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第十四章

秋風吹動落葉，掀起一片沙沙的悸動，彷如無數只螞蟻在啃食食物。

和煦的陽光，凌冽的秋風中，俞哲疲憊地跪在地上，頭撞上冰冷的墓碑。

他撫摸著墓碑上那些只能在記憶中見到的文字，手指顫抖著不停。

又一次回到陵園，卻帶着另外一種心情。

一種複雜矛盾的心情。

幾個小時前，他向婦人提出一百倍於十六年前的索要，他以同樣的方式向十六年前見死不救落井下石的人復了仇。

在婦人或驚訝或震驚或絕望的眼神中，他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欣慰。

但他跪在父母的墓碑前，卻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

的確那一夜從樹林跑出回到車禍現場的時候，他本做好了忘記過去的打算。事實上，他也做了，他全心全力救助了昏迷中的母女，他與返回現場的肇事者展開了生死搏鬥。當從醫院醒來的時候，他覺著這一頁已經翻了過去。

可他再一次遇上了婦人，遇上了十六年前幾面之緣目睹他家悲劇的黑痣女人，遇上了與十六年前同樣的場景。

十六年前他支付不起的數字再一次出現在耳邊的時候，他憤怒了，壓抑在內心十幾年的悲痛與憎恨瞬間點燃了他的報復。

這一回，價格仍是出自對方之口。不同的是，這一回，他擁有了主動權，他索要了一百倍於過去的價格。

不要以別人對待你的方式去對待別人，要用你喜歡別人對待你的方式去對待別人！

「對不起，父親，我做不到。」腦海中再次回蕩起父親的教誨時，他猛然睜開眼睛，手指劃過父親的名字，「那可是曾經傷害過我們的人，為什麼要給他們以憐憫？當初誰給過我們一絲憐憫？」

堅硬的墓碑不會說話，但他卻感受到了墓碑上的涼氣，一絲絲竄進他的內心。

「啊啊啊啊——」

他忽對着墓碑仰天大吼起來。

「俞哲！」

這個時候，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兩個小時前，俞哲開口一千萬后忽不辭而別。葛小眉追到了寵物店卻沒有發現他的蹤影，猜想他可能又回到了墓地。

「謝天謝地，可找到你了。」葛小眉看到地上樣子頹唐的男人，鬆了一口氣，「起來，你的傷剛好，跟我回去。」

「別管我，走。」俞哲甩開葛小眉的胳膊，咬着牙吐出幾個字。

「你怎麼了？自從醒來就一直不對勁，剛才還開那麼傷人的玩笑，快起來。」葛小眉看着俞哲頭頂未乾的血跡，不禁有些心疼。

「走！走！我讓你走，你沒聽見嗎？」眼球中泛著血絲，俞哲大吼了一聲。

「你……」

葛小眉從未見過面前的男人如此憤怒過，被俞哲一吼，一時組織不起語言。

呼——

枯葉的碎片刮到兩人的身上，氣氛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了風與大地搏鬥的聲音。

半響，葛小眉才小心翼翼地開口。

「雖然我不知道車禍現場發生了什麼，但你剛才不該那樣對一個剛剛失去丈夫的人。李白白說你小時候也經過車禍，應該更能體會失去親人的痛苦。無論你開玩笑也好認真也好，剛才的話都太重了。」

「重？」俞哲悶哼了一聲，一拳搗在地上，「你知道什麼是重嗎？對那樣的人，根本不能留有情面。我現在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明知道是她們為什麼還要回到車禍現場？」

「明知道？你……你之前認識朱敏？」葛小眉一驚。

「何止是朱敏，連他的丈夫王海我至今都印象深刻。」

俞哲一邊撫摸著父母的名字，一邊回憶起十六年前醫院走廊發生的事情。

幾分鐘后，葛小眉整個人麻木了，耳邊一片轟鳴。她彷彿看到了十幾年前年幼的俞哲跪在墓碑上的場景。

「也就是說你開口要一千萬是為了……」

「我就是為了報復她，報復他們，讓他們親身體會過去我無法體會的傷痛。我問你，我做的不對嗎？」

「你……」

葛小眉張口嘴卻語滯了，作為一個旁觀者她發現自己很難去衡量俞哲的行為。對與錯似乎都有些偏頗，縱然報復行為本身帶着原罪，可誰又能替他體會十幾年來失去雙親的痛楚？

「當年他們讓我自生自滅，我現在讓他們也自生自滅。」俞哲狠狠地說。

「不，俞哲，你……」葛小眉聲音一頓，忽晃了下俞哲的肩膀，「你醒醒，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很清醒，我要復仇，我要向曾經落井下石的人復仇！為他們，也為我自己！」俞哲指著墓碑沖道。

「不，這不是你的真實想法。俞哲，你冷靜下來，你不是這樣的人！」

「為什麼不能是這樣的人，我就是這樣的人。只要她們給我一千萬，我道出當天的真相。如若不然，我相信兇手一定不會坐以待斃，讓她們自生自滅去吧。哈哈——」俞哲又轉向墓碑，對着父母的名字說，「爸，媽，你們在天有靈，好好看着吧。看着當初見死不救的人是如何自食惡果的，天理循環，我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我讓她們一個個都為當初的言行付出代價。」

「夠了，俞哲！」葛小眉用力將俞哲推倒在地，「伯父伯母才不希望你變得這樣，他們一定是希望你做你自己，而不是被過去的仇恨蒙蔽了眼睛。」

「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哈哈……」俞哲乾笑起來，「你沒有經歷車禍你不會知道當時的我有多麼痛苦，有多麼恨他們，恨這個世界！你知道什麼是仇恨嗎？那個時候我被困在狹小的車廂里，眼睜睜看着鮮血從前方我媽媽坐的位置上流下，一滴一滴，一點一點……直到聽不見她的呼吸聲。今天醫院裏遇見的那個黑痣女人和已經死亡的這個王海當初路過現場卻不管不問。我聽着他們的腳步聲走來，又聽着他們腳步聲離開，你知道當時我有多麼絕望嗎？還有當初在醫院明明可以指認肇事車輛，但他們沒有，他們卻向我，向十幾歲的我開出天價的數字。我的父親因為得不到有效的治療也死在了病床上。你知道當初我守在床邊聽着父親的呼吸聲漸漸遠去是怎麼想的嗎？我想將來的某一天，我一定讓他們百倍、千倍的償還。現在，我做到了，我要看看她們是怎麼接受懲罰的！」

「俞哲，不要這樣，你不是這樣的人。這些事情早過去了，你是俞哲，不是他們，你不會見死不救的，也不會落井下石的。這不是你的真實想法，我認識的俞哲不會這麼做的。」

「會，我會。」

俞哲嘶吼著，撞開葛小眉，大步衝出了陵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