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Flower·不棄

第10章 Flower·不棄

第10章Flower·不棄

開在天空裏和星星上的花朵,不願意讓人看見它們的眼淚。它們活得那麼驕傲,試圖讓你以為快樂就是臉上在笑。

[楔子·只有天空的相片本子]

那個錯過但依然溫暖的聖誕節過後,她抱來送給他的遲到的聖誕禮物,一本厚厚的相片本子。

小小的照片剪裁得精緻,一排一排,像電影最原始的膠片,畫面里,是深藍,淺藍,黯灰,素白,各種顏色的天空。那麼多的天空,一幀一幀,彷彿蜿蜒成時光的星河。

每一幀小小的照片下面,都標註著拍攝的日期。她說,照片太多,無法全部放下,所以只挑選了一些記憶清晰的日子。

他發現她記憶某些細節的能力驚人,而她卻說,原來在學校時,那些需要強背的科目,她怎樣都學不好。

她把相片本子攤在他的膝頭,像小貓一樣坐在他的身旁跟他解說。

那一天的天空在下小雨,那個城市明明是很少下小雨的,有時颱風過境,就是暴雨傾盆。她一個人在街上悠閑的走,遇到了賣棉花糖的小販,她買了一朵粉色的棉花糖,因為下雨生意不好,小販又送了一朵藍色的給她。

那一天的天空陽光太強烈,照得人的皮膚髮紅,她和同學一起去了同學家的私人果園,發現有的樹開花,而有的樹結果,她想,啊,原來果子是不是香甜,和它的外表長得是不是美麗是沒有任何關係的。

那一天天空很藍,她思念他,想他會在哪裏,什麼時候才能重新遇見,還蒙上被子偷偷哭了鼻子。

……

他一直安靜的聽她說,一言不發,表情溫柔。

後來她抬起頭問他:封信,這些年你還拍不拍天空的照片?

他知道她拍天空的習慣是源於他,那時他還是個少年,他把相機對準天空的時候,總能感受到身後那些女生的視線。

但那時,他驕傲得不需要知道誰是誰。

只是多年以後,他該如何告訴她,他早就不再做這件事,當然,也許放棄的遠不止於此,還有更多。

她終於有機會問他:那時候,你為什麼喜歡拍天空呢?

她拍天空只是因為天空會讓她想起他,但她卻不知道他拍天空,是為了什麼。

他想了想,說:因為那個時候,我覺得抬起頭看着天空時,自己會變得很小很小,自己的煩惱和孤單也會變得很小很小。

但是後來我才明白,重新低下頭時,你面前的難題並不會消失,也不會變小,它依然那麼大,橫在你的面前,你的路上,你不知道能不能越過去,你對許多事情,依然無能為力。

他輕聲說:自從封尋死後,我就覺得,我是不配去拍天空的人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封尋。

他明明表情平靜,但她卻固執的覺得,他哭了。

她把臉輕輕貼在他的手臂上,細細的手指抓緊他的衣袖。

25、這世間還有一人,信你如我

元旦過後,對過年的期待開始漸漸浮現在每個人的臉上,走在街頭,或在超市買東西時,都會聽到人們關於對年底工作繁忙的小小抱怨和對放假后的快樂安排。

我們公司的工作節奏也開始進入瘋狂模式,加上我們組開發的系列繪本準備在春節期間全面上市,搶佔年輕父母們對於孩子教育投資的新年第一波眼球,因此最後的宣傳已經在爭分奪秒,晚上和周末加班就成了常態了。

周六已經約好了和若素一起回父母家吃晚飯,下午四點,她就開着車過來公司接我。

一過了懷孕前三個月的危險期,這個閑不住的小兔子就開始囂張起來,開車購物出門邀飯,過得那叫一個春風得意。

我們一路說說笑笑回了家。

父母家住的仍是原來的單位小區。

自從我初三那年搬過來后,這裏就似乎時光靜止,再也沒有變化。

在黃昏里悠然散步的寵物狗,聚在大樹下拉一根電線掛一盞燈在玩紙牌的老人,不時有騎着自行車的熟人從身邊過去,大聲叫喊我們的乳名,我們卻已經不一定認得對方模樣。

所有的樓都不高,有些外牆已經斑駁,爬上了密密的藤印,但一排一排房子仍然整齊清爽,樓間不時能見到百年樹齡的老樹,即使是盛夏,小區里也會因此而多一分清涼。

從樓和樓之間走過的時候,兩邊的窗子傳來一陣陣熱油下鍋的歡快與鍋鏟的撞擊聲,伴着飯香誘人的香。

若素把車停在了小區外面,和我一路慢慢走進去。

走到我們家樓下的時候,她突然對我說:「姐,媽今天大概要問那件事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系著碎花圍裙的媽媽正在廚房裏忙碌著,爸爸照舊陷在已經有些顯舊的沙發里看新聞,若素一進屋就開始逮著爸爸各種撒嬌調侃,我去給媽媽幫忙端菜。

媽媽沒怎麼搭理我,鍋鏟揮得震天響,自從我回來后,我們母女間似乎總有一層隱隱的隔閡,但沒有一次,像這樣明顯。

我討好的各種搭訕,心裏不安。

媽媽是個火爆脾氣,雖然年輕的時候也總是各種羨慕人家吐氣如蘭的女子,還給我和若素取了這樣雅緻的名字,但事實上,我們的童年,卻一直是在媽媽的怒吼聲中度過的。而爸爸屬於話雖不多,但生起氣來卻異常認真的家長。

小時候我和若素因為各種原因挨過的男女混合雙打難以計數。

但媽媽是個好媽媽,爸爸也是好爸爸,我和若素的成長,並沒有因為父母的嚴厲而有所遺憾或缺失,我們的父母正義而熱情,善良而勤勞,他們認真工作了一輩子,雖然只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卻保有着金子一樣閃亮的自尊心。

四年前,媽媽經歷了一場大手術后,她就收斂了很多脾氣,像今天這樣的氣氛,顯然是有大事。

我猜想媽媽一定是聽到了什麼不利流言,但我卻不敢開口詢問。

媽媽到底沒能沉住氣,突然把鏟子一扔,把燃氣啪的一關,轉過來怒視着我。

我嚇了一跳,心虛的低頭。

若素聽到異動立刻跑了過來,後面跟着爸爸。

媽媽冷笑一聲。

「你們一個兩個都長大了,再大的事也不要問媽媽的意見了。」

若素往媽媽身上粘去,小聲音各種甜:「媽,說什麼呢,我和姐都最聽您的話了嘛。」

一邊說一邊朝我擠眼。

我不知道怎麼配合,從小我就比若素笨拙,也不會討媽媽的歡心。

試着也像若素一樣去拉媽媽的手,卻被她用力甩開。

「程安之!我從小怎麼教育你的?人活得要有自尊有原則!那男人在老婆懷着孩子的時候就在外面亂來,屢教不改,孩子才兩歲就離婚,這樣的人,你是瞎了還是聾了,要找這樣的男人?!」

我張著嘴呆在當場。

我不知道,原來封信的那段「履歷」被人說出來,是如此的不堪。

或者是因為我愛他,我信他,當我知道這些的時候,我心裏早已篤定那不是真相。

他不是那樣的人。

但是我卻忘了,如果這流言的主角是他人,我也早和媽媽一樣憤而怒斥。

我終於明白每次若素的欲言又止。

媽媽的怒火一發不可收拾:「你是看上他有錢?去了香港幾年,你回來就這樣道德敗壞眼裏只有錢?」

「我做手術那年,你在香港和誰同居?也是有錢人?」

「我怎麼會教出你這麼個沒臉的東西!怪不得回來以後都不肯在家住!……」

一聲一聲惡毒的攻擊像重鎚一樣擊向我,我只能獃獃的看着媽媽,心裏一片遲鈍的空茫。

我不知道原來她的心裏,積壓了那麼多對我的怨。

我永遠也沒有辦法告訴她,去了香港的第二個學期,我生了一場大病,一個月無法起床,因而失去了第二年的獎學金。

而此時c城傳來消息,媽媽因為體檢時發現乳腺癌,要立刻手術。

媽媽手術的時候,我在彥一家打工,給得了抑鬱症的彥一少爺做牛做馬,只為賺得那份不錯收入,不讓家人發現我的困窘,不必在媽媽的手術費用後期藥費外還要騰挪著為我支出,為我擔心。

媽媽的手術很成功,我在外多年,也未伸手問家裏要一分錢,但所有人,都以為那是我去時第一年就定下的美事,而後來的許多年,我都逍遙快活。

遠離至親,已是不孝,我怎能再讓父母愧疚。

我卻不知,那一年的不歸,會是媽媽心裏永遠的痛。

那一次手機落在彥一家被他接起,更讓媽媽誤會為我不歸的原因是在那邊和人戀愛同居因此樂不思蜀。

我知她疑心,但她不問,我也無從解釋,自此百口莫辯。

只能沉默。

這世間沉默的人往往知道真相,但卻不是所有真相都可以言說。

我只是傷心我的媽媽,從小看我長大,卻這般不信我。

晚飯也沒吃成就不歡而散,回去的路上若素開着車異常沉默。

我也不想說話,硬生生的把眼淚往肚裏逼。

半路接上了加班后的何歡,何大律師接替若素開車,若素挪到後座和我並排坐。

她小心的察看我的臉色,似乎想說什麼,但又猶豫。

直至送我到家,下車前一刻,她才下定決心似的說:「姐……我覺得,你要不還是重新考慮一下吧……我聽說封信的前妻還經常帶着小孩去醫館找他,兩人是不是余情未了啊……而且上次你不是也說見到他的時候他在酒吧和不正經的女人勾搭……」

我還沒回應,何歡卻突然一聲低斥:「小素,不要亂說。」

我們倆都嚇了一跳,尤其是若素,大概很少被何歡斥責,立時表情就不對了。

何歡嚴肅的說:「封信不是那樣的人。」

不知道為什麼,媽媽罵我的時候,我沒有哭,爸爸不幫我說話的時候,我沒有哭,若素也怨我的時候,我沒有哭。

但何歡這一句,卻讓我的眼淚,如滂沱的大雨,瞬間傾盆。

封信,你不是孤獨的。

你看,這世間還有一人,信你如我。

26、安老師是狐狸精!

上午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在微信上和封信醫館的護士小岑聊天,一邊把年前的工作做最後收尾。

自從去了幾次醫館后,我和那些老醫生和小護士的關係陡然親近了起來。

我自認為一向是脾氣比較好被拿捏的那種人,對誰都端著一臉笑總是沒錯,他們忙的時候我就主動安撫病人,他們閑的時候我就上前端茶送水,偶爾加入八卦嘮磕。

很快大家對我的印象就從對「個性不可預測的未來老闆娘」角色的提防敵視,轉變成了對「缺心眼肯定會吃虧的傻大妞」的同情,一時間我的處境頓時春暖花開。

而小岑也變成了我最積極的「內線」,每天和打了雞血一樣給我發封信的狀態播報,再加上個人激情點評,各種誇張花痴常常讓我笑得內傷。

其實我知道,小岑最近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封信的前妻能夠如以前一樣帶着孩子出現在醫館探視,然後她就好立刻通知我前去短兵相接仇人相見。

「早就看不慣她那一臉誰都是她孫子的囂張了!離婚了就是路人,還擺什麼夫人架子!」她憤憤的說。

但她不知道,我無意如此。

我其實不太知道怎麼阻止人類對於無事生非的熱愛,但是幸運的是,最近封信的前妻卻一直沒有再出現過。

下午的時候不常出現的老闆突然大駕光臨,緊急召開幾個高管開了個會。

出來後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笑眯眯的握着我的手恭喜我,說韓國那邊給了一個很好的機會,讓我們這邊派個人過去學習一年,費用全部由公司出。經過決定,這個機會給我了,過完年後就要我直飛韓國。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公費出國學習一年,確實是很好的機會,但是被委派得如此急,事先沒有半點跡象,也不曾徵詢過我的意見,讓我本能的覺得蹊蹺。

我問主任我能不能考慮下,五十多歲的主任臉一下就拉了下來,冷笑一聲說:「如果不去,就按不服從公司安排,做自動離職處理。」

我回到座位上還在發獃,早教中心琴姐的電話又來了。

電話里琴姐支支吾吾,說了半天,我才聽明白,是要我不要去上明天的課了,以後也不用去了。

幾個小時內一連串的變故,讓我不知所措。

我讓孫婷幫我去高層那邊打聽下到底是什麼情況,想了想,琴姐之前對我還是很不錯的,或許電話里是有什麼難處,於是我請了個假,打了個車就趕去了早教中心。

到了早教中心的時候是下午四點,正好遇上下課,不少家長和孩子都在休閒遊樂區玩耍,人特別多。

我打算在辦公室等一下琴姐,正低頭側身讓一對準備出門的母女時,突然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帶着冰冷的刻意拖長的尾音,讓我不自覺的一顫。

「圈圈,你看這是誰啊?」

我怔住,發現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小圈圈母女。

圈圈今天穿了件雪白羊毛小裙子和玫瑰色短款羽絨服,此刻正在換鞋處給自己的小腳穿上棕色牛皮小靴子。

她真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但是此刻她抬頭看她我的眼神里,卻充滿了那麼多原本不該屬於她這個年紀的豐富波動。

先是驚喜,瞬間變成了迷茫,爾後又漸漸凝成一種懷疑,最後竟然看出了狡詐與恨意。

我從不知道那如澄澈天空般的孩子的眼睛裏,竟然可以如沙漠極光般變幻出如此多的顏色,一時間竟忘了打招呼,甚至沒有注意到站在她身邊的充滿恨怨表情的姚姚。

還是姚姚的聲音把我拉回了現實。

「圈圈,你是不是認識這個阿姨?」傲慢而尖銳的語聲,像把脖子盡量高高昂起的鶴,明白表現的意圖就是攻擊。

我只是有些裝傻,但並不真傻,此刻當然笑不出來。

只是有滿肚子的疑問,一個都不能解開。

琴姐的身影一閃,已經徑直衝到了我們的面前,她背對着姚姚,卻是面對着我,一臉的冷若冰霜。

「程小姐,你怎麼又來了?這裏不歡迎你。」

我使勁的眨巴了幾下眼睛,覺得整個世界都魔幻了。

不過一天的時間,就好像觸動了某個魔法開關,一切都變得不在本位。

那麼奇怪。

一聲響亮而撕心的哭泣如利劍般在猝不及防間刺入我的心臟。

圈圈撲在我的身上,不是要像往常一樣親熱的擁抱我,而是像只受傷的小獸一樣對我又踢又打。

「安老師是大壞蛋,安老師是狐狸精,安老師不要纏着我爸爸……嗚嗚嗚……圈圈想要爸爸回家,圈圈想要爸爸……」

我震驚到眼見周圍迅速圍滿了老師家長和孩子,卻無法改變一下自己的表情做出任何一個字的回應。

我至少從看客的反應里讀懂,這是多好的一齣戲。

「看不出安老師居然是這種人。」

「能來上早教的家裏條件都不錯,這些年輕老師指不定專門盯上這些孩子的爸爸呢。」

「太可怕了!」

「賤貨!真不要臉啊!」

……

年輕的幼教老師是狐狸精,勾引了四歲孩子的爸爸,孩子肝腸寸斷的求公道。

唯一的問題是,孩子的爸爸是哪路神仙?

我簡直想笑起來,但耳朵卻嗡嗡作響分外難受。

圈圈的哭喊聲彷彿是訓練有素般,越來越凄厲,越來越離譜。

我試圖蹲下身抱住她問個清楚,卻被她一靴子打在臉上,眼冒金星。

依稀間,竟聽得圍觀人群中一聲叫好。

之前看過一些民生新聞,心知此刻若是有人衝上來扒光我的衣服,踩上一隻腳,吐上幾口唾沫,恐怕也不會有人勸阻。

路人只求所謂正義,但是時間太緊無法讓她們判斷這正義的真假。

都先舉刀再說。

我終於怒從心底起,一把捉住那孩子的兩隻手,任她對我瘋狂踢打也不放開,我用盡全力控制着我顫抖的聲音,朝圈圈大聲喊道:「圈圈!你爸爸是誰?!」

我原沒有指望孩子的瘋狂能夠停止,但是奇迹發生了,我的聲音剛落,孩子所有的動作突然定格了。

天真的小臉蛋上還掛着晶瑩的淚珠,抽泣的聲音還在隱隱翻滾。

但是,四歲的孩子突然定定的看住我,像看着動畫片里的大惡魔,那麼恨,那麼堅定。

她一口口水猛的吐到我的臉上!

「我叫封圈圈,我爸爸叫封信!」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離開那個地獄般的場景的。

我隱隱的感覺有人在拉着我走。

而我就機械的跟着走。

我以為我能再堅強一點,把事情說清楚,但是我原來不能。

我的表現已經在聽到「封信」那個名字的時候,暴露無遺的向圍觀群眾證明了圈圈控訴的所有。

我如五雷轟頂般瞬間搖搖欲墜,整個世界一片漆黑。

是封信。

圈圈的爸爸,竟然是封信。

我搶了她的爸爸。

我就是那個大反派。

我活該被這麼多人圍觀羞辱,我是個萬惡的第三者。

我原以為這是一場可笑的鬧劇,但是,那個名字,真的與我有關。

只是這關係,又怎是三言兩語,能夠辯白。

我原來如此軟弱,我連理直氣壯的替封信替自己申辯一聲,都沒能做到。

至始至終,姚姚都彷彿只是個引火者,她只出動了她的孩子,就已經讓我萬劫不復。

命運早已安排我們相遇。

命運之湖的黑色水面上,愛情之花如耀眼白蓮倔強開放,而它的下面,凌利暗流洶湧。

終於清醒一點的時候,我發現我坐在一家街邊的小咖啡店裏,正關心的看着我的那個人,竟然是唐嫣嫣。

唐嫣嫣已經結婚了,就在上個月,我參加了她的婚禮。

婚禮一切美滿,唯一的插曲就是陪唐嫣嫣去酒店房間換敬酒裝的時候,她關上門就一屁股坐在窗邊,還穿着層層疊疊的雪白婚紗,就毫不遲疑的猛吸了一枝煙。

我大概能了解她心裏的苦悶,現實不如想像,但說穿又有何意義。

後來我們沒有再單獨出來見過面,我遲鈍的想,她為什麼會在這裏呢?

唐嫣嫣彷彿看穿了我的疑惑,嘆著氣對我說:「我今天剛好陪我嫂子帶她的小孩去上早教,沒想到看到你被人圍攻。」

她似乎有點不忍說下去,含糊帶過。

但我自然知道,她是指看到我竟然作為一個「第三者」在大庭廣眾下被一個孩子打,被那麼多人圍觀唾棄。

如果我媽知道這一幕,大概會直接燒死我。

我哈哈哈的笑出聲來,聲音扭曲。

她嚇了一跳,以為我瘋了,伸手摸了下我的額頭。

「那個小孩子的爸爸……是封信?」

是啊,是封信。

世間很少重合的一個名字,她亦是聰明人,知道沒有這樣的巧合。

圈圈的爸爸,就是我們年少時都共同深愛過的那個少年。

他閃閃發光,卻全身是傷。

我繼續笑着,卻發現唐嫣嫣大把的抽出紙巾塞給我,這才發現,臉上的眼淚越流越多。

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堵著,連呼吸也不能順暢,恨不得把心挖出來,放在外面透透氣。

但我需要的是一個清醒的方法,而不是情緒的胡亂渲瀉。

心裏有個聲音在拚命的大喊:程安之!醒過來!程安之!想清楚!

但我發現無論如何用力,那時那刻,我什麼都想不清楚,我只想哭泣,只想崩潰,只想傾訴。

以至於我對面坐的是誰,都不再重要。

我哭着說了太久太久,連唐嫣嫣漸漸飄移的眼神,都沒有注意到。

27、他從遠方趕來,赴我一面之約

那天晚上,我昏昏沉沉發起了高燒,七春幾次想打電話給封信,都被我以死要挾的勸住了。

她只好坐在我的床邊不停的罵我,罵一會,給我換一次冰毛巾。

我發現七春的罵,可以讓我獲得平靜和安寧,我聽着她的聲音,感覺自己尚在人間,那些渙散了的神智,就一點一點又自己找回身體里來了。

到早上的時候,我退燒了。

照顧了我一夜的七春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輕輕爬起來,對着鏡子裏那個臉色蒼白的自己扯了扯嘴角,發現自己又能微笑了。

昨天的一切已經過去了,而明天還在繼續。

我忍着身體的不適,做了點早餐,自己吃了一份,給七春留了一份,然後按時打車去公司。

打開電腦,開始寫辭呈。

我已經清醒下來,主意已定,不再慌張。

就像多年前封信離校的那一刻一樣。

我心知自己的方向。

我原來一直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了幻象,也充滿了無數的誘惑,而不夠聰明的人,總是患得患失,最後一無所有。

所以我常常會覺得失落,覺得自己那麼微小,什麼都想要,卻總做不成任何一件漂亮的事情。

後來遇見了封信,我想,這一生,我就選擇只做這一件事情吧。

不後退,不動搖,不猶豫的愛他。

這麼決定以後的許多年,我發現,所有的事情都變得簡單了,面對選擇的時候,我總能一秒鐘輕鬆作答。

就如此刻,當我明白這一切變故的真相,不過是讓我離開封信,我就再不需要有半分猶豫。

我不會離開,從不。

主任接到我的辭呈時有些意外,但明顯鬆了一口氣,態度也變得客氣起來。

畢竟我是總部那邊推薦過來的人,而施壓方顯然也是權貴,得罪哪方都不太好,我自己願意退出,如此識相,便是對她的成全。

我笑笑,開始走各種交接程序,幸好上一階段工作正好已經收尾,對其他同事的工作不會造成太大影響。

一起共事雖不久但也有了感情的同事們不明真相,只紛紛對我發出不舍的嘆息,而孫婷卻一把抓着我的手,把我拖到了公司頂層的天台上。

天台上風很大,胡亂堆著一些雜物,地面上還散落着不少煙頭,看來是這棟樓里各公司員工午間休閑的場所。

平日裏我從來沒有上來過,沒想到第一次上來,卻是告別。

我裹緊了一下圍巾,對孫婷說:「好冷,親姐姐,有話快說。」

孫婷不知是生氣還是冷的,臉蛋通紅。

我似乎都看到她的眼睛裏有眼淚在打轉了,這讓我心裏也難受起來。

她咬着嘴唇跺腳:「沒想到你會遇上這種人!我打聽過了,那女人可不是好惹的,她爸很有來頭,她自己也有不少關係,之前封醫生相過幾次親,都被她輕易攪黃了。真不知道她安的是什麼心,都已經離婚了,幹嘛死纏着不放,就是不讓人好過!」

我默然,孫婷這一晚上收集的信息量還真不小。

不愧是公司里出了名的「靈通小公主」。

孫婷繼續發泄:「老闆也真不是東西,我早看出來了,為了點銀行貸款就把你賣了!你也傻,幹嘛不同意去韓國呢,幹嘛要辭職呢?」

我揉揉自己被風吹得有點麻木的臉,覺得暈眩感又加重了。

我說:「親姐姐,其實是我自己得了個機會,在家接單賺大錢,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只好當機立斷。」

她半信半疑:「不會吧?」

我認真的點頭:「是真的,有家大出版社約我給他們做一組原創兒童繪本,一共十二本,足夠我做上兩年了,價錢也合適。」

這個機會其實之前我有過猶豫,我已經很久不畫畫了,深究起來,那原因還是源於當年漫畫本丟失事件。

但是現在,我挺想畫的,我自己在這個行業也做了幾年,對市場和策劃都有一定把握,對方也對我的試作和策劃案非常認同,雙方一拍即合。

正好下定決心。

孫婷這才放心下來,小眼淚一收,換上了歡喜表情。

「你和封醫生一定要好好在一起!氣死那個惡毒女人!」她用力在胸前握拳,像卡通片里的小動物。

我笑了起來。

臨下樓的時候,她又想起了什麼,突然對我說:「對了,我後來跟我那些朋友打聽過了,那天晚上我們在暗夜酒吧遇到封醫生想和那個爛女人走,是第一次!我朋友是那裏的酒保,他說封醫生以前就常去,但都是一個人喝酒,誰搭訕也不理,那天不知道中了什麼邪。」

她看了看我的臉色,再次小小握拳:「封醫生很好的!你要相信他!」

我也學她的樣子,誇張用力的點頭。

其實酒吧也好,姚姚也好,圈圈也好,那些,都不是問題。

我唯一擔心的問題,只是封信。

他是一個對自身要求極高,道德感極強,過於自苦的人。

封尋的死,已經讓他封閉了多年,幾乎改變了他的人生。如果我繼續留在這裏工作,給姚姚再一次打擊或挑唆的機會,我並不害怕,但封信知道,一定會內疚。

我怕他會放棄我,就像放棄以前的每一次相親。

所以我必須離開,選擇一份不會被姚姚威脅打擾的工作和生活,我要保護好自己,我要像一朵健康的花兒一樣開放在封信的周圍,只有這樣,他才能夠沒有壓力的愛上我。

我要他愛上我,因為我終於開始擔心其他人不夠懂他信他,不能給他幸福快樂。

直到這些天事情一件接一接的發生,我才知道,這些年,他已經一個人難過了這麼久,這麼久。

如果我遭遇的難堪是一,那他所遭遇過的,一定是十。

所以,我也許不夠好,但我再也不會放開手。

回到住處沒看到七春,我又測了下體溫發現有些反覆,於是吃了些葯又昏昏沉沉睡了一覺。

再醒時已是晚上八點多,肚子餓得叫了起來,我看了一下手機沒有未接來電,決定先下樓去找家小店吃點東西。

吃完東西后精神好了很多,我拿出手機琢磨著給封信打個電話,剛出電梯,手機還未接通,就驀然見到門口的黑暗裏站着一個人,而感應燈竟然也未亮起,嚇得我驚叫出聲。

只驚叫了半句,就被一個似曾相識的氣息給完全籠罩,黑暗裏,頎長削瘦的身影把我緊緊抱住,任我如何驚恐的掙扎,都霸道的絲毫不放。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瞬間就想到了是誰。

但是,我卻不敢相信。

我使出吃奶的勁沉默的又掐又推,終於把那人推開了半尺的距離。

藉著手機屏幕的微光,一張蒼白而精緻的面孔浮現在我面前,薄薄的嘴角勾起明顯不滿的怨怒。

像個美麗的鬼魂。

他一向我行我素,喜歡怎樣就怎樣,異常討厭自己的舉止受到阻礙。

像個無理的小孩,不願長大活在孤獨城堡里的小孩。

我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會獃獃的看着他,過了幾秒,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彥一,你找死啊。」

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們真的會再見面。

但我還是偷偷在腦海里幻想過重遇的畫面。

也許我們會流淚,也許我們互不相認,也許……他已經不在人間。

我們可以說「好久不見」,也可以說「別來無恙」,但沒有想到,會是這句「你找死啊」。

重見的震驚與尷尬都在這句脫口而出的句子后變得自然,我嘆著氣打開門把他推進去,屋裏仍然一片漆黑,我按了一下牆上的開關,瞬間燈光滿室,七春還沒有回來。

我倒了杯熱水回到客廳的時候,就看到彥一像只黑貓一樣蜷在那個不大的沙發里,六頭吊燈發出的光已經很暖,但他卻像燈下的一片陰影,除了那張白得過分的臉,全身上下幾乎都被黑色的布料所籠罩。

漂亮得像個少女般的面上很少有表情,但是看人的時候,會像不知如何躲避一樣直視,目光冰冷空洞毫無生氣,強烈的對比會讓人不自覺的心頭一凜。

和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真是一模一樣。

我把熱水放在他的面前,坐在他對面打量他,他並不說話。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不是必要開口,他幾乎整天都在沉默,我也早已習慣。

他也沉默的打量我。

與他的目光接觸,我終於發現還是有一些不同。

他的眼睛裏,那些深黑色的光芒,不再是一團死氣,而是隱隱的流動着某些內容。

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這對他來說,肯定是好事。

雖然已經比我想像中好太多,但與普通的二十齣頭的大男孩比,仍然是病態得讓人難過。

我靠近一點,拉了拉他縮在袖子裏的手,那手是意料之中的冰涼,比我這個剛剛從外面回來的病人還要涼。

我把桌上的熱水杯塞在他的手裏。

他順從的接受。

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彥一是真的坐在我的面前,而不是一個幻覺。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來的,他病得最嚴重的時候,甚至不能乘坐任何公共交通工具,抑鬱症和焦慮症同時在他的身上發作,他還明顯表現出幽閉恐懼和廣場恐懼。

所有人都一度相信,彥一永遠不能恢復健康,彥一永遠不可能離開那個小島。

但是現在,他來了。

我輕聲問他:「你怎麼來的?」

我都不用問他怎麼找到我的,他的父親和小叔在兩地都有着廣泛的人脈,生意做得很大,只要他需要,他就能知道。

他眨了一下眼睛,慢吞吞的開口說:「跟小叔過來談生意。」

他的聲音低而輕,像是隨時會消散在空氣里的音韻,帶着記憶里特有的一字一句的認真與清晰。

我莫名的高興了起來,他已經能夠跟着彥景城出來走動,而且是到這麼遠的城市,看上去一切平安,這說明他的情況比我想像中還要好。

一直提心弔膽的事情終於放下,這幾個月,我怎麼可能不牽掛他。

我的表情大概泄露了自己的心思,喜色浮於面上,一直認真的盯着我的彥一,也微微彎了彎嘴角。

「我餓了。」他突然對我說。

我趕快起身去翻冰箱,給他做吃的。

冰箱裏沒什麼存貨,我給他簡單的做了個蛋炒飯,他慢慢的吃了半碗。

他的表情在燈下變得柔和而安寧。

我看他低垂著睫毛,疲憊浮現在他微青的眼眶,我猜他下了飛機后並沒有休息。

我問他住在哪裏,他說了個酒店的名字。

正說着他的手機響了起來,我饒有興趣的看他接電話。

以前,他甚至都拒絕使用手機,因為他非常討厭突然響起的鈴聲或振動,也討厭輕易被人找到。

有一次,我的手機遺落在他家,我媽正好來電話,手機突然一響,他先是驚嚇,接着大怒,接起電話就罵了句髒話。

其後果就是,我媽以為我跟一個沒素質的男人同居,我百口莫辯,那台可憐的手機還被彥一少爺扔在地上摔了個稀爛——雖然最後他的小叔彥景城賠了我一個新款。

很多很多相處的小事一瞬間掠過腦海。

那些我已經遠離了我的,卻仍然鮮活着的記憶。

彥一安靜的聽着電話里的聲音,從頭到尾,就嗯了一聲,然後掛了電話。

他抬頭看我,然後站起身來。

「我要回了,小叔在等我。」他說。

我說好,我送你。

我們沉默著下樓,我陪他走出小區。

我們從頭到尾沒有幾句對話,彥一活在他自己的世界裏,他根本不需要那些客套的寒暄,在陪伴他的那三年裏,我們的相處模式大多就是如此,彼此都很了解。

他走在左邊,我走在他的右邊,小區里的路燈有幾盞壞了,光線昏暗,我帶着他繞來繞去。

他突然伸過手來,抓住我的左手。

他低聲說:「那時候,我們也在花園裏走。」

我怔了一下,才知道他是指當年我剛住進他家的時候。

那時他一夜一夜的失眠,狂躁,用盡辦法偷來更多的葯來吃,我震驚於他的病態,主動提出晚上他無法入睡的時候陪他去花園裏走路。

他家的花園很大,附近不遠處就是海,夜靜之時,聽得到潮聲。

我們沉默的,什麼也不交談的,一圈一圈的繞着花園走,走完一圈,二十分鐘,再走一圈,二十分鐘,累了,就在邊上的石徑上坐一坐。

他總是拉着我的手,我知道他是怕黑,但我不說。

他只比我小一歲,但那時,他在我心裏,就是個小孩子。有着成人的外表,卻一直活在自己童年的陰影里,再也不願長大的小孩子。

我一邊走一邊不時抬頭看星星,看雲,看天空,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不知道彥一是不是也在想心事,我也不問他,我們只是一起走。

有一次我陪着他走到天亮。

他後來偶爾還是要靠安眠藥入睡,但多數時間,每晚已經能勉強睡上幾個小時。

想到這裏,我問他:「現在睡得如何?」

他點一下頭,也不回答。

前方的路漸漸亮了起來,接近小區出口,外面就是燈火流金車水馬龍的大街,雖然已經過了晚上十點,但城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彥一頓住了腳步。

他伸手指了一下,我這才發現出口靠邊的地方停了一輛黑色的轎車,很低調但奢華的牌子,是彥景城一向的風格。

彥一示意我不再走過去。

我這才明白一直有車在等他。

「安之。」他叫我。

「安之姐。」我糾正他。

也是提醒。

他慢慢的搖一搖頭,伸手扳過我的肩,要我正對着他。

他的個頭比我高不少,看我的時候,要微微低頭。

我有些不安於這樣的距離與姿勢,試圖微微掙脫,卻被他抓得更緊。

這讓我無法自抑的驚惶起來。

恐懼的記憶之門打開,黑色的碎片像焚燒后揚起的灰,一點點粘上人的肌膚。

被我刻意忘記的,被我努力原諒的,都從心底的泥潭裏翻攪出來,帶着渾濁感,上涌,上涌。

我緊咬嘴唇,僵硬不動。

只怕自己一動,就會做出失控的舉止,將面前的人推入深淵。

他的聲音,帶着一種細碎的空靈感,又帶着我所不熟悉的孤注一擲的狠厲與脆弱,輕輕飄散在空氣里。

「安之,不要拒絕我。」

「我那麼努力,以為自己快要死掉…才終於,走到了這裏。」

28、他已狠狠奪去我最後一絲呼吸

我目送著那輛黑色的轎車緩緩駛出小區,遠遠的,看見副駕上有個人搖下了車窗對我揮了揮手,似乎是彥景城。

我心緒紛亂,忽冷忽熱的感覺又佔據了身體和大腦,不用體溫計,也知道發燒又反覆了。

臨近午夜的空氣里,月色與不開花的樹木一樣清冷沉默,有不知名的小蟲哀哀一叫,轉眼又消失了聲息。

一天中發生了太多事情,讓我感到疲憊和無助。

我晃晃悠悠的踱到小區的人工涼亭里,涼亭里還留着打紙牌的老人們遺留的幾張報紙和幾堆瓜子殼,彷彿聽得見早起的清潔工發出徒勞的抱怨聲。

我倚著一根柱子坐下,手掌觸過的地方,感覺到朱紅的油漆斑駁。

我怔怔的想起一件事。

我和封信一天都沒有聯繫了。

這有些反常。

他是個清冷克制的人,我也不敢像個不知節制的少女般死死纏住他的每分每秒,但是自從我們確定了戀愛關係以來,即使當天不見面,我們每天也至少會來往幾個短訊。

他會提醒我吃飯,加衣,會對我說晚安,有時候,還會回應我的冷笑話。

不管他發來的是一個表情還是最簡單的文字,都會讓我覺得安心。

這樣的安心,只有他能夠給我。

但是我突然想到,如果姚姚已經知道了我是封信的新女友,也已經開始了對我的打擊報復,她沒有理由不把這個消息通知給封信知道。

事實上,我沒有談過一次戀愛。

我不太清楚各種複雜的糾葛形成的原因,我只知道,如果一個人一直在用危險的方式破壞和打擊著另一個人,那一定已經不是愛。

在我心裏,愛應該是溫暖的,積極的,讓人安心愉悅的事情。

而姚姚,她做這一切,是不是只是想讓封信痛苦和難過?

這是很多人的選擇,寧願刻下痛苦,也要證明來過。

假設封信如果已經知道了姚姚和我在早教中心遇到的事,也一定知道了我辭職的事。

以他的個性,他會怎麼做?

他也許會離開和放棄,如果他覺得那是對我最安全的方式,他就會那麼做。

我猛的站了起來,一瞬間出了滿身冷汗,連昏沉疼痛的大腦也似乎清醒了不少。

鋪天蓋地而來的虛弱感使我又頹然的坐下。

我掏出手機發短訊。

「封信。」

「我在。」

短訊發送成功后的只有幾秒,他的回復就翩然而至。

我意外的看着那兩個字,鼻子一酸,止都止不住的眼淚上涌。

我在,我在。

他就是我的魔法師,我的救世主,他微微一笑,就能拯救我的整個世界。

我一邊掉眼淚一邊打字。

「你在哪裏?」

過了十秒他的消息發來。

「你相信魔法嗎?」

我愣住。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如果你現在抬起頭來,看向你面前五米的地方,你就能得到上一個問題的答案。」

我機械的張著嘴,舉着手機,像個傻瓜一樣緩慢的抬起頭來。

只有微光,但足夠看清那人。

沒有五米。

大概,只有三米,兩米。

因為,他走向我。

那男人,披着午夜的月色,任再多黑暗,也不能阻擋他的光華。

他的目光那麼沉靜,那麼深遂,修長的身形,鎮定的氣質,如最俊美的神袛,帶來最仁慈的福音。

他總是讓我意外,但他從不讓我失望。

從少年時代起,他就是純美的杏花春雨,犀利的東風破曉,寧靜的光芒萬丈。

我淚眼婆娑,如定身一般,不能動彈。我無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我想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能夠帶給我這樣的震撼與美妙,他甚至讓我感覺靈魂在飛,在唱。

他站到我的面前,因為我坐着,所以他抬起手來,似乎想摸一下我的頭髮。

我仰起頭伸出手抓住他的一根手指,彷彿最默契的舞蹈,藉著他的力量一帶,整個人直接撲進了他的懷裏,緊緊的,緊緊的,抱住他。

我什麼都不煩惱了,什麼都不害怕了。

這幾天經歷的所有的顧慮,所有的疼痛,所有的羞辱,這一刻在愛他的心面前,都是笑話。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在他穩穩的懷抱里,我感到了放鬆和平靜。

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前,額頭靠着他的衣領,羊毛呢的質感傳來柔軟與溫暖,我雙手摟緊他,感覺到他厚實的衣下勁瘦的腰身,一時間心如撞鼓。

我低聲問他:「你怎麼來了?」

他沉默了兩秒,答:「我來了很久。」

我傻傻的把頭抬起來,額頭蹭到了他的下巴,又慌忙的埋下頭去。

他似乎輕輕笑了一聲,感覺上做了一個抬腕的動作:「準確的說,我已經來了四個小時零六分鐘。」

我反應特別遲鈍的推想,那不是我第一次醒來下樓吃東西的時候,他就來了。

可是,他在哪裏呢,也沒有打我電話,也沒有上樓找我。

我心裏想着,就這樣問了。

「這麼長時間你在做什麼?」

「嗯。」他說:「好像,就是走過來,走過去吧。幸好這個小區的保安不那麼負責,都沒有人過來盤問我。」

我想起上次自己到他的小區去當蘑菇蹲點的事。

「那你幹嘛不打我電話?」我還是不明白。

「我在想事。」他轉了一下身體的角度,從容優雅的在我剛才坐過的位子坐下,又非常自然的把我拉回懷裏,坐在他的腿上。

這個姿勢更加曖昧,我伏在他的肩上,氣都不敢大喘。

枯草里的蟲鳴都徹底消失,整個世界只剩下我的心跳聲,萬物皆屏息。

「我在問自己,該繼續抓緊你,還是該……」他緩緩的,頓了一下,後面的詞語,似乎消失在胸腔里,低不可聞。

我猛的伸出一隻手,手掌慌亂而焦灼的覆上他的嘴唇。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做出這個動作,掌心裏傳來柔軟而溫暖的特殊觸感,我們的目光在那麼近的距離相遇,我卻看不懂他目光里濃縮的含義。

只有片刻,我感覺他摟着我的手緩緩加重了力度,而另一隻手,將我抬起的手腕抓住,毫無預兆的,他低下頭,輕輕吻了一下我的掌心。

我的腦袋轟的一下,幾乎整個人癱倒在他懷裏。

「後來,我看到你送一個男孩子出來。」他目光炯炯看定我,微弱的氣息拂過我的臉頰,所過之處就如野火燎原。

我魂飛天外的想,他的睫毛真是比任何一個姑娘更好看啊。

但是,等等,他說什麼?男孩子?他是說彥一?他看到了我送彥一出來?

還有彥一對我的那些在常人看來一定感覺曖昧的舉動。

他難道,是在暗示,我紅杏出牆?

我瞬間從花痴狀態被一記悶雷劈醒。

「是彥一……」我結結巴巴,不知道怎麼解釋,情急之下,簡直要哭出來了。

「哦,你在香港照顧過的病人。」他果然記性很好。

我忙不迭的點頭。

封信突然長長的的嘆了一口氣。

我一下慌了神。

但是接下來,他突然站了起來,卻又背對着我,蹲下身來。

「我背你。」他回頭朝我微微一笑。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多年前,傷了腳的少女,輕盈的伏在心儀少年的背上。只能作為陪襯的我,一路跟隨,深一腳淺一腳。

月光那麼明亮,而我小小的心,那麼不安又憂傷。

而今,少年長成了出色的男人。

我順從的閉上眼睛,伏在他的背上。

他輕鬆的站了起來。

我把臉貼在他的肩頭,輕輕摟住他的脖子。

他已經大步朝着小區深處走去。

封信輕輕把我放在自己的床上時,我仍然沒有出聲。

圓夢的感覺太好,簡直讓人不能醒來。

他給我倒了杯熱水,示意我喝下,然後讓我側躺着。

整個過程我都像個布娃娃一樣任他擺佈,在他身邊,我感到安全,感到舒適,感到每一分鐘,都是天荒地老。

直到感覺到背上某處傳來手指的強力按壓感,我才意識到封信在做什麼。

「今晚睡一晚,明早我會要小岑把熬好的葯送來。」他簡單的說。

我想起以前似乎聽說過,中醫可以通過穴位的按摩達到退燒的效果。

看來我身體的異常並沒有逃脫專業的封醫生的眼睛。

「我……」我好多話想和他說。

他突然輕輕敲了一下我的後腦勺。

「安靜的休息,你在挑戰一個醫生的權威,他會生氣。」

我乖乖的閉嘴,在他沉穩有力充滿節奏感的按壓下,漸漸昏沉。

「不要擔心我會誤會。」他突然低聲而緩慢地說。

我一怔,明白過來他是指彥一。

他居然知道我在擔心他誤會。

「其實我要謝謝他,看到他牽着你的手,我才明白……什麼是妒忌。」

「原來我也會那麼妒忌,那麼患得患失,那麼不敢想像……」

「安之,我已經沒有選擇。」

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他的聲音,低沉而略為模糊,有些關鍵詞語,甚至簡單帶過。

但是,我都聽懂了。

我聽得整顆心都揪起來,顫起來,沸騰起來,以至於整個人,都快要炸開。

如果我的理解能力沒有出錯,他是在說,他愛上了我。

他愛上了我,所以他沒有了選擇,儘管他開始還在猶豫該抓緊我還是該放棄。

在愛的人,沒有後退的選擇。

我深吸一口氣。

用盡全身力氣,突然翻過身來,面對着封信。

「封信。」

我低低的喚了他一聲,伸出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將他的臉拉近我,閉着眼睛笨拙的將嘴唇貼上去。

我慌張的,一心一意的,循着本能觸碰着他的嘴唇,感覺到我的臉頰火熱和他的唇角微涼。

驚心動魄的觸覺,幾乎讓心臟如漫天煙火般爆炸。

我死死的閉着眼睛,全身麻木僵硬,不敢看他的臉上表情。

不知摸索了幾秒,突然,一股溫柔而堅決的力道,將我毫不留情的反制。

我驚得一瞬間睜開眼,只依稀捕捉到他垂下的長睫如詩如夢,又慌亂的緊緊閉上。

燃燒般的攻城掠地,他已狠狠奪去我最後一絲呼吸。

我如溺水般,無法掙扎,無法後退,只剩下手指軟弱的抓緊他這樣的本能。

他這樣的人,一旦開始,就不會停止。

彷彿要窒息般的前一刻,我意識模糊的想,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封信。

我所沒見過的封信。

也是,完美的封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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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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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Flower·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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