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楚雲涵的手在發抖,嘴唇也在發抖,腦海如同被巨大海浪沖得七零八落的沙灘,連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他茫然地盯着那些遍佈傷疤的軀體,然後僵硬地抬起眼去看那張帶着呼吸罩的臉。

視線相接。

楚奕辰疲憊地合上了眼睛。

「為什麼……要綁着他?」喉嚨像是被人掐住一般,說出每一個字都異常艱難。

張雋取了一條毛巾將楚奕辰額上滲出的汗擦掉,平靜的說:「如你所見我已經把他里裏外外都縫好了,他的身體機能不錯,恢復得也很快,這些傷於他而言並沒有什麼大問題,但是……」醫生的神情有些黯然,緩緩的說:「他們給他注射了一種中樞神經興奮劑,濃度太高,讓他有了一定程度的成癮反應。癮頭上來的時候,如果身體得不到藥物,會出現全身疼痛。至於疼到什麼程度呢……」他頓了頓,看着楚雲涵說,「我查過資料,上面說這種癮性疼痛就如同千萬隻螞蟻同時從身體里往外啃食一樣。第一次發作的時候,他連皮帶肉的扯掉了自己傷口上的紗布,弄傷了杜川,最後縮成一團求我給他一槍。」

楚雲涵眼底湧上來一層濕漉漉的水霧,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躺在面前的男人。

那是一個從來沒有向別人低過頭的人。那是一個慣會隱忍的人。那是一個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人。

這樣的人,要疼到怎樣的程度才會開口向自己的醫生求死?

「本來我打算用不斷減少劑量的方式循序漸進,痛苦程度會稍微小一點,但他不想再沾這種藥物,所以目前只能靠他自己用意志力硬扛,我能做的也只有給他打一點鎮定劑和止痛藥。不過止痛效果並不好。他怕自己傷人,也怕因為疼痛而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所以要求我們在發作的時候將他綁起來。」張雋嘆了口氣,「雖然他發作的次數在減少,程度也在不斷減輕,但完全擺脫還需要一定的時間。從這一回的情況看,過度勞累可能是他發作的誘因。」

胸膛在起伏,那些傷疤亦隨之起伏,在他的手碰觸到的地方,那個彈孔的痕迹清晰而可怕。心裏的念頭越來越清晰,只差最後的求證。

灰狼那閃爍著兇殘光芒的眼神在他腦中閃過。

——一切聽憑雲少你的意思。

——人抓到了,雲少放心,不會那麼容易讓他死的。

——交給我就好,你不用操心,很快你就會是楚家的家主了。

「是誰……」這兩個字彷彿用盡了他的力氣,再也沒有將整句話問出口的勇氣。

張雋沉默了片刻說:「你心裏應該已經有答案了,不是么?這個世界上能傷他的人很少,能騙他的人很少,能讓他拋開家主的責任,不顧大局捨身去救的人也很少。他下了禁令不許任何人在你面前提起他的傷。他不想讓你內疚,而自己卻一直在內疚。因為那一天,為了救他,黑鷹會死了三十二個人,灰狼的手下們把他們的頭割下來,吊在廢車場的旗杆上。」

原來……真的是他。

他就是那個將楚奕辰推入地獄的餓鬼。

他就是那個將這具身體毀成如此模樣的罪魁禍首。

是他……

他從來沒有想過,楚奕辰落到灰狼手中的那三個小時里發生過什麼。

他從來沒有想過,灰狼會用怎樣的手段對付楚奕辰。

他從來沒有想過,楚奕辰是如何逃出來的。

他只是心血來潮覬覦了那個位置,便順着敵人的慫恿打了一通假做被綁架的電話,將本該最親近的人騙入了那個萬劫不復的陷阱。

——我會按照你們的要求做,前提是你們不傷害他。

電話里,楚奕辰的聲音堅定的沒有一絲動搖,他毫不猶豫地為他而來,一步步走進他親手設下的圈套。

生死一線,遍體鱗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具傷痕纍纍的身體曾經流過多少血?受過怎樣的凌虐和屈辱?會有多疼?

他不知道。

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只是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喚著「奕辰」,自私地將自己放在了受害者的位置,厚顏無恥的對那個人說着「楚奕辰,我們是兄弟。」他堂而皇之地質問「我是做了圈套騙過你,可現在你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而我也已經一無所有。我沒有擋住你的腳步,也沒有對你造成任何實質上的傷害,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他怎麼能,怎麼敢……在將這個男人折磨得遍體鱗傷之後,說出這樣的話來?

現在他明白了為什麼楚奕辰即便是在性事時,也不在他面前脫衣服;明白了楚奕辰為什麼會在看着他的時候露出那樣複雜的神色;明白了所有他不曾明白的事情。當他親眼所見,親手觸摸,才知道自己犯了怎樣的彌天大錯,才知道這個男人被他毀到了怎樣的地步。

酸澀的眼底泛起一層層水霧,讓眼前的一切變成模糊的混沌。他的面前浮現很多張面孔,都是楚奕辰。有少年時微笑的樣子,有打球時專註的樣子,有與自己下棋對弈的樣子,有孤單的看着自己離開樣子,還有將自己按在床上冰冷而無情的樣子。

楚奕辰的聲音,低低的,彷彿仍在耳畔。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對你的這些寬容忍讓,讓你覺得無論對我做出什麼事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這個質問,包含了多少的痛苦和哀傷,他從未聽懂。這個自年少時就一直陪在他身邊的人,這個用百般忍讓和耐心與他相處的人,這個從來不曾對他有任何怨言的人。被他的自私、妒忌和任性妄為傷害到如此的地步,卻仍然不忍心殺了他,卻仍然遷就地放他離開,卻仍然將一切守口如瓶。

「如果我願意做一個陌生人呢?」在東岸的房間里的那道身影,輕聲開口。

「我會照顧好他,請您放心。」筆直佇立在楚秦墓碑前的男人低垂着眼眸。

「帶他走,保護好他,這是命令!」此起彼伏的槍聲里,深深望着他的那道目光。

到最後,那個人還是選擇保護他。

心很疼,像是被利刃刺穿了一般,疼得發不出聲音。力氣彷彿被抽幹了,胸口窒悶得透不過氣來。身體晃了晃,大顆的眼淚從楚雲涵眼眶裏涌了出來,滾燙的灼燒着,滴落男人佈滿疤痕的身軀上。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對不起……」楚雲涵哽咽著開口,每一個字都在顫,觸碰著胸膛的手也在顫。他想要好好去摸一摸那具身體,卻又怕冒犯那個躺着的人,只能無措地立在原地。

楚奕辰眉心深蹙,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見兩人如此,張雋無奈道:「雲少,你還是先回房間去吧。」

楚雲涵一個勁搖頭:「我要留在這兒。」

「他需要安靜的休息。」張醫生只得再勸。

「我不說話,我就在這兒……不發出聲音……」

張雋嘆了一口氣,硬著心腸道:「你在這兒會影響他的心情,也會影響治療。我是醫生,你得聽我的。」

楚雲涵紅著一雙眼睛看了看張雋,又看了看床上躺着的人,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那我……在外面等……」這才垂著頭走了出去。

門關上之後,醫生在床邊坐下,視線落在楚奕辰緊抓着床沿青筋綳起的手臂上,無奈道:「我知道你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這副樣子,可是如果他什麼都不知道,你們之間永遠都是僵局。現在他走了,不要這樣死忍,疼的話就喊出聲來吧。」

男人依舊一聲不吭,一雙眼睛緊緊閉着,一動不動。

楚雲涵沒有回房間,而是守在了楚奕辰門外。無論杜川怎麼勸,都固執地不肯挪地方。管家無奈,只得讓人搬了只單人沙發過來,讓他可以坐一會兒。

他就這麼窩在沙發上等著。有時候怔怔地望着那扇門,有時候低着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麼,眼圈一直是紅著的,不時還用手背去抹眼角。門稍稍一動便兔子似的抬起腦袋來,緊張地張望。

兩個多小時之後,張雋和助手們走了出來。楚雲涵立即從沙發上竄起來,着急地問:「他好點了嗎?」

醫生點點頭說:「疼痛過去了,暫時沒力氣起來。我估計等他徹底緩過來會第一個弄死我,所以我先跑路了。」說完沖他笑笑,「你們倆啊,真是……」

這邊話還沒說完,白曉出來了,咧嘴道:「張醫生,少爺的命令來了,要抓你關禁閉,你再不跑我可就動手了。」

「這傢伙……」張雋罵了一聲,腳底抹油一溜煙兒下樓去了。

楚雲涵剛想進門,被白曉攔住了。

「少爺讓您回去休息。」

「我就看他一眼。」

「他現在……不想見你。」

聽到這一句,他眼角又紅了起來,乾巴巴地站了一會兒,嚅囁道:「我就在這兒,他什麼時候想見我,就來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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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服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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