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第 20 章

一中初中部沒有修宿舍,偌大一個校區,周末入了夜就黑得彷彿深不見底。

我翻牆進去,從牆頭把李遲舒接過來,他第一次幹這種事,又急又慌,喘得很緊,中間幾度想摘下口罩都被我勒令戴回去。

李遲舒不明白是什麼樣的行動讓他非要戴上這幅口罩,而與他同行的沈抱山則打扮得明目張膽,甚至連校牌都沒有摘下。

冬夜籠罩下的教學樓靜得能捕捉到每一絲風聲,我們一路跑向頂層,到達走廊的監控盲區時我讓李遲舒站在那裏不要挪動,接着在他注視中朝另一端走去。

月光寒成青白的顏色,冷冷鋪在我腳下的每一匹地磚,十六班的班牌就在這樣鋒利的月色里反射著冷硬的光芒,像十年前市政府大樓那幾個耀眼而刺目的鍍金大字,每一寸反光下的陰影都壓在李遲舒薄弱的脊背,將他壓得越來越小,越來越不敢直視日光。

我站在班門口,從包里抓出一卷複印的報紙——那張舊報紙,我複印了整整一百份。我開始冷靜而繁忙地開工:拿出膠帶,從十六班班級大門起,把報紙一張張粘滿教室的外牆,每一張張貼出來的都是相同的內容,白紙黑字的詳實報道:海業集團工程出事,施工方閉眼裝死,集團推諉責任,大放厥詞「是工人自己不小心,責任全在死者自己」,民憤之下,賠償款依舊下落不明,黑白照片上一對母子被逼上絕路……

每一個字我都有去核實,十年前的報紙,只有我手裏請求書店老闆找了整整一個月的這一張報道得最為公正,也是這一篇報紙,成為了給集團和政府施壓的最後一根稻草,讓李遲舒和他的母親拿到了賠償款與道歉。

聽話躲在暗處的李遲舒當然不知道我手裏拿的是什麼,他離我很遠,遠到他只能看見走廊中央的沈抱山在不斷地重複着手裏的工作:拿報紙,貼膠布,剪膠布,再拿報紙。我的膠布用了整整五大卷,整個教室外牆被粘得像面鏡子——我沒有留下一絲縫隙,等到周一有人發現這面牆,想要撕下所有的膠帶和報紙,如此巨大的工程量也足夠讓每一個人看清報紙上的內容。

「沈抱山。」李遲舒扒在牆壁後頭輕輕喊我,「要不要我幫你?」

我沒有說話,只是對着他比了個不許過來也不許說話的手勢。

很快,我手裏的報紙下去了大半,膠布也用得差不多。完工以後,我回到李遲舒身前,他不明就裏地看着我。我牽住他的手:「現在去下一個地方。」

操場旁邊的報刊欄到現在都還沒從撤,裏邊一整面都是三年級作文競賽的獲獎作品,上個月李遲舒就是在這裏突發了耳鳴。

我後來回到這兒用了一個小時把每一篇作文都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這些作品主旨都大同小異,叫十三四歲的孩子們用各種或樸實或絢爛的記述手法歌頌自己的父母在自己成長路上所做的偉大犧牲:要麼是父親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悄悄準備了很完美的禮物,要麼是母親得知自己生病後立馬放下手裏重要的工作前來照顧,總之是無數個除了李遲舒以外的小孩在長大這條必經之路上收到愛的各種方式。這個世界被偏愛的人都是同一種訴說愛的口吻。

直到我看到那一篇。

寫下文章的孩子從內容上看就知道家境不凡,從小左擁右簇,家裏是許多照看他穿衣吃飯的保姆,他用十分平淡的語調記敘著自己超越大部分同齡人的優越生活,然後再行文一半的地方峰迴路轉,說起自己父母曾在十年前差點沒過去的一樁苦難。

大致內容就是他正在創業且事業剛有起色的父母在一邊努力工作一邊辛苦照顧年僅五歲的他時遇到了一對窮兇惡極的母子,非要把外省項目工地上失事的工人的死因歸咎到他父母公司的身上,對着他的父母糾纏不休,還一度鬧到市政府門前,最後訛到一筆不小的賠償款才就此作罷。事情雖然擺平了,他們的公司卻因此名譽受損,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如果不是父親與母親相互扶持,為了他的未來咬牙撐著走下去,他的家庭差點就走向破碎。

落款人的名字很陌生,我記住以後回去查了查,果然不出所料。

一中真是不少卧龍鳳雛,高中部有我,初中部十六班有海業集團的小少爺。

十年前才五歲的小孩子能記得什麼,能明白什麼,絕大可能是從父母那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耳濡目染,才把這樣顛倒是非扭曲黑白的錯誤事實拿來作為他歌頌父母的依據。我想這是李遲舒不願意去跟他計較和追究的原因。

可沈抱山是個小氣的人。不但小氣,還有錢,還睚眥必報。

不知道真相沒關係,總要有人幫他打破父母搭好的象牙塔讓他看看真正的苦厄。十年前李遲舒的象牙塔被他偽善的爹媽打破,今天我就代替李遲舒的父母行使他們的職責。

操場周圍只有報刊欄下安了監控,我把李遲舒牽來,遠遠十米開外,他就不願意再邁一步。小小兩張作文紙,好像他再靠近一點,就會被上面毫無溫度的文字灼燒到了。

前頭就是監控區,我也沒有打算讓他再走近多少。

「就在這兒。」我握住他的雙肩,「李遲舒,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動。你只需要看着我,看着沈抱山就夠了。」

我朝報刊欄走去,轉身那一瞬李遲舒伸手夠住了我,我只是在他手背拍了兩下,沒有回頭。

不得不說李遲舒的眼光真的很不錯,這個斜挎包雖然長得平平無奇,但相當能裝。平時能給李遲舒帶早餐不說,關鍵時候還能裝點別的工具。比如膠帶,比如報紙。

再比如鑿子。

報刊欄兩面都是玻璃擋板,防止刊登在裏面的作文和海報被隨意觸碰遭到損壞。要打開玻璃擋板,需要專門的鑰匙開鎖。

我站在離擋板一臂遠的位置,從包里掏出鑿子,用尖錐那一面對準報欄,掄起來,然後用盡全力砸了下去。

我側身舉起另一隻胳膊擋住自己,聽見身後噼啪聲暴起,半人高寬的玻璃擋板在一剎那被鑿成碎片,刺耳聲后,泄洪一般嘩啦啦落到地上。

等玻璃碎完,我踩在碎片上走過去,撕下那兩張作文紙,在原本的地方替換上我裁剪好的報紙,用膠帶粘了上去。

等一切搞定,我轉身看向李遲舒。

他就站在一盞昏暗的路燈下,照我說的沒有挪動半分,沒有摘下口罩和帽子,也沒有出聲。只是雙眼定定的,許是震驚我的舉止,一直沒有眨過一下,因此眼角有淚滴滑進了口罩。

「李遲舒,」我把手揣進褲兜里,另一隻手心還握著鑿子,平靜地問他,「耳朵有沒有好一點?」

李遲舒沒有說話。

我又轉回去,對着報刊欄頂上那個監控器拿起自己的校牌,指著校牌上的名字對監控說:「高三二十一班,沈抱山。」-

初中部的保安在聽到動靜后很快趕來。

那時我和李遲舒正在翻牆離開。

四十歲的保安大叔發現我們的蹤跡以後繞到後門開鎖來追,我拉着李遲舒朝前方毫無目的地瘋跑,跑了不知多遠,保安的呼喝終於漸漸杳遠。

可我們誰都不敢停,生怕慢一點就被捉住,一直跑到江邊,江風獵獵,呼嘯在耳邊,吹乾了我額頭的汗。李遲舒的喘氣聲也在不知不覺中化作了嗚咽。

我停下腳步轉去看,李遲舒像是再也跑不動了,雙手撐在膝蓋上,微微彎著腰,頭低低的,明明在喘息,我卻看到大顆大顆的淚水滴在他的腳下。

「李遲舒。」

我揉了揉他的頭頂,忽然拽起他的胳膊把他抱進懷裏,一下一下撫摸他腦後的柔軟的頭髮,「想哭就哭。」

他的臉埋在我衣服里,最終從細微的嗚咽逐漸轉變成了抽泣,最後抓着我的衣服嚎啕大哭:「憑什麼……憑什麼……」

李遲舒泣不成聲,偏偏嘴又很笨,連控訴都只會來來回回重複寥寥數字。

憑什麼活下來的人就能這樣抹黑過去,憑什麼被遺忘就活該被改變,憑什麼公平這座天秤最後只倒向聲音大的人。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李遲舒,哪怕是上輩子,他也極少在我面前哭泣,更別說如此失控。不是因為他不會難過,而是那時的他已經失去了正常表達情緒的能力。太多年他把所有的眼淚咽回肚子裏,留在自己的身體中慢慢克化,他從未意識到那是不對的,是反常的,好像任由所有的壞情緒吞噬腐化自己的身體對他而言才是在這個舉目無親的世界上應該具備的能力。

等到身邊出現一個可以接納他所有情緒的沈抱山時,他早就學不會如何吐出眼淚了。

李遲舒哭到後面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而急促,他稚澀又沙啞的聲音響徹在空無一人的夜空下,被吹散在江風裏,如果今夜我不在,那他無以訴說的難過也將像他父母的冤屈一樣被不斷前行的歲月流放。

我忘了他那晚在我懷裏哭了多久,總之夜風停止了搖擺,落葉也不再飄動時,他的身體伏在我胸前恢復了緩慢的呼吸,又過了一陣,他似乎整理好了情緒,慢慢從我衣服里抬起臉來。

「嗯——」我故意拖長語調逗他,拿出那張阿姨整理我的衣服時習慣性搭在兜里的方巾給他擦鼻子,「鼻涕都哭出來咯——」

李遲舒一下子破涕為笑,接過我的手帕自己擦著,小聲說:「……謝謝你。」

「要謝就拿出點實際行動。」我把手搭在他肩上,摟着人往高中部走,又從包里摸出一開始出門前就為他準備好的熱牛奶,這會兒還有些溫度,「你現在要做的呢,就是回去,喝完這瓶牛奶,什麼都不要想,飽飽地睡一覺,明天起來,等着我的早飯,想想一模考試該怎麼複習。」

11月23日,雨

今天把棉衣翻出來穿了,裏面好像又破了,寒假回家的時候得去補一下。

11月23日,雨

沈抱山,你是媽媽派來的使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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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故新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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