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紅螞蚱、綠螞蚱(5)
人們也覺得他屈。
日西,響器嗚嗚哇哇地吹起來。一個掌大笛的
外鄉鼓手光着脊樑,頭上頂着一碗清水,竭盡全力
地演奏那哀的熱烈,贏了一村人圍他看。於是,德
運舅像披麻戴孝的木樁一般被人搡了出來,在停棺
處站下,頭被娘家女人按住,前一跪,后一跪,左
一跪,右一跪;上三步,下三步,頭磕得咚咚響,
分東西南北,給這睡了一夜的媳婦行了拜祖宗的\"
二十四叩大禮\"……
村裏人說,娘家人本要德運舅一步一磕,跪着
喊\"娘\"哭到墳里。莊裏老輩堅持不讓,才算免了
。改成了靈前\"二十四叩禮\"。
這也算是村裏人勝了。勝得十分悲壯。
一掛響鞭爆豆似的炸響后,死人安然入墓。沒
有大鬧起來,都說這喪事辦得不賴。
埋了人回來,又是大吃,直到饃菜凈盡,人們
才漸漸散去。
到了次日天明,村裏仍不見煙火。這會兒,人
們終於想起德運舅一天一夜滴水未進,家裏又塌下
了十年還不嚴的窟窿債,不由可憐起他來。舅們、
妗們又都來安慰他,端了荷包蛋、酸湯麵葉兒來,
香了一條村街。
德運舅一聲不吭,一連躺了七天七夜。第八天
頭上又背着老钁下地了,默默地,像個獃子。
村歌二:
一根驢蟲八百斤,鬆開鐵索銃死人!
前溝尥倒(呀個)九十九棵樹,后溝撞翻(呀
個)七十七尊神,小草棵棵里毀了身……
隊長舅
一盞小油燈半明半暗地在房樑上晃着,熏黑了
的牆上便有一團巨大的影兒在搖。十幾頭瘦牛在槽
后卧了,慢慢地無休無止地倒沫。五六個舅們就在
槽前的空地上蹲,你一支我一支地抽煙,辣辣的煙
霧在屋裏瀰漫着,很濃。這便是隊委會了。
有半個時辰了,就這麼\"巴嗒、巴嗒\"地抽煙
,誰也不吭。隊長舅在暗處的土坯上坐,那煙火明
一下的時候,才能瞅見那張黑臉子。他臉上的紋路
很淺,總也油膩膩的。蹲著的時候,常讓人想起老
\"瓮\"。他生來彷彿就是蹲著過的人,無論冬夏都
常披一件破襖,就勢把腿遮住,蜷得很舒服。很像
\"瓮\",卻又不笑,老愛用嘴唇舔煙紙,舔得下嘴
唇黃翻,還是舔。漫長的夜,既不吭又不散,就靠
這捲煙打了。隊里那一日一份的報紙連同那\"國
內外大事\",想必是被隊幹部們這樣一條一條地卷
煙\"吸\"去了。
那晚,我跟喂牲口的老爺睡在牲口屋的麥秸窩
里,曾揚頭看了他們幾次,很是無趣,也就不知不
覺地睡去了。
尿憋醒的時候,已是下半夜了。聽見蹲在暗影
里的隊長舅說:\"上頭,又佈置下任務了。叫五天
收完秋,工作隊要檢查哩……\"
仍然是一片\"巴嗒、巴嗒\"的聲響……
\"東崗那百十畝紅薯怕是犁不出來了。晚了,
要吃'罐飯'哩……\"
吸煙聲停了,舅們一臉惶惶。那愁頃刻隨了煙
霧漫開去,樑上的油燈顯得更昏更暗。
隊長舅又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聲音啞啞的
:\"上頭緊。我看,毀了算啦……\"
又是半晌無語。只聽秋蟲兒長一聲短一聲叫…
…好一會兒,眾人才應道:\"中啊,中啊。三哥,
你看着辦吧。\"
\"心疼呀,我也心疼。半年的口糧……可上頭
催得老緊老緊……\"隊長舅捂了半邊臉,像是牙疼
。
烈子舅吭吭著說:\"別家好、好說。雖說口糧
不大夠,都還有些門、門道。就、就、就文斗家是
分、分子,成、成天哼嘰……要糧,怕、怕是……
\"
\"文斗這貨真熊!\"隊長舅突然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