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第 14 章

小長假回來以後連着上了七天的課,一直到下一個周末。學校對高三的安排是周六考一天周考,周日上自習,對於一中的學生來說周六晚上是唯一可以自由安排的時間。

我在進校門前把土豆放進懷裏,帽衫外套拉鏈一拉,趁保安不注意飛快地打了卡溜進校門。

一路去到二十五班門口,李遲舒埋頭坐在座位上,書本堆遮住了他,快叫我看不見頭頂。

我放輕步子走進去,走到他前面一排的座位,李遲舒還沒發現我,正專心做着什麼。

我側了側頭,這才瞧見他桌上清理出了一塊沒有堆書的地方,放着兩個學校水果店的一次性盒子,一盒裏面是沒剝的桂圓,只剩幾顆,剝好的則全放在了另一個盒子裏。

李遲舒戴着一次性手套,動作細緻而認真,神情與他思索數學題時沒什麼兩樣,他從來是一個對待任何事情都十分用心的人。

桂圓殼堆在餐巾紙上,沒見着核,看樣子李遲舒是一口都沒動過。

我記得他曾經告訴過我,自己讀書的那幾年,低保和補貼發下來的那個周周末都會獎勵自己去學校水果店買一盒五塊錢以內的水果,在周六吃完飯以後拿到教室慢慢吃,一月一次,那是他每個月最開心的時候。

我問他都買些什麼,他笑着說五塊錢能買什麼,大多數時候是時候幾個小蘋果,因為這樣能吃幾頓,實在嘴饞了會買一塊最小的西瓜。

選西瓜的時刻他最緊張,總怕一不小心選了太大一份超出自己的預支。

「但是西瓜真的很甜。」他說,「我覺得那是我讀書時候吃過最甜的東西。」

其實有貧困生補助和低保,加上學校給他的減免政策,李遲舒可以不用過得這麼緊繃,他自己也承認,每個月生活費用下來會有近百塊的富餘。

但他就是害怕。怕外婆突然有事無法應急,怕遇到必須花錢的事情,怕自己在特殊情況下連兜底的錢都拿不出來。即便真遇到了情況他那點壓箱底的錢也是根本不夠的。可省下那一點錢對李遲舒而言已經是沒有退路的唯一手段了,畢竟他人生汲汲營營的前二十幾年,找不到一個可以伸手可以依靠的人。

到底是我太遲了一些。

學校的桂圓我記得最便宜也要十二塊,我覺得這應該是李遲舒目前為止做過最奢侈的事情了。

他怎麼沒告訴過我,自己曾在高三的某一個周末花大價錢買過一盒桂圓?

土豆從我胸前領口探出一雙眼睛,見着李遲舒就開始捏著嗓子叫喚,至此李遲舒在剝完最後一顆桂圓時終於察覺了我的到來。

他麻利摘下手套站起來:「你來了?」

「我沒來,」我把土豆從衣服里掏出來抱給他,「你看到的是幻覺。」

李遲舒低頭笑笑,把桂圓蓋子合上,接過土豆以後,另一隻手把那一盒桂圓遞給我:「這個,給你。」?

這大概是我回到十八歲第一次面對他時表情失控。

我接過那盒桂圓,甚至沒有收回手,就這麼舉著停在和他交接的半空:「給我,剝的?」

「嗯。」李遲舒點點頭,用手摸著土豆,說起示好的話來總慢吞吞的,「你……給我帶了很多次早飯,還有晚飯……我……我就給你買了盒這個。」

我壓着嘴角不敢翹太高,怕李遲舒不好意思,拿着那盒剝好的桂圓翻來覆去地看:「還剝好做什麼,我又不是沒手。」

回去一定要拿給蔣馳看。

這可是我老婆剝的。

「咖啡和三明治也是你親手做的。」李遲舒說,「我不會種桂圓,但是可以幫你剝一下。」

我笑了笑,問他:「挺貴吧?」

李遲舒搖搖頭,始終低着腦袋逗土豆玩:「你給我帶了很多吃的,我省了一些錢。」

其實正兒八經他的錢沒有怎麼省,我就算不給他帶那些吃的,他也還是花那點錢打飯,而這盒桂圓是水果店最大的一次性盒子裝的,沒個小二十塊買不到那麼多。

「李遲舒,」我叫住他,「我說讓你還我那些東西,是要你十年後,二十年後還,不是現在。早一天都不行。」

他放在土豆頭頂上的手一頓,大概沒料到我那麼快看穿他的心思。

「下不為例。」我收好水果盒子,「要不要去操場坐坐?」-

晚上八點半,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李遲舒蹲在草坪上和土豆玩了大半個小時,我坐在升旗台上,嘴裏含着薄荷糖,臉已經快跟天一樣黑了:「李——遲——舒——」

他在不遠處抬頭望過來,眼裏是和蹲在他腳邊的小狗一樣的活力,興奮得找不着北:「怎麼了?」

我出神看了幾秒,才降下滿肚子的怨氣,沉着臉問:「這兒還有個人呢,九點校門就關了,你要把我晒成干啊?」

李遲舒磨磨蹭蹭抱着土豆跑過來挨着我坐下,我還沒等他開口就抓過土豆放到後頭,一鬆手這狗崽子就往李遲舒那邊跑,沒兩步又被我推開。幾個來回后,它盯上了我的后衣擺子,一個勁兒咬着我衣服往後拽,時不時還不忘朝李遲舒嗷兩聲賣慘。

小狗是世界公敵。

李遲舒兩個眼珠子不停往我後邊掃,等我一聲不吭表達不滿后才收回眼神跟我沒話找話:「聽說上次月考,二十四班的潘然押對了物理和數學的壓軸題。」

「哦。」我吃完嘴裏的糖,又拆開下一顆,「潘然是誰?」

李遲舒一怔:「就是……咱們年級隨時跟你爭第二第三那個。」

「這樣啊。」我漫不經心接話,對這個什麼潘然並不感興趣。

李遲舒問:「你沒印象嗎?」

我不明就裏:「我為什麼要對他有印象?」

李遲舒沉默了。

這種沉默一直持續到他送我出校門的路上,李遲舒甚至思考入神到了一個人走在前頭,完全沒意識到我和土豆被他落下的程度。

出校門的小路是沿着教學大樓修的,走到頭的地方有個建築死角,也是監控盲區,旁邊是學校的百年老樹,一到晚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我在李遲舒走近那片死角時拉住他:「還在想那個潘然?」

李遲舒沒有說話,只是突然問我:「你是不是抽煙了?」

「……」我沒想到自己來之前特地洗了個澡,又吃了一晚上糖,還是被李遲舒發現。

我問他:「什麼時候發現的?」

李遲舒說:「今天嗎?」

「不是。」我說,「從你發現我抽煙起。」

他默然片刻:「你第一次給我送三明治那天早上,我就聞出來了。」

他又問:「你一直都抽煙嗎?」

我否認:「最近才開始的。」

我有煙癮,但沒李遲舒的那麼大。沒有二十七歲的李遲舒的煙癮大。

他去世前兩年在家養病的一段日子裏,對香煙的慾望莫名其妙地膨脹,起初一天也就兩三根,後來時常第一頓飯的功夫就能下去四根,只有我在家的那幾個小時他因為怕影響我工作會忍着些,可等我一走,就立馬報復性地一包接一包地抽。

但其實明明他是那個最開始勸我戒煙的人。

剛讀大學的李遲舒第一次約我出去吃飯,見到我抽煙時也跟現在一樣,只敢試探性地,藏着自己那份不同尋常的關切問我:「你會抽煙?」

我說抽著玩玩兒。

他就小心翼翼提醒我說:「我聽說抽煙對身體不大好。」

我把這當做一句普通的客套,並不放在心上,也客套地回他:「心情不好抽兩根,煙就管這個用。」

他那時若有所思:「這樣么。」

偏偏李遲舒是一個把沈抱山說過的每句話都記在心裏的人,我沒想過只是自己一句隨口而出的話在若干年後讓李遲舒染上極大的煙癮。

他在某個輾轉反側的夜晚像以往那樣復盤我和他的點點滴滴,記憶來到那個節點,他恍然想起我的這句話,走到書房打開了我的煙櫃,等我察覺時已不可挽回。

我為了戒掉他的煙癮收起了家裏所有的香煙和電子煙,在原本藏煙的地方放上水果糖,給他貼上標語:想抽煙就吃點糖,或者打電話給沈抱山。可這並不能改善多少。

在我的可視範圍內李遲舒乖巧聽話,一旦離開我的視線他就藏在黑暗中吞雲吐霧。

有一次被我抓到,他無奈地笑笑:「可是這個好像真的能緩解情緒。」

我質問他:「誰跟你說這東西能管這個用?」

他就維持着那樣的笑不說話。

我想盡一切辦法都沒能阻止他身體越變越差,在一個喝醉的晚上對他崩潰控訴:「李遲舒,你哪怕為了我——就為了我,都不願意好好振作嗎?」

那年的李遲舒病入膏肓,固執得不願意為了自己的健康做出任何一點改變,任由自己的精神與生活陷入崩塌,自由散漫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其實從很久以前就預見了自己的毀壞與死亡。

他豈止是不願意為了我好好振作,他最後都不願意為了我多活一天。

我在回到十八歲的第一天晚上由於失眠偷偷去我爸書房翻了幾根煙,第一次在李遲舒面前抽煙的場景於入嘴那一刻驀地閃現,原來我也曾是他自我毀滅途中的一個幫凶。

李遲舒問:「為什麼抽煙呢?」

我說:「有點心煩,就抽了幾次。」

他問:「有用嗎?」

「沒用。」我說,「還得從源頭解決。」

「源頭?」

我沒回應,只是調轉話題:「你剛剛在想什麼?」

「剛剛?」李遲舒想了想,「唔」了一聲,接着往前慢慢地走,「我只是在想……潘然成績也很好,跟你差不多,但是你竟然對他沒印象。」

「所以呢?」

「所以……」李遲舒的背影快隱入那團黑暗,我緊緊跟着他,生怕他走進去就變得難以觸及,「你這段時間,對我的態度,好像有點突然。沈抱山……你,你怎麼會對我有印象?」

「你不知道?」我在李遲舒徹底走進那個死角時伸手抓住他。

李遲舒說:「我,不太——」

我欺身上去把他堵在角落,用近乎撞擊的力道吻住他。

李遲舒被迫仰頭,在後腦勺磕到牆壁的前一刻被我用手護住。

他顯然沒防備,差點愕然出聲,只在短短的悶哼過後就被我趁機吻到了唇齒更深處。

他太生疏了,對我的攫取和壓迫絲毫沒有反抗意識,我不知休止地對着他含吮欺壓,呼吸一聲粗重過一聲,直到土豆從我的臂彎鑽出腦袋發出不滿的抗議,我發覺李遲舒因為受驚已快無法呼吸,才按住土豆緩緩退了出去。

李遲舒似乎找回了一點求生本能,終於遲鈍地吐氣,而我還在他的嘴角流連,順着側臉一路親到他的耳朵。

「李遲舒。」我放在他後腦的手漸漸下移,摟在他腰間,輕啄他發燙的耳下,「暗戀很久的人,原來也喜歡你,是什麼感覺?」

他茫茫然喘著氣,估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意猶未盡,趁這當頭又回去親他,另一隻手死死按着想要探頭的土豆。與李遲舒唇舌糾纏好一會兒才問,「那你要不要喜歡我一下,讓我知道知道?」

李遲舒被這一連的吻親得還沒回神:「什——」

話沒說完,又被我壓着親得說不出話。

他因為缺氧在我懷裏斷斷續續發出低吟,我離開他牙關時伸手擦掉他嘴角的水漬:「李遲舒,喜歡我一下,好不好?」

李遲舒換了半天,再開口時已經沾染上我嘴裏薄荷糖的氣味:「你——」

「我喜歡你。」

土豆在我臂彎里躁動不安,直接被我用手掌包住了臉,掙扎無果后開始用舌頭舔我的掌心。

短短几秒,李遲舒的活動能力似乎全部轉移到了他的寵物身上,而他本人安靜得快讓我探查不到生命體征。

「李遲舒,我喜歡你。」我又一次重複,「從很久以前,到很久以後,我一直喜歡你——不止喜歡,還有愛。你聽不懂也沒關係,我多說幾遍。」

我在黑暗中站直,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李遲舒,我想愛你,我來愛你了。不只是你以為的隨隨便便的喜歡,是愛。我是你的父母,是你的妻子,是你的丈夫,是你的小孩,我給你所有的愛。你能不能接受這份愛,然後把它藏起來——藏到未來的某一天,沈抱山沒來得及趕到你身邊的時候,你想想世界雖然灰暗,但還是決定不要在等到他之前離開。好不好?」

李遲舒手足無措:「我……」

他當然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最好。」我抱住他,「一天聽不明白,就一天不會離開。李遲舒,你需要很多很多的愛,從很小很小就需要了。」

他仰頭抵着我的肩,下意識抬手抱着我,腦海中應該有許多疑問:「可是你……為什麼突然……」

「沒有為什麼。」我說,「李遲舒,我只是意識到光陰短暫,想做的事要儘早做完。」

10月15日,晴

今天買了水果,運氣很好,有三個小蘋果,加起來總共四塊八,能吃三頓。

10月15日,晴

沈抱山,我沒有很多很多愛,很小很小就沒有了。

即便只是說說,也謝謝你願意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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