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紅螞蚱、綠螞蚱(12)
好胡琴……他在風裡坐過,在雨里蹲過,在漫天飛
雪冰凍三尺的日子裡走那漫長的路。上蒼從來不曾
厚待過他,可他仍然默默地活著,每次回村,都將
會有一盤荷葉包的肉包孝敬在娘的眼前。娘死了,
他恭恭敬敬地放在墳上。似乎那黑暗有多頑強這生
命就有多頑強,那堅忍的活叫村裡人看了憷……
現在,他帶了活生生的女人回來了。
那女人是從不串門的。瞎子舅每日到外村去唱
曲兒,天一落黑便早早地回來,那女人一準倚在門
旁望他,那目光幽幽的。
進屋來即端上洗臉水,飯盛上,接過胡琴掛在
牆邊,一切都在默默無中。於是又雙雙坐下:
\"你吃。\"
\"你吃。\"
也許有一片肉在碗里來回遞著,夾過來又夾過
去,瞎子舅會\"嗯?\"一聲,那女人也\"嗯\"一聲
,終究還是那女人吃了。
兩個月之後,便有響亮的哭聲從屋裡傳出來,
那女人生了。
生在屋裡的草木灰上,一團粉紅的小肉兒。瞎
子舅竟弄來了極珍貴的紅糖給那女人補身子。請村
里女人來收生的時候,臉上破天荒地有了笑。妗子
們送雞蛋來賀喜,硬拽著抹了他一臉鍋灰。漢子們
讓他打酒請客,他也就請了。只是把孩子抱出來看
的時候,都覺得不像。那孩子白白粉粉,沒有似瞎
子舅的地方……又是一陣嘰嘰喳喳的疑惑,只不肯
說出來。可瞎子舅親孩子的樣兒又叫人實信不疑。
在那一月里,他臉貼住那\"紅肉兒\",喊出了一百
多個疼煞愛煞的人才會叫出的名堂:\"狗狗子,肉
肉子,寶寶子,蛋蛋子,心肝子,心尖子,剩剩子
,栓栓子……\"
又過了一個月,那女人抱著孩子去了。有人問
了,瞎子舅說:\"回娘家了。\"再沒有話出來。
仍舊是遠遠地去他鄉唱曲,一把胡琴,一副\"
呱板\",走一條黑暗的路……
村歌六:
紅紅的日頭一大垛喲,長長的影兒一坨坨;黃
土路上外鄉的客喲,一步一磕朝閻羅……
老磨
灰驢戴著\"遮眼\"一圈一圈地走,踢嗒、踢嗒
碎著。老磨就隨了那碎聲轉,唱一支古老的歌。汪
兒姥姥在面櫃前坐了,白白乾干皺皺的手把了細籮
,\"咣當、咣當\",晃一身灰白的薯粉,晃一串單
調、悠長的音兒在靜了的村街里傳。於是那間隔了
很久的\"得兒、得兒\"趕驢聲線兒一般細出去,似
要扯了那淡淡的秋日一同磨。
老槐舅爺搬只小板凳在磨房前的朝陽處坐,半
閉著眼兒聽那老磨響。一張被歲月的紋切碎了的臉
,漫散了沉沉的暮,將一星兒一滴的活氣網死,那
團破破爛爛的棉絮,也就死了的靜。倏爾一聲干啞
的咳傳出,很驟。似喝住了灰驢那無休止的轉於極
靜的一霎,一切重又復歸。彷彿不曾有過什麼,那
\"咣當、咣當\"就一直響下去。
一時,橐橐橐橐光屁股娃兒跑來喊奶奶。那灰
驢走,籮兒卻停了。柔柔長長地一應,粉紅的小肉
兒閃進磨房去了。
咯咯咯咯,一串童音兒雀兒散出去,擊亂了那
淡淡秋日淡淡雲。便有破棉絮探出一雙老眼,追了
那粉紅遠去,又慢慢短回來,熄了一線亮光。嘴巴
磨磨地動了,彷彿自自語:
\"那年槐花開得真好……\"
灰驢一圈一圈走,老磨吱吱呀呀轉,不見籮響
。
\"一嘟嚕一嘟嚕……\"
灰驢的\"遮眼\"斜了,透過朦朦朧朧一線白,
極細微的一線。
於是又走下去,一條長長的夜路。
\"大月明地兒里白粉粉一片……\"
籮兒\"咣當咣、咣當咣\",失了那平緩的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