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第 27 章

這件事我很久以後都沒有再提,李遲舒應該有自己的思想自留地。

還有三天開學,我琢磨著開年過後也一直沒有約過蔣馳,就打了個電話過去跟人合計今天下午去以前常去的一家露天水吧,順便包一場燒烤烤著玩。

我把這件事說給李遲舒聽的時候也沒太抱着他會同意跟我去的想法,李遲舒向來是一個非必要不社交的人,況且他昨晚睡覺趁我不注意把腳放被子外頭一晚上,今早起來就開始咳嗽打噴嚏,想來更不願意出門。

但我還是在吃完飯以後假裝隨口提了一句:「你去嗎?包場自助的,不限人數,就我跟蔣馳。」

李遲舒一手拿着我給他拼的水果碗,一手握着我沖的感冒藥,嘴裏滿滿當當塞的是水果,眼珠子轉了轉,說:「好啊。」

我停下收碗的動作,對視過去,發現他的眼神流露着一種自然的平靜,當真沒有半點抗拒。

「那就……」我對着他偏頭,「喝完葯睡一覺,下午五點出發咯?」-

今天天氣很懂事,本來陰了一天,臨近下午,太陽又冒了出來。

李遲舒在出門前還捎了個公式本在身上,方便一邊坐車一邊看,結果上了車沒抵住病意抱着土豆睡到終點。到那兒時蔣馳早就搭好了燒烤架子,架子上亂七八槽烤著一排肉串。

「來了啊,」蔣馳在沒幾束陽光照進去的遮陽台下頂着副不必要的墨鏡,「我點了幾份港記的甜品,人待會兒送來,陪着燒烤吃。」

我說了聲「行」,帶着李遲舒到人造草坪上的椅子裏坐下,安頓完就過去給蔣馳打下手。

蔣馳瞅了瞅李遲舒,湊過來跟我咬耳朵:「你這幾天一直跟他住?」

我忙着給燒烤涮料:「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蔣馳剜了我一眼,「大年三十兒半夜你媽打完麻將一個電話飛到我手機上,你問我怎麼知道。」

「你沒露餡兒吧?」我說。

「那哪兒能啊。」蔣馳頗為得意,「砸玻璃那事兒以後你在你媽面前不好過吧?我關鍵時候還是不掉鏈子的。」

我應和著比個大拇指:「好兄弟。」

蔣馳嘿嘿笑,沖李遲舒那邊擠眼睛:「那你家土豆哪天借我摸摸唄?」

「那你得問問李遲舒啊,」我邊上串邊笑,「土豆聽誰的你看不出來?拍馬屁你也得選對馬屁股不是。」

蔣馳罵罵咧咧要給我一腳,我躲了躲,摘下一次性手套從包里掏東西,突然嚴肅道:「不鬧了不鬧了,給你看個正兒八經的。」

「啥啊,」這人一聽就伸直脖子湊過來,「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我點開手機屏幕,把亮度調到最大,劃去桌面所有軟件,最大程度地展示完整的壁紙:「我家小寶,你沒見過吧?前兩天才滿十八歲。」

「……」

「照片我拍的。」

「……」

「拍得好吧?」

我扭頭看看李遲舒,又回來把手機拿遠點仔細瞅,自問自答道:「嘖,跟真人一樣好看。」

「……」

我好像聽見蔣馳后槽牙咬碎的聲音。

永遠年輕,永遠單純得很乾凈。

我在他發怒前一秒很麻利地跑回了李遲舒身邊,抄起桌上檸檬茶喝了一口,發覺李遲舒目光一直定在右前方不遠處,於是跟着看過去問:「在瞧什麼?」

說話間我就已經狙擊到他所看的東西,是水吧遊戲區自置的一個小型攀岩牆,大概兩三層樓高,這會兒有幾個幾歲和十幾歲的小孩兒正穿着攀岩服和掛繩在上頭玩,底下圍着各自的家長給他們加油打氣。

「想玩兒?」我問。

「嗯……沒有。」李遲舒否認著,但視線還停留在攀登牆那塊,緩慢地眨了兩下眼,才收斂眼神,低頭看回桌上的公式筆記本。

他大概是有一點想去,但又不太敢去。一半憧憬一半畏怯時他就是這樣,寧可讓負面情緒佔據主導,從而拒絕新事物的嘗試。

我伸手合上他的本子,拉住他的手腕起身:「想去就試試嘛,我陪你。」

李遲舒一旦被我帶離了位置就沒有再推拒,我跟蔣馳打了聲招呼過後去到場地那邊找工作人員買票。

現場還剩一個攀登位,我讓李遲舒先去換衣服,問過工作人員允許后自個兒套上掛繩先試了試,爬了大概一層樓高,確定掛繩安全以後再下去時,李遲舒剛好換完衣服出來。

我幫他套好裝備,陪着他到攀岩牆底下。

李遲舒看起來有些緊張,一直抓着攀登梯卻不上腳,幾次回頭在人群里找我。

我上前抓着他胳膊,盯着他腳下第一個攀岩梯,低聲說:「踏上去吧。」

李遲舒這才抬腳。

「好,這次踩右腳。」李遲舒上步以後我改抓着他的腰,「嗯,下一個,踩上去。」

直到我抓着他腳腕送他攀岩上我力所能及的最後高度,李遲舒脫離我的保護,攀在一人高的半空,又遲遲不肯動,脊背的起伏也大了起來。

他始終仰著脖子,雙手緊緊抓着攀登梯,可能是不想讓我覺得他退縮了,所以遲遲不肯回頭。

最後還是悄悄低頭找我。

我就站在原地:「別怕!李遲舒,我在底下呢。」

他好像得到一點安撫,長長吐了口氣,咬牙上了沒有我幫扶的第一步。

其實上輩子的他是從來不去嘗試這些項目的,李遲舒恐高,我想歸根結底是十八歲的那個除夕夜,他在漆黑的樓道里摔下來獨自昏迷了半夜的緣故。而他深知我對他的了解,所以最後在我給他設立重重防護的情況下選擇了我從未想過的自殺方式。

我哪裏能料到恐高了一輩子的人為了得到解脫竟然敢去那麼高的天台一躍而下。墜落的前一秒,他是不是也在悄悄地替我說着這一聲遲到了許多年的「別怕」。

李遲舒在大約還剩三分之一的路程時又不敢動了,就連低頭看我也要鼓起好大的勇氣。

我拿出手機對着他喊,像身邊那些仰頭給自己的孩子鼓舞打氣的家長一樣:「李遲舒!再走兩步!沒事兒的!」

「我接着你呢!」我說,「摔下來我也能一片兒一片兒把你拼好的!」

李遲舒應該是聽到了我的話,笑了兩下,精神放鬆下來,終於又有了力氣接着攀岩上去。

在他站穩最高點那一刻,我沖他喊:「小寶——」

李遲舒扭頭看下來,發現我正拿手機攝像頭對着他時笨拙地笑了笑。

這是我給他拍的第二張照片。

等我放下手機,李遲舒也慢慢往下退了。

「慢慢下。」我伸出胳膊做出護好他的姿勢,儘管這時李遲舒離地還有兩人高的距離。

他吊著掛繩落了地,拆完裝備等著看我給他拍的照片。

「瞧。」我把手機遞給他看。

李遲舒喘著氣認真看了會兒,笑道:「頭髮亂糟糟的。」

「這是你勇敢的證據嘛。」我給他披好衣服攬著人往回走,「走吧,去吃飯。」

李遲舒的精力在間歇性充沛過後,吃飯時又蔫吧下去。燒烤油膩膩的,他沒吃幾口,卻對蔣馳給他喊的那碗甜品很感興趣。

我無意間瞥到碗底墊著的食材,拿過來一看,原來芒果和糯米底下除了椰汁還鋪了厚厚一層碎冰。

眼下大冷天,換做平時我可能會允許李遲舒貪嘴吃幾口,但他剛剛才出了汗,坐在外頭,又是生病第一天,我不太放心,就拿過勺子給他把碗底碎冰全部舀了出來。

李遲舒直勾勾望着我的動作,很是不舍。

「我知道生病的時候吃點冰的覺得喉嚨舒服,但是不行。」我打斷他的念想,又摸著碗,覺得沒了碎冰碗裏椰汁依舊很涼,乾脆起身往服務台去,「你等我會兒。」

甜品是蔣馳單獨叫的外送,水吧里無法重做,我叫服務員給了我一盆熱水。

因為怕端回去惹得李遲舒眼饞,我把甜品碗放進熱水盆以後乾脆坐在室內落地窗前,打算等溫好了再回去。

哪曉得剛坐下不到五分鐘,李遲舒就扒着我身後的玻璃推拉門探頭探腦:「沈抱山?」

我一聽聲音,回頭瞧見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

李遲舒跑到我對面坐下:「你在做什麼?」

我雙手撐著臉,百無聊賴盯着在水盆里漂泊的甜品碗:「給你熱一熱。」

這貌似使李遲舒生出一點愧意,斟酌著對我說:「其實我以前冬天生病,半夜很渴的時候,來不及燒水,也喝過很多次涼水的。」

他特地指著碗補充:「比這個涼多了。」

我抬眼看着他。

「我不是那個意思。」李遲舒更局促了,「我的意思是……這個不用熱也可以的,影響不大。」

「影響不大,但是有啊。」我放下胳膊交疊在桌上,輕聲說,「能慢慢溫好以後吃到熱的,為什麼要將就呢?以前一個人不方便,現在沈抱山可以拿來使喚嘛。」

李遲舒顯然對這個說法不認同:「什麼使喚不使喚的……」

「開玩笑的。」我笑笑,伸手貼在盆沿,水還很熱,估計甜品還沒溫好,於是又收回胳膊支著下巴,緩緩跟李遲舒講話,「李遲舒啊,你不要因為自己一個人慣了,做什麼都急匆匆的,於是除了正事以外其他什麼都過得去就行了——每天都要吃飯,所以這頓糊弄一下也沒關係;事情太多,今天就熬夜熬久一點下一次再補;反正都生病了,少吃兩口冰的也不會好,那就放縱一下——不是的,李遲舒。身體是有記憶的,被你馬虎過去的事情看起來都不大,可一個人愛自己的能力往往就從這些被疏忽的細枝末節上漸漸流失了。時間久了,你就不知道怎麼去愛自己了。」

「當然啦,」我又說,「有的人太笨了,不會愛自己也沒關係,會有人去愛他的。」

李遲舒沉默著,我不知道他聽沒聽懂,又沉吟片刻,絮絮跟他講起從前:「以前,我有一個朋友,嗯……比我大上幾歲。他的男朋友總是生病,不,是一直都在病著——各方面的病,從來不會好好照顧自己。只要他稍微不注意,他的男朋友就把生活過得一團糟。有一次他出差,明明在冰箱裏準備好了兩三天的食材,他男朋友只要在家稍微做一下就能每頓飯都吃好,可是等他回來,發現冰箱裏的東西只被動了一點點沙拉——那個人一日三餐都很糊弄,一天只有想得起來的時候才去冰箱那裏拿幾口來吃。」

李遲舒說:「那有點不太好了。就算懶得自己做,可以去外面吃,總不至於餓著。」

我搖搖頭:「那不是懶,他男朋友只是生病了,病得沒有什麼精力去好好生活,如果可以,他也不想這樣的。」

李遲舒沒接話,我又接着說:「我那個朋友也明白,可因為他男朋友做這樣的事情太多次,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嘛,所以那次他生氣了,跟他男朋友發了很大的脾氣,吵了很大一架,還放狠話來着,說——」

我學着自己當年的語氣惡狠狠說:「以後你就是三天不吃飯,活活餓死,我也懶得管你!」

「然後呢?」李遲舒問。

「然後,」我笑了笑,「然後他就捲起袖子跑到廚房煮了一碗熱氣騰騰的、全是肉的面端到自己男朋友面前,砰的一聲放在桌子上,說:『愛吃不吃!』」

李遲舒一下子笑了,笑過以後又說:「好像媽媽會對孩子做的事情噢。」

「是啊,」我撥動着盆里的熱水,目光凝在浮動的碗上,「愛在某些方面是共通的嘛。朋友父母戀人其實共稱都是愛人。愛人的作用么,就是用他們的力量儘可能去填補過去某些時刻留在我們身上的傷口——像隕石撞擊星球表面總會留下天坑,無法自愈的,就等別人來發現。比如我那個朋友,他男朋友在遇見他時已經失去自愈能力了,所以需要他去愛他。」

我收了手,說:「人這一輩子或多或少都會遇見幾個愛人的,有的呢,來得早一點,有的遲一點,但總會來的,可能只是還沒找到路。就連一個媽媽也有可能過去大半輩子才學會如何正確地去愛自己的小孩,對不對?」

李遲舒沒來得及應聲,我話頭一轉,撐著胳膊肘傾身過去對上他的眼睛:「所以李遲舒,你有沒有怪過我……來得太晚了?」

李遲舒訥訥的,怔怔和我對視好一會兒才回答我:「沒,沒有的。」

我又確認:「沒有嗎?」

李遲舒這次很堅定:「沒有的。」

「沒有就好。」我坐回去,一邊試探甜品的溫度,一邊垂下眼睛開着玩笑,像剛才的對話從來沒有發生,「我愛你很久啦,李遲舒。早點落地吧。」

他似懂非懂,像是不知道怎麼接話,我自顧把玻璃碗從冷卻的熱水盆里拿出來,擦乾淨底部以後推到他面前:「落地之前,先吃一口愛人溫的甜品好咯。」

1月31日,陰

好像感冒了,明天要是還低燒就去買葯吧。

樓下的奶奶送了我一碗滷肉,說是自己鹵的,還剩一些就給我了。很香,光拌飯就很好吃,今天一天都吃的這個,謝謝奶奶。

希望天氣快點熱起來。不要再冷下去了。

1月31日,陰

今天沒有做太多卷子,頭有點暈,還好聽沈抱山的話沒有吃那碗冰。

沈抱山不願意回他家,說我照顧不好自己,但是我擔心傳染他,希望今晚他睡覺不要挨我太近。

不知道沈抱山生起病來是什麼樣子,他說他很少生病。他生病的時候家裏人一定把他照顧得很好,所以他才這麼會照顧生病的人。

以後他不舒服我也會很好地照顧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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