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明滅浮生動蕩中(22)

82.明滅浮生動蕩中(22)

迎面走來的,擔着草鞋的擔子,背着青菜的孩子,牽着一條236

黃牛的老頭,趕着三個小豬的女人,他們也都為着這下山的轎子讓開路。***因為他們走得快,就像流泉一樣的,一刻也不能夠止息。

一到拔坡的時候,他們的腳步聲便不響了。迎面遇到來人的時候,他們喊著「左手」或「右手」的聲音只有粗嘎,而一點也不強烈。因為他們開始喘息,他們的肺葉開始擴張,出來好像風扇在他們的胸膛里扇起來的聲音,那破片做的衣裳在吱吱響的轎子下面,有秩序的向左或向右的擺動。汗珠在頭梢上靜靜的站着,他們走得當心而出奇的慢,而轎子仍舊像要破碎了似的叫。像是迎著大風向前走,像是海船臨靠岸時遇到了潮頭一樣困難。

他們並不是巨象,卻出來巨象呼喘似的聲音。

早晨他們吃了一碗四個大銅板一碗的面,晚上再吃一碗,一天八個大銅板;甚或有一天不吃什麼的,只要抽一點鴉片就可以。所以瘦弱蒼白,有的像化石人似的,還有點透明。若讓他們自己支持着自己都有點奇怪,他們隨時要倒下來的樣子。

可是來往上下山的人,卻擔在他們的肩上。

有一次我偶爾和他們談起做爆竹的方法來,其中的一個轎夫,不但曉得做爆竹的方法,還曉得做槍葯的方法。他說用破軍衣、破棉花、破軍帽,加上火硝、硫黃,就可以做槍葯。他還怕我不明白槍葯,他又說:

「那就是做子彈。」

我就問他:

「你怎麼曉得做子彈?」

他說他打過賀龍,在湖南。

「你那時候是當官嗎?當兵嗎?」237

他說他當兵,還當過班長,打了兩年。後來他問我:

「你曉得共黨嗎?打賀龍就是打共黨。」

「我聽說。」接着我問他,「你知道現在的共黨已經編了八路軍嗎?」

「呵!這我還不知道。」

「也是打日本。」

「對呀!國家到了危難的時候,還自己打什麼呢?一齊槍口對外。」他想了一下的樣子,「也是歸蔣委員長領導嗎?」

「是的。」

這時候,前邊的那個轎夫一聲不響。轎桿在肩上,一會兒換換左手,一會兒又換換右手。後邊的就接連着了議論:

「小日本不可怕,就怕心不齊。中國人心齊,他就治不了。前幾天飛機來炸,炸在朝天門。那好做啥子呀!飛機炸就佔了中國?我們可不能講和,講和就白亡了國。日本人壞呀!日本人狠哪!報紙上去年沒少畫他們殺中國人的圖。我們中國人抓住他們的俘虜,一律優待。可是說日本人也不都壞,說是不當兵不行,抓上船就載到中國來……」

「是的……老百姓也和中國老百姓一樣好,就是日本軍閥壞……」我回答他。

就快走上高坡了,一過了前邊的石板橋,隔着這一個山頭又看到另外的一個山頭。雲煙從那個山慢慢的沉落下來,沉落到山腰了,仍舊往下沉落,一道深灰色的,一道淺灰色的,大團的遊絲似的縛著山腰,我的轎子要繞過那個有雲煙的尖頂的山。兩個轎夫都開始吃力了。我能夠聽得見的,是後邊的這一個,喘息的聲音又開238

始了。我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想起海上在呼喘著的活着的蛤蟆,因為他的聲音就帶着起伏、擴張、呼扇的感覺。他們腳下刷刷的聲音,這時候沒有了。伴着呼喘的是轎桿的竹子的鳴叫。坐在轎子上的人,隨着他們沉重的腳步的起伏在一升一落的。在那麼多的石級上,若有一個石級不留心踏滑了,連人帶轎子要一齊滾下山澗去。

因為山上的路只有二尺多寬,遇到迎面而來的轎子,往往是彼此摩擦著走過。假若摩擦得厲害一點,誰若靠着山澗的一面,誰就要滾下山澗去。山峰在前邊那麼高,高得插進雲霄似的。山壁有的地方掛着一條小小的流泉,這流泉從山頂上一直掛到深澗中,再從澗底流到另一面天地去,就是說,從山的這面又流到山的那面去了,同時流泉們著唧鈴鈴的聲音。山風陰森的浸著人的皮膚。這時候,真有點害怕,可是轉頭一看,在山澗的邊上都掛着人,在亂草中,耙子的聲音刷刷地響着。原來是女人和小孩子在集著野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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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燦爛寂寞紅(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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