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的世界很小——所以能牽着你的手到

第17章 我的世界很小——所以能牽着你的手到

第17章我的世界很小——所以能牽着你的手到老(3)

2012年,大學畢業的第一年,我被分配去做一個上市的項目,做了兩個多禮拜,投資銀行的團隊也來了,那一天我抱着一大堆文件,頂着新燙的鬈髮,踩着新買的並不合腳的高跟鞋,晃晃悠悠進門的時候,突然就看到了她的側影。她還是很瘦,從襯衫到外套到鞋都是黑色的,我喜出望外和她打招呼,忙不迭告訴大家她是我校友,她點點頭,很快就垂下頭,用劉海遮住半邊臉,連敷衍的笑容都沒有。我自討沒趣,悻悻地走開了。

但是我卻猝不及防在洗手間里看到她用勺子敷兩隻腫得像桃子一樣的眼睛。

她看到我進來,驚得身形一晃,勺子「噹啷」一聲掉在地上,我撿起來遞給她,她猶豫了很久,最終轉過頭來,撥開被淚水糊在臉上的劉海,讓我看到了她的面如死灰。她扶著鏡子,雖然止住了眼淚,但還是忍不住打嗝和抽泣,臉頰和鼻子都紅紅的,睫毛膏糊得滿臉都是,我從口袋裏拿出濕紙巾遞給她,她接了過去,順便緊緊捉住了我的手,斷斷續續好不容易說完了一句話:「如果不麻煩的話,陪我說說話吧。」

無論是那個英俊瀟灑的商學院主席,還是那個月入幾十萬的銀行家,他們都算不上傳統意義上的好人。成功人士的商場傳奇依靠着大量的手段和心機,花招和詭計,大多數女人都只是愛他們的錢,安妮卻是真心仰慕他們在講演台上的舌燦蓮花,在談判桌上的揮斥方遒,並甘願深夜等他回家,為他泡一杯清茶。

我坐在馬桶圈上,聽安妮講那個銀行家因為常常出差,所以在世界各地都有女朋友的故事。她無數次告訴自己他真的是很忙,他真的每天都要加班到凌晨,她陪他去應酬,客戶恰好是一群女人,他叫這個寶貝,叫那個甜心,說着深藏不露的黃色笑話,言語神色間多有挑逗意味,女人都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唯有她已經在一邊喝得爛醉,吐了一地,亦流了一身一臉的眼淚。他覺得尷尬,讓司機送她走,給她在酒店開了間房,第二天又讓司機去接她,順便還有一隻賠罪的卡地亞手鐲。她述說的時候滿臉通紅,用力呼吸著好屏住眼淚,她拚命捏著自己的手,已經掐出了血印子——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如此真實的痛苦。

一切都會好的,我側過身子,避開垃圾桶,然後彆扭地把她抱在懷裏,她天生有種飛蛾撲火的個性,做任何事情都縱身跳入,傾盡所有,而我覺得這種個性本身是如此危險而令人着迷。

那段時間,她每天早早到公司,然後取出放在冰箱裏的勺子到洗手間敷眼睛;她拚命三郎一樣工作,連複印買咖啡這樣的活都攬下來;她總是匆匆來去,拒絕和任何人同行。

我非常沮喪,因為沒有什麼是我能做的。我大學里或多或少有些嫉妒她如此風光,但朝夕相處下來,發現她內里也不過是單純善良的女子,但偏偏這個世界的規則並不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沮喪得幾乎也要落下淚來,反倒是她來安慰我:「我們這麼善良赤誠的人,一定會有好結局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捉着我的手,她的手冷得不像是活在潮濕的熱帶夏天裏,彼時我們坐在公司後門口的樓梯間,她從自動售賣機里買了兩瓶冰可樂,一瓶給我喝,一瓶照例用來敷眼睛。

項目結束的那天老闆請客吃海鮮,酒足飯飽,我和她站在地鐵站的出口,我欲言又止,看着她轉身離去,突然幾步追上去,緊緊擁抱了她一下。

「你放心吧,我最近已經哭得沒那麼多了,晚上也能睡幾個小時。」她笑嘻嘻地跟我說,當然,笑容照例是沒有到達眼底。她為了應景穿了條大紅色的裙子,圍着條同樣鮮艷的絲巾,整個人都是格格不入的喜氣洋洋。

我們揮手說再見,我又擔心,又難過,但在心裏相信着,如果有人能跨得過這個坎,一定是這麼勇敢善良的她了。

我雖然不再和她天天見面,但我每天都看着她網誌的更新,她也不斷發照片給我看。她穿着新買的裙子,她塗了粉色的指甲油,她恢復了舞蹈訓練,她開始學她一直想學的作曲,她站在舞台上煥發萬丈光芒,她策劃了新的旅行,甚至還買了新的相機。

我勤勤懇懇地為她每一條更新都點了個贊。

2013年5月一個周日的晚上,我正在準備第二天出差的行李,她突然打給我:「明年4月份陪我去摩洛哥吧。」

「啊?」我一時愣住,我敏銳的第六感讓我問道:「是只有我們兩個人嗎?」

在逼我向諸多神明發下誓言之後,她終於告訴我她愛上了一個摩洛哥男子,他向她求婚,而她準備去嫁給他。

「你做我的伴娘好不好?你知道,沒有你,我大概就永遠被打沉在地底卑微地翻不了身了。」

她這麼說,堅定愉悅,愛情既給了她軟肋,也賦予了她盔甲。耳筒里她的聲音明快爽朗,不停地給我講摩洛哥婚禮的習俗,她聽起來那麼地無堅不摧,再也不是一年前咬緊牙關直到躲進了洗手間才讓眼淚決堤的小姑娘了。

「還有誰會去嗎?」我問,既然是婚禮,就算不鋪張排場,也總要熱熱鬧鬧風風火火體體面面吧。

她突然就愣了一下——我能想像到她吐舌頭的樣子——「我還沒敢告訴其他人。」

她的未婚夫是她去摩洛哥認識的當地畫家,夕陽西下,她穿着當地的傳統長裙,戴着「丁零噹啷」的銀質手鐲和耳環,漫步在橋上,她的眼睛裏有真誠和好奇,她的背後是廣袤的土地和一座座清真寺。她因為落日美景而駐足停留,有個留絡腮鬍子的畫家執意要免費畫一幅肖像畫送給她。他站得離她很近很近,屏息凝神觀察着她的身體和裙擺,度量了尺寸之後揮毫作畫,一直畫到天完全黑,然後又執意帶她去吃地道的當地菜肴,和新鮮產的酸奶。等到酒足飯飽,他在她額頭輕輕一吻之後轉身離去。她聞着空氣里殘留的他的香水味,看着畫上仰著臉笑容跳脫美好的自己,突然看到角落裏有他留下來的電話號碼和臉書賬號。

她在之後的一整個行程中都因為那額頭上輕輕的一吻而心旌蕩漾,每遇到一個街頭畫家都會駐足觀看,想要尋找他的些許影子,最終忍不住加了他的臉書,又貿貿然給他發了短訊。

我不放心,當下就約她出來面談。我到的時候,她穿着一條檸檬黃的裙子,佔據了陽光最充足的一個角落。她目光灼灼,笑容點亮了她周圍的一小片世界:「因為和他在一起我很快樂。我喜歡笑,而他輕易就能讓我笑出聲來。無論是他畫的一幅簡筆畫,還是一條簡單的問候早安的短訊。你知道,一年前的時候,我以為自己失去了笑這個表情呢。而且他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東西,藉由他,我開始認識另外一個未知的世界。」

她的每一句話都是關於他的,他看世界的方式是那麼單純,他對所有的事情都充滿了信心,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是陽光滿滿的,他毫無保留一點兒心機都沒有,他還收養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小動物,他拒絕了學校的教職堅持過着貧窮卻快樂的賣畫生活,因為他喜歡觀察形形色色的人。

「於是他就觀察到了你。」我打趣道。

她終於閉了嘴,臉紅紅地去拿蔓越莓慕斯蛋糕,她的小拇指上戴着一枚黑色的石頭做成的戒指,據說是他親手打磨的。她有意無意總會去摩挲那枚戒指。

「如果嫁給他,我就要改信伊斯蘭教了。」

「我昨天和他的媽媽通了電話,但是他媽媽一句英語都不會,全要靠他翻譯。你說我是不是應該現在就開始學阿拉伯語了?」

「他說等我明年去摩洛哥,就會按照傳統禮節向我求婚。你看我馬上就要結婚了。」她約我出來給我看她的新舞裙,又忍不住開始講她的甜蜜故事。她講得很快,我看着她瞬息萬變的表情,時而緊張,時而興奮,時而迷茫,但一直是笑着的。

「這些都沒有你現在說起來這麼容易,你是知道的吧。」我猶豫良久,還是忍不住說了這句話。

「知道,我知道好好愛一個人有多麼難,我自己試過了很多次,但每一次都不得要領。」她眼眶有點兒紅了,抬起手來撫摸我的頭髮:「但是我每一次都鼓起勇氣告訴自己,下一次遇到對的人,依然要毫無保留,全力以赴。我從來沒有遇到一個人這麼純粹地愛我,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體會到不圖任何回報不摻任何雜質的真愛的。將來無論要付什麼代價,我都無怨無悔了。」

11月底的時候,我去了大學同學的聚會,三個多小時,除去開頭的寒暄,大家談論的都是安妮。談論這個驕傲美麗的女子被投資銀行家狠狠傷害,談論她竟然愛上了一個窮困的畫家。有人嘆息,有人憤慨,有人侃侃而談,有人幸災樂禍。

「她到底為什麼愛上他啊?」每個人都這麼問。

「是不是人生太通達太順利了想換一換口味?」有人小心翼翼地說。

「不是的,聽說非洲那裏興巫術,能把人迷得死心塌地的。」有一個女生壓低聲音,招手讓大家過去,她拿出iPad,找出非洲的神秘圖騰和巫毒之術給大家看。有幾個人立刻舒了口如釋重負的氣。

我一時怔住,然後胡亂找了個借口就離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我身旁的男生突然站起來想問我要電話,我近乎粗魯地推開他,還不小心被裙子絆得趔趄一下。我一出包房門就立刻打給她,卻一直沒人接。

到了半夜她心急慌忙地打電話給我,呼吸急促,語無倫次,壓低聲音在電話那頭說了很久我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連猜帶蒙才明白原來她將這件事告訴了家人,她媽媽哭得幾乎要昏倒在地,她的爸爸恨鐵不成鋼地拍著桌子,擲地有聲地說如果她嫁去了摩洛哥,信了穆斯林,就再也不是他們的女兒了。

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只能約她出來喝酒。替她打電話給她媽媽說她的女兒和我在一起,而不是去機場準備私奔。

她真是越喝越清醒,喝到第五杯的時候她告訴我:「無論如何,我的婚姻和我之後的人生都是我自己的決定,好壞都是我自己承受,和任何人無關。」我目送着她踩着高跟鞋威風凜凜地從蘭桂坊里走了出去,長發飄揚成了一面旗幟,然後第二天她打電話告訴我,她騙她爸媽她已經分手了,甚至還答應了她媽媽給她安排的相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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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很小,但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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