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小說篇(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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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籽油燈熄滅后,燈芯繼續散出糊香的氣味。***陳公公偶而從鼻子吸了一口氣時,他就嗅到那燈芯的氣味。因為他討厭那氣味,並不覺得是糊香的,而覺得是辣酥酥的引他咳嗽的氣味。所以他不能不張著嘴呼吸。好像他討厭那油煙,反而大口的吞著那油煙一樣。

第二天,他的兒子照着前回的例子,又是沒有聲響的就走了。這次他去了五天,比第一次又多了兩天。

陳公公應付着他自己的痛苦,是非常沉着的。他向陳姑媽說:

「這也是命呵……命里當然……」

春天的黃昏,照常存在着那種靜穆得就要浮騰起來的感覺。陳姑媽的一對紅公雞,又像一對小紅鶴似的用一隻腿在房前站住了。

「這不是命是什麼!算命打卦的,說這孩子不能得他的濟……你看,不信是不行呵,我就一次沒有信過。可是不信又怎樣,要落到頭上的事,就非落上不可。」

黃昏的時候,陳姑媽在檐下整理著豆稈,凡是豆莢里還存在一粒或兩粒豆子的,她就一粒不能跑過的把那豆粒留下。她右手拿着豆稈,左手摘下豆粒來,摘下來的豆粒被她丟進身旁的小瓦盆去,每顆豆子都在小瓦盆里跳了幾下。陳姑媽左手裏的豆稈也就丟在一邊了。越堆越高起來的豆稈堆,超過了陳姑媽坐在地上的高度,必須到黃昏之後,那豆粒滾在地上找不着的時候,陳姑媽才把豆稈抱進屋去。明天早晨,這豆稈就在灶火門裏邊變成紅忽忽的火。陳姑媽圍繞着火,好像六月里的太陽圍繞着菜園。誰最熱烈呢?陳姑媽呢!還是火呢!這個分不清了。火是紅的,可是陳姑媽的臉也是紅的。正像六月太陽是金黃的,六月的菜花也是金黃的一樣。

春天的黃昏是短的,並不因為人們喜歡而拉長,和其餘三個季節的黃昏一般長。養豬的人家喂一餵豬,放馬的人家飲一飲馬……若是什麼也不做,只是抽一袋煙的工夫,陳公公就是什麼也沒有做,拿着他的煙袋站在房檐底下。黃昏一過去,陳公公變成一個長拖拖的影子,好像一個黑色的長柱支持着房檐。他的身子的高度,超出了這一連排三個村子所有的男人。只有他的兒子,說不定在這一兩年中要超過他的。現在兒子和他完全一般高,走進門的時候,兒子擔心着父親,怕父親碰了頭頂。父親擔心着兒子,怕是兒子無止境的高起來,進門時,就要頂在門樑上。其實不會的。因為父親心裏特別喜歡兒子也長了那麼高的身子而常常說着相反的話。

陳公公一進房門,帽子撞在上門樑上,上門梁把帽子擦歪了。這是從來也沒有過的事。一輩子就這麼高,一輩子也總戴着帽子。因此立刻又想起來兒子那麼高的身子,而現在完全無用了。高有什麼用呢?現在是他自己任意出去瞎跑,陳公公的悲哀,他自己覺得完全是因為兒子長大了的緣故。

「人小,膽子也小;人大,膽子也大……」

所以當他看到陳姑媽的小瓦盆里泡了水的黃豆粒,一夜就裂嘴了,兩夜芽子就長過豆粒子,他心裏就恨那豆芽,他說:

「新的長過老的了,老的就完蛋了。」

陳姑媽並不知道這話什麼意思,她一邊梳着頭一邊答應着:

「可不是么……人也是這樣……個人家的孩子,撒手就跟老子一般高了。」

第七天上,兒子又回來了,這回並不帶着野雞,而帶着一條號碼:三百八十一號。

陳公公從這一天起可再不說什麼「老的完蛋了」這一類話。

有幾次兒子剛一放下飯碗,他就說:

「擦擦汗就去吧!」

更可笑的他有的時候還說:

「扒拉扒拉飯粒就去吧!」

這本是對三歲五歲的小孩子說的,因為不大會用筷子,弄了滿嘴的飯粒的緣故。

別人若問他:

「你兒子呢?」

他就說:

「人家修鐵道去啦……」

他的兒子修了鐵道,他自己就像在修著鐵道一樣。是凡來到他家的:賣豆腐的,賣饅頭的,收買豬毛的,收買碎銅爛鐵的,就連走在前村子邊上的不知道哪個村子的小豬倌有一天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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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紅經典全集(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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