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勇敢決絕之心

第104章 勇敢決絕之心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對么?」蘇如晦輕聲問。

蘇觀雨道:「的確,晦兒,你還記得么?蘇垢告訴過你,妖與人不同,人是妖捕獵的食物,妖難以與人共情。難以與人共情,自然也難以模仿人類,偽裝成人類。因此,妖族派往人間的妖總是露出馬腳,被人抓獲。妖族需要一個完美的潛伏者,他必須能夠理解人的情感,必要時還要與人稱兄道弟。但他必須足夠忠誠,心甘情願背井離鄉,為種族而戰。」蘇觀雨望着他,「你想到了什麼?」

蘇如晦喃喃:「澹臺薰被挖走的心臟……」

「不錯,」蘇觀雨道,「一個妖怪擁有人心,她便擁有了與人共情的能力。」

澹臺薰死去的那年,白若耶三歲半。羅浮王有四十餘個兒女,十數個妖女日日輪流進入他的寢居,為他傳宗接代,傳承他的血脈和秘術。白若耶的母親便是這些妖女的其中一員,她誕下兩個雙胞胎女兒,一個是白若耶,另一個是白若弗。

王城太小了,琉璃穹頂只能遮蔽極少數的妖族,大部分妖都在風雪裏流浪。儘管白若耶身上有羅浮王的血脈,但羅浮王的兒女實在太多,她又太小太孱弱,很多妖都無法健康長大,自然也沒有誰把希望寄托在這麼一個小妖怪身上。

血脈沒有帶給她尊貴,她像個奴隸一樣艱難求生,每天和妹妹一起干數不完的活兒,清掃台階,打理聖廟,晚上窩在王城角落的小窩棚里,抱着妹妹等母親伺候完羅浮王回家來睡覺。雨吸湪隊。

羅浮王遠徵人間回到王城那一天,母親意外地沒有歸來。她拉着妹妹去宮殿尋找,卻目睹了母親被剖胸換心的一幕。羅浮王在尋找能夠繼承澹臺薰心臟的容器,白若耶的母親是第一個被選中的妖女。

那時白若耶太小,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只知道母親被剖開了胸膛,變得異常虛弱。她和妹妹哭着守在母親床前,一遍遍拉開被子查看母親的傷口。妖族自愈能力強大,按理來說傷口早該痊癒才是,可母親的胸口流膿發臭,變得越來越恐怖。

「阿娘,你怎麼了?」白若耶試探著摸了摸她的胸口,哭着道,「為什麼你還沒好?」

「娘再躺會兒就好了,」母親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瓜,「照顧好若弗,別亂跑。」

母親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白若耶帶着妹妹守到母親的身子僵硬,眼睜睜看着宮殿的妖侍拉走她的母親。

「我們需要一個自小在人間長大的孩子,或許成年的妖女並不是良選。」長老在羅浮王耳邊低語。

於是妖侍拉走了她的妹妹,任白若耶如何哭嚎,沒有妖理會她的哀求。妹妹回來后整日發着高燒,不停說着胡話。妖侍又來了,把她和白若弗一同帶走。她被綁在她從未進入過的華麗宮殿,眼見鶻長老割開她妹妹尚有起伏的胸膛。

她哭泣著,說妹妹還活着。鶻長老嫌她吵鬧,封住她的嘴,接着從妹妹的胸膛里取出一顆血淋淋的心臟。他們割開她的胸脯,取走她的心,丟在一旁,很快被妖侍分食。她感受着自己鉛桶般麻木沉重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想,母親和妹妹的心臟也這麼被吃掉了么?

鶻長老把心臟放入她的胸口,為她縫合傷口。她像妹妹一樣發高燒,說胡話,在夢裏呼喚娘親。可她最終醒了,胸膛的傷口已經恢復如初。她的父親牽起她的手,和藹地微笑,「你是個幸運的孩子,你完成了你的母親和胞妹沒有做到的事。」

她低頭撫摸胸膛,心臟在她手下跳動,就是這顆心奪走了她親人的命。她落淚,隨即抬起頭,狠狠地瞪着羅浮王,怒火在她眼底灼燒,似乎要衝出那烏黑的瞳子。

「不愧是澹臺薰的心臟,」羅浮王笑道,「你原本懦弱愛哭,見到孤雙股戰戰,現在竟有勇氣直視孤的縱目。」

白若耶用頭頂他的肚子,忿怒地低吼,「我要給娘和小妹報仇!」

羅浮王並沒有生氣,只是將她抱上高台,指給她看遙遠的南方。

「那裏住着一群鼠輩,明明弱小無能,卻享受着雪花的恩賜。孤帶來了一顆充滿忠誠和勇氣的凡人心臟,你擁有人心,就能夠融入人間,成為一個披着人皮的妖。孩子,不要憎恨孤。你的母親妹妹都是為了我族大業而死,這也是你的宿命。」他摘下兜帽,用黃金縱目注視這個滿眼仇恨與憤怒的孩子,「現在,你明白了嗎?」

溶金般的光芒溢出那顆縱目,填滿白若耶的視野,白若耶的眼神漸漸迷茫。

「若耶,告訴孤,」羅浮王循循善誘,「你的使命是什麼?」

「……」白若耶喃喃道,「佔領人間,迎接我族降臨。」

「孤是誰?」

「你是……」白若耶的記憶被完全修改,「我的父親。」

白若耶被送往人間的雲州,羅浮王早已與雲州的江氏達成了聯盟。白若耶更名江雪芽,拜入薴蘿山。她遵守着羅浮王的教誨,模仿凡人的舉動,與凡人的小孩兒稱兄道弟。澹臺薰的心臟讓她有了與人共情的能力,也在冥冥中給了她孤身獨行的勇氣。

她習武,修行,在眾多凡人孩子裏長大。通訊羅盤裏的羅浮王時刻提醒着她的責任和使命,她也不允許自己沉淪於人間的快樂。十四歲,她離開薴蘿山,去往拓荒衛。那是她仕途的起點,也是她踏向北辰殿的開始。

多年來,漫長的路途是橫亘在妖族和人間之間的天塹。妖族要降臨人間,就必須長途跋涉。路途太長,風雪肆虐,輜重糧草根本無法持續供給。要降臨人間,解決這漫長的路程是首要任務。

白若耶在蘇如晦放大秘術效果的星陣中找到了希望。

可無緣無故決不能在邊都佈置巨型星陣,一則白若耶沒有這樣的權柄,二則降臨人間的意圖一旦暴露,妖族十數年的謀划將毀於一旦。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星陣,妖族開始利用無相法門往人間輸送戰士。他們的目的並不是入侵,而是暴露。

當凡人感覺到危險,就會實施一系列的行動。妖族有偽飾的天賦,辨別人妖當然是凡人的第一目標。如果在邊都建起巨型照妖星陣,白若耶就有機可乘,將照妖星陣替換成大挪移星陣。而要完成這個任務,白若耶必須在這段時間得到澹臺凈的完全信任,還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無上權柄。

通訊羅盤裏的羅浮王向她下達指令:「若耶,孤已向人間輸送了雪麝。明日他會到達昆崙山,自絕於昆崙山腳。你率兵巡邏,撿回他的屍骨,邀請澹臺凈解剖妖麝。他體內的香囊能致幻迷情,令人昏昏不能自已。屆時,你誘他動情,惑他動心。凡人醉心情愛,你必能一步登天。」

白若耶深深蹙眉,「此舉有違道義。」

通訊羅盤沉寂了片刻,羅浮王的聲音緩緩傳來,「孤記得人間有一句話,『倉稟足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你如今錦衣玉食,養尊處優,自然能講道義。可惜你那些為了讓你有機會掌控邊都,不惜暴露自己,死在凡人火銃下的同袍講不了道義,明日即將死在昆崙山腳的雪麝戰士也講不了道義。」他頓了頓,道,「你死在風雪裏的母親和妹妹也講不了道義,若她們活着,恐怕也會因為你的懦弱而感到羞恥吧。」

白若耶沉默了,她的拳頭攥得緊緊的,指甲沒入肉中。

羅浮王愴然道:「罷了,你是孤最疼愛的女兒,送你獨行於人間孤已然心中有愧,如今又要你做這樣的事,的確是孤不對。一切都是孤的過錯,孤不會再逼迫你。其實送你去人間有孤的私心,你母親過世前留下遺言,要孤照顧你的安康。只要你過得好,孤的夙願就了了一半。拯救族胞可以徐徐圖之,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白若耶的心好像被誰死死掐住了,滲出血來。

父親說得對,她有什麼資格說道義?她的母親和胞妹死於殘酷的風雪,她早已立誓為了族群大義奉獻己身,只要她的族胞脫身於風雪,即便她背信棄義,墮入阿鼻地獄又有何妨?

「是若耶想岔了,」白若耶的聲音恢復原先的決絕,「我必定依計行事。」

「若耶,」羅浮王欣慰地說道,「你是我族的榮耀。」

欺騙、背叛……既然邁出了第一步,就無妨邁出第二步。殺蘇如晦,再殺澹臺凈。她告訴自己要心狠,她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她該做的事。總有人要卑鄙,總有人要犧牲,命運選中了她,她就必須鮮血淋漓,獨自遠行。

蘇如晦心間劇痛,怪不得總有人說師姐酷似他的母親。是那顆心臟影響了她,她繼承了澹臺薰的勇敢和忠誠,羅浮王打造了一個妖族的「澹臺薰」。為了讓師姐心甘情願為妖族賣命,羅浮王改寫了她的記憶,篡改了往事,讓她以為自己的親人死於風雪。

原來靈息丸壓制的不是疼痛,而是記憶,是她親人死亡的真相。

「你眼見澹臺薰的心活在師姐的腔子裏,」蘇如晦從未如此憤怒過,「你明明知道真相,你看着師姐為自己的仇人賣命。縱然你與師姐素無瓜葛,可她在羅浮王的哄騙下把四十八州拉入戰火,你對你的同胞的生死也無動於衷么?你是恨她拿着澹臺薰的心臟,故意懲罰她么?這樣倒不如直接殺了她,奪回澹臺薰的心臟。」

蘇觀雨竟然笑了一聲,「恨她?我恨她做什麼?什麼澹臺薰,不過是你親手塑造的一具傀儡罷了。她來自於你在現實中的母親,她的容貌不屬於她,她的名字也不屬於她。她和我一樣,是個可悲的替代品,養育你的工具。傀儡而已,我愛上她已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又豈會在這虛假的世界、虛假的情感里沉淪?」

蘇如晦呼吸一窒,道:「你當真這麼想?」

蘇觀雨頓了頓,彷彿是為了說服他自己,緩緩說道:「我早已離形去知,人間之事同我無關,那些螻蟻的生死存亡更與我不相干。澹臺凈、澹臺薰,你師姐,他們俱是雪花操縱下的傀儡,而我必定要打碎虛空,去往真正的世界。」

蘇如晦凝視他的眼眸,問:「那為什麼你還要幫師姐呢?她窩藏澹臺凈,本該被無時無刻監視她,怕她恢復自我的羅浮王知曉。可你蒙住了羅浮王的雙眼,替她隱瞞了這件事。」

蘇觀雨忽然僵住了。

蘇如晦又道:「為什麼師姐會見到澹臺薰的幻影?如果我沒有記錯,師姐早已更換了肉身,成為超一品肉傀儡。那顆心臟,應該早就不見了才對。」

蘇如晦觸摸他虛無的光影身軀,他的光芒纏繞着蘇如晦的掌心。

「是你,」蘇如晦嘆息,「在師姐的傀儡工坊,你做的事不僅僅是毀掉了屬於我的那具肉傀儡,你還趁師姐更換肉身之時,把澹臺薰的心臟安回了師姐的傀儡身。這種事對你這個病毒來說易如反掌,所謂心臟,在你的眼中也不過就是一行代碼一串數據而已。可是即使它僅僅是一行代碼,也是澹臺薰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痕迹。你捨不得它徹底消失。」

「蘇觀雨,你的情感代碼,當真刪乾淨了么?」

蘇觀雨閉上眼,久久不曾回應。

蘇如晦繼續問:「還是說,你刪不掉?」

***

石巢行宮,石塔。

澹臺凈的故事已經說完,他抬起頭,看向扶著石柱站立的白若耶。她背對着他,他看不見她的臉龐,只看見有鮮血一滴滴墜落,砸在石磚上,碎成千瓣萬瓣。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怎麼了,為何會突然七竅流血,他也沒興趣知道。如今他對江雪芽只剩下冷漠,即使她立時死在他面前,他也不會眨一下眼。

回憶起往事,他的心頭彷彿鋪了一層薄薄的霜。他想是他對不住阿薰,她豁出了性命守護的地方,他卻讓這片土地被妖族踐踏。倘若阿薰泉下有知,定然不會原諒他吧。

「澹臺凈。」她忽然出聲了。

她微微佝著肩,似乎在忍耐巨大的痛苦。

「我會派人送你去離州,離開吧,不要留在這裏了。」她說。

他微微蹙了眉,目光始終落在地上的那一灘血上。他不想去看,卻又忍不住去看。

「你……何故流血?」他最終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白若耶沒回答,只道:「要活下去啊,澹臺凈。你要明白,四十八州沒有你將是一盤散沙。回去吧,就當是為了你的胞妹。」

澹臺凈深深鎖緊眉心,她是瘋了還是病糊塗了,她是妖,怎麼能為人間考慮?

他冷冷道:「江雪芽,爾惺惺作態,又有什麼陰謀?」

鮮血仍然在滴著,不知怎的,澹臺凈有種錯覺,那似乎不是血,而是淚。有一種近乎於絕望的悲傷從她的背影中洇散開,她單薄的雙肩微微顫抖,似乎要被什麼沉重的東西壓垮。

「沒什麼,靈心天通失效了,想起了我娘我妹怎麼死的而已。」她說了一句他聽不懂的話。

他想問「靈心天通」是什麼,她卻抬步望着門外走,走到門檻邊上又停住了。

「澹臺凈,你見過笑話嗎?」她問。

澹臺凈聽不懂她的話,沒有回答。

她竟然在笑,「我的人生就是一場大笑話啊。真羨慕你妹妹,那麼多人思念她,那麼多人愛着她,而我白若耶眾叛親離,一無所有。哈……說到底是我咎由自取,原來我守護的一切,我信仰的一切,全是謊言。」

她立在那兒,久久沒有挪動。澹臺凈以為她還要說些什麼,她卻什麼也沒說,也沒有回頭看他一眼,踅身離去,翩飛的衣角消失在拐角。

澹臺凈心裏升起濃濃的疑惑,為什麼江雪芽如此執著於澹臺薰?「靈心天通」到底是什麼?他站起身,扶著窗枱往下望,只見那個女人的背影越走越遠。大雨滂沱,她沒撐傘,孤身沒入茫茫雨幕。

不知怎的,這一幕與多年前阿薰離開長城,遠征雪境的那一幕重合。

澹臺凈忽然有一種預感,她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

清河坊,驛館。

蘇觀雨忽然渾身一震,整個人的光影模糊了一剎。

「怎麼了?」蘇如晦問。

蘇觀雨低下頭望着自己的掌心,問:「你們對白若耶做了什麼么?」

「桑哥更換了她的靈息丸。」蘇如晦回答,「到底怎麼了?」

「羅浮王用在她身上的靈心天通失效了,」蘇觀雨說,「她想起來了。」

蘇如晦的臉色變得凝重。

倘若師姐想起一切,她怎麼可能接受她為殺母殺妹仇人賣命這麼久的事實?接下來她會去哪裏?她會去做什麼?

蘇觀雨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笑道:「給予她苦痛的罪魁禍首是羅浮王,哄騙她割你喉嚨誅殺澹臺凈的也是羅浮王。晦兒,你猜猜,你的好師姐會去找誰呢?」

不必猜,當然是北辰殿的羅浮王。

蘇觀雨道:「多麼巧,我的寄居處也在羅浮王身上。殺了羅浮王,就等於殺了我。晦兒,你的目的似乎快要達到了。」

「你會對她動手么?」蘇如晦握緊拳。

他是病毒,他要殺白若耶,易如反掌。

現在白若耶威脅到了他的生存,他還會為了那顆心手下留情么?

「你認為呢?」蘇觀雨笑得嘲諷,「晦兒,我們的交易恐怕無法進行了。你會任我殺了你師姐么?你這樣心軟,對我們這些生活在超元域的傀儡都傾注真情,恐怕你放不下她吧。」他站起身,道,「到北辰殿來吧,你不是要清除病毒么?來殺我,我給你這個機會。」

他的光影原地消失,寂靜的室內只剩下蘇如晦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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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見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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