還是那個理由,我是一個人,不是狗,我會思想。我想,我這樣做是為了懲前毖後,治病救人。這麼一想,心裡就舒服多了,我捂著耳朵說,驢日的,罵吧,我就當耳孔塞了驢毛,甚麼也聽不見。

有甚說甚,在後溝,不等別人來做思想工作,我就把自己的思想工作給做了。我打心眼裡承認自己犯了錯誤。別的都放一放,就拿拾糞來說吧,當我說\"毛驢還會再拉呀\"的時候,我其實就已經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我受黨教育多年,早該學會站在毛驢的立場上思考問題:那些毛驢,口料已經一減再減,可為了革命事業,還是堅持拉磨、拉炭、犁地。它們的肚子本來已經夠空了,但是為了響應拾糞運動,它們有條件要拉,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拉,不容易啊!可我呢,作為一名知書達理的智(知)識分子,卻一點也不體諒毛驢,竟然還要求它們一直拉下去,拉下去。這跟黨八股錯誤,宗派主義錯誤,主觀主義錯誤,一樣嚴重呀。階級感都到哪裡去了,喂狗了么?難道你的覺悟還不及一頭毛驢?

前面不是說了,我被吊上房梁那天,趕車的老鄉也在場。他很牛氣,說吊人用的那根繩子還是他貢獻出來的。那可不是一般的草繩,麻繩,而是祖上傳下來的韁繩。因為貢獻了那麼好一根繩子,他和兒子都吃了一碗雞蛋麵條。他說,當時他最擔心的是繩子斷掉,因為除了毛驢,那就是他最貴重的家產了。他用它捆草,拴牲口,也用它拴人。他兒子的頭腦不大好使,媳婦動輒就要逃回娘家。她的娘家在葭縣(註:現名佳縣)葭蘆鎮(註:現名佳蘆鎮離聖地很遠,去逮一次很麻煩,走一天一夜不說,還得給親家說好話。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她拴在炕頭上。他十分誠懇地對我說:\"毛驢茨基,咱有甚說甚,撞上這種**事,手邊沒繩,還真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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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腔(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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