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 災

蟲 災

蟲災

在我十二歲生日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讓我明確知道自己和普通人不一樣。是那時候,我腦中完全沒有概念,不知道這種不一樣,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出生的地方靠近岷山,屬於汶茂交界的山區,可能大家對這個小地方沒有任何認知,但是只要參考一下二〇〇八年時汶川大地震發生的區域,可能就有一點印象了。

當時汶川和茂縣都是重災區,我所在的村子處於汶茂之間的龍門山脈支脈,是川蜀地區最活躍的地震帶之一,村子附近的一座小山峰在那次大地震中整個崩塌移位,只差幾百米村子就遭了滅頂之災。

也正是這次地震之後,災后重建資金下來,才讓村子破天荒地通了公路,結束了之前幾乎完全封閉的境況。

因為當時村子太過偏僻,和外界聯繫很少,二〇〇八年以前要去一趟鎮上,需要整整走四五個小時的山路,因此那件事情發生后,最後沒有造成不可接受的後果,也就不了了之,在外界沒有任何傳聞。

可我現在回憶起當時發生的事,還非常后怕,覺得不可思議,法用科學去解釋。我把這件事情講給不止一個學理科的朋友聽過,朋友邏輯嚴密地做了一番分析論證,但都無法解答我的疑惑。

這些事情或許無關鬼神,卻比鬼神顯靈還要可驚可怖,一度讓我對世界的認知產生懷疑,甚至需要心理醫生進行催眠治療才能稍稍平靜。

那是二〇〇一年的春末,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年的春天熱得特別早,就像提前了一個月入夏。如果僅僅是這樣也就算了,但似乎連山裏的蛇蟲鼠蟻也受不了這種天氣,三天兩頭都能夠在村子裏發現不少平日裏很罕見的毒蟲。

或許是我們家風水不太好,一段時間后,大家紛紛表現,我家附近的毒蟲比別家要多得多。不過我們一家人雖然有些忐忑,幸好沒有人被咬傷,也就沒有太放在心上。

有膽大的村裏人趁機捉一些蠍子蜈蚣去泡酒,不過無一例外的是喝了這些蟲酒的人,都上吐下瀉好幾天,非得大傷元氣一番才能勉強恢復過來。這以後也沒有人敢來我家屋子外面捉蟲子了,村子裏有了些不好的傳言,村裏人看我家裏人的眼光,從此也帶着難言的畏懼。

因為封閉所以愚昧,村子中保留了不少舊時代的習俗,所以如果哪家村民中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或者風水不好,一般都是請來隔壁村的端公或神婆來驅邪。端公是雲貴川等西南地區省份對神漢或巫師的稱呼,現在已經沒落了,在當年的偏遠山區還是具有一定影響的。

因為我家附近的蟲子特別多,有鄰居勸我媽去請個端公來作法,我媽猶豫了一陣,最終還是放棄了。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沒錢。

我是家裏的第二個孩子,還有個比我大三歲的姐姐。我從小就體弱多病,爸媽幾乎以為我養不活,給我取名叫杜小康,也是取從小就健健康康之意。

為了給我治病,我爸不得不去省城打工,家裏就我媽一個人既要做農活又要操持家務,請端公來作法勢必花費不小。只是家附近多了些蟲子,我媽當然覺得沒必要花那個冤枉錢,出門的時候小心一些就是了。

我後來聽我媽說,從小算命先生就說我的命格獨特,命中注定有幾次大劫,其是本命年犯太歲更要注意。

萬幸直到十一歲多,我都磕磕碰碰過來了,沒有遇到什麼真正的劫難。

可惜的是,有些事情或許就像算命先生預言的那樣,還真的無法逃避。

我十二歲生日那天,正好是周末,我姐在屋後面的豬圈餵豬,我就在前面院子裏拿着竹棍玩耍。

前段時間有個台剛播了一九九八年版的《鹿鼎記》,裏面的打打殺殺遠比劇情本身更加吸引我,沒事的時候拿着一根竹棍充當刀劍,一個人在院子裏哼哼哈哈地到處瘋。

不料樂極生悲,我從院子裏一塊廢棄的磨盤石上往下跳的時候,腳下一個趔趄摔倒了,無巧不巧地額頭撞在一塊破碎的瓦片上,頓時鮮血長流。手中的棍掉在地上被撞裂,幾根細細的竹刺扎入手心,也有血珠滲出。

我一下嚇傻了,以前也不是沒有受過傷,但是第一次流這麼多血,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覺,當時我就覺得流出的血似乎透著一絲金黃,很是好看。而最讓我感覺不安甚至恐懼的是,我拔出手心的竹刺后,下意識地吸吮了下傷口,竟然感覺到自己的血有一絲絲香甜。

從小到大我都是一個資深的吃貨,但在當時,我所在的偏遠農村物質生活還不豐裕,我也沒有吃過什麼好東西,就覺得老媽燒的土泥鰍土黃鱔就是世上最好的美味了。可是在那個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血中有一股完全無法抵擋的誘惑和香氣,想要一直吮吸下去。

可能是冥冥之中祖先保佑,我在吮吸自己手掌上的血珠的時候,剛好一根沒有拔出的竹刺被我吸進嘴裏,扎在舌頭上,突然而來的痛感猛然間讓我驚醒,這才停止了那詭異的舉動。

年幼的我心裏害怕得要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雖然頭上的血流速度已經大大減緩,可我還是嚇得哭了起來。這倒不是因為怕疼,而是害怕自己血中的香氣,以及自己居然想要吮吸自己血液的恐怖念頭。

在之前,我也不是沒有流過血,可是從來沒有出現想要吮吸自己血液的事情發生,直到今天為止,我都不明白這樣的情況是如何出現的。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想像那種突然對自己的血液會抑制不住想吸食的恐怖心理,知道這絕對的變態和可怕,但控制不住自己,這種控制不住的無力感比吸食血液本身更可怕。

後院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是姐姐聽到我的哭聲趕過來了,我在偏房的門口看到姐姐時,姐姐突然發出一聲尖叫。

尖叫的聲音很大,我一下停住了哭泣,眼淚鼻涕還掛在臉上,額頭還有小股的血緩緩流淌,滿身的塵土,那樣子狼狽得很,不過這些都不是姐姐被嚇得尖叫的原因。

在我的周圍,密密麻麻的全是蟲子,而且還有無數的蟲子在朝我涌過來,但是無一例外,它們都在離我一米左右的距離停下了,這樣就形成了一個直徑兩米的圓,圓的中心是臉上還掛着淚珠的我,圓的外面是不停爬來爬去十分焦躁的蟲子。而院子的外面,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那是蟲子組成的大軍爭先恐後前進的聲音,整個村子的蟲子,甚至村子後面不遠的整座猴兒山的蟲子都涌了過來。

雖然當時我才十二歲,可是突如其來地靈光一閃,剛才那種不由自主的恐怖感覺一下讓我意識到:血有問題!

因為別說是這些蟲子,剛才就連我自己,也差點兒沒有抵擋住自己血液的誘惑,如果不是運氣好剛剛被竹刺扎到舌頭及時驚醒,或許我自己就會把自己的血喝光。

這讓我想起不久前看過的《西遊記》,彷彿自己就是那吃了后能夠長生不老的唐僧肉,而這些蟲子就是無窮無盡的妖怪,只要吞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它們就能夠馬上成仙一樣。

姐姐在短暫的震驚之後,對我的愛護似乎戰勝了她心中的恐懼,她在屋角拿了一柄竹掃帚,大吼一聲:「么弟,不要動,姐來救你!」

然後姐姐瘋了一般揮舞著掃帚,要將密密麻麻數以萬計的蟲子清掃到兩邊,衝出一條血路救出在她眼裏被蟲子重重包圍的弟弟。

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才十五歲的姐姐是哪裏來的勇氣,或者說根本就是極端恐懼后反而忘記了害怕,總之直到現在,一想起當年那無以計數的蟲子,都有些頭皮發麻。

我看得出其實姐姐心裏也很害怕,可是她還是揮舞著干竹枝扎的大掃帚朝我沖了過來,一路過來也不知道踩死了多少蟲子,地上都儘是黃黃綠綠的黏液和破碎的蟲殼,看上去非常噁心。姐姐絲毫顧不得這些,大概她以為這些蟲子是將我當成午餐了。

才十五歲的姐姐衝過來的時候,還帶着幾粒雀斑的圓臉上因為恐懼和擔心變得有些猙獰,這表情我至今也忘不掉,我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親切,那個時候還是小姑娘的姐姐為了我真的是無所畏懼,這種親情的力量是無敵的。現在我只要想一想當時的情形就覺得想哭。

可那個時候我卻怎麼也哭不出來,大概是早已經被嚇傻了。姐姐的努力也不過是清理出了幾平方米大小的空地,而更多的蟲子涌過來,很快連姐姐的身後也被蟲子擠滿了。

這些蟲子因為畏懼着什麼,始終沒有朝我靠近,但是我身上那股吸引它們的血液香氣又讓它們捨不得離開,於是變得越發焦躁起來。

這個時候姐姐的舉動就成為蟲子們憤怒的宣洩口,終於有部分蟲子開始放棄圍困我,轉而攻擊姐姐。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這些蟲子趁著姐姐不注意,順着她的腿腳往上爬,狠狠地將毒牙毒刺咬進姐姐露出衣服外的皮膚。

姐姐終於忍受不住全身傳來的劇痛,也哭了起來,她的動作雖然僵硬,可是沒有停,嘴裏有些含混地嚷着:「滾開,滾開,放我弟弟出來……」

我幾乎是眼睜睜地看着姐姐的嘴唇和臉色都變得烏青起來,姐姐的身上掛了幾十隻毒蟲。被這麼多蟲子同時咬傷,就算我再不懂事,也明白姐姐受到的痛楚有多深,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身邊的人離死亡是那麼近。

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量和勇氣,我一下站了起來,朝姐姐撲過去,這個時候我離姐姐只有兩米多遠,就算我步子小,也是幾步就躥了過去。奇怪的是,隨着我的移動,周圍的蟲子也爭先恐後地開始遠離我,然後以我和姐姐為中心,重新包圍過來,依然是形成一個直徑兩米上下的圓。

我手忙腳亂地將姐姐身上的蟲子拍下來,有一隻蠍子尾巴的倒刺還扎在姐姐的腳踝,姐姐整個小腿都腫了起來,我試着扯了幾次才將這隻兇惡的蠍子扯下來。或許是我用力過猛,頭上微微癒合的傷口又被掙裂了,血順着臉頰流下,滴落在地上,剛好落在一隻有半尺長的蜈蚣身上。

那條蜈蚣猛地向上彈起了至少二十厘米高,然後死命地扭動着身體開始掙扎,可這掙扎似乎不全是痛楚,似乎帶着無邊的狂喜。周圍兩隻蜘蛛突然朝它撲了過去,竟然是要去吃掉落在它身上的血滴,然後三隻毒物撕咬成一團,很快又有旁邊的蠍子和有着十幾對長長的細腿、背上有七個紅點的蚰蜒加入戰團。

這個時候,我最早摔倒的地方,也被蟲群佔據,然後很快那裏也出現了蟲群的爭鬥——這些噁心的蟲子,在爭奪我的血!

我似乎明白了這一點,一下福至心靈,狠狠在額頭的傷口上抹了一把,然後將血珠朝蟲群中一甩,分散開來的血珠一下又引起十幾個地方的蟲群騷動。

「弟弟,你快走,出去喊大人來……」姐姐似乎已經支撐不住,有些虛弱地對我說,她的臉色烏青得嚇人,看起來應該是被多種毒蟲咬傷,中毒了。

我扶著姐姐,小小的身子骨幾次都差點兒被姐姐帶着跌倒在地。唯一的欣慰是隨着我的移動,蟲子也跟着散開。

這是一個十分奇怪的現象,這些蟲子為了爭奪我的一滴血而不惜自相殘殺,卻絲毫不敢靠近我半步。當時我以及後來險些喪生的姐姐都沒有想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一直到很久以後,一個偶然的情況下我才從一個我絕對不願意提到的人那裏明白真相,這卻是后話了。

蟲子帶來的危機還遠沒有結束,或許是吸食了我血液的蟲子終於嘗到了甜頭,有幾隻看上去色彩斑斕最是兇猛的蟲子,居然朝我們追了過來。這個時候我和姐姐已經逃到了院子門口,剛剛將院子的木門打開了一條縫。

不承想大門猛地被人推開,我和姐姐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最倒霉的是我的鼻子剛好碰在了門上,雖然沒有出血,可也酸痛得受不了,剛才的勇氣頓時消失無蹤,又差點兒哭起來。

「奇怪,咋個會提前的……算了,還是救人要緊!」一個穿着灰褐色土布衣服、手裏攥著水煙袋的中年人皺着眉頭邁步走了進來,還不等我和姐姐呼救,這人就異常快速地從隨身的一個褡褳布包里拿出一個竹筒,拔開軟木塞子,小心翼翼地倒出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在一張不知是什麼動物的皮子上,雙手連續搓了幾下,那塊灰白色的皮子竟然燃燒起來,被他拋進了蟲群。

燃燒的皮子頓時有白色的煙霧冒了起來,卻沒有皮毛燃燒的焦臭味,反而是帶着一股說不出的異香。

這股異香一冒出來,周圍的蟲子一下炸開了鍋,以比來的時候還快的速度四處逃散,只不過短短一兩分鐘時間,就逃了個一乾二淨,除了自相殘殺死亡的和被姐姐踩死的蟲子屍體,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那股異香甚至連這麼多蟲子聚集在一起的特殊的腥臭味也給全部沖淡了。

我震驚地望着眼前的中年人,不是因為陌生,而是太熟悉了。

來的人是余叔,本名叫余仁貴,是村裏的外來戶口,四年前才一個人搬到村裏來。聽說他老婆早就死了,沒有留下子嗣,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後來也沒有再娶。

余叔不太會種地,但是特別喜歡擺弄花花草草,有時候培育了好看的花,會大老遠送到鎮上,據說有人轉手就能以大價錢賣給城裏人。只是余叔好酒好賭,這些錢財很快就揮霍光了,然後口袋空空地重新回到村裏來。

對此我家裏是多半不信的,不過余叔偶爾去一趟城裏,往往要好幾天才回來,有時候會給我帶些糖吃,還給我講城裏人的故事,因此我對余叔的印象倒不像村裏其他人那樣差。

就是這樣一個有些被村裏人看不起的外來鰥夫,居然用一把不起眼兒的灰黑粉末,就趕走了成千上萬的蟲子,這事就算說出去怕是也沒人相信。

「還愣著幹什麼?還不扶你姐進屋去?」余叔見我傻愣愣地看着他,瞪了我一眼后說。

我趕緊扶著已經沒有力氣的姐姐進屋,然後眼淚汪汪地看着余叔,說:「余叔,你看我姐這個樣子,咋個辦啊?要不要送去鎮上打針?」在當時的我眼裏,生病了去鎮上打針就能治好,完全沒有想到中毒如此嚴重的姐姐,怎麼可能挺過這四五個小時的山路。

「去鎮上?怕是還沒走出村子,你姐姐就死了。」余叔沒好氣地說,然後沉思了片刻,似乎在猶豫着什麼。

「余叔,那咋辦?你一定要救救我姐,我就這麼一個姐……」我差點兒跪下了,或許是剛才余叔出現的時候驅散蟲子的舉動震驚到我了,我心底堅信這個平時弔兒郎當的老鰥夫,應該是有辦法的。

「要救你姐也不是不行,只是……」

「只是啥子?余叔你儘管說,要好多錢,我媽老漢(四川方言:「老爸」)回來給你。」

「不是錢的問題。」余叔長嘆了一聲,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樣子。

我看着整個臉色都變得烏青,甚至嘴角已經出現細碎的白沫的姐姐,知道再不趕緊的話,姐姐怕是真的沒命了。

我一下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幾個響頭。我家裏的地面都是鋪的山裏的石板,結實耐用,這一用力之下,額頭頓時紅腫起來,本來已經停止流血的傷口,隱隱又有血跡冒出。

余叔看了我的傷口一眼,像是下定了決心,鄭重其事地將我扶起來,然後說:「小康,你到底想不想救你姐喲?」

「想,咋個不想嘛!我就這一個姐,只要能救她,就算是用我的命去換也要得!」我毫不猶豫地說。

「真哩啊(四川方言:「真的嗎」)?」余叔眼睛一亮。

「當然是真哩……余叔,不會真哩要我的命去換吧?」我突然有些心虛,我的確是萬分想要救姐姐的,可是真要用我的命去換的話,我答不答應?

隨即我在心裏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杜小康,你到底還是不是人?你姐姐為了救你連命都不要了,你就捨不得自己的命還她?這還有啥子好猶豫的?

「你放心,我要你的命來幹啥子?只是我要救你姐,要付出的代價也大得很,正好我需要你幫我辦件事……」

「那你也要先救我姐啊,我姐快沒命了,你救了她,辦啥子事我都依你。」我一下急了,連忙說道。

余叔點點頭,然後珍而重之地從自己隨身的褡褳包包里掏出一個文具盒大小、兩指厚的金屬盒子。說實話,長這麼大我還沒有看到過這麼精緻的金屬盒子,盒子沒有上漆,就是金屬本身的銀灰色,打磨得十分光滑,幾乎能照出人的影子來,一看就是高檔貨。

余叔在盒子的正面小心地撥弄了幾下,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個微型的密碼鎖。余叔打開盒子后,裏面靜靜地躺着三根透明的密封玻璃試管,每個試管裝着大半管顏色分別是紅綠藍的黏稠液體,應該是什麼藥劑。

我獃獃地看着精緻無比的金屬盒子中裝着的三種不同顏色的藥劑,再看看余叔身上土灰色的只有村裏最窮苦的老農才會穿的破舊衣服,怎麼都感覺這情形十分不和諧。

這種感覺,就像是村子裏最俊俏的小媳婦,死乞白賴要嫁給一個又臟又臭而且還奇醜無比的乞丐一樣。

余叔又在褡褳里摸索了一陣,然後摸出一個看上去總算正常點的塑料盒子,從裏面取出一個注射器,裝上針頭,拿出金屬盒子中的綠色藥劑,打開藥劑瓶口的金屬旋鈕,用注射器吸起一半,小心翼翼地將藥劑瓶旋鈕擰緊,重新放回盒子中,這才將藥劑注入姐姐脖子旁的靜脈血管。

綠色的藥劑注射一空,這個注射器和針頭余叔卻沒有亂扔,而是從褡褳里找出一張油紙包了起來,然後重新放回去。余叔想了想,又去院子裏拔了些雜草,嚼碎了敷在姐姐的傷口上。我正要開口問,卻很快反應過來,這是在冒充草藥呢。

「好了,這是我花大價錢買來的國外進口葯,你姐肯定沒事。」余叔抹了抹額頭的汗珠兒,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釋道。

我點點頭,但心中還是有些似信非信。剛才漂亮得如同夢幻的精緻金屬盒子,一看就是十分珍貴的藥劑,一句「國外進口葯」的解釋未免太過牽強。

不過只要能救姐姐,這些疑問都被壓下了,余叔也似乎覺得自己的解釋有些牽強,乾咳了兩聲說道:「小康,今天叔為了救你姐,可是下了血本哦,你娃兒也曉得,村裏啥子人都有,余叔總不能見一個救一個嘛,所以今天的事……」

「余叔你放心,今天的事,我肯定保密。如果傳出去半個字,就算打死我,我都認了。」我拍拍胸脯,很是義氣地說。余叔總歸是為了救我姐姐,不管他有啥子秘密,我都有義務為他保密。

「那就好。另外,叔要托你辦的事……」

「余叔,你儘管吩咐好了。我這幾十斤肉就豁出去了!」我大義凜然地說,只是帶着幾分如同烈士要就義前的悲壯。

「你個瓜娃子凈亂說,你這幾十斤肉,喂熊瞎子都不夠。」余叔嘿嘿笑着,眼見着我姐姐臉上的烏青漸漸褪去,身上被毒蟲咬傷的傷口更是有黃綠色的毒血冒出,他似乎也終於放下心來了。

很快,姐姐身上的傷口流出的毒血漸漸變淡,最後只出來一些血水,傷口周圍的瘀腫也漸漸消散。儘管姐姐還沒有醒過來,但是呼吸已經平穩了許多,就算我不懂醫術,也知道姐姐的命肯定是保住了。

那個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如此快地將十幾種不同毒蟲的毒素一次性清理乾淨,這樣的難度到底有多大。而那支藥劑的價值,即便是放在十幾年後的今天,也可以說是十分驚人的。

即便沒有意識到那藥劑的珍貴程度,我也對依然一副土農民形象的余叔感到敬畏和神秘起來。尤其是余叔之前在村子裏的表現,和眼前這個能夠飛快驅散蟲子、用半管藥劑就能解了蟲毒的人有着天淵之別,難道說余叔竟然就是電視中那樣隱居在村子裏的高人?

我瞎想的時候,余叔卻將我拉到一邊,小聲說道:「小康,你老漢在省城打工,現在你是家裏唯一的男人,咱們就來個男人之間的君子約定,明天晚上十二點前,你去村子後面的猴王洞門口等我,到了我再告訴你具體要做啥子。記住,這個事情和今天發生的事,都要保密,一個字都不要讓別個曉得。」

「為啥子要這麼晚?我媽和我姐也不能說哇?」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這是我們兩個的秘密,君子約定,死也不說。」余叔不忘再度叮囑了我一句。

「我曉得嘍,死約會,不見不散!」我想起前段時間看過的港版《鹿鼎記》裏的一句台詞,狠狠地點頭,心裏卻在考慮今天這事要怎麼向老媽解釋。

傍晚時我媽從地里回來時,院子裏的蟲屍都被我打掃乾淨,而躺在床上沉睡的姐姐還是讓我媽嚇了一大跳,找了塊紗布將我已經開始結痂的額頭傷口包紮好,當時就張羅著要找鄰居一起送我和姐姐去醫院,我好歹用余叔已經敷過草藥的借口阻止了心急如焚的老媽。

好在不久后姐姐就醒了過來,臉上還是一副擔驚受怕的表情,但見我沒事,終於放鬆下來,抱着我大哭,我和我媽勸了好久才止住哭泣。說來也怪,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瓶綠色藥劑的緣故,從此以後姐姐竟然都不怎麼怕蟲子,即便是被咬了,也最多紅腫一會兒就沒事了。

我裝瘋賣傻地將姐姐敷衍過去,讓她勉強相信是余叔幫着一起趕走了蟲子,又給她敷了草藥。

吃過晚飯後,為了避開姐姐的盤問,我早早就睡下了。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怪夢,在夢裏鋪天蓋地的都是各式各樣的蟲子,似乎整個世界都被蟲子的海洋覆蓋,其他任何生命都沒有。更有一隻比人還要高像放大了幾千倍的蠶一樣的蟲子,血紅色的如同兩個小燈籠的眼睛緊緊盯着我。我拼了命想要逃,但是在我的前方,卻出現了一個身穿黑袍的人影,我瞪大了眼睛,卻怎麼也看不清他的臉。就在我離他越來越近的時候,這個人將背在背後的雙手緩緩舉起,手中是一柄金色的長杖,在他的身後,有橘紅色的太陽緩緩升起。

金色的長杖朝我一指,似乎一陣熱浪撲面而來,我身後所有的蟲子突然都燃燒起來,片刻間就化為黑灰,被風一吹,頓時四處飄揚。一些黑灰落在我身上,很快就消失不見,但那不是融化,而是順着皮膚滲透下去,我的體內,似乎一下多了無數只蟲子在蠕動,麻癢難當,似乎它們就要撕開皮膚,重獲新生……

我嚇得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全身上下冷汗淋漓,這才發現這只是一個夢而已。我朝四周看了看,這才彆扭地發現,床前除了站立的爸媽外,床邊還坐着一個臉上有着深深皺紋、身穿藍色中山裝的老頭兒。

「蟲子,好多蟲子……」見到爸媽,我一下從剛才的噩夢中清醒過來,也來不及問坐在床邊的老頭兒到底是什麼人,立刻就朝父母哭喊著。

「康娃兒,莫得事,蟲子都趕跑了。」我媽慈祥地笑着,但是不知道為啥,她的笑容有些牽強。

「我姐呢?她被蟲子咬的傷口好沒有?」

「你姐也沒莫得事,正在給我們煮早飯。」一聽我姐已經能幹活,我頓時鬆了一口氣,這才驚奇地問:「老漢兒,你是好久回來的?」

「你娃已經昏迷三天了,我再不回來,你媽都要急瘋嘍。」我爸皺着眉頭說,然後指了指坐在床邊的中山裝老頭兒,「這個是旺達爺爺,是他救了你,要不然你娃還不曉得要暈好久。還不趕緊滾下來磕頭。」

我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我明明才睡了一晚上,咋個他們都一副緊張的樣子,還說我睡了三天?還被眼前這個比村裏人還穿得土氣的老頭兒救了?而且我記得雖然被那些蟲子嚇得夠嗆,但是我並沒有被蟲子咬傷的嘛,咋個還需要這個老頭兒救?他不是騙錢的嗎?

既然抱着這樣的想法,我雙手撐著床,老大不情願地坐起來,突然想起自己就穿了件背心,於是扭捏著說:「你們先出去,我穿了衣服就出來。」

「這娃兒,臉皮還薄得很。」老頭兒笑了笑,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總算不那麼嚴肅了。

等他們都出去后,我飛快地穿上衣服,然後來到堂屋,那個叫旺達的老爺爺已經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我看了看爸媽,雖然還是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在我爸逼迫的目光下,還是極不情願地跪下磕了三個頭,有氣無力地說:「謝謝旺達爺爺救我……」

「莫得事,這娃兒能度過這一劫也是他的造化。」

「媽,我真的暈過去三天啊?」我還是不敢相信,拚命地回憶,可是只能依稀記得一點夢中的恐怖景象。

這個時候姐姐端著煮好稀飯的大錫鍋進了堂屋,和我打了個招呼后,動作麻利地擺好碗筷,給每個人滿滿地盛上一碗,然後招呼大家吃飯。

早飯十分簡單,就每人一大碗紅薯稀飯,桌子中間放了一碗加了油辣子的酸泡菜。和平時不一樣的是,我和旺達爺爺以及一副空的碗筷旁邊,多了一個煮雞蛋。

我眼睛一亮,隨即想到恐怕我媽說我昏迷三天的事情是真的了,不然也享受不到這樣的待遇。

不過我數了下碗筷,竟然有六副,難道說家裏還有客人?

果然,旺達爺爺朝着門外喊了聲:「小葉子,快進來吃早飯。」

小葉子?這個名字倒是有點怪。

不多久,堂屋外走進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約莫十歲大小,眼睛很大,轉動時充滿了靈氣。小丫頭扎著雙馬尾,穿着藍白相間的小洋裝,白色的襪子、紅色的小皮鞋,一看就是長年生活在城裏的時髦小公主,和旺達爺爺的形象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這丫頭真好看,不會是眼前老頭子拐來的吧?我心裏不由得想着,不過看我爸媽對旺達老頭兒十分尊敬的樣子,這話我可不敢說出口。

聽旺達老頭兒介紹后我才知道,這小丫頭是他外孫女。不知道為啥,旺達老頭兒沒有提小丫頭的名字,就讓我們和他一樣叫她「小葉子」。

不過小葉子沒有我想像中大城市來的女孩兒的嬌氣,大搪瓷碗裝的稀飯,竟然也喝了大半碗,只是吃雞蛋的時候,小葉子不吃蛋黃,還吵著要讓我拿蛋白和她換。我懶得跟一個小丫頭計較,逗了她幾句就同意了。這讓小葉子頓時拿我當自己人看,沒多久就和我玩熟了。

吃過早飯後,旺達老頭兒說要出去幾天找些必備的東西鎮住我身上的東西,小葉子就暫時在我家住下。

這讓我心頭咯噔一下,難道我身上真的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

雖然我那個時候年齡還小,可從小到大都在農村生活,對於一些神神鬼鬼的東西還是多少有些了解,難道這旺達老頭兒是爸媽請來的端公?

等旺達老頭兒走了,我悄悄問我姐,我姐搖著頭說她也不知道,只是說旺達老頭兒和小葉子是在我家遭了蟲災后第二天和我爸一起回來的,她也不知道來歷。

我突然想起那天我答應余叔,第二天要去村后的猴王洞幫他辦一件事的,既然我真的昏迷了三天,那不是耽擱了余叔的大事?

現在回過頭來想想當年的事,當時余叔說話其實是很有技巧的,他完全抓住了我當時正處於十二歲時的青春叛逆期的心理,以「男人的約定」「保密」「報恩」這些讓我覺得神聖無比的字眼兒,讓急於想要表現自己已經長大,能夠為家裏、為姐姐做點事情的小屁孩兒一頭扎了進來,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可能真的是人小單純,無所畏懼,就如同初生牛犢不怕虎一樣,當時的我愣頭愣腦、滿腔熱情,所以才那麼容易相信余叔,何況他不久前才救了我最親近的姐姐,我怎麼也不會覺得余叔會害我。

可是姐姐的回答,卻讓我大吃一驚。

就在余叔救了姐姐的第二天,他就帶着行李離開了村子,村裏有傳言說余叔在外面發了大財,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不太信,一個人跑到余叔家,果然是鐵將軍把門,一個人也沒有。

看到緊閉的大門,我有些失落和茫然,不知道余叔為什麼就這樣一聲不吭地搬走了。同時也有些慶幸,是余叔自己搬走了,那就不能怪我失約了吧?

回到家后,可能是心虛,我沒有提到余叔,而家裏人似乎也不想再提到這個姐姐的救命恩人,在這個問題上一致地保持着默契。

旺達老頭兒離開我家后,我本來以為小葉子肯定要又哭又鬧的,卻不料小葉子很懂事,完全沒有哭鬧,並且小小年紀的她似乎看出我心情不好,竟然一個勁兒地親近我,逗我開心。

這讓我對小葉子好感大增,加上我們家我只有個姐姐,沒有弟弟妹妹,現在突然多了個小丫頭願意主動陪着我,頓時大大滿足了我也要當一回哥哥的虛榮心。

有一天晚上,小葉子纏着我非要去山上看星星,我居然也鬼使神差地答應了,就像已經完全忘記了前幾天剛因為深夜外出的事情挨了打。

可惜那天晚上天氣不好,我們在山上等了半天,也沒有星星出現。回來的時候,我背着小葉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山路上,周圍黑漆漆的,彷彿整個世界就剩下我們兩個人,這條路也永遠沒有盡頭,我完全是憑着直覺在朝村子的方向走。

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害怕,小葉子趴在我的背上,我甚至能感覺到她瘦小的身子在不停發抖。

「小葉子,不要怕,我們馬上就到了……」

「嗯……」

「不要睡着啦,夜裏涼,要感冒的。」

「那你給我講故事,等我長大后,我也背着你……」

「這個……那先謝謝了。」我哭笑不得地回答。

和小葉子糾結了半天,最終還是我敗下陣來。或許正是要考慮怎麼哄好小葉子,我背着她走了半個小時,除了手臂有點酸外,居然沒有感覺到累。最後小葉子在我近乎呢喃的講述中漸漸安靜下來,趴在我背上睡著了。

就這樣,在萬籟俱寂的鄉間小路上,一個十二歲的少年背着比他還要小兩歲的小姑娘,心中罕見地沒有任何害怕,步子無比堅定,這是我……第一次明白什麼叫責任。

因為小葉子的緣故,愛屋及烏,我在心裏將旺達老頭兒的稱呼,也偷偷改成了「旺達爺爺」。

第三天,旺達爺爺回來了,帶着一個大包袱。他脫下中山裝,從包袱中取出一套奇怪的行頭換上:頭上是黃褐色猴頭帽,帽子上插著顏色鮮艷的野雞尾毛;他的身上穿着藍底白邊的少數民族衣服,外面罩着羊皮坎肩,看樣子有點像隔壁村寨中的羌族服飾,腰間更是系著銅鈴、骨笛和羊皮鼓,看樣子果然活脫脫就是一個跳大神的「端公」。

他用帶回來的草藥和幾種礦物甚至我認不出來的毒蟲調和成了一種黏稠的藥膏,隨後又燒了幾張符紙將灰燼融入藥膏中攪拌均勻。

這詭異的舉動讓我感到有些害怕,因此當他用最終調和好的藥液當成墨水在我身上畫下奇怪的符文時,我差點兒逃跑,卻被我爸給逮住一頓胖揍,然後鼻青臉腫地只能任旺達爺爺擺佈。

他讓我盤腿坐在一個畫好的圓圈中,圓圈的三個方位分別擺放了一塊白色的石頭,石頭上分別刻畫了三個古樸的符文,這一切看上去怎麼都像是老師要我們堅決反對的迷信。

我的身上很快被調製好的特殊墨汁畫滿了看不懂的符文。畫完這些符文後,旺達爺爺再度以極快的速度再次圍繞着我踏着踽步,然後一邊拍打羊皮鼓一邊吟唱着咒文。

隨着他的吟唱,這些符文沒過多久就融入我的皮膚,我似乎能感覺到它們滲入我的血脈,然後無數的符文化為一把把大鎖,將我的血脈中隱藏的某種東西給鎖住。

接着旺達爺爺將擺放的三塊白色石頭中的一塊用一根紅繩穿起來,小心翼翼地掛在我脖子上。我翻來覆去地仔細看,石頭白得晃眼,上面有一個很像是眼球的紅色符文。

「小康,你要記住,這塊石頭,絕對不能丟掉,它能夠配合我畫在你身上的符文鎮壓住你體內的東西……希望它將來能夠幫你度過下一次劫難吧。」旺達爺爺有些不確定地說。

我點點頭,有些不以為然,只是這塊石頭在剛才旺達爺爺佈陣時的威力我也見識過了,心中非常開心得了這樣一件「寶貝」。

那以後,我的身邊再也沒有發生一流血就瘋狂招來蟲子的怪事,這樣的平安日子我一過就是十幾年。

可是,我總覺得不管是我還是旺達爺爺,似乎都忽略了什麼……

幾天後,當旺達爺爺要帶着小葉子離開時,我才第一次體會到原來離別竟然也會讓人痛苦。這不像是我爸去省城打工,我知道固定的時間他總會回來,可我和小葉子這一別,就真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了。而經過這些天的相處,小葉子也早已經和我感情極好,走的時候一個勁兒哭鼻子,害得我也差點兒哭出來。

當時還在山村中的我並不知道,僅僅是幾個月之後,在離村子幾百千米外的省城市區,一座影響到無數歷史學家的重要考古遺址被發現。這座遺址的名字,叫作金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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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古卷(套裝全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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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 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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