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懷念的

第17章我懷念的

文/林隆煬

前些日子，整個溫州被碩大的雨浸泡了半個月，城市裏散發着一股嗆人的腐臭味，鉛灰色的大片雲層籠罩在頭頂上方，偶爾幾天會有稀疏的太陽光從淡薄的雲中透出來。氣溫驟變得厲害，早上起來落地窗外滿是一片消融的

那些天我一直在忙於各種聚餐吃飯K歌，老同學半年不見格外想念。大家圍着桌子坐成一圏，各自說着大學里遇見的趣事，而起勁說到最後往往都會扯到我們那瘋狂的三年，一起打拚一起努力還有畢業臨別的贈言禮物，通通都打包成彼此內心的回憶，就算以後不再聯繫可說起當初曾那麼認真地付出感情還是會止不住哭紅眼睛。

如今我走出了那小小的四方天空，把說過的話許過的承諾遙不可及的夢想全都拋到腦後，把青春折成一架紙飛機載着自己一路走一路丟。我們接二連三地受挫，在現實面前俯首稱臣不再是豪情萬丈地舉著兩個空酒瓶子揚言必將碾碎一切艱難險阻。

張愛玲說，我們再也不回去了。回不到明媚的青春寫下大段篇幅的情書，回不到悲傷的歲月在班主任的眼皮底下偷玩着手機關注我們最喜歡的NBA了。

一路走來，就連當初引以為傲的笑容也偷偷變了模樣，隨時能擺上枱面應付不同場合。

那些我們以為彌足珍貴的事，就在某天一覺醒來蒙曨著雙眼的時候一層一層地剝落下來，在這座城市頹然的霓虹燈前消散不見了蹤影。

偌大的建築物滿是錒筋混凝土味的氣息，大學城像巨大的怪獸，匍匐在時光的腳下慢慢磨去我的稜角。每天放學人頭攢動，一群黑壓壓的腦袋湧出來推擠在食堂操場，每個人的臉上都掠過一絲疲憊，每天都花大量的時間精力去經營關係組織利益最後幻化成不同的目的擴散在這座城市的上空。

人的初始都是安詳不受侵犯的，當社會上的生存法則變節成驅動駕馭著內心冷漠卑微的邊邊角角，脫離了人本身的快樂成為了時光的砥柱，被壓迫被施洗被同化。就像處於我們這種尷尬的學生年代，心智不成熟卻要開始生吞社會的殘酷被囿於自我磕絆，假裝明了假裝不清不楚。

更多的是懷念那份青春的悸動。少了些茫然多了些認知，少了些躊躇多了些堅定。也曾以為從此抱着夢想遠走高飛，脫去嫌棄的校服踏出校園，去追求去努力去盡量切合人生的脈絡。後來才知道，夢想是經不起一路舟車勞頓的，它一經消化早就死了。

想起高考前夕，午後慵懶的陽光像一道催眠符貼在眼皮上令人昏昏欲睡，有人捲起柚管抹了抹臉往桌子上成沓堆積的輔導書中抽出幾頁試題奮筆疾書，有人伸著懶腰蹺著二郎腿商量著晚飯吃什麼。密密麻麻的汗珠從兩邊鬟角一層層地漫出來，沾濕了時光的華裳。

我們從不顧及自身活得有多匆忙，我們的目標就是高考這道坎兒。平靜的三年裸露了多少劣行，不卑不亢沉穩而行。在無數個兵荒馬亂的夜晚，我們爬牆上網喝酒吸煙去做更多十八歲之前不曾接觸過卻十分嚮往的事情，W跟我說：「如果你為沒法去體現你人生的價值而感到萬分悔恨，那就盡情去發泄去排解吧，人只有在痛苦和快樂並存的時候才能悟到你真正需要什麼你要做什麼或者你要怎麼做。」

於是我們總有這麼多借口不顧後果地從容燃燒，學着練就刀槍不入。我看到了小四的筆下春深似海的香樟樹，兩個少年沿着這麼漫長的小徑平靜地一直走。

在我年少的時候我就被周身的人貼上了三好學生的標籤，從此我就不敢去逾越它生怕自己無法契合別人眼中的自己。直至某個陽光大好的清晨，空中的塵埃全都沉澱到地面上，連教室的鐵環門都透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我在一群人的歡呼與鼓舞中卸下了包袱還原出最真實的自己，套上羊絨大衣摘去黑框眼鏡，蹦魅起來可以無法無天為所欲為。

我羨慕這樣的自己，不用按照事先安排的大綱去生活，把父母的意願老師的苦口婆心都拋諸腦後。什麼夢想什麼從小立志通通都是狗屁，別管明天怎麼活，未來還沒到來過去也來不及回憶惆悵，今天的樂呵現在就了斷。

以前有過很多理想，小時候希望成為一名歌星在舞台上光芒閃爍，然後想變成寫手去娓娓道盡自己的整段人生，再長大些夢想成為優秀的人才精英，每天行走在城市的邊緣籌謀划策。後來跌跌撞撞才發現人生哪有這麼多想像，每一步都要腳踏實地下足功夫才能換取回來。於是，很多人都說我長大了。

三年來我長大了多少。相處之間有過摩擦有過眼淚，有過妥協有過包容，有過不愉快有過捧腹大笑，我們不用注意自己的形象，邋遢說話從不經大腦做事顛三倒四從不去關注別人的指指點點，到現在還是一根筋。學人套上筆挺的西裝打上黑色的領結，說話做事一副臨危不亂的模樣，把縝密的心思連上鞋帶五花大綁，可內心還是經不起大風大浪。

成長太過漫長，長到足夠去走向死亡。人的一輩子究竟是在對過去的緬懷中消耗的還是在對未來的展望中度過的呢？

青春漲潮，蔥蘢歲月一下子便墜入海底，撈起的不過是滿手心的淤泥。

我總是在慶幸大部分人都還在身邊，他們手舞足蹈恍惚間就帶給我措手不及的溫暖。w有次對我感慨道，他們寢室在高考那天約好畢業后要一起去陌生的城市闖蕩，四個人喝了酒大笑着就流下了眼淚。而如今他們卻完全天各一方，有去當兵的有出國念書的有高復的，只有W—人去了武漢繼續盲目地掙扎著，那個在初春空氣中瀰漫着櫻花花瓣的城市，w孤零零地去圏畫一人的回憶，想起來是件多麼辛酸的事。

我看着W明媚的瞳孔漸漸暗淡下來，彷彿過去了好多年。四個人曾一字排開站在走廊的盡頭，對來往的學妹大肆評論偶爾雙眼會射出兩道金光的日子早就漸行漸遠。

我在想若干年後當他們還在一起，尖尖的下巴長滿了胡楂，長長的劉海變成了板寸頭，挺著啤酒肚再說起這些往事，他們肯定會是最快樂的一幫人。

再次回到校園，當初深藏的感情竟不露聲色地坍塌了。沒有熟人只有滿目的路人，大門的保安都不知何時換了好幾批人，他們把我們欄在門外不讓進去，在我們大費口舌的時候看到班主任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們一行五個人才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跨入那塵封的三年。班主任老了很多，不愛笑了，表情也變得十分僵硬，看到我們他說他想起了我們曾肌在他的課堂上睡覺，每次點名驚醒后既緊張又懊惱的樣子就非常滑稽。可惜都回不去了，他新的學生就像當初的我們一樣充滿叛逆桀驁不馴，留着齊肩的長發不愛穿校服，還會跟他毫無禮貌地當面頂撞，我們突然都沉默了下來。

那年夏天，我們不滿宿舍管理員不開空調端著臉盆用力地敲，最後被請到政教處寫了份8⑴字的檢討。在睡不夠的午休過後，頂着惺忪的睡眼在一大堆書本上面留下了難以擦掉的口水印跡。每次為了躲避厭惡的早操，在第三節課後大喇叭放出《運動員進行曲》的時候偷偷在老師眼皮底下溜進廁所，一待就是半個小時。

我們的熱情早已死在那個瀰漫着離別的季節里。繁華錦簇草長鶯飛，只能在回憶里做着酣暢的美夢。他們說：「大學是一個人的大學。」

昨曰的凌晨我被振動的手機吵醒，半眯着眼看到了W發來的短訊，他說我們高三堅持帶病上課的計算機老師今早去世了。他的語氣口吻出奇地沉重，我想像着他磁性的聲調中落滿了柔軟的灰塵。

歲月靜好，滌盪去了那些年的風生水起。我閉着眼想起那個頂着爆炸頭下顎左邊有個深深的黑痣的女老師，她在上面唾沫橫飛地說着幻燈片上的內容，偶爾會抬起架著黑框眼鏡的腦袋對下面講話過於大聲的同學幾句呵斥。時光的洪流悄悄把我卷到海浪中，隨着蕩漾的海水一直往岸邊拍打。眼淚就像針管戳進血脈中鮮紅的血液暴涌而出。

剛洗的T恤還掛在陽光的竹杠上紋絲不動，那雙我穿了兩年的匡威布鞋靜靜地躺在鞋架上，嶄新的課本丟在柜子裏放在了最底層。還沒來得及細細翻閱的《時尚先生》，還沒有揮霍完的青春，都被裏入時光的暗涌中孤單地塵封。

我在這裏，一直把自己融入這個新興的工業城市。每天反覆地生活在難以忍受的環境中，空氣懸浮顆粒指數從來沒有達到環保標準，日復一日的堵車，高昂的物價和飛速運轉的經濟動力。當初很多不情願留在這裏整天叫嚷着要出去的人，他們現在是多期盼每學期回一次家，陪伴父母吃一頓飯，叫上三兩個朋友看場電影，在街旁渾濁的人群中大口喝酒大聲聊天。

而如今，他們不只一次地對我說想念，「我想念這裏的一切，想回到校園裏尋找那份失去的青春。」一群人說散就散，沒有挽留只有把滿腹心事帶到遠方。

我們都是被上帝溺慣的孩子，喜歡刺激、激情，燃燒青春而不安於命運的平淡似水。厭倦的人總會回來的，幾年後他們都會風塵僕僕地提着大行李箱回來。無法延續的是我們曾經的瘋是我們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傲。

懷念起年少初時，赤裸裸的夢想鋪天蓋地席捲而來。而今全然陣亡殆盡，剩下一群駭人的白骨示人，言不由衷得可笑。

現在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是打開電腦，然後去刷牙洗臉，頂着黑眼圏又坐在電腦前，習慣了沒事做所以才選擇損耗時間。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就看到了用黑炭鉛筆寫在牆上的一句話，「請學弟珍惜大學四年時光」，備註是2⑴6年畢業生。

時間快得像著了火一樣，拼了命地把我們甩在後頭。我很想知道，六年前的你們現在在哪裏，工作順利嗎，家庭和睦嗎，你曾焦頭爛額得來的一紙證書現在發揮作用了

嗎？彼時想出人頭地發奮噬啃鮮味多汁的文化饕餮，鞭策自己不露鋒芒暗暗使勁兒，而今你是在速食時代里取得豐功偉績，還是仍舊被社會擠壓變形啃食父母的心血？

身邊總是有一大堆人每日起得大早去圖書館搶座位，他們很少與人交流只知道腋下夾着兩本書翎翎行走在校園的各個安靜角落，看上去不食人間煙火讓我眼紅妒忌。他們都在為自己的夢想不動聲色地打拚，哪像我一離開高中便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就連做人的底線都變得模稜兩可。

我總說懷念高中，更多的是懷念那個時候的自己。敢作敢當一根筋只會暗暗較勁，強大到讓自己畏懼。自尊心強大，書上是這麼說獅子座的，後來我也信了，因為我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去做，要比別人先成熟穩重汲取熱量散發光芒，大抵活了這麼多年愣是沒悟出個道理來，我還是這麼一無是處，整天唯恐天下不亂不切實際。你說你啊，怎麼這麼不爭氣。有時候我很想學史鐵生先生問問自己，我活着能做什麼。我有完整的雙腿有還沒來得及崩潰的意志，有愛我的家人有關心的長輩，總會笑別人平庸一無是處。若時光倒退回三年前，我早已暴死街頭無人問津。

不要太孤立自己過獨居生活，朋友是生活中最大的樂趣，很多事如果都一個人面對的話會無助到自我嫌棄。不能整天埋怨生活不如意感情不順利，人生要經歷諸多挫折才具有價值。人不能柔柔弱弱隱藏太多難以啟齒的感情，一旦事情過去了就不會再有時間和青春給你again的機會。

以前我做任何事之前總會否定自己，覺得自己沒能力做好而不敢去做。夢想之類的東西對我來說過於奢侈，而今我抽空回憶重新喚回高三那打不死的小強精神才發現，只要敢去做就沒什麼難事，即便失敗了也會有人替你鼓掌。

我開始學着他們趨之若鶩地出現在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的圖書館，我和他們一起假裝學習、假裝問題目、假裝考試。我更喜歡清晨寂靜的陽光一寸一寸地黏在睫毛上，隨着熱量的積聚像雪糕融化掉，融入逐漸熱鬧起來的食堂，融入空無一人的教學樓，融入只有幾個人在晨跑的操場，融入高高的山崗，融入夾雜着悲喜空靈澄澈的世界。

等到太陽從山的那邊探出身懸在半空，我就只剩下一攤水。

沉悶而冗長的一年教會了我太多事，像當初那遙不可及卻越來越近而感到恐慌的夢境。現在我能夠獨立地照顧自己，半夜發燒的時候我會下床喝很多水挨到凌晨，熬夜爆發出來的滿臉痘痘我不會再用力擠壓，爛醉之前我會先喝一瓶酸奶，有人跟我說過這能保護胃黏膜，哭紅眼眶在我最無助最難熬的時候我會關掉憂傷的歌給自己一個大氣的微笑，偶爾會一個人神經質地跑去電影院看場感人肺腑的文藝片。

我很想跟自己說，別把太多精力磨損在回憶里，知足常樂。那個像透明容器盛放着我三年記憶的地方，是我的青春是我最無憂無慮的日子是我最單純的自己。不會去搏命廝殺拼搶，每天總想着給身邊的人多製造點快樂，安靜地等待時光鏤空我的靈魂帶走我帶走他們。

讓我把心中的哽咽鑄成堅硬的文字，刻在我們新生活的伊始。若干年後沉溺在名利中回過頭來，還能尋得到自己，還能尋得到最初在偌大的教室里神遊的自己。

此別經秋更難候，萬里之外雙人愁。

鬟白衰體不肯休，尋味青春自道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