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獵豹(上)》(4)

第九章《獵豹(上)》(4)

第四部

她周圍的一切正在崩塌。原本她認為乾淨、正確的一切,終於露出了本色。

36直升機

米凱·貝爾曼搭乘直升機來到湖邊。直升機的旋轉翼咻咻轉動,白霧受到攪動,猶如棉花糖。米凱離開乘客座,彎下腰向前急奔,越過空地朝制繩廠奔去。尤西和癟四連走帶跑,跟在後頭。這時對面走來四名男子,手裏抬着擔架。米凱攔下他們,掀開蓋布。四名男子紛紛別過頭去。米凱俯身向前,仔細檢視擔架上那具赤裸腫脹的屍體。

「謝謝。」米凱說,讓他們繼續將擔架抬上直升機。

米凱爬到坡頂,停下腳步,往下朝站在制繩廠和湖畔之間的眾人望去。除了正在脫下裝備和潛水衣的潛水員之外,他還看見了貝雅特和卡雅,再遠處是哈利。哈利正在和一名男子說話,米凱猜想那名男子應該是當地郡警史凱伊。

米凱朝癟四和尤西做個手勢,要他們在此等候,隨即踏着靈活輕盈的腳步,滑下山坡。

「哈啰,史凱伊,」米凱說,用手刷下粘在長風衣上的小樹枝。「我是克里波的米凱·貝爾曼,我們電話聯絡過。」

「是的,」史凱伊說,「那天晚上他的人在這裏發現了一些繩子。」他用大拇指往後指了指哈利。

「現在他又來了,」米凱說,「問題是,他在我的犯罪現場幹什麼?」

「這個嘛,」哈利說,清了清喉嚨,「第一,這裏幾乎稱不上是犯罪現場。第二,我正在找尋失蹤人口,而我們似乎找到了要找的人。你們的三重命案辦得怎麼樣?有沒有查到什麼線索?你收到我們查到的關於荷伐斯小屋的線索了吧?」

郡警被米凱瞥了一眼,默默轉身離去。

米凱遙視湖面,食指撫摸下唇,彷彿正在塗抹軟膏:「好吧,霍勒,你應該知道你已經讓自己和上司甘納·哈根丟了飯碗,而且被指控玩忽職守吧?」

「嗯,因為我們恪盡職責嗎?」

「我想司法部會要求你們提出詳細說明,為什麼你們會在生產用來殺害梅莉·歐森的繩子的制繩廠外,搜索失蹤人口。我給過你們犯罪特警隊一次機會,不會再給第二次。遊戲結束了,霍勒。」

「我們自然會向司法部提出詳細說明,貝爾曼,包括我們如何查出那條繩子來自何處,如何查出艾里亞斯·史果克的行蹤和荷伐斯小屋的事,如何查出第四名受害人奧黛蕾·費列森,以及今天我們如何在這裏發現她的屍體。這些事情,克里波花了兩個多月,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全都沒查到。這樣可以吧,貝爾曼?」

米凱默不作聲。

「你是不是擔心如此一來,會影響司法部做出誰最適合偵辦全國命案的決定?」

「你別高估了手上的牌,霍勒。我輕而易舉就能摧毀你,就像這樣。」米凱輕彈手指。

「好吧,」哈利說,「我們手上都沒握有必勝的牌,但如果我願意把賭金讓給你,你意下如何?」

「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可以得到一切,我們所查到的一切,我們不會居功。」

米凱對哈利側目而視:「你為什麼要幫我們?」

「很簡單,」哈利說,從煙盒裏抽出最後一根香煙,「因為我領了薪水,必須幫忙逮到兇手,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米凱露出輕蔑神情,頭部和肩膀不住地抖動,似乎在笑,卻一絲聲音也沒發出:「少來了,霍勒,你到底要什麼?」

哈利點燃香煙:「我不希望甘納·哈根、卡雅·索尼斯或畢爾·侯勒姆因為這件事而受到責難,這樣你在警界的前途也不會受到影響。」

米凱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下唇:「我會考慮。」

「而且我要參與這件案子,我要取得你們所有的調查資料和資源。」

「夠了!」米凱說,揚起一隻手,「你重聽嗎,霍勒?我已經叫你別碰這件案子了。」

「我們可以逮到這個兇手,貝爾曼。媽的這不是應該比以後誰掌權來得更重要嗎?」

「你別!」米凱吼道,卻立刻住口,只因他看見許多人轉頭朝他望來,「你別說得好像我是白痴一樣,霍勒。」

風將哈利手中香煙所冒出的煙吹到米凱臉上,米凱的眼睛卻眨也不眨。哈利聳了聳肩。

「你知道嗎,貝爾曼?我想這件事根本無關權力或政治,你只是個小男孩,想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就這麼簡單,而你害怕我會毀了你的英雄大業。有個很簡單的辦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可以拉下拉鏈,比賽看誰尿得最遠,看誰可以尿到潛水員的小艇上,你說如何?」

這回米凱是真笑,不隻身體抖動,口中也發出笑聲:「你應該讀一讀警告標語才對,哈利。」

米凱的右手倏地揮出,速度快到哈利來不及反應。哈利雙唇之間的香煙被打落,落入水中,發出噝的一聲。

「吸煙危害健康。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哈利耳中聽着直升機起飛的聲音,眼睛看着他的最後一根香煙漂浮在水面上。濕了的煙紙是灰色的,熄了的煙頭是黑色的。

夜色降臨,搜索隊的小艇停靠在停車場旁的岸邊,讓哈利、卡雅和貝雅特下船。樹林里突然出現動靜,接着相機閃光燈就閃了起來。哈利下意識地舉起手臂,耳中聽見羅傑·錢登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哈利·霍勒,現在傳言滿天飛,說你找到了一具年輕女屍,她叫什麼名字?這件案子和其他命案有關嗎?你有幾分把握?」

「不予置評。」哈利說,尋路向前,眼睛給鎂光燈閃得幾乎看不見,「目前這是一起失蹤人口案,唯一能說的只有這名女子可能就是我們在找的失蹤女子。至於你口中說的命案,我想你應該去問克里波才對。」

「女子叫什麼名字?」

「我們必須先確認身份,通知家屬。」

「可是你並不排除……」

「一如往常,我什麼都不排除,錢登。我們會再開記者會。」

哈利坐上車子,卡雅已發動引擎,貝雅特坐上後座。車子艱難地開上大馬路,將相機閃光燈拋在後頭。

「好了,」貝雅特說,傾身向前,靠向前座,「你還沒跟我說明,你們尋找奧黛蕾·費列森,怎麼會找到這裏來?」

「這叫作演繹邏輯,純粹而簡單。」哈利說。

「還用你說。」貝雅特嘆了口氣。

「事實上我覺得丟臉,居然沒有早點兒想到。」哈利說,「我一直在想,兇手為什麼要大費周章,跑到一家廢棄的制繩廠,只為了拿一條繩子,尤其是這條繩子不是隨便一家商店就能買到的,因此可以讓我們追蹤到這裏來。當然了,現在答案非常明顯。不過呢,我是在看着深邃的非洲湖泊時想到這點的。兇手來這裏並不是為了繩子,他一定是在這裏用繩子做一件事,那條繩子只不過正好放在那裏而已。後來他把繩子帶回去,順便用來殺害梅莉·歐森。兇手之所以來這裏,是因為他手上已經有一具屍體需要丟棄,也就是奧黛蕾·費列森。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本地警官史凱伊就跟我們說明過,那個地區是利瑟倫湖最深的地方。兇手在奧黛蕾的褲子裏裝滿石頭,用繩子將褲腰和褲腳綁起來,再把她從船上丟下去。」

「你怎麼知道她來這裏的時候已經死了?說不定是兇手把她淹死的。」

「她的頸部有一條很大的割痕,我敢打賭,驗屍報告一定會說她的肺臟里沒發現水。」

「而且她的血液含有克達諾瑪麻醉劑,就跟夏綠蒂和博格妮一樣。」貝雅特說。

「據說克達諾瑪是一種速效麻醉劑,」哈利說,「真奇怪,我竟然從來沒聽說過這種葯。」

「也不算奇怪,」貝雅特說,「它以前是克太拉麻醉劑的廉價版藥品。克太拉用來麻醉患者有個好處,就是患者依然可以自行呼吸。歐盟和挪威在九十年代因為克達諾瑪的副作用而將它禁用,所以現在大概只能在不發達國家看見它的蹤影。有一陣子克里波把克達諾瑪視為重要線索,可是卻什麼都沒查到。」

四十分鐘后,他們在布爾區的鑒識中心讓貝雅特下車。哈利請卡雅稍等,也下了車。

「有件事我想問你。」哈利說。

「哦?」貝雅特說,摩擦雙掌,全身發抖。

「為什麼你會去一個潛在的犯罪現場?畢爾為什麼沒去?」

「因為貝爾曼指派了一個特別任務給他。」

「這是什麼意思?派他去洗廁所嗎?」

「不是,派他負責協調鑒識中心和策略規劃。」

「什麼?」哈利揚起雙眉,「媽的這不是晉陞嗎?」

貝雅特聳了聳肩:「畢爾很行,而且不算是升得太早。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

「拜。」

「拜。哦,對了,等一下。之前我請你告訴貝爾曼說我們找到了繩子的來源,你是什麼時候告訴他的?」

「我記得你是晚上打電話給我的,所以我等到早上才告訴他。為什麼這樣問?」

「沒什麼,」哈利說,「沒事。」

哈利回到車上,卡雅迅速將手機放回口袋。

「發現屍體的新聞已經上了《晚郵報》的網站。」卡雅說。

「是嗎?」

「他們說網站上登了一張你的大照片,寫上你的全名,說你『主導這項調查工作』,還把這件案子跟其他命案聯結在一起,真是不出所料。」

「原來那些記者就是為了跑這條新聞。嗯。你餓了嗎?」

「挺餓的。」

「你有事嗎?沒事的話我請你吃飯。」

「太好了,要去哪裏吃?」

「艾克柏餐廳。」

「哇,高級餐廳,你選這家餐廳有什麼特別原因嗎?」

「呃,我跟朋友聊到一些往事的時候提起這家餐廳。」

「說來聽聽。」

「沒什麼好說的,只是一些青春期的……」

「青春期?快說!」

哈利輕聲一笑。車子逐漸接近市中心,艾克柏山頂飄下雪花。哈利述說殺手皇后和艾克柏餐廳在他心中的記憶。這餐廳曾是奧斯陸最引人注目的功能主義建築,如今經過翻修,重新開張,再度成為眾人的目光焦點。

「可是在八十年代,艾克柏餐廳沒落了,大家都覺得它無可救藥。它變成了買醉的跳舞餐廳,你去那裏找張桌子,尋歡暢飲,盡量不要打翻杯子,最後拖着醉醺醺的腳步,彼此攙扶著離開餐廳。」

「原來如此。」

「愛斯坦、崔斯可和我以前會去諾斯特朗海灘的德國碉堡屋頂喝啤酒,等待青春期過去。我們十七歲的時候,跑去艾克柏餐廳探險,謊報年齡進去。其實也不用說什麼謊,那個地方很需要現金。演奏舞曲的樂團爛極了,但至少他們演奏了《白絲緞之夜》(NightsinWhiteSatin)。他們有個明星主唱,幾乎每天晚上都是她在唱,我們都叫她殺手皇后,是個軍艦級女歌手。」

「軍艦級?」卡雅笑道:「她讓你心有所屬?」

「沒錯,」哈利說,「她就像一艘張滿帆的大帆船朝你駛來,兇狠、性感、非常嚇人,身上行頭可比露天馬戲團,曲線有如雲霄飛車。」

卡雅笑得更大聲了:「連本地馬戲團都比得過?」

「可以這樣說,」哈利說,「不過我想她去艾克柏餐廳唱歌,主要是想被人看和受人崇拜,並讓過氣舞王買酒請她喝。沒有人見過殺手皇後跟他們任何一個人回家,也許就是這點讓我們為她着迷。她這樣的女人比她的崇拜者高了好幾個層次,可是她依然很有格調。」

「後來呢?」

「愛斯坦和崔斯可說,如果我敢邀她跳舞,就買威士忌請我喝。」

車子越過電車鐵軌,開上陡坡,朝艾克柏餐廳駛去。

「然後呢?」卡雅說。

「我敢。」

「後來呢?」

「我們一起跳舞,最後她說她的腳被人踩得煩了,想出去走一走。她走在前頭。那時候是八月,天氣很熱,而且你可以看見,這附近都是森林,枝葉茂密,有很多小路可以通往隱秘的地方。我喝醉了,但還是很興奮,我知道只要一開口說話,她一定聽得出我聲音顫抖,所以我一句話也沒說,而且沒關係,因為話都是她在說,從頭說到尾。最後她問我要不要跟她回家。」

卡雅哧哧竊笑:「哇,那回家以後呢?」

「吃飯的時候再說吧,我們已經到了。」

車子停進停車場。兩人開門下車,走上台階,步入餐廳。領班在用餐區入口迎接他們,詢問大名。哈利說他們沒訂位。

領班強自忍耐翻白眼的衝動。

「接下來兩個月都客滿!」哈利不屑地說。他們只在吧枱買包煙就離開了,「我想我比較喜歡以前它裏面漏水,上廁所可以聽見後面有老鼠吱吱叫的時代,至少我們還進得去。」

「我們去抽根煙吧。」卡雅提議道。

兩人走到矮磚牆前,牆外是一大片森林,沿着斜坡向下延伸至奧斯陸市。西邊的雲朵染上了橘色和紅色,高速公路的車流彷彿閃著磷光,穿過黑沉沉的都市。哈利心想,這座城市似乎躺在那裏等待着、監視着,猶如一頭用保護色將自己隱藏起來的食肉猛獸。他從煙盒拍出兩根煙,點燃之後,遞了一根給卡雅。

「後來怎麼樣?」卡雅問道,吸了口煙。

「講到哪裏了?」

「殺手皇后帶你回家。」

「不對,她問我要不要跟她回家,我很禮貌地婉拒了。」

「婉拒?你騙人。為什麼要婉拒?」

「我回餐廳后,愛斯坦和崔斯可也這樣問我,我回答說餐廳里還有兩個朋友和免費的威士忌在等我,我不能就這樣離開。」

卡雅大笑,朝遠處的城市風景呼了口煙。

「這當然不是事實,」哈利說,「我的反應跟忠誠度無關,當男人受到強烈誘惑時,友誼根本不算什麼。事實上是我不敢,殺手皇后對我來說高不可攀,太可怕了。」

兩人坐在矮牆上,靜默不語,聆聽城市發出的嗡嗡聲,看着藍煙繚繞,裊裊上升。

「你在想事情。」卡雅說。

「嗯,我在想貝爾曼的事,他的消息非常靈通,不僅知道我要回挪威,還知道我要搭哪一班飛機。」

「說不定他在警署有聯絡人。」

「嗯,而且今天在利瑟倫湖的時候,史凱伊說上次我們去制繩廠的那天晚上,貝爾曼就打電話問他繩子的事。」

「真的?」

「可是貝雅特說我們去制繩廠之後,隔天早上她才把繩子的事告訴貝爾曼,」哈利將煙頭彈向山坡,視線跟着火光畫出一道弧線,「她還說畢爾陞官了,現在他負責協調鑒識人員和策略規劃。」

卡雅看着哈利,眼中充滿訝異之色:「不可能吧,哈利。」

哈利默然不答。

「畢爾·侯勒姆!難道他一直在跟貝爾曼報告我們進行的調查工作?你們兩個人一起工作這麼久了,你們是……朋友啊!」

哈利聳了聳肩。「就像我剛剛說的……」他將煙屁股丟在地上,用鞋跟旋轉踩熄,「當男人受到強烈誘惑時,友誼根本不算什麼。你敢跟我去施羅德酒館吃今日特餐嗎?」

我常做夢。夢中是夏天,我愛她。我好年輕,認為只要很想要一樣東西,它就會屬於你。

奧黛蕾,你有她的笑容、她的頭髮、她不忠的心。《晚郵報》說他們找到你了,我希望你的外在跟內在一樣腐爛。

《晚郵報》還說他們讓哈利·霍勒負責偵辦這件案子,抓到雪人的就是他。也許這個世界還有希望,也許警方還能拯救人命。

我從《世界之路報》的網站印出一張奧黛蕾的照片,釘在牆上,就釘在我從荷伐斯小屋房客登記簿撕下來的那一頁旁邊。現在連同我在內,那一頁只剩下三個名字。

37側寫

施羅德酒館的今日特餐是捲心菜煮馬鈴薯,搭配煎蛋和生洋蔥。

「不難吃嘛。」卡雅說。

「廚師今天一定很清醒,」哈利同意道,接着伸手一指,「你看。」

卡雅轉過身,抬頭往哈利所指的電視看去。

「呃,是他!」她說。

米凱·貝爾曼的臉塞滿整個屏幕。哈利對莉塔做了個手勢,請她調高電視音量。哈利凝視着米凱的嘴部動作、偏女性化的臉部柔軟線條、優雅眉毛之下散發炯炯目光的褐色眼睛。米凱的臉上有些白斑,猶如肌膚上的雨雪,那些白斑並未令他變得難看,正好相反,讓他看起來很有意思,彷彿一隻珍奇動物。他的手機號碼倘若公開登記在電話簿上,這段訪問播完之後,他一定會收到很多投懷送抱的短訊。接着聲音出現了。

「……十一月七日晚上的荷伐斯小屋。我們呼籲那天下榻在荷伐斯小屋的民眾,儘快跟警方聯絡。」

電視畫面切換到新聞主播,繼續播報下一則新聞。

哈利推開餐盤,揮了揮手,示意送上咖啡:「現在我們找到奧黛蕾了,我想聽聽你對這個兇手的看法,給我這個兇手的側寫。」

「為什麼?」卡雅問道,從杯子裏啜飲一口水,「明天我們就要去辦其他案子了。」

「只是好玩而已。」

「給連環殺手做側寫,對你來說好玩?」

哈利吸吮著牙籤:「我知道這個問題應該有個很好的答案,可是我想不到。」

「你有病。」

「所以說,他是誰?」

「首先,兇手依然是男性,也依然是連環殺手,但我不太認為奧黛蕾是第一個遇害的女子。」

「為什麼?」

「因為兇手的手法這麼完美,下手的時候頭腦一定很清醒,如果是第一次殺人,頭腦不可能這麼清醒。再說,他把奧黛蕾藏得那麼好,我們可以找到她的概率其實非常非常低,這也表示可能有很多失蹤人口都是他乾的好事。」

「很好,再繼續說。」

「呃……」

「說啊。你剛剛說他把奧黛蕾藏得很好,奧黛蕾是目前我們所知的第一個被害人,那其他被害人呢?」

「他的手法越來越大膽,越來越有自信,不再把屍體藏起來。夏綠蒂是在森林的車子後方被發現的,博格妮是在市中心辦公大樓的地下室被發現的。」

「梅莉·歐森呢?」

卡雅陷入深思:「這次就太誇張了,他失去控制,放鬆了自制力。」

「或者說……」哈利說,「他進入了下一個階段。他想讓大家知道他有多聰明,所以開始展示被害人。在維格蘭露天游泳池殺害梅莉代表他高聲吶喊,希望得到注意,但幾乎沒有跡象顯示他失去了對處決式殺人手法的控制力。他用那條繩子頂多也只是一時疏忽而已,除此之外,他沒有留下任何線索。你不同意嗎?」

卡雅沉思片刻,搖了搖頭。

「再來是艾里亞斯·史果克,」哈利說,「這次有什麼不同嗎?」

「他用緩慢的死法折磨被害人,」卡雅說,「顯露出殘暴的本性。」

「利奧波德蘋果也是用來折磨人的刑具,」哈利說,「但我同意你的說法,這是第一次在他的手法中看見殘暴的成分。但同時這也是他清醒的選擇,他選擇顯露自己的本性,沒有受到別人逼迫。他對顯露的方式依然很謹慎,依然掌控住一切。」

服務生將咖啡壺和咖啡杯重重地放在他們面前。

「可是……」卡雅說。

「什麼?」

「這裏有點兒怪,一個殘暴的兇手怎麼會提早離開現場,沒有目睹被害人受苦死亡?根據房東太太的說法,她是在客人離開之後,才聽見浴室傳來撞擊聲。兇手先走了……這不是有點兒怪嗎?」

「有道理。所以他是什麼?一個假裝殘暴的兇手?他為什麼要假裝?」

「因為他知道我們會對他進行側寫,就像我們現在做的這樣,」卡雅熱切地說,「這樣我們就會朝錯誤的方向尋找。」

「嗯,也許吧。如果是這樣,他是個心思細膩的兇手。」

「你認為呢,大智者?」

哈利倒了咖啡:「如果他真的是連環殺手,那我認為做案地點分佈得很廣。」

卡雅傾身越過桌面,壓低聲音,尖細的牙齒閃閃發光:「你認為他可能不是連環殺手?」

「呃,他少了一個特徵。連環殺手通常會被一些特殊因素所激發,然後才犯下命案,因此有些因素會不斷出現。但在這些命案中我們看不出兇手在犯案時曾經性侵被害人,而且做案手法也不盡相同,除了博格妮和夏綠蒂都是死於利奧波德蘋果。這些命案的犯罪現場非常不同,被害人也非常不同。被害人有男有女,年齡不同,背景不同,身形不同。」

「但兇手並不是隨機選擇被害人,被害人都曾經在同一棟小屋過夜。」

「確實如此,所以我才不那麼確定我們所面對的是典型的連環殺手,或者說,兇手並不具有典型的殺人動機。對連環殺手來說,通常殺人本身就足以構成動機。比如說,被害人都是妓女。他們並不在乎被害人是不是有罪,只要是容易得手的獵物就行了。我只知道有一個連環殺手對於選擇被害人有一定的標準。」

「雪人。」

「我不認為連環殺手會隨便用山間小屋房客登記簿的一頁來選擇被害人,而且如果在荷伐斯小屋發生過任何事,足以構成兇手的殺人動機,那他就不是典型的連環殺手。另外,對一般的連環殺手來說,這個顯露自己的舉動來得太快了。」

「你的意思是?」

「他派一名女子去盧旺達和剛果,掩飾他犯下的案子,同時購買下次做案要用的兇器,事後他又殺了這名女子。換句話說,他費盡心思隱藏他犯下的一起命案,可是幾星期後他再度犯案,這次卻毫不隱藏,再下一次犯案也是一樣,就像鬥牛士揮舞華麗的斗篷,往我們臉上節節進逼。這簡直是快速的人格切換,毫無道理可言。」

「你認為兇手不止一個?每個兇手的手法都不同?」

哈利搖了搖頭:「這些命案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兇手沒有留下任何線索。連環殺手已經很稀有了,不留下任何線索的連環殺手更是像白鯨一樣罕見。這些命案都是同一個人乾的。」

「好,所以這個人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卡雅揚起雙臂,「一個有多重人格障礙的連環殺手?」

「一隻長了翅膀的白鯨,」哈利說,「我也不知道。反正無關緊要,我們只是覺得好玩而已,現在這是克里波的案子了。」哈利喝完咖啡:「我要搭計程車去醫院。」

「我可以送你去。」

「謝謝,可是不用了,你回家吧,準備迎接有趣的新案子。」

卡雅疲倦地嘆了一聲:「畢爾的事……」

「你誰都別提。」哈利介面說,「好好睡一覺吧。」

哈利抵達國立醫院時,阿爾特曼正好走出歐拉夫的病房。

「他睡了,」阿爾特曼說,「我替他注射了十毫克的嗎啡。你可以進去坐,沒有問題,可是他會沉睡好幾個小時。」

「謝謝你。」哈利說。

「不用客氣。以前我母親……呃……就必須忍受很多不必要的痛苦。」

「嗯。你抽煙嗎,阿爾特曼?」

哈利看見阿爾特曼臉上浮現出罪惡感,便知道他抽,於是邀請他到外面抽根煙。兩人一同吞雲吐霧時,阿爾特曼——他的名字叫席古——說,他之所以選擇麻醉科就是因為母親。

「所以你剛剛替我父親打針……」

「就算是天底下做兒子的互相幫忙吧,」阿爾特曼露出微笑,「可是我徵求過醫生的同意,我還想保住飯碗。」

「聰明,」哈利說,「要是我有這麼聰明就好了。」

兩人抽完煙,阿爾特曼正要離去,哈利問道:「既然你是麻醉專家,你可以告訴我克達諾瑪要怎麼取得嗎?」

「哦,天哪,」阿爾特曼說,「我好像不應該回答這種問題。」

「不是你想的那樣,」哈利說着,歪嘴而笑,「這有關我正在偵辦的命案。」

「啊哈。呃,除非你的工作跟麻醉有關,否則克達諾瑪在挪威很難取得。它的效果跟子彈一樣快,真的,患者一下子就躺平了。可是它的副作用是潰瘍,很糟糕。另外,克達諾瑪使用過量而導致心跳停止的概率也很高,所以它曾經被用來自殺,但是現在不行了,幾年前歐盟和挪威禁用了這種葯。」

「這我知道,可是哪裏可以取得克達諾瑪?」

「呃,前蘇聯國家,或非洲。」

「比如說,剛果?」

「絕對可以。歐盟禁用克達諾瑪之後,藥廠用傾銷價格銷售,所以克達諾瑪就流入了貧窮國家,這種事很常見。」

哈利坐在父親床邊,看着父親穿着睡衣的虛弱胸部起起伏伏。一小時后,哈利起身離開。

哈利決定遲一點兒再打電話,他打開家門,拿出父親收藏的一張艾靈頓公爵的唱片,播放《你就別再出現啊》(Don』tGetAroundMuchAnyMore)這首歌,並拿出褐色小球。他看見哈根在他手機信箱留了言,但不想聽,因為他大概知道哈根要說什麼。米凱一定會再去找哈根麻煩,說從今以後,無論他們的借口有多好,都不準再碰命案。而哈利如果還想在警界繼續服務,就只能執行一般勤務。呃,也許他不想繼續在警界服務,旅行的時候到了,今晚、此時此刻就出發。他一手拿出打火機,另一手打開他收到的兩則短訊。第一則短訊是愛斯坦傳來的,提議最近應該舉辦「紳士之夜」,還邀請了崔斯可,崔斯可可能是他們三人之中手頭最寬裕的。第二則短訊的來電號碼哈利並不認得。他打開短訊。

我在《晚郵報》的網站上看見你負責偵辦這起命案。我可以幫上忙。

艾里亞斯·史果克被粘在浴缸之前,有人跟他說過話。C。

哈利手中的打火機掉了下來,落在玻璃桌面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他感到心跳加速。警方偵辦命案時,經常會有大量民眾打電話來提供線報、建議和假設,這些人發誓他們見到、聽到或聽說各種各樣的事,不明白警方為何不肯花點兒時間聽他們說明。通常打電話來的都是一些熟悉的聲音,但有時也會混雜一些新出現的、腦子不清楚的饒舌鬼。然而哈利很確定發出這則短訊的人不屬於上述這些。報上寫了很多關於命案的事,讀者可以得知大量信息,但他們並不知道艾里亞斯被粘在浴缸上,也不知道哈利沒有登記在電話簿上的手機號碼。

38永久傷痕

哈利調低艾靈頓公爵的鋼琴聲,拿着手機坐了下來。這個人知道三秒膠的事,而且有他的手機號碼。他是不是應該查出這人的姓名住址,甚至直接逮捕,因為他有可能嚇跑這人?從另一方面來看,這個人不管是誰,都期待得到回復。

哈利按下回撥鍵。

鈴聲響了兩聲,哈利就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喂?」

「我是哈利·霍勒。」

「很高興接到你的電話,霍勒。」

「嗯,我們什麼時候說過話?」

「你不記得了嗎?在艾里亞斯·史果克的家。三秒膠。」

哈利覺得頸動脈劇烈跳動,壓縮著喉嚨的空間。

「我是去過那裏。請問你是哪位?你去那裏做什麼?」

對方沉默了一秒鐘,哈利立刻斷定對方已經掛上電話,但對方的聲音再度傳來,說話聲拖得頗長:「哦,抱歉,我在短訊上的署名只有C,對不對?」

「對。」

「這是我的習慣,我是斯塔萬格市的柯比森警監,你還記得你給過我手機號碼吧?」

哈利暗暗咒罵一聲,發現自己仍屏住呼吸,於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你還在嗎?」

「嗯哼,」哈利說,拿起桌上的茶匙,刮下一點兒鴉片,「你說你有線索可以給我?」

「對,我有,但是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這條線索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讓貝爾曼那個王八蛋跑來這裏,自以為他是上帝賜給世人的禮物,專門來進行刑事調查工作。他跟那個他媽的克里波竟然想壟斷全挪威的命案調查權,我個人認為他可以去死了。問題在於我的頂頭上司,他們不讓我碰這樁該死的命案。」

「那你為什麼來找我?」

「我只是個地方出身的小角色,霍勒,可是我在《晚郵報》一看見你負責偵辦這件案子,就知道你會怎麼做。我知道你跟我一樣,絕對不會坐以待斃,對吧?」

「呃……」哈利說,看着面前的鴉片。

「所以說,如果你可以利用這條線索,打敗那個自以為是的傢伙,讓他建立邪惡帝國的計劃觸礁,那麼請接受我的祝福。我會壓到後天才把報告寄給貝爾曼,所以你有一天的時間。」

「你有什麼線索?」

「我查訪過艾里亞斯的朋友,他的人際圈很小,而且他是個怪咖,擁有不尋常的熱情,自己一個人在世界各地旅行。他的人際圈一共就那麼兩個人,一個是房東太太,另一個女子是我在他的手機里查到的,艾里亞斯在遇害前幾天打過電話給她。女子名叫絲迪娜·奧爾貝里,她說她在艾里亞斯遇害那天跟他說過話,他們一起搭公交車離開市中心,艾里亞斯說他跟報紙上那些遇害的女人一起住過荷伐斯小屋,而且他覺得很奇怪,居然沒有人發現她們都住過同一棟小屋,還說不知道該不該告訴警方。可是最後他說他不願意告訴警方,因為他不想涉入這些命案。這我可以理解。他跟警方有過不愉快的經驗。警方曾經兩度接獲報案,說他跟蹤別人。客觀來說,他其實沒有做出什麼違法的事,就像我說過的,他只是熱情了一點兒。絲迪娜說她一直很怕艾里亞斯,可是那天晚上正好相反,害怕的人似乎是艾里亞斯。」

「有意思。」

「絲迪娜假裝不知道那三個被害人是誰,然後艾里亞斯說他要告訴她另一個那天晚上也住在荷伐斯小屋的人,而且她一定聽說過這個人。最有意思的部分來了,這個男人很有名,至少是二線名人。」

「哦?」

「根據艾里亞斯所說,那天晚上東尼·萊克也住在荷伐斯小屋。」

「東尼·萊克?我應該知道這個人嗎?」

「他跟船運大亨安德斯·高桐的女兒同居。」

哈利的腦海閃過幾則報上的頭條新聞。

「東尼·萊克是所謂的投資客,也就是說他變成了有錢人,卻沒有人知道他的錢是怎麼來的,只是清楚地知道他的錢不是靠辛勤工作賺來的。不僅如此,他是個俊美的男人,但絕對不是好好先生,這就是重點所在,這傢伙有底。」

「底?」哈利問道,假裝聽不懂,藉此暗示他對柯比森講美式用語的看法。

「就是案底。東尼·萊克曾經被判暴力傷害的罪名。」

「嗯,你查過對他的指控是什麼嗎?」

「多年前的八月七日晚上十一點二十分到十一點四十五分之間,東尼將一個名叫歐雷·S.漢森的人打成永久傷殘。事情發生在一家舞廳外面,東尼和他外祖父就住在那附近。當時東尼十八歲,歐雷十七歲,起因當然是女生。」

「嗯,爭風吃醋的少年酒後打架是常有的事。你剛剛說他被判暴力傷害的罪名?」

「對,重點是不止打架。東尼把歐雷打倒在地后,還坐在歐雷身上,用刀子割傷那可憐小子的臉,留下永久傷痕,報告還說如果東尼沒被拉開,結果可能會更慘。」

「可是他只被判這一條罪?」

「大家都知道東尼脾氣不好,時常和人打架。有一名證人出庭做證時,說他因為說了東尼的父親一些不好聽的話,就被東尼在學校用皮帶勒住脖子。」

「看來應該有人去跟東尼好好聊一聊。你知道他住哪裏嗎?」

「他住在你們的轄區。霍門路……等一等……一七二號。」

「嗯,西區,好,謝謝你,柯比森。」

「不客氣。呃,還有一件事。艾里亞斯上了公交車之後,還有一名男子也上了車,而且跟艾里亞斯同一站下車。絲迪娜說她看見那名男子跟在艾里亞斯後頭,但她無法描述男子的長相,因為男子的臉都被帽子遮住了。我也不知道這件事重不重要。」

「了解。」

「全靠你了,霍勒。」

「靠我什麼?」

「靠你做出正確的事。」

「嗯。」

「晚安。」

哈利坐了下來,聆聽艾靈頓公爵的演奏。接着他拿起手機,找出卡雅的電話,正要按下撥號鍵,卻又心生猶豫。又來了,他又想把別人拖下水了。他將手機扔到一旁。眼前他有兩個選擇,第一是聰明的選擇:打電話給米凱。第二是愚蠢的選擇:單槍匹馬去進行這件事。

他嘆了口氣。他究竟想騙誰?其實他根本別無選擇。他將打火機塞進口袋,將鴉片球用鋁箔紙包起來,放進飲料櫃,然後脫下衣服,將鬧鐘設定為六點,上床睡覺。別無選擇。一個被自己的行為模式所囚禁的人,在現實生活中的每一個行為都是強迫性行為。

他腦子裏想着這件事,沉沉睡去,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夜晚十分寧靜,充滿祝福,它可以治癒你的視力,讓你頭腦清晰。新接手的老警察,霍勒,我將會告訴他這一點。我不會告訴他一切,只會讓他足以了解,然後他就能加以阻止。這麼一來,我就不必做我必須做的事。我不停地吐出口中的液體,但鮮血不斷不斷地溢滿我的嘴。

39關係型搜索

早上六點四十五分,哈利來到警署。大廳除了櫃枱警衛之外,厚重大門內別無他人。

哈利對警衛點了點頭,拿出卡片,刷過柵門旁的讀卡機,搭電梯到地下室。他大步通過地下通道,打開辦公室的門,點燃今天的第一根香煙,然後利用計算機開機的時間撥打電話。卡翠娜·布萊特的聲音聽起來睡意濃重。

「我需要你執行關係型搜索,」哈利說,「搜尋東尼·萊克和每一位命案被害人的關係,包括萊比錫市的朱莉安娜·凡尼。」

「休閑廳要八點半才能進去,」卡翠娜說,「我現在就準備過去,還有事嗎?」

哈利遲疑片刻:「你可以幫我查一查尤西·科卡這個人嗎?他是警察。」

「這個人有什麼要查?」

「這就是重點所在,」哈利說,「我不知道他有什麼要查。」

哈利放下電話,面對計算機準備工作。

東尼·萊克有一項前科,這點正確無誤。根據記錄,他的另外兩次犯罪記錄正如柯比森所述,都和肢體暴力有關。其中一次的指控被撤銷,另一次的案子不成立。

哈利利用谷歌搜索東尼·萊克,得到許多結果,多半是小報對他的報道,而且幾乎都跟他的未婚妻蓮娜·高桐有關。另外還有一些金融報紙的報道,文中稱呼他為「投資客」「投機者」和「無知的綿羊」。《資本報》之所以稱呼東尼為「無知的綿羊」,是因為該報認為東尼屬於一群只會模仿領頭羊所作所為的綿羊,而它們的領頭羊是心理學家艾納·金格蘭(EinarKringlen)。這群綿羊什麼都模仿,從股票、山間小屋和車輛的購買,再到餐廳、酒品、女人、辦公室、房屋和度假地點的選擇。

哈利瀏覽搜索結果,最後找到一篇金融報紙的報道。

「找到了。」他喃喃地說。

很顯然,東尼的確有辦法在社會上站穩腳跟,或者說,站穩採礦靴的腳跟。無論如何,《財經日報》報道了東尼的採礦計劃,並稱呼他為有幹勁的企業家。報上登了一張照片,照片中是東尼和兩名頭髮中分的年輕同事,他們身上穿的並不是標準的設計師西裝,而是連身服和工作衣。他們坐在直升機前方的一堆木材上,面露微笑。東尼臉上的微笑最大。他肩寬膀闊、四肢修長,膚色和發色都深,還有一個十分突出的鷹鈎鼻。他的膚色和鷹鈎鼻加起來,讓哈利覺得他應該有一點兒阿拉伯血統。但是差點兒令哈利按捺不住的是這篇報道的標題:剛果之王?

哈利繼續瀏覽其他搜索結果。

八卦報對即將到來的婚禮和蓮娜·高桐的賓客名單比較有興趣。

哈利看了看錶。七點五分。他打電話給值班警官。

「我需要你們去霍門路逮捕一個人。」

「拘留嗎?」

哈利知道他掌握的證據不足以讓警局事務律師發出逮捕令。

「帶回審訊。」哈利說。

「你剛剛不是說逮捕嗎?如果只是審訊為什麼需要幫忙?」

「你可以在五分鐘內派兩個人和一輛車到車庫外面待命嗎?」

哈利聽見那名警官哼了一聲作為回應,哈利解讀那應該是代表「好」。

他抽了兩口煙,摁熄香煙,站起身來鎖上房門,離開辦公室。他在地下通道走了十米,就聽見背後傳來細微聲響,他知道那是室內電話的鈴聲。

他踏出電梯,朝大門走去,這時有人大喊他的名字。他轉過頭去,看見警衛正在對他揮手,又看見櫃枱前站着一個人,那人身穿芥末色羊毛外套,背對着他。

「這位先生找你。」警衛說。

身穿羊毛外套的男子轉過身來。那類外套的質料看起來通常很像克什米爾羊毛,有時確實也是,但以男子身上穿的那件來說,哈利斷定應該是貨真價實的克什米爾羊毛,這是因為男子肩寬膀闊、四肢修長,膚色和發色都深,可能有一點兒阿拉伯血統。

「你本人比照片高。」東尼·萊克說,露出一排瓷白色的整齊牙齒,伸出一隻手。

「咖啡很好喝。」東尼說,彷彿說的是肺腑之言。哈利看着東尼拿着咖啡杯的細長扭曲手指。先前東尼伸出手時,便解釋說這不會傳染,只是很常見的關節炎,來自家族遺傳,好處是他可以精準地預測天氣。「可是坦白說,我以為警署分給警監的辦公室會好一點兒。這裏是不是太溫暖了點兒?」

「因為監獄鍋爐的關係。」哈利說,啜飲一口咖啡,「所以你今天早上看到了《晚郵報》有關這件案子的報道?」

「對,我正在吃早餐,老實說差點嗆到。」

「為什麼?」

東尼的身體在椅子上搖晃着,猶如準備出發的一級方程式賽車手坐在桶型座椅上。「我在這裏說的話應該只有我們知道吧?」

「我們指的是誰?」

「警方跟我,最好是你跟我。」

哈利希望自己聲音平靜,並未露出興奮之情:「原因是?」

東尼深深吸了口氣:「我不希望讓我跟梅莉·歐森議員同住過荷伐斯小屋的事情曝光。我因為快要結婚的關係,目前是媒體追逐的對象,如果很不幸地,我在這個節骨眼上跟命案牽扯在一起,媒體很可能會深入挖掘,進而……把我已經埋藏的過去給挖出來。」

「原來如此,」哈利說,彷彿毫不知情,「可是我必須衡量許多因素,無法對你做出任何保證。不過這不是訊問,只是談話,通常我不會把這種談話泄露給媒體知道。」

「也不會讓我……最親密的人知道?」

「除非有充分理由。既然你害怕被人知道你來警署,那你為什麼還來?」

「你們請當晚住在荷伐斯小屋的人出面說明,所以我必須來盡我的公民義務不是嗎?」東尼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哈利,繃緊了臉,「天哪,我覺得害怕,好嗎?我一讀到那天晚上住過荷伐斯小屋的人就是接下來會被殺害的人,就趕快跳上車,直接衝到這裏。」

「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麼令你擔心的事?」

「沒有,」東尼若有所思地吸了幾口氣,「除了前幾天我家地下室被人侵入之外。天哪,我是不是應該裝個警報器?」

「你有沒有向警方報案?」

「沒有,他們只偷走一輛自行車。」

「你認為連環殺手會兼差偷自行車?」

東尼露出微笑,搖了搖頭。哈利心想,東尼臉上的微笑並不是覺得自己說了件蠢事而露出的怯懦微笑,而是卸下武裝的迷人微笑,意思是說:「被你抓到語病了,老兄。」這可是他這種對勝利習以為常的人所給出的華麗祝賀。

「你為什麼指名找我?」

「報上說你是案子的負責人,所以我當然直接找你。反正呢,就像我剛剛說的,我希望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我想直接找最高負責人。」

「我不是最高負責人,萊克。」

「不是嗎?《晚郵報》讓我這樣認為。」

哈利撫摸著突出的下巴。他尚未判定東尼是個什麼樣的人。東尼把自己的外表打理得十分整齊,身上流露出一種壞男孩的魅力,讓哈利聯想到他在內褲廣告上見過的冰上曲棍球選手。東尼似乎想表現出一種圓融鎮定、老於世故的態度,同時卻又呈現出真誠的一面,有着藏不住的情感。或者恰好相反,也許世故才是真的,情感是假裝的。

「你去荷伐斯小屋做什麼,萊克?」

「當然是去滑雪。」

「自己一個人去?」

「對。我一連幾天工作壓力都很大,所以需要休假。我常去沃斯道瑟村和哈靈山,睡在小屋裏。那裏可以說是我的地盤。」

「那你為什麼在那裏沒有自己的小屋?」

「我想蓋小屋的地方拿不到執照,國家公園的規定不允許。」

「你的未婚妻怎麼沒跟你去?她不滑雪嗎?」

「蓮娜?她……」東尼啜飲一口咖啡。哈利突然想到,通常做出這種話說到一半喝咖啡的舉動,是因為需要時間思考。「她在家。我……我們……」東尼看着哈利,臉上露出些許絕望的神情,彷彿是在求救。哈利並未回應。

「可惡。不必有壓力,對吧?」

哈利默然不答。

「好吧,」東尼說,彷彿哈利給了肯定的回應,「因為我需要喘口氣,離開一下,好好思考,訂婚、結婚……這些都是非同小可的事。我需要自己一個人,去山上的白雪高原想一想。」

「結果有用嗎?」

東尼再度露出那排瓷白色牙齒:「有。」

「你還記得住在小屋的其他人嗎?」

「我說過了,我記得梅莉·歐森,我們一起喝了杯紅酒。我是聽她說了之後,才知道她是議員。」

「你還記得別人嗎?」

「小屋裏還坐了幾個人,我只跟他們打了個招呼而已。可是我很晚才到,有些人已經上床睡覺了。」

「哦?」

「那天外面放着六雙滑雪板,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把它們移到走廊上,以免有雪崩。我記得當時心想,這些人對山間滑雪可能不是很有經驗。如果小屋被埋在三米深的冰雪中,沒有滑雪板就會被困在小屋裏。早上我是最早起床的,通常我都最早起,其他人還沒起床我就離開了。」

「你說你很晚才到,所以你是一個人在黑暗中滑雪啰?」

「我有頭燈、地圖和指南針。我是臨時決定要去的,所以晚上才搭乘前往沃斯道瑟村的火車。不過就像我剛剛說的,我對那裏的環境很熟悉,我很習慣在黑暗的冰天雪地里找路,而且那天天氣很好,白雪會反射月光,我完全不需要地圖或燈光。」

「你能跟我說你在小屋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啊。梅莉·歐森跟我聊起紅酒,然後又聊到要維持現代的情感關係有多不容易,也就是說,我覺得她的感情觀比我還跟得上時代。」

「她沒提到小屋的事?」

「沒有。」

「那其他人呢?」

「他們坐在火爐旁,一邊聊滑雪的事,一邊喝飲料,可能是喝啤酒,或某種運動飲料。兩女一男,我猜年齡在二十到三十五歲。」

「名字呢?」

「我只跟他們點了個頭,說聲哈啰而已。就像我剛剛說的,我是去那裏一個人靜一靜,不是去交朋友的。」

「他們的長相呢?」

「那種小屋晚上都很昏暗,如果我說一個人是金髮,一個人是深色發,可能會有點兒偏離實際情況。就像我剛剛說的,我連小屋裏有幾個人都不記得。」

「口音呢?」

「其中一個女的說話好像有西岸口音。」

「斯塔萬格?卑爾根?桑莫拉?」

「抱歉,我對口音不是很在行,可能是西岸口音,也可能是南部口音。」

「好。你想一個人靜一靜,卻跟梅莉聊起感情的事。」

「那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她走過來,坐在我旁邊,她可不是壁花型的女人,非常健談,又胖又活潑。」東尼說,彷彿「胖」和「活潑」的組合再自然不過。哈利突然想到,他看過蓮娜·高桐的照片,以目前挪威人的平均體重來看,蓮娜是個非常瘦的女人。

「所以說除了梅莉之外,你沒辦法告訴我們任何關於其他滑雪客的事?就算我把目前已知下榻小屋的人的照片拿給你看,你也說不出來?」

「哦,」東尼說,露出微笑,「這樣我應該辦得到。」

「嗯哼?」

「我去一個房間找鋪位睡的時候,把燈打開過,看看哪個鋪位是空的,那時我看見兩個人在睡覺,一男一女。」

「你可以描述這兩個人的長相嗎?」

「沒辦法說得很詳細,但我有把握可以認出他們。」

「哦?」

「我會記得自己曾經看過這張臉。」

哈利知道東尼此言不虛。證人對長相的描述往往跟事實相距甚遠,但如果擺出一排照片給證人指認,通常不會出錯。

哈利走到檔案櫃前,那個檔案櫃是他們拖回辦公室的。他打開各個被害人的檔案,拿出五張照片,遞給東尼,東尼很快地瀏覽一遍。

「這是梅莉·歐森,沒有問題。」東尼說,將照片遞給哈利,「我想這是坐在火爐旁邊的那兩個女人,可是我不太確定。」他將博格妮和夏綠蒂的照片遞給哈利。「這可能是火爐旁邊的男人。」他遞出艾里亞斯的照片。「這些都不是睡在房間里的那兩個人,我很確定。這個人我不認得。」他說,遞迴奧黛蕾的照片。

「所以你不確定跟你在同一個房間待上很久的人,卻很確定那些你只看過幾秒的人?」

東尼點了點頭:「他們在睡覺不是嗎?」

「要認出睡覺的人比較容易嗎?」

「不會,可是他們不會看回來,這樣你就可以盯着他們看,卻不被發現。」

「嗯,可以盯着看好幾秒鐘。」

「說不定更久。」

哈利將照片放回調查檔案。

「你手上有姓名嗎?」東尼問道。

「姓名?」

「對。就像我剛剛說的,我第一個起床,去廚房吃了幾片麵包。房客登記簿就在廚房,我還沒簽,所以我吃麵包的時候就把簿子打開,仔細看了看前一晚簽在上面的名字。」

「為什麼?」

「為什麼?」東尼聳了聳肩,「會上山滑雪的差不多都是那幾個人,我想看看有沒有熟人。」

「結果有嗎?」

「沒有。但如果你給我一些那晚可能住過小屋的人名,說不定我會記起來在房客登記簿里看過。」

「聽起來很合理,但我手上沒有姓名,也沒有住址。」

「這樣啊,」東尼說,扣起羊毛外套的扣子,「那我可能就幫不上什麼忙了,除了你可以把我的名字畫掉之外。」

「嗯,」哈利說,「既然你來了,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如果你還有時間的話。」

「好啊,反正我自己是老闆,」東尼說,「至少目前是這樣。」

「好。你說你有過不堪的過往,可以大概告訴我嗎?」

「我曾經企圖殺死一個人。」東尼說,毫不修飾。

「原來如此,」哈利說,靠上椅背,「為什麼?」

「因為他攻擊我。他堅持說我要搶他女友。事實上,她根本不是也不想當他女友,而且我是不搶人家女友的,我根本不必搶。」

「嗯。他撞見你們兩個人在一起,然後打了她,是不是這樣?」

「什麼意思?」

「我只是想了解到底是什麼情境讓你想殺死他,如果你口中說的『殺死他』真的就是想置他於死地的意思。」

「他打我,所以我才奮力要用刀子殺死他。我正要得手的時候,被幾個朋友拖開了。我被判加重暴行罪,這對殺人未遂來說,算是判得很輕。」

「你知道你現在說的這些話,會讓你成為這件案子的頭號嫌犯嗎?」

「這件案子?」東尼用懷疑的眼光看着哈利,「你是開玩笑的吧?你們幹警察的應該眼光更精準才對吧?」

「如果你想再開殺戒……」

「我已經想再開殺戒好幾次了,我想可能還成功過吧。」

「可能?」

「夜晚的叢林里不太容易看見黑人,只能亂開槍。」

「你這樣做過?」

「對,那是在我頹廢的青春時期做的事。我出獄以後,加入軍隊,直接被送到南非,擔任傭兵。」

「嗯。所以你以前在南非當傭兵?」

「前後三年。南非只是我從軍的地方,戰鬥發生在周圍國家。那裏永遠都有戰爭,永遠都有專業軍人的市場,尤其是白人。黑人現在還是認為我們比較聰明,你知道的。比起他們自己的同胞,他們比較相信白人軍官。」

「你不會也去過剛果吧?」

東尼挑起右眉,形成黑色人字紋:「怎麼說?」

「我前陣子去過剛果,想說你會不會也去過。」

「當時剛果叫作扎伊爾,但我們大部分時間都不確定自己到底是在哪個該死的國家。那裏全都是綠色,不然就都是黑色,直到太陽再度升起。我給一家所謂的保安公司在鑽石礦場工作,我就是在那裏學會用頭燈讀地圖和指南針的。指南針在那裏根本派不上用場,因為那邊的山脈藏有太多金屬。」

東尼靠上椅背,哈利看見他十分放鬆,並不害怕。

「說到金屬,」哈利說,「我好像在哪裏看過你在那裏有個採礦生意。」

「沒錯。」

「是哪種金屬?」

「聽說過鈳鉭金屬嗎?」

哈利緩緩點頭:「用在手機里。」

「對,還有遊戲主機。九十年代手機製造業起飛的時候,我們的部隊正在剛果東北部執行任務。有些法國人和當地人在那裏經營礦場,僱用童工用尖鋤和鏟子挖掘鈳鉭金屬。它看起來就跟一般石頭沒兩樣,但可以用來煉出鉭,一種非常貴重的元素。我知道如果有人肯資助我,我一定可以打造出一座正派又現代的礦場,讓自己和同伴發大財。」

「後來成功了?」

東尼大笑:「並沒有。我想辦法借了些錢,卻被靠不住的合伙人搞砸,失去了一切。後來我又借了些錢,又搞砸,又借了錢,然後才賺回來一點兒。」

「一點兒?」

「幾百萬吧,用來償付債務。但我人脈廣,又上了些頭條,當然也許我樂觀得太早,但這些足以讓我打進富豪的圈子。要成為富豪圈的一員,你的財富必須有好幾個零才算數,是正數還是負數都不打緊。」東尼再次大笑,盡情發出響亮的笑聲,哈利必須強自忍耐,才不至於露出微笑。

「那現在呢?」

「現在我們正在等待一舉成功的來臨,因為是時候採收鈳鉭金屬了。的確,這句話我很早以前就說過了,但這次是真的。我必須賣掉我在開發案的股份,換取認購權,用來償債。現在一切都很順利,我只要拿到錢,贖回我的股份,就可以再度成為正式合伙人。」

「嗯,那錢從哪裏來?」

「總有人會有好眼光,就算我股份很少,還是會借我錢,因為回收利益龐大,風險很小,而且所有的大投資都已經完成,包括當地的賄賂工作。我們甚至在叢林里開出一條跑道,準備將貨物直接裝上貨機,經由烏干達運送出去。你很有錢嗎,哈利?我可以幫你看看有沒有機會分一杯羹。」

哈利搖了搖頭:「你最近去過斯塔萬格市嗎,萊克?」

「嗯,夏天去過。」

「後來就沒再去過?」

東尼想了想,又搖了搖頭。

「你不敢完全確定?」哈利問道。

「我正在對潛在投資者報告我的計劃,這表示我得四處旅行。我今年應該去過斯坦萬格市三四次,但我想夏天以後應該沒去過。」

「那萊比錫市呢?」

「這種時候我是不是應該請律師來,哈利?」

「我只是想儘快排除你在這件案子裏的嫌疑,這樣我們才能專註在更重要的工作上。」哈利的食指滑過鼻樑,「如果你不想讓媒體得到風聲,我想你應該不會想找律師,或是召開正式訊問之類的吧?」

東尼緩緩點頭:「你說得對,謝謝你的建議,哈利。」

「萊比錫市?」

「抱歉,」東尼說,臉上和話中流露出真誠的歉意,「我從來沒去過。我應該去過嗎?」

「嗯。我還得知道你在某幾個特定的日子,人在哪裏,做了什麼事。」

「說吧。」

哈利說出四個日期,東尼在鼴鼠皮筆記本上記了下來。

「我一進辦公室就查,」東尼說,「對了,這上面有我的電話號碼。」他遞給哈利一張名片,上頭寫的是:東尼·C.萊克,企業家。

「C代表什麼?」

「你說呢?」東尼說,站了起來,「東尼當然是安東尼的簡稱,所以我想我應該需要一個首字母,這樣我的名字才會有點分量,你說是嗎?外國人都喜歡這一套。」

他們沒走地下通道。哈利陪東尼爬上樓梯,來到監獄,敲了敲玻璃窗。警衛前來開門,讓他們進去。

「我覺得好像在參加劇集《奧森三人幫》(OlsenGang)的演出。」東尼說。他們站在老波特森監獄宏偉高牆外的碎石路上。

「走這裏比較隱秘,」哈利說,「越來越多人認識你的臉孔,警署現在正好是早上上班時間。」

「說到臉孔,有人打斷了你的下巴。」

「可能是跌倒撞到的吧。」

東尼搖了搖頭,微微一笑:「我知道下巴斷掉是怎麼回事,你這個是打架造成的,看得出你只是想讓它自己長回來。你應該去看個醫生,不花什麼工夫的。」

「謝謝你的建議。」

「你欠他們很多錢嗎?」

「你連這個也知道?」

「對啊!」東尼高聲說,睜大雙眼,「很不幸地,我知道。」

「嗯。最後一件事,萊克……」

「叫我東尼吧,或東尼·C。」東尼露出他口中光亮潔白的咀嚼工具。哈利心想,他這個表情彷彿世界上沒什麼事好憂慮似的。

「東尼,你去過利瑟倫湖嗎?就是在奧斯……」

「當然去過,你瘋了嗎!」東尼大笑,「萊克農莊就在盧斯塔區,我每年夏天都去我外祖父家,還在那邊住過幾年。那裏很棒對不對?你為什麼這樣問?」他的笑容突然消失。「哦,該死,你們就是在那裏發現那具女屍的!有點兒巧合,對吧?」

「呃,」哈利說,「也不盡然,利瑟倫湖是一個很大的湖。」

「這倒是真的。再次謝謝你啦,哈利。」東尼伸出手,「如果你發現任何跟荷伐斯小屋有關的人名,或有人出面說明,打電話給我吧,看我記不記得。我完全合作,哈利。」

哈利看着自己跟他剛剛判定在過去三個月殺了六個人的男子握手。

東尼離去十五分鐘后,卡翠娜打來電話。

「喂?」

「其中四個人搜索不到結果。」卡翠娜說。

「第五個人呢?」

「搜索到一個結果,在數字信息最深處的腸道之內。」

「真有詩意。」

「你一定會喜歡這個結果。二月十六日那天,艾里亞斯·史果克接到一通電話,來電者的號碼並未登記在任何人名下,換句話說,這是個秘密號碼,這可能就是為什麼奧斯陸……」

「是斯塔萬格市。」

「警方沒找到其中的關聯,但是在數字信息最深處的腸道……」

「你的意思是說挪威電信內部受到高度保護的登記數據吧?」

「差不多。這個秘密號碼的用戶數據上出現的名字是東尼·萊克,地址是霍門路一七二號。」

「太棒了!」哈利喊道,「你是天使。」

「這個比喻不是很恰當吧,你的口氣聽起來好像我剛判了一個人無期徒刑。」

「先這樣啰。」

「等一下!你不想聽尤西·科卡的事嗎?」

「我幾乎把他忘了。說吧。」

卡翠娜娓娓道來。

40提議

哈利在犯罪特警隊六樓紅區找到卡雅,卡雅看見哈利出現在她門口,精神為之一振。

「你的門總是開着?」哈利問道。

「對啊,你呢?」

「總是關着。你把訪客椅搬出去了,聰明之舉,這裏的同事都很愛嚼舌根。」

卡雅大笑:「有什麼新鮮刺激的事嗎?」

「可以這樣說。」哈利說,走了進來,倚在牆邊。

卡雅伸出雙手,撐住辦公桌桌沿,用力一推,椅子便滑過地板,來到檔案櫃前。她打開一格抽屜,拿出一封信,遞給哈利:「我想你應該會想看看這個。」

「這是什麼?」

「雪人的律師基於健康理由,申請將他從烏勒斯莫監獄轉送到一般醫院。」

哈利在桌沿坐下,閱讀那封信:「嗯,硬皮病,惡化得很快。希望不會太快,他不值得那麼快。」

哈利一抬頭,就看見卡雅一臉震驚。

「我姑婆死於硬皮病,」卡雅說,「那是一種很可怕的病。」

「而他是個很可怕的人。」哈利說,「順帶一提,我非常同意一種說法,那就是原諒的能力是人類的一項重要品質。我在這方面分數很低。」

「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

「我承諾下輩子我會更好,」哈利說,垂下雙眼,搓揉脖子,「如果印度教說得沒錯,那我來世可能會是樹皮甲蟲,但我會是一隻親切的樹皮甲蟲。」

他這種舉動,蘿凱稱之為「該死的孩子氣魅力」。他抬起雙眼,看見這個舉動發揮了效果。「聽着,卡雅,我來找你是想給你一個提議。」

「哦?」

「對,」哈利聽見自己的聲音十分嚴肅。發出這種聲音的男人,缺乏原諒的能力,無法為人着想,完全不考慮其他的事,只在乎自己的目標。他準備運用反向勸說技巧,通常他使出這招都很管用:「可是我會建議你拒絕這個提議,是這樣的,我有一種傾向,凡是跟我有牽連的人,人生都會被搞得一團糟。」

他看見卡雅滿臉通紅,非常訝異。

「可是我想這件事應該跟你一起進行才對,」他繼續說,「尤其現在我們這麼接近。」

「接近……什麼?」卡雅臉上的紅暈消失了。

「接近逮捕犯人。我正要去找警局事務律師,請他發出逮捕令。」

「哦……當然。」

「當然?」

「我是說,要逮捕誰?」卡雅把自己拉回桌前,「為什麼要逮捕?」

「逮捕我們的兇手,卡雅。」

「真的?」哈利看見卡雅瞳孔擴大,緩緩閃動,便知道她內心發生了什麼事。那是獵殺野生動物前的腦部充血。逮捕。這將在履歷上留下一筆輝煌記錄,她如何能夠拒絕?

哈利點了點頭:「他的名字叫東尼·萊克。」

紅暈回到了卡雅臉上。「很熟的名字。」

「他就要結婚了,跟……」

「哦,對,他跟高桐的女兒訂婚了。」卡雅蹙起眉頭,「你是說你手上握有證據?」

「間接證據,還有巧合。」

哈利看見卡雅的瞳孔再度收縮。

「我確定他就是兇手,卡雅。」

「說服我。」卡雅說。哈利在她的聲音中聽見饑渴,那種想將一切生吞活剝的渴望,渴望找到借口,來做出她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最瘋狂的決定。而哈利無意保護她不被她自己所吞噬,因為他需要她,她是面對媒體的完美人選:年輕,聰穎,是女性,有企圖心,具備動人的臉孔和亮眼的記錄。簡而言之,她有的一切哈利全都沒有。她是司法部不會綁在火刑柱上燒死的聖女貞德。

哈利吸了口氣,將他和東尼的對話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完全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將先前他們說過的話一字不漏地重述。他的同事總是認為他這個能力十分驚人。

「荷伐斯小屋、剛果、利瑟倫湖,」卡雅聽完之後說,「這些地方他都去過。」

「對,而且他曾因暴力行為被判刑,還承認他有殺戮的慾望。」

「很棒,可是……」

「真的很棒的是這個,他曾經打電話給艾里亞斯·史果克,就在艾里亞斯被殺害的前兩天。」

卡雅的瞳孔猶如黑亮的太陽。

「我們逮到他了。」她輕聲說。

「你口中的『我們』跟我想的意思一樣嗎?」

「對。」

哈利嘆了口氣:「你明白和我做這件事的風險嗎?就算萊克真如我所料,的確是兇手,也不能保證逮捕他和成功起訴他之後,哈根就能獲得足以和貝爾曼抗衡的權力,而且你會陷入窘境。」

「那你呢?」卡雅俯身越過桌面,細小的虎牙閃閃發亮,「為什麼你認為值得冒這個險?」

「卡雅,我是個徹底失敗的警察,沒有什麼好失去的。對我來說,這是背水一戰。緝毒組或性犯罪小組我待不下去,克里波又絕對不可能用我。可是對你個人來說,這是個很糟糕的決定。」

「我的決定通常都很糟糕。」卡雅說,口氣嚴肅。

「很好,」哈利說,站了起來,「我去找律師,你可別跑。」

「我會在這裏,哈利。」

哈利一轉身,就和一名男子直接面對面。男子顯然已經在門口站了一段時間。

「抱歉,」男子說,露出大大的微笑,「我只是想借用這位小姐一下。」

男子朝卡雅點了點頭,眼裏躍動着笑意。

「請便。」哈利說,對男子微微一笑,踏進走廊。

「亞斯拉克·克隆利,」卡雅說,「是什麼風把鄉下男孩吹來了這個萬惡的大都市?」

「還不就是那些。」來自沃斯道瑟村的警官說。

「刺激、霓虹夜晚、喧鬧人群?」

克隆利微微一笑:「工作,還有女人。我可以請你去喝杯咖啡嗎?」

「現在不行,」卡雅說,「現在我們有事,我得守在這裏。不過我很樂意去員工餐廳買杯咖啡請你喝。餐廳在頂樓,你可以先去,讓我有時間打個電話。」

他豎起大拇指,轉身離去。

卡雅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喉頭顫抖。

警局事務律師的辦公室位於六樓,哈利不必走太遠。那位律師是個年輕女子,哈利放長假期間才來警署任職。哈利踏進辦公室,她透過眼鏡朝哈利望去。

「我需要一張藍單。」哈利說。

「你是?」

「哈利·霍勒警監。」

哈利在事務律師的眼中看見激動的反應,知道她聽過他的事,但還是拿出了警察證。他可以想像她到底聽過些什麼事,便決定不要讓話題往那個方向延伸。她在搜索及逮捕令上寫下哈利的姓名,誇張地眯起雙眼,細看他的警察證,彷彿哈利的姓名拼法極為複雜。

「兩條線?」她問道。

「好。」哈利說。

她在「逮捕」和「搜索」下方各畫一條橫線,靠上椅背,擺出某種姿態。哈利敢打賭,她這個姿態一定是從資深律師那裏學來的,表達的意思是,你有三十秒時間讓我信服。

哈利根據經驗得知,第一個論點最為重要,律師聆聽第一個論點時就已做出決定。因此哈利從東尼曾在艾里亞斯遇害前兩天打電話給他開始說起,接着又說東尼表示他不認識艾里亞斯,在小屋也沒跟艾里亞斯說過話。第二個論點是東尼親口承認說他以前被判加重暴行罪,其實應該是殺人未遂。哈利可以看見藍單已經在他包里了。接着他又再加點兒料,說很湊巧,東尼也去過剛果和利瑟倫湖,但沒有說明得太詳細。

警局事務律師摘下眼鏡。

「基本上,我贊同你的看法,」她說,「不過我想再想一下。」

哈利在心裏咒罵一聲。換作資深律師,當場就會開逮捕令給哈利,但這位太嫩了,她不敢直接開,必須先去請教其他律師。她應該在門口掛個「訓練中」的牌子才對,這樣哈利就會去找其他律師,但現在已經太遲了。

「這件事很緊急。」哈利說。

「為什麼?」

這問題可把哈利難倒了。他憑空比個手勢,這手勢似乎什麼都說了,卻又什麼都沒說。

「午餐后我會做出決定……」她垂眼望向那張單子,「霍勒。如果批准的話,我會把藍單放在你的信箱裏。」

哈利咬緊牙根,不讓自己輕率地說出任何話,因為他知道這位事務律師的行為非常恰當。當然了,她因為自己年紀輕、資歷淺,又在男性主導的世界裏打滾,所以過度小心,但她堅定地表現出需要被尊重的態度,而且打從一開始,她的態度就說明強硬手段對她沒有用。幹得好。哈利很想抓起她的眼鏡,砸個稀巴爛。

「你決定以後,可不可以打內線電話給我?」哈利說,「目前我的辦公室離信箱很遠。」

「好的。」她親切地說。

哈利走進地下通道,來到距離辦公室大約五十米處,這時辦公室的門打了開來,走出一個人。那人匆忙地鎖上門,轉過身子,急匆匆地往前走,一看見哈利,全身都僵住了。

「我嚇到你了嗎,畢爾?」哈利柔聲問道。

兩人距離仍遠,超過二十米,但哈利的聲音在四壁里回蕩,朝畢爾·侯勒姆傳了過去。

「有一點兒,」來自托騰區的男人說,他調整了一下頭上那頂彩色的牙買加毛線帽,蓋住紅髮,「你一聲不響地冒了出來。」

「嗯,那你呢?」

「我怎樣?」

「你來這裏做什麼?我以為克里波的工作就夠你忙了,聽說你得到了很棒的新職位。」哈利走到侯勒姆面前兩米處,他顯然大吃一驚。

「我不確定有那麼棒,」侯勒姆說,「我沒辦法做我最喜歡的工作。」

「你最喜歡的工作是?」

「刑事鑒識工作,你知道的。」

「是嗎?」

「啊?」侯勒姆蹙起眉頭,「協調鑒識人員和策略規劃,你以為這是要做什麼?還不就是傳遞信息、召集會議、發送報告。」

「這可是升職啊,」哈利說,「是通往光明前途的開始,你不認為嗎?」

侯勒姆哼了一聲:「你知道我怎麼想的嗎?我想貝爾曼把我安排到這個職位,是為了把我支開,不讓我拿到第一手數據,因為他不確定一旦我得到第一手數據,會讓他比你更早知道。」

「可是他想錯了。」哈利說,站在侯勒姆前方,和他面對面。

侯勒姆的眼睛眨了兩下:「媽的現在是怎樣,哈利?」

「對,媽的現在是怎樣?」哈利聽見自己因怒氣而緊繃、刺耳的聲音,「你進辦公室做什麼,畢爾?你的東西不是全都搬走了嗎?」

「做什麼?」侯勒姆說,「拿這個啊。」他舉起右手,手上拿着一本書。「你不是說你會放在櫃枱嗎?你還記得嗎?」

那本書是《漢克·威廉姆斯傳記》。

哈利感到羞愧,漲紅了臉。

「嗯。」

「嗯。」侯勒姆模仿哈利說。

「我們搬出來的時候我帶了這本書,」哈利說,「可是我們走到一半又回頭,把東西搬回去,後來我就忘了。」

「好吧,我可以走了嗎?」

哈利讓到一旁,聆聽侯勒姆重重地踏出腳步,邊走邊咒罵。

哈利打開辦公室的門。

癱坐在椅子上。

環視四周。

筆記本。哈利翻了翻筆記本。他並未記下他和東尼的對話,沒有什麼記錄指向東尼是嫌犯。他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查看有沒有被人動過的跡象。裏頭的東西看起來沒人碰過。他會不會料錯了?他是不是希望侯勒姆並未泄露情報給米凱?

哈利看了看錶,希望那位新進的警局事務律師吃快一點兒。他隨便按了鍵盤上的一個鍵,屏幕亮起來,畫面仍停在谷歌網站的最後一個搜索頁面上,搜索欄位顯示的是:東尼·萊克。

41藍單

「那個……」克隆利邊說邊轉動咖啡杯。卡雅覺得咖啡杯拿在他手中,好似裝雞蛋的小杯子。她坐在克隆利對面,桌子靠窗。警署員工餐廳位於頂樓,裝潢採用典型的挪威設計,淡雅整潔,但不會過於舒適,讓員工坐得過久。餐廳的一大特色是面對城市景觀,但克隆利似乎對這片景觀不感興趣。

「我查過附近其他自助小屋的房客登記簿,」克隆利繼續說,「寫下隔天晚上要前往荷伐斯小屋的滑雪客,只有夏綠蒂·羅勒斯和伊絲卡·貝勒,她們前一晚住在敦維小屋。」

「她們的事我們已經知道了。」卡雅說。

「對,所以我這邊其實只有兩件事你可能會有興趣。」

「哪兩件事?」

「我和那天晚上跟夏綠蒂和伊絲卡同住敦維小屋的一對老夫婦通過電話,他們說那天晚上有個男人進了小屋,吃了點兒東西,換了襯衫,然後又不顧外頭依然漆黑,出門朝西南方前進,而西南方只有荷伐斯小屋。」

「那這個人……」

「他們幾乎沒看見他長什麼樣子,好像這個人也不希望被人看見。他沒取下全罩式頭套,也沒拿下老式滑雪護目鏡,就連換襯衫的時候也沒拿下來。那個老太太說她覺得那個男人可能臉部受過嚴重創傷。」

「為什麼?」

「她說她只記得自己這樣覺得,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呢,那個男人也可能在遠離他們視線範圍之後,轉換方向,滑向另一棟小屋。」

「有可能。」卡雅說,看了看錶。

「對了,有人看了你們發出的警告而出面說明嗎?」

「沒有。」卡雅說。

「你的表情看起來好像是說『有』。」

卡雅看了克隆利一眼,目光銳利。他舉起雙手:「我只是個進城的鄉下人!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

「沒事。」卡雅說。

兩人的眼睛盯着咖啡杯。

「你說我可能會對兩件事有興趣,」卡雅說,「第二件是什麼?」

「這件事如果說了,我一定會後悔。」克隆利說,安靜的笑意又回到他眼中。

卡雅立刻猜到他們的話題會轉往什麼方向,也知道克隆利說得對:他會後悔。

「我住廣場飯店,今天晚上你想跟我一起吃晚餐嗎?」

卡雅從克隆利的表情上,看得出她臉上的神色應該不難解讀。

「在這裏我不認識其他人,」他說,露出扭曲的苦笑,這個笑容原本是用來緩和尷尬的,「除了我的前任,可是我不敢打電話給她。」

「跟你吃晚餐應該會很棒……」卡雅說,頓了一頓。她用的是假設語氣。她看見克隆利臉上已露出後悔提出邀約的神情。「可是我晚上有事。」

「沒關係,太臨時了,」他微微一笑,撥了撥凌亂的鬈髮,「那明天呢?」

「我……呃,我這幾天都很忙,亞斯拉克。」

克隆利點了點頭,顯然是對自己點頭:「當然當然,你很忙。剛剛在你辦公室的那個男人,可能就是原因吧?」

「不是,他是我現在的新長官。」

「我說的不是長官這件事。」

「哦?」

「你說過你愛上一個警察,在我看來,這個人要追你應該沒什麼困難,至少沒有我困難。」

「不是,不是他!你瘋了嗎?我……呃,我那天晚上一定喝多了。」卡雅聽見自己發出愚蠢的笑聲,感覺血液衝上脖子。

「哦,呃,」克隆利說,喝完咖啡,「我應該去逛逛這個寒冷的大都市了,這裏應該有博物館和酒館可以去吧。」

「對啊,你該好好利用這個機會才對。」

他揚起一道眉毛,眼角流出淚水,大笑幾聲。就跟艾文最後的神情一樣。

卡雅送他走出警署大門。克隆利跟她握手時,她忍不住說:「如果你覺得一個人太孤單,可以打電話給我,我看看能不能溜出去。」

克隆利露出微笑。卡雅的解讀是,那是感謝的微笑,感謝她給他機會拒絕她,或至少讓他決定要不要打給她。

卡雅搭電梯上六樓,想起克隆利剛剛說的話:「……要追你應該沒什麼困難。」他到底站在門口偷聽了多久?

下午一點,卡雅面前的電話響了起來。

是哈利打來的:「我終於拿到藍單了,準備好了嗎?」

卡雅感覺心跳加速:「好了。」

「背心呢?」

「背心和武器都準備好了。」

「武器讓戴爾塔小隊負責,他們已經在車庫外面的車子上待命,我們只要下去就好。你順便幫我去信箱拿藍單好嗎?」

「好。」

十分鐘后,他們坐上戴爾塔小隊的十二人座藍色廂型車,朝西前進,穿過市中心。卡雅聆聽哈利說他半小時前打過電話去東尼租的辦公室,對方說東尼今天不會進公司,於是他又打電話去東尼在霍門路的住處,東尼接了起來,他立刻掛上電話。哈利特別指定找米蘭諾來領導這次的行動。米蘭諾是個膚色甚深、身材矮胖的男子,臉上掛着兩道濃眉,他的姓氏雖然是米蘭諾,身上卻一點兒意大利血統也沒有。

車子穿過易普森隧道,方形的折射燈光落在八名精英隊員的頭盔和護面上,他們似乎都處在深深的冥想中。

卡雅和哈利坐在最後一排。哈利身穿黑色夾克,前後都有黃色大字寫着「警察」,他拿出他的警用左輪手槍,檢查是不是所有彈膛都上了子彈。

「八名戴爾塔小隊隊員和果汁機,」卡雅說,她口中的「果汁機」指的是在多功能廂型車車頂上旋轉的藍色警示燈,「這樣會不會有點兒太誇張?」

「一定要這麼誇張,」哈利說,「我們有機會進行這次逮捕是媒體促成的,如果我們要吸引他們的注意,一定得搞得比平常還熱鬧。」

「你想把消息泄露給媒體知道?」

哈利看着卡雅。

「我是說如果你想吸引注意力的話,」卡雅說,「你想想看,名人萊克因為涉嫌殺害梅莉·歐森而被逮捕,記者絕對會為了這條新聞而放棄公主生日的報道。」

「如果他的未婚妻也在場呢?」哈利說,「或是他母親?她們是不是也會上報,或上現場節目?」他抖動左輪手槍,旋轉彈膛發出咔嗒一聲,回到原位。

「我們搞得這麼熱鬧到底是要做什麼?」

「媒體晚點兒才會上場,」哈利說,「記者會訪問鄰居、路人,還有我們。他們會發現這是多麼華麗的一場大秀。他們會報道我。反正不會牽扯到無辜的人,我們也會得到我們要的頭版新聞。」

卡雅瞥了哈利一眼。下一條隧道的陰影投射在他們身上。車子穿過麥佑斯登區,駛上史蘭冬街,經過芬倫區。卡雅看見哈利盯着窗外的電車站,臉上露出赤裸裸的苦惱神情。她心中湧出一股衝動,想將手放在哈利手上,說幾句話,什麼話都行,只要能消除他臉上那個神情就好。她看着哈利的手,只見哈利的手緊緊握著左輪手槍,彷彿那是他僅有的一切。這種狀況不可能一直這樣持續下去,一定會有事爆發,或已然爆發。

車子爬得越來越高,城市橫在他們下方。車子穿越電車軌道,警示燈在他們後方開始閃爍,柵欄放了下來。

他們來到了霍門路。

「米蘭諾,誰要跟我到門邊?」哈利朝前方的乘客座大吼。

「戴爾塔三號和四號。」米蘭諾吼回來,轉過頭,朝一名體形魁梧的隊員指了指,那名隊員身穿戰鬥裝,前胸後背都用粉筆寫着大大的數字3。

「好,」哈利說,「其他人呢?」

「房子兩側各有一個人,戴克步驟一—四—五。」

卡雅知道這是隊形代號,從美式足球借來的用法,用來快速溝通,同時讓外人聽不懂,以免戴爾塔小隊的無線電頻道遭人竊聽。車子來到距離東尼家前幾戶的地方,停了下來。六名隊員檢查他們的MP5衝鋒槍,跳下車。卡雅看着他們穿過鄰居的大庭院,院子裏有褐色枯草、光禿蘋果樹、高籬笆,是典型的西奧斯陸庭院。卡雅看了看錶。四十秒后,米蘭諾的無線電發出吱喳聲。「全員就位。」

駕駛員放開離合器,車子緩緩朝東尼家前進。東尼最近購入的這棟住宅是一層樓的黃色建築,佔地十分遼闊,但建築物本身和這個黃金地段比較起來遜色很多。在卡雅看來,那棟屋子介於功能主義建築和木箱之間。

多功能廂型車停在單一車道盡頭的兩扇車庫門前,車道通往大門。多年前戴爾塔小隊在西福爾郡發生的一起人質挾持事件中包圍了一間屋子,不料歹徒卻帶着人質經由小路逃進屋子的車庫,發動屋主的車子揚長而去,留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重裝警察。

「跟上來,待在我後面。」哈利對卡雅說,「之後換你。」

他們下車,哈利立刻朝屋子走去,兩名隊員在他身後及身側保持一步距離,形成三角隊形。卡雅除了從哈利的話聲聽得出他心跳加速,也從肢體語言看得出來,只見他脖子緊繃,動作過於敏捷。

他們步上階梯,哈利按下門鈴,兩名隊員分別站在大門兩側,背貼牆壁。

卡雅在心中讀秒。哈利在車上跟她說過,FBI手冊指示探員必須按門鈴或敲門,大喊「警察」和「請開門」重複並等待十秒才能進門。挪威警方沒有這麼詳細的指示,但不代表沒有準則。

然而這天下午在霍門路上,顯然沒有人依照準則來辦事。

門砰的一聲打開。卡雅看見門口出現一頂牙買加帽,本能地後退一步,接着就看見哈利旋動肩膀,並聽見拳頭打中皮肉的聲音。

42癟四

哈利的反應出自本能,無法事先預防。

當刑事鑒識員畢爾·侯勒姆的月亮臉出現在東尼家門口,而他身後有大批警察時,哈利立刻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且腦袋一片空白。

他只是感覺拳頭擊中目標的力道沿着手臂傳到肩膀,接着指節就傳來疼痛感。他張開雙眼,看見侯勒姆蹲在玄關,鮮血從鼻子流到嘴巴,再流到下巴。

兩名戴爾塔小隊隊員跳上前去,用槍指著侯勒姆,卻對眼前景象感到困惑不已。他們可能見過他那頂牙買加帽,並認出眼前這名身穿白衣的男子是犯罪現場鑒識員。

「回報說所有情況都在控制中,」哈利對胸前寫着數字3的隊員說,「嫌犯已被米凱·貝爾曼逮捕。」

哈利癱坐在椅子上,雙腳伸長到哈根的辦公桌前。

「事情很簡單,長官。貝爾曼得知我們即將逮捕東尼·萊克。我的老天,檢察官辦公室跟鑒識中心在同一棟大樓,而且就在克里波對面。米凱只要從容地過個馬路,找律師要一張藍單就好了。他可能兩分鐘就辦好了這件事,我卻他媽的等了兩個小時!」

「你用不着大吼。」哈根說。

「你不需要大吼,可是我需要!」哈利吼道,猛打扶手,「可惡、可惡、可惡!」

「侯勒姆沒打算投訴你,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你到底為什麼要打他?是他泄露消息的嗎?」

「你還有什麼事嗎,長官?」

哈根看着他的警監,搖了搖頭:「去休幾天假吧,哈利。」

楚斯·班森小時候有很多綽號,現在他多半都已經忘了,但九十年代初期,他從學校畢業之後被取了一個綽號,這個綽號一直到現在都還跟着他,那就是「癟四」。癟四是MTV頻道動畫里的白痴,金髮,戽斗,笑起來會發出呼嚕聲。好吧,也許楚斯笑起來真的也會發出呼嚕聲。他上小學以後就這樣笑,尤其是看見有人被打的時候,尤其是他自己被打的時候。他在漫畫里讀過,《癟四與大頭蛋》的創造者姓賈治,名字他忘了。但無論如何,這個賈治說在他的想像中,癟四的父親是個會打孩子的醉鬼。楚斯記得他只是把那本漫畫丟在地上,離開商店,發出呼嚕笑聲。

楚斯有兩個舅舅在警界服務,因此他在兩封推薦函的助力之下,勉強通過警察學院的入學標準,入學考則在隔壁考生的幫助下勉強通過。隔壁考生是楚斯從小到大的好友,至少可以幫他這個忙。說他們是好友,其實有點兒勉強,老實說,自從他們十二歲那年起,米凱·貝爾曼就是楚斯的主人。他們是在曼格魯區一處經過爆破的大型建築工地認識的,米凱發現楚斯企圖放火燒一隻死老鼠,於是示範給他看,讓他知道,把一根炸藥塞進老鼠喉嚨要好玩多了。楚斯甚至得到米凱的准許,得以點燃炸藥。從那天起,米凱去哪裏,楚斯只要得到准許,就跟着去。米凱什麼事都懂得怎麼應付,楚斯卻不懂,比如念書、健身和得體的談話,懂這些人家才不會瞧不起你。米凱甚至有許多女性朋友,其中一人比他年長,兩個乳頭讓他愛摸多久就摸多久。楚斯只有一件事比米凱行,那就是挨打。每次個頭大的男孩受不了米凱的愛現和牙尖嘴利,捏緊拳頭朝他走去,他都會後退,把楚斯推到前面,讓楚斯代他挨打。楚斯在家裏受過很多挨打的訓練。那些男孩會痛毆楚斯,直到他鮮血長流,而楚斯仍會站在那裏,發出呼嚕笑聲,甚至笑得更狂野。但他無法遏止自己,他就是得笑。他知道事後米凱會拍拍他的肩膀,如果是星期日,米凱可能會說朱勒和TV又要飆車了。於是他們會站在瑞恩區十字路口的橋上,聞着陽光炙烤柏油路面的氣味,聆聽一千CC川崎重機車的引擎加速轉動,啦啦隊隊長又喊又叫。接着朱勒和TV的重型機車會飆上周日無車的高速公路,從他們下方經過,進入瑞恩區的隧道。之後,如果米凱心情好,楚斯的母親又去阿克爾醫院值班,他們就會去跟貝爾曼夫人共進周日午餐。

有一天米凱去楚斯家按門鈴,楚斯的父親高喊說耶穌來接門徒了。

米凱和楚斯從未吵過架,也就是說,就算米凱心情惡劣,把氣出在楚斯身上,他也從不反擊。就連那次在派對上,米凱叫楚斯癟四,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而楚斯直覺地知道這個綽號未來將甩也甩不掉,他也沒反擊。他只有一次試圖反擊。那次米凱說楚斯的父親是達柯工廠的酒鬼,楚斯揚起拳頭,朝米凱走去。米凱蜷縮起身體,伸出一隻手臂護住頭部,叫楚斯放輕鬆,呵呵一笑,說他只是開玩笑,然後道歉。後來道歉的人變成楚斯。

一天,米凱和楚斯走進一家加油站,他們知道朱勒和TV在那裏偷了汽油。朱勒和TV使用自助加油機,注滿川崎重型機車的油缸,他們的女朋友坐在後頭,牛仔夾克隨性地綁在腰間,遮住車牌。加完油后,朱勒和TV直接跳上車,全速駛離。

米凱將朱勒、TV、其中一名女子(TV的女友)的姓名住址告訴加油站老闆。加油站老闆一臉狐疑,心想自己是不是在監控攝像的畫面上見過楚斯的臉。無論如何,楚斯長得很像偷了四方形油罐的小子,而油罐失竊后不久,無人的工人宿舍就起火了。米凱說他不要求任何回報,只希望犯罪的人為自己的行為負起責任。他認為加油站老闆應該明白他肩負的社會責任才對。身為成人的加油站老闆點了點頭,微露訝異之色。米凱就是對人有這種影響力。他們離開加油站后,米凱說他畢業后要去報考警察學院,並叫癟四也考慮報考,何況他的家族還有人在警界服務。

米凱和烏拉交往後,就比較少和楚斯碰面。警察學院畢業后,他們都受到史多夫納區警局的任用。史多夫納區位於奧斯陸市最東邊的郊區,經常發生幫派犯罪、盜竊,甚至是古怪的謀殺案。一年後,米凱迎娶烏拉,並獲得晉陞。楚斯是米凱的下屬,他上班大概第三天就被叫成癟四。楚斯前途看好,米凱的前途一片光明,直到人事部一名腦筋遲鈍的臨時僱員指控米凱在聖誕夜晚餐后打斷他的下巴。這名僱員沒有證據,而楚斯很確定這件事不是米凱乾的。但在一片閑言閑語聲中,米凱申請轉調,受歐洲刑警組織任用。米凱前往海牙的歐洲刑警組織總部上班,在那裏也成了明星。

米凱返回挪威,加入克里波之後,第二件事就是打電話給楚斯,問道:「癟四,你準備再炸一次老鼠嗎?」

米凱做的第一件事,是任用尤西。

尤西·科卡精通六七種武術,這些武術的名字還沒念完,你可能就已經忘了。他在歐洲刑警組織任職過四年,在那之前,他是赫爾辛基市的警察。尤西被迫辭去歐洲刑警組織的工作,是因為他在調查南歐專挑少女下手的一連串強暴案件時,逾越了界限。據說尤西毆打一名強暴犯,下手兇猛,把那名強暴犯打得甚至連被害人都認不出來。那名強暴犯受傷雖重,但仍有力氣威脅歐洲刑警組織說要上告。楚斯曾要尤西把血淋淋的事發經過告訴他,但尤西只是凝望遠方,不發一語。很公平,楚斯也不是健談的人。尤西發現,話說得越少,人們低估你的機會就越高,這並不總是壞事。然而,今晚他們有理由慶祝。米凱、尤西和克里波贏了。米凱不在,於是他們自行慶祝。

「閉嘴!」楚斯吼道,指著電視,電視固定在悠思提森餐館吧枱上方的牆壁上。眾人聽他的話,全都閉上嘴,楚斯聽見自己發出緊張的呼嚕笑聲。餐桌和吧枱安靜了下來,每個人都盯着畫面中的新聞主播看。主播看着攝像機,宣佈眾所期待的消息。

「今天克里波逮捕了涉嫌殺害梅莉·歐森和其他五人的嫌疑犯。」

餐館爆出一陣歡呼,啤酒杯互碰,淹沒了主播的聲音。一個帶着芬蘭瑞典腔的低沉聲音大吼道:「閉嘴!」

克里波警員乖乖聽話,將注意力放在電視上的米凱·貝爾曼身上。米凱站在布爾區的克里波大樓外,麥克風被不客氣地塞到他面前。

「此人是嫌犯,將由克里波訊問,隨後出庭受審。」米凱說。

「請問這表示你認為警方破案了嗎?」

「尋找歹徒和讓歹徒認罪是兩回事,」米凱說,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不過克里波的調查工作發現大量間接證據和巧合之處,因此我們認為應該立刻逮捕嫌犯,以免命案再度發生,同時防止嫌犯毀滅證據。」

「你們逮捕的男性大約三十歲,可以多給我們一些關於他的數據嗎?」

「他有暴力前科,目前我只能透露這點。」

「網絡上有大量流言,說這個人是知名投資客,而且跟著名的船運大亨之女訂婚了。你能確認這些流言的真實性嗎,貝爾曼?」

「我想我不必確認或否認任何事,我只能說,克里波有信心很快就會破案。」

記者轉過身,面對攝像機做最後說明,聲音被餐館內響起的拍手聲淹沒。

楚斯又叫了一輪啤酒。一名警探站到椅子上,高聲說犯罪特警隊可以來跪求他,而且如果他們好好懇求,至少可以舔一舔腳尖。笑聲回蕩在擁擠、汗濕、悶臭的餐館里。

這時餐館大門打開,楚斯在鏡子裏看見門口出現一條人影。

他一看見那人的身影,心頭就湧出一股奇特的興奮感,很確定將有好戲可看,而且有人會挂彩。

那人是哈利·霍勒。

哈利身材高大,肩膀寬闊,臉頰瘦削,眼睛佈滿血絲。他只是站在門口。即便沒有人大吼閉嘴,眾人也紛紛閉上嘴巴,餐館由前到后都安靜了下來,最後還傳出一聲噓聲,要兩名碎嘴的鑒識員閉嘴。眾人都安靜下來后,哈利說話了。

「你們是不是正在慶祝克里波成功地從我們這裏偷走調查結果?」

哈利話聲低沉,近乎低語,但每個字都清楚地傳遍整間餐館。

「你們正在慶祝克里波有個準備踐踏死屍的長官,那些死屍已經堆在外面,而且將會從警署六樓一個一個抬出來,好讓他成為布爾區的太陽帝王。來吧,這裏有一百克朗。」

楚斯看見哈利揮動一張鈔票。

「這張鈔票你們不必偷,來,拿去買啤酒,買寬恕,買一根假陽具給貝爾曼三人幫使用……」哈利將鈔票捲起來,丟在地上。他的眼角看見尤西已經有了動作。「或是再去買另一個密告。」

哈利歪倒在一旁,又找回平衡。楚斯這才發現哈利這傢伙雖然口齒流利得有如神父,其實已經喝得爛醉。

接着哈利的身子急轉半圈。尤西的右勾拳打中他的下巴,左勾拳結結實實地擊中他的胃部,拳頭深深陷進他的肚子。楚斯猜想再過幾秒,等哈利喘過氣來,一定會把胃裏的東西給噴出來,灑在餐館里。尤西顯然也想到此節,這人絕不能留在餐館。眾人看着矮矮胖胖、幾乎像一段圓木的芬蘭人尤西,高高抬起一隻腿,柔軟度可比芭蕾名伶,簡直就像目睹奇迹一般。尤西的腳踩在哈利的肩膀上,輕輕地將這名搖搖欲墜的警監向後一推。哈利左搖右擺,從他進來的大門退了出去。

餐館里爛醉如泥也最年輕的警探捧腹狂笑,楚斯發出的是呼嚕笑聲。幾名老警探大聲喊叫,一人喊說尤西應該安分一點,但沒有人做出實際行動。楚斯知道原因。這裏的每個人都還記得那件事。哈利踐踏他們,在他們的地盤上撒野,殺了他們一位精英弟兄。

尤西走向吧枱,面無表情,好像剛去丟了一袋垃圾回來。楚斯發出嘶聲和呼嚕聲。他永遠無法了解芬蘭人或北歐原住民薩米人或愛斯基摩人,管他們叫什麼名稱。

餐館後方有一名男子站了起來,朝大門走去。楚斯在克里波從未見過他,那人的深色鬈髮下有一雙屬於警察的謹慎眼睛。

「如果你需要我幫忙搞定他就說一聲,長官。」有人在餐桌上喊道。

三分鐘后,加拿大歌手席琳·迪翁的歌聲音量被調高,餐館內的閑聊聲也恢復正常。楚斯大膽地走上前去,踩住那張一百克朗鈔票,將它拿到吧枱。

哈利喘了口氣,隨即嘔吐,吐了一次、兩次,之後便癱倒在地上。柏油路面十分冰冷,穿透襯衫,刺痛肋骨,而且非常沉重,彷彿是他在支撐路面,而不是路面在支撐他。血紅色的圓點和扭動的黑色蟲子在他眼前舞動。

「霍勒?」

哈利聽見有人叫他,但他知道如果他表現出還有意識的樣子,等於歡迎大家來踢,因此他依舊雙眼緊閉。「霍勒?」那聲音靠得近了些,哈利感覺一隻手放上他的肩膀。

哈利知道酒精會降低他的速度、準確度和判斷距離的能力,但他還是出手了。他睜開眼睛,轉過身來,瞄準喉頭揮拳而出,接着又倒了下來。

他沒打中,差了半米。

「我幫你叫計程車。」那聲音說。

「去你媽的,」哈利呻吟說,「滾開,渾蛋。」

「我不是克里波的人,」那聲音說,「我姓克隆利,是沃斯道瑟村的郡警。」

哈利轉過頭,眯眼看着那人。

「我只是有點兒火大而已,」哈利說,聲音嘶啞,盡量冷靜呼吸,不讓疼痛再度把胃裏的東西給逼出來,「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也有點兒火大,」克隆利微微一笑,伸出手臂,環抱住哈利的肩膀,「老實說,我不知道哪裏叫得到計程車。你能站起來嗎?」

哈利撐起一隻腳,接着是另一隻腳,眼睛眨了幾下,判斷自己再度直立在地上,半擁著這名來自沃斯道瑟村的警官。

「你今晚要睡哪裏?」克隆利問道。

哈利斜眼看着克隆利:「睡家裏,最好是睡我床上,如果你認為可行的話。」

這時一輛警車停在他們前方,車窗降下。哈利聽見笑聲的尾音,接着是一個鎮靜的聲音。

「犯罪特警隊的哈利·霍勒嗎?」

「我是。」哈利嘆了口氣。

「我們接到克里波警探打來的電話,要我們安全地載你回家。」

「那就開門!」

哈利坐上後座,靠着頭枕,閉上眼睛,感覺全世界都在旋轉,但他寧願覺得天旋地轉,也不願看着前座的兩名警察擠眉弄眼地看着他。哈利聽見克隆利請那兩名警察在哈利「安全」到家之後,打個電話給他。那傢伙怎麼會認為他是他的朋友?哈利聽見車窗嗡嗡升起,接着前座傳來愉悅的說話聲。

「你住哪裏,霍勒?」

「直走,」哈利說,「我要去看一個人。」

哈利感覺警車向前行駛,他睜開雙眼,轉過頭去,看見克隆利依然站在莫勒街的行人路上。

43家庭訪問

卡雅側躺在床上,凝視着卧室的黑暗處。她聽見柵門打開的聲音,接着屋外的碎石小徑傳來腳步聲。她屏住呼吸,靜靜等待。門鈴響起。她起身下床,穿上睡袍,走到窗前。門鈴聲再度響起。她將窗帘打開一條縫隙,嘆了口氣。

「喝醉的警官。」她在屋內高聲說道。

她穿上拖鞋,拖着腳步穿過玄關,朝大門走去。她打開大門,站在門口,雙臂交疊。

「哈啰,點心。」那警官口齒不清,把甜心說成了點心。卡雅心想,這傢伙是要表演醉鬼喜劇,還是可悲的原創鬧劇?

「這麼晚了,是什麼風把你吹來這裏?」卡雅問道。

「你啊。我可以進去嗎?」

「不行。」

「你不是說如果我覺得一個人太孤單的話,可以來找你。我覺得孤單啊。」

「亞斯拉克·克隆利,」卡雅說,「我已經睡了,你回飯店去吧,明天早上我們再一起喝咖啡。」

「我現在就需要喝咖啡。十分鐘就好,然後我們就打電話叫計程車,好嗎?我們可以聊聊謀殺案和連環殺手,消磨時間。你說呢?」

「抱歉,」卡雅說,「我家有人。」

克隆利立刻站直身子,這動作讓卡雅懷疑也許他並沒有看起來那麼醉。「真的?他在這裏?就是你說你迷戀的那個警察?」

「也許吧。」

「這是他的嗎?」克隆利拉長聲音,將一雙大鞋子踢到門墊旁。

卡雅不發一語。克隆利的聲音里似乎有種東西,不對,是他的聲音背後似乎有種東西,之前她在他的聲音里不曾聽過,那東西像是一種低頻、幾乎聽不見的號叫聲。

「還是你只是把鞋子放在這裏,嚇唬不速之客?」克隆利眼中浮現出笑意,「你家沒有別人對不對,卡雅?」

「聽着,亞斯拉克……」

「你說的那個警察,哈利·霍勒,不久之前摔了一大跤。他跑去悠思提森餐館,喝得爛醉,挑釁別人,打了一架。一輛警車經過載他回家了,所以你今天晚上一定沒事,對吧?」

卡雅心跳加速,再也不覺得只穿睡袍很冷。

「說不定他們把他載來這裏了呢?」她說,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不同。

「不對,他們打電話給我,說他們把他載到山上去找一個人。他們發現他要去國立醫院,就強烈反對,結果他趁紅燈的時候跳車。我要喝濃一點兒的咖啡,可以嗎?」

克隆利眼中放射出強烈的光芒,以前艾文情況不好的時候也會這樣。

「亞斯拉克,你走吧,基克凡路可以叫到計程車。」

他的手倏地伸出,卡雅還來不及反應,手臂就被他抓住,接着被推進門內。卡雅試着掙脫,但克隆利的手臂緊緊環抱住她。

「你想跟她一樣嗎?」克隆利的聲音在她耳中噝噝作響,「忙着逃走嗎?就跟你該死的同類一樣……」

卡雅呻吟一聲,扭動身體,但他力氣很大。

「卡雅!」

這聲音從打開的卧室房門內傳來,是個堅定而蠻橫的男人聲音。換作在其他情況下,克隆利一定認得出這個聲音,因為他一小時前才在悠思提森餐館聽過這個聲音。

「怎麼回事,卡雅?」

克隆利已放開卡雅,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沒什麼,」卡雅說,不讓克隆利離開她的視線,「只是個沃斯道瑟村來的土包子,喝醉酒了,正要回家。」

克隆利不發一語,退出大門,甩上門悄悄離去。卡雅走上前把門鎖上,再將額頭抵在冰冷的木門上。她想哭。不是出於恐懼或震驚,而是出於絕望。她周圍的一切正在崩塌。原本她認為乾淨、正確的一切,終於露出了本色。這其實已經發生一段時間了,只是她不願意看見。艾文說得沒錯:沒有人是表裏一致的,人生除了善意的背叛,就是謊言與欺瞞。當我們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就是我們不想再活下去的時候。

「你要回來嗎,卡雅?」

「要。」

卡雅的身體離開門板。她非常想打開那扇門,逃離這一切。她回到卧室。月光從窗帘之間灑了進來,灑在床上,灑在他帶來慶祝的香檳上,灑在他赤裸的運動型身材上,灑在她曾經認為是地球上最英俊的臉龐上。那張臉龐上的白斑猶如熒光漆般閃爍微光,彷彿他的體內在發亮。

44根植

卡雅站在門口,望着他。他就是米凱·貝爾曼。從外人眼中看來,米凱是能幹有野心的督察長,是育有三個孩子的快樂已婚男人,是新克里波巨獸的領導人,即將掌握全挪威的命案調查權。從卡雅·索尼斯的眼中看來,米凱是她第一次見面就愛上的對象,他用他所有稱得上是藝術的誘惑手法來勾引她,再加上一些小把戲。她很容易就上鈎了,但這並不是米凱的錯,總體來說,這是她的錯。哈利說過什麼來着?「他已婚,跟你說他會為了你而離開老婆孩子,可是卻永遠做不到?」

當然,哈利說得一針見血。我們就是如此平庸。我們之所以相信,是因為我們願意相信。我們相信神,因為這樣可以模糊對死亡的恐懼。我們相信愛情,因為這樣可以強化人生的意義。我們相信已婚男人說的話,因為已婚男人就只會說這些。

卡雅知道米凱會說什麼,米凱也說出了這句話。

「我得走了,不然她會起疑。」

「我知道,」卡雅嘆了口氣。一如往常,她沒把問題問出口。每當米凱說:為什麼不讓她停止疑神疑鬼?她就想問:那你為什麼不履行你說了這麼久的事?這時她心頭浮上一個新的疑問:為什麼我不再確定我想要他履行這件事?

哈利扶著欄桿,朝國立醫院的血液科走去。他被汗水濕透,全身冰冷,牙齒如二衝程引擎般打戰。而且他醉了,因為喝了占邊威士忌而醉,爛醉又什麼都看不順眼,目中無人,滿口屁話。他蹣跚地走在走廊上,看見父親病房就在走廊盡頭。

一名女護士從值班室探出頭來,看了看他,又縮回去。哈利距離病房還剩五十米,這時女護士和一名光頭男護士踏入走廊,攔住他。

「這間病房沒放葯。」光頭男護士說。

「你這句話不僅是下流的謊言,」哈利說,試着保持平衡,不讓牙齒打戰,「更是嚴重的侮辱。我不是毒蟲,我只是個想來探望父親的兒子,所以請你們讓開。」

「抱歉,」女護士說,她聽見哈利口齒伶俐,放下了一顆心,「可是你聞起來像啤酒廠,我們不能讓……」

「啤酒廠是釀啤酒的,」哈利說,「占邊是威士忌,所以你應該說我聞起來像威士忌廠,小姐。這……」

「無論如何……」男護士說,抓住哈利的手肘,又立刻放手,因為他被哈利反折手臂,呻吟一聲,因吃痛而皺起了臉。哈利放開男護士,站直身子,瞪視着他。

「去打電話叫警察,葛德。」女護士低聲說,不讓哈利離開視線。

「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讓我來處理就好。」一個帶着咬舌音的聲音說。原來是席古·阿爾特曼,他手裏抱着檔案,臉上掛着友善的微笑。「你可以跟我去保存藥品的地方嗎,哈利?」

哈利前後晃了兩下,看着那個臉戴圓框眼鏡的瘦小男子,點了點頭。

「這邊走。」阿爾特曼說,繼續往前走去。

嚴格來說,阿爾特曼的辦公室是儲藏室,裏頭沒有窗戶,沒有看得見的空調設備,但有一張桌子、一台計算機、一張行軍床。他說那張行軍床是值夜班用的,他睡在上面,有事就會被叫醒。辦公室里還有一個可上鎖的柜子,哈利猜想柜子裏應該放了各式各樣的化學興奮劑和鎮靜劑。

「阿爾特曼,」哈利說,在床沿坐下來,大聲咂了咂嘴,彷彿嘴裏附着一層膠水似的,「很少見的姓氏,我只聽過一個人有這個姓氏。」

「羅伯特·阿爾特曼,」他說,在房裏唯一一張椅子上坐下,「在我長大的小村莊里,我很不喜歡自己,所以我一離開就申請更改姓氏,我本來的姓氏是很常見的『××森』。我在申請書上寫了個正當理由,說羅伯特·阿爾特曼是我最喜歡的導演,這也是事實。主管人員那天一定是宿醉,因為我的申請居然通過了。每個人偶爾都可以讓自己重生一下。」

「《大玩家》。」哈利說。

「《高斯福德莊園》。」阿爾特曼說。

「《銀色·性·男女》。」

「哈,經典之作。」

「很好看,可是被高估了。主題太多,導演和剪接方式又讓劇情變得不必要地複雜。」

「人生是複雜的。人是複雜的。你可以再看一次,哈利。」

「嗯。」

「你最近如何?梅莉·歐森的命案有什麼進展?」

「進展,」哈利說,「兇手今天被逮捕了。」

「天哪,呃,怪不得你在慶祝,」阿爾特曼壓低下巴,透過眼鏡看着哈利,「我得承認,我希望可以告訴子孫說,因為我提供了關於克達諾瑪的信息,所以讓警方破了案。」

「你當然可以這樣說,不過兇手是因為打了一通電話給被害人,所以讓他身份曝光。」

「真可憐。」

「你說誰可憐?」

「我想他們都很可憐。為什麼你急着想今晚見到你父親?」

哈利用手捂住嘴,打了個無聲的嗝。

「一定有個理由。」阿爾特曼說,「無論你喝得多醉,都一定有個理由。從另一方面來說,這理由不關我的事,所以我不應該多問……」

「你有沒有被人要求過執行安樂死?」

阿爾特曼聳了聳肩:「有過幾次。我是麻醉科護士,自然會有人來找我。為什麼這樣問?」

「因為我父親要求我做這件事。」

阿爾特曼緩緩點頭:「這是加在別人身上的沉重負擔。這就是你來這裏的原因?想把這件事解決?」

哈利的目光開始在屋內游移,想找酒來喝,這時他的目光又轉了一圈:「我是來請求他原諒的,我沒辦法為他做到這件事。」

「你不需要原諒吧。一個人不能要求別人奪走生命,對自己的兒子更不可以。」

哈利用雙手撐住頭,覺得自己的頭又硬又重,猶如一顆保齡球。

「之前也有過一次。」他說。

阿爾特曼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訝異而不是震驚:「你是說執行安樂死?」

「不是,」哈利說,「是拒絕執行安樂死。對象是我最大的敵人。他患有不治之症,而且非常痛苦,慢慢被自己萎縮的皮膚掐死。」

「硬皮症。」阿爾特曼說。

「我逮捕他的時候,他試圖激我對他開槍。我們站在高塔頂層,上頭只有我們兩個人。他殺了不知道幾個人,並傷害我和我愛的人,而且是造成永久傷害。我拿槍指着他,高塔上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大可以說我是基於自衛而開槍,但我想盡辦法避免射殺他。」

「你想讓他受苦,」阿爾特曼說,「那樣死就太便宜他了。」

「對。」

「現在你覺得你也在對父親做同樣的事,你正在讓他受苦,而不是容許他解脫。」

哈利揉揉脖子:「我不堅信生命是神聖的這類鬼話,我只是懦弱,只是膽小,就這麼簡單。天哪,你這裏沒有酒可以喝嗎,阿爾特曼?」

阿爾特曼搖了搖頭。哈利不知道阿爾特曼搖頭是回應他問的問題,還是回應他之前說的話。也許兩者皆是。

「你不能這樣漠視自己的感受,哈利。你就跟其他人一樣,試着想跳過一個事實,那就是我們都被對錯的概念所支配。你的心智也許不全然同意這些概念,但這些都深深地根植在你心裏。這些對錯的概念也許是小時候你父母告訴你的,也許是你祖母念給你聽的童話故事裏所挾帶的道德觀念,或者是你在學校受到不公平對待時你花時間思考出來的。這些概念就是你幾乎忘記的東西所組合起來的。」阿爾特曼傾身向前,「『深深根植於你』是非常貼切的形容。這告訴你,也許你看不見它的根有多深,但你一定感覺得到你無法脫離它,你只能在它周圍飄遊,它就是你的家。試着接受這點吧,哈利,接受你的根。」

哈利垂眼看着自己交疊的雙手:「他所承受的痛苦……」

「身體的痛楚不是人類所要面對的最可怕的事,」阿爾特曼說,「相信我,這種事每天都在我眼前上演。也不是死亡,甚至也不是對死亡的恐懼。」

「那最可怕的是什麼?」

「羞辱。被奪走榮譽感和自尊。被剝光衣服,被人群所放逐。這才是最可怕的懲罰,它跟活埋很相似。唯一的安慰是這個人很快就會死去。」

「嗯,」哈利直視阿爾特曼的雙眼,「你柜子裏有酒可以讓氣氛輕鬆一點兒嗎?」

45訊問

米凱再度夢見自由墜落。夢中他獨自在丘羅峽谷攀岩,手指一個沒抓牢,山壁立刻在他眼前急速向上移動,地面朝他加速逼近。最後一刻,鬧鐘響起。他擦去嘴邊的蛋黃,抬頭看着烏拉。烏拉站在他身後,拿着咖啡壺正將咖啡倒進他的杯子裏。烏拉早已學會辨認米凱什麼時候要進食,什麼時候要喝咖啡,早一秒都不行,咖啡必須是滾燙的,倒進藍色咖啡杯中。這是米凱感謝烏拉的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是烏拉將身材保持得非常好,在宴會上依然可以吸引艷羨的眼光,而他們受邀參加宴會的機會越來越多。畢竟,他們交往時,烏拉就是曼格魯區名副其實的選美皇后,當時米凱十八歲,烏拉十九歲。第三個原因是烏拉二話不說,就把繼續升學的夢想擺到一旁,協助米凱衝刺事業。而那三個最重要的原因,正圍坐桌前,吵著誰可以擁有玉米片包裝盒裏的塑料玩偶,以及今天媽媽載他們上學時誰可以坐前座。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一共三個值得感謝烏拉的完美原因,而且烏拉的基因跟他非常協調。

「你今天晚上會晚回家嗎?」烏拉問道,偷偷撫摸米凱的頭髮。米凱知道烏拉愛他的頭髮。

「審訊的時間可能會很長,」米凱說,「我們今天要開始訊問嫌犯。」他知道今天報紙會登出大家早已知道的事實:警方逮捕了東尼·萊克。但他自己定出原則,絕不要在家談論機密公事,這也讓他經常用「這我不能說,親愛的」來解釋他加班的原因。

「為什麼你們昨天沒訊問他?」烏拉問道,一邊替孩子的麵包塗上奶油,包起來當作午餐。

「我們必須收集更多事實,把他家搜索過一遍。」

「有什麼發現嗎?」

「我不能說得這麼詳細,親愛的。」米凱說,露出「這是機密」的遺憾表情,卻也正好不必坦承事實,那就是烏拉說中了他們的尷尬之處。畢爾·侯勒姆和犯罪現場鑒識員在搜索過程中,並未發現可以把東尼和任何一起命案聯結在一起的證據。幸好現在這件事的重要性並不高。

「把他關在拘留所一個晚上,挫挫他的銳氣也無妨,」米凱說,「這樣開始偵訊的時候他比較能夠聽進我們說的話。第一階段的偵訊是最關鍵的。」

「是嗎?」烏拉問道。米凱聽得出她只是刻意說得好像感興趣似的。

「我得走了。」米凱站起來,吻了吻烏拉的臉頰。是的,他的確感謝她。要他拋棄烏拉和孩子,以及拋棄支持他在警界裏晉陞、在社會階層里向上邁進的基礎和架構,當然是荒謬的想法。跟隨自己的心,為愛或任何東西拋棄一切,只不過是可以想一想和說一說的空想和夢想,而聆聽這番話的人就是卡雅。但如果要做夢的話,米凱喜歡做比這更輝煌的夢。

他對着玄關鏡子檢視牙齒,檢查絲質領帶是否筆直。媒體記者一定會圍在克里波的大樓外。

他還能把卡雅留在身邊多久?昨晚他察覺到卡雅起了疑慮,做愛也缺少熱情。但他也知道,只要他繼續朝金字塔頂端邁進,一如他一直以來所做的,他就能控制卡雅。這無關卡雅是不是撈金女,是不是有清楚的目標,認為米凱大權在握之後將有助於她的事業。這也無關聰明才智。這是純粹的生物學。女人可以儘可能變得現代化,但在臣服於至尊男性這件事上,女人仍處於原始階段。然而,如果卡雅之所以產生疑惑,是因為她覺得他永遠都不會為了她拋妻棄子,那麼也許是時候給她一點兒鼓勵了。畢竟他還需要卡雅提供犯罪特警隊的內部情報,直到一切了結,直到這場戰爭落幕,直到他贏得最後的勝利。

他一邊扣上外套紐扣,一邊走到窗前。他繼承自父母的這棟房子位於曼格魯區,如果去問西區人士,他們會說這一區不是奧斯陸最好的地區,但在這一區土生土長的人,多半會選擇留在這裏。這有關靈魂的歸屬。這裏是他的歸屬。這裏可以將整個奧斯陸盡收眼底。這座城市很快就會屬於他。

「他們要來了。」站在克里波新偵訊室門口的制服警察說。

「好。」米凱說。

有些訊問者喜歡讓被訊問者先進偵訊室等候,清楚地表示在這裏誰是老大。如此一來,訊問者可以享受大搖大擺走進偵訊室的滋味,以雷霆萬鈞之勢,在被訊問者心防最重也最脆弱的時刻,將他們一舉攻破。米凱則喜歡先在偵訊室里坐好,看着嫌犯被帶進來,此舉等同於標示這裏是他的地盤,宣佈這間偵訊室是他的。他依然可以翻看文件,讓嫌犯等待,感覺房內的緊張氣氛越來越濃,等時機成熟,再抬起頭來,開始出招。這些都是精細的訊問技巧,他很樂意跟其他優秀的主管級訊問者討論。他再度查看顯示錄音中的紅燈是否亮起。嫌犯進來之後再調整器材,會破壞建立好的地位。

米凱透過窗戶,看見癟四和尤西走進隔壁辦公室,兩人中間是他們從警署拘留所帶過來的東尼·萊克。

米凱深深吸了口氣。是的,現在他的心跳有點兒快,混合了攻擊性和緊張。東尼拒絕行使讓律師陪同訊問的權利,當然這讓克里波佔有優勢,享有更大的迴旋空間,但這同時也表示東尼有恃無恐。可憐的傢伙,他不知道米凱握有他曾在艾里亞斯遇害前打電話給他的證據,這傢伙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狀況。

米凱低頭看着文件,聽見東尼進入偵訊室。癟四依照之前收到的指示,關上房門。

「請坐。」米凱說,頭也沒抬。

他聽見東尼依言坐下。

他隨便翻到一頁,停了下來,用食指撫摸下唇,心中開始數數,從一慢慢數起。寂靜顫抖地降臨在這個小小的密閉空間。一、二、三。米凱和同事都收到上級指示,必須採用名為「調查性檢視」的新偵訊方法。依照毫無根據的學者所述,這種新方法着重於開放、對話和信任。四、五、六。米凱只是閉上嘴,聆聽上級指示,畢竟這個偵訊方法可是最高層親自選擇的,但高層究竟認為克里波訊問的都是什麼樣的人?難道都是一些敏感又和善的人,為了換取一個可以哭泣的肩膀,什麼事都願意說出來?他們堅稱迄今警方所使用的美國FBI傳統九大步驟模式缺乏人性、操控性強,逼使清白之人供認不曾犯過的罪,因而招致反效果。七、八、九。好吧,就算傳統模式逼人入罪,難道讓人渣大搖大擺地離開,嘲笑所謂的「開放、對話和信任」就比較好嗎?

十。

米凱十指相觸,抬起頭來。

「我們知道你在奧斯陸打電話給艾里亞斯·史果克,兩天後你去過斯塔萬格市。我們知道你殺了他。這些是我們掌握的事實,但我想知道為什麼,或是你有什麼殺害他的動機,萊克?」

這是FBI探員英博、里德及巴克利所制定的九大步驟之一:「對質」,運用衝擊效果,直接給予壓倒性的一擊,宣告警方已掌握一切,否認犯罪是沒用的。這個步驟只有一個目標:要嫌犯招供。米凱結合了第一步驟和其他偵訊技巧:聯結一個事實和一個或多個非事實。此例中,米凱聯結無可置疑的電話通話日期和東尼去過斯塔萬格市及他是兇手的論點。東尼聽見第一句話的陳述,會自動判定警方也擁有其他陳述的確切證據,而且這些事實是那麼簡單且無可辯駁,以至於警方會直接跳到唯一需要回答的問題上:犯案動機是什麼?

米凱看見東尼吞了口口水,看見他露出亮白的貝齒,試着微笑,看見他眼中露出困惑的神色。米凱知道他們已經贏了。

「我沒打電話給艾里亞斯·史果克。」東尼說。

米凱嘆了口氣:「你要我把挪威電信的通話記錄拿給你看嗎?」

東尼聳了聳肩:「我沒打給他。不久之前,我掉了一部手機,會不會有人用那部手機打給他?」

「別耍小聰明,萊克。我們說的是室內電話。」

「我已經說過了,我沒打給他。」

「我聽見了。根據正式記錄,你一個人住。」

「對。那是……」

「你的未婚妻有時會去過夜。有時你比她早起去上班,她依然在你家?」

「有時是這樣,但多半都是我去她家。」

「呃,這位高桐家的女繼承人,家裏比你家還豪華,是不是,萊克?」

「也許吧,反正比較舒適。」

米凱交疊雙臂,微微一笑:「既然你沒從你家打電話給史果克,那一定是她打的啰。我給你五秒鐘時間,好好說明白,萊克。五秒之後,奧斯陸街上一輛警車就會接到命令,打開警報器發出刺耳的聲音,前往她舒適的家,給她戴上手銬,把她載來這裏,讓她打電話給父親說你指控她打電話給史果克。如此一來,安德斯·高桐就會替女兒請來挪威最精悍的律師,而你就會樹立一個可怕的敵人。四秒、三秒。」

東尼聳了聳肩:「如果你認為這樣就可以對一個毫無犯罪記錄的年輕女子發出逮捕令,那請便。我懷疑這樣做,樹立可怕敵人的不會是我。」

米凱觀察著東尼。他是不是低估了東尼?東尼變得有點兒難以捉摸。無論如何,第一步驟結束了。嫌犯沒有招供。好,接下來還有八個步驟。九大步驟的第二步驟是用正常化來同情嫌犯,但前提是米凱知道犯案動機或有個可以讓他正常化的東西。殺害剛好下榻同一棟滑雪小屋的滑雪客的動機,並非不證自明,而且大家都知道,連環殺手的殺人動機隱藏在內心深處,多半不肯透露。因此米凱在做訊問準備時,決定輕輕帶過同情步驟,直接跳入動機步驟:給嫌犯一個認罪的理由。

「萊克,在我看來,我不是你的敵人,我只是想了解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什麼會惹你生氣。你顯然是個有能力、有頭腦的人,看看你成就的事業就知道了。我總是很欣賞那些不管他人如何看待,堅定實踐目標的人,這種人和愚昧平庸的一般人截然不同。我甚至可以說,我覺得自己也屬於這種人。說不定我比你以為的更了解你,東尼。」

米凱甚至叫一名警探打電話去問東尼的股票貿易夥伴,看東尼喜歡人家怎麼叫他,是「東東」「東尼」,還是「小東」。答案是「東尼」。米凱字正腔圓地叫出東尼的名字,和他目光相觸,直視他的雙眼。

「現在我要說幾句我可能不該說的話,東尼。由於我們內部有很多事要處理,所以沒辦法花很多時間在這件案子上,因此我需要你認罪。通常在警方掌握這麼多不利嫌犯的證據之下,我們不會開出條件,但這樣做可以加速整個流程。只要你認罪,我們就不必證明你有罪,因此我願意開給你減刑的條件,而且我們會慎重考慮減刑的程度。我受到法律限制,無法給你一個精準的數字,但我可以跟你說,我們一定會慎重考慮。這樣可以嗎,東尼?這是個承諾,而且有錄音為證。」米凱指了指他們之間桌子上亮着的紅燈。

東尼若有所思地凝視了米凱好一會兒,才開口說:「帶我來的那兩個人說你姓貝爾曼。」

「叫我米凱就好了,東尼。」

「他們說你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很強悍,可是很值得信賴。」

「是的,你會發現這些話非常禁得起檢驗。」

「你說你們會慎重考慮,是嗎?」

「我跟你保證。」米凱說,感覺心跳加速。

「好。」東尼說。

「很好,」米凱輕聲說,食指和拇指輕觸下唇,「我們從一開始說起好嗎?」

「好,」東尼說,從后口袋拿出一張紙,顯然楚斯和尤西沒搜到這張紙,「哈利·霍勒給了我日期和時間,所以很快就能說完。博格妮·史丹密拉死於十二月十六日晚上十點到十一點之間,地點是奧斯陸。」

「正確。」米凱說,感覺內心開始一陣狂喜。

「我查過日程表,那個時間我在希恩市易卜生之家的皮爾金廳,說明我的鈳鉭金屬計劃,負責訂下皮爾金廳的人員和現場大概一百二十個潛在投資者可以證明。我想你應該知道從奧斯陸開車到希恩市大概要兩小時。接下來是夏綠蒂·羅勒斯,她遇害的時間是……我看看……上面寫的是一月三日晚上十一點到午夜。這個時間我在哈馬爾鎮跟幾個小投資者吃晚餐,從奧斯陸開車到哈馬爾鎮要兩小時。對了,我是搭火車去的,我找過車票,可惜找不到。」

東尼對米凱露出抱歉的微笑,米凱已停止呼吸。東尼第二次露出一口貝齒,做出結語:「那天晚上和我一起吃晚餐的大概有十二個人,我希望他們之中有些人的證詞對警方來說有可信度。」

「然後他說他有可能被指控殺害梅莉·歐森,因為當天晚上他雖然跟未婚妻在家,可是他跑去索克達山谷的泛光燈滑雪道,滑雪兩小時。」

米凱搖了搖頭,雙手深深插入外套口袋,眼睛看着挪威表現主義畫家愛德華·蒙克所繪的《生病小孩》(TheSickChild)。

「正好是梅莉遇害的時間?」卡雅問道,側過頭,看着生命可能來到盡頭的女孩的蒼白嘴唇。每次他們在蒙克博物館碰面,卡雅的視線都會集中在畫作上的一樣東西,可能是眼睛、背景的景物、太陽,或只是愛德華·蒙克的簽名。

「他說他或那個姓高桐的女人……」

「她叫蓮娜。」卡雅指正說。

「都不記得他到底是什麼時候去滑雪的,但時間應該很晚。他通常都很晚去滑雪,因為他喜歡享受獨佔滑雪道。」

「所以東尼·萊克有可能去維格蘭雕塑公園。既然他是去索克達山谷,來回一定得經過收費站兩次,如果他車子上的擋風玻璃貼有電子繳費晶片,那時間就會被自動記錄下來,然後……」

卡雅轉過頭,倏地停步,因為她看見米凱冷冷的目光。

「當然你們都已經查過了。」她說。

「我們不必去查,」米凱說,「他沒有辦自動繳費卡,他停車付現金,所以那趟車程沒有記錄。」

卡雅點了點頭。他們漫步到下一幅畫作前,站在幾個日本觀光客背後,那些日本觀光客正嘰嘰喳喳地指來指去,做出手勢。工作日相約在蒙克博物館見面有兩個好處,第一是它位於布爾區的克里波和格蘭區的警署之間,第二是它是觀光景點,絕對不會碰到同事、鄰居或熟人。

「萊克對艾里亞斯命案和斯塔萬格市的事怎麼說?」卡雅問道。

米凱又搖了搖頭:「他說他也可能被指控殺害艾里亞斯,因為那天晚上他一個人睡覺,沒有不在場證明。我問他隔天有沒有去上班,他答說不記得,但他說他可能跟平常一樣七點進公司。他還說如果我認為這件事很重要,可以去問分租辦公室的接待員。我去問過了,對方說那天早上九點十五分,萊克訂了一間會議室,並和幾個像是投資者的人在辦公室交談。我發現其中兩個人跟萊克一起去開會。如果他在凌晨三點離開艾里亞斯的住處,那他一定得搭飛機才趕得及,而他的名字不在旅客名單上。」

「這不代表什麼,他可能用假姓名和假證件搭飛機。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掌握他打過電話給艾里亞斯的證據,這件事他是怎麼解釋的?」

「他連試着解釋都沒有,直接否認。」米凱哼了一聲,「為什麼大家都說蒙克的《生命之舞》(TheDanceofLife)畫得真好?裏頭的人連一張正常的臉都沒有,如果你問我的話,我會說他們看起來像殭屍。」

卡雅細看畫中跳舞的人。「也許他們真的是殭屍。」她說。

「殭屍?」米凱咯咯笑道,「你真的這樣認為?」

「人們可以跳舞,內心卻一片死寂、荒蕪、腐爛,毫無疑問。」

「很有意思的想法,索尼斯。」

卡雅討厭米凱叫她姓氏。每當米凱生氣,或覺得應該提醒她說他比較聰明,就會叫她姓氏。卡雅也讓他這樣叫,因為這對他來說顯然很重要,而且他也許真的比較聰明。她之所以愛上他,有一部分原因不就是他那引人注目的聰明才智嗎?她已經記不清楚了。

「我得回去工作了。」卡雅說。

「做什麼工作?」米凱問道,看着站在展覽廳遠處欄索後方的警衛正在打哈欠,「清算檔案,等犯罪特警隊吹熄燈號嗎?你知道萊克的這件事,你給我惹了一個大麻煩吧?」

「我有嗎?」她衝口而出,覺得不可置信。

「小聲點兒,親愛的。是你給我情報,說哈利查出萊克的事,還說他就要逮捕萊克。我相信你。我是那麼相信你,以至於我根據你的情報逮捕萊克,還對媒體說破案指日可待。現在這團臭屎就在我面前爆炸。這傢伙至少在兩起命案上有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我們今天就得放了他。他的岳父高桐無疑正在考慮找頂尖律師來告我們,司法部會想知道我們怎麼會捅出這種婁子,而且倒霉的是我又不是你,也不是霍勒或哈根,而是我,索尼斯,你明白嗎?倒霉的只有我。我們得採取行動。你得採取行動。」

「採取什麼行動?」

「只是個小行動,其他的事就好解決。我要你今天晚上把哈利帶出去。」

「帶出去?我?」

「他喜歡你。」

「你怎麼會這樣想?」

「我不是跟你說我看見你們兩個人在露台上抽煙嗎?」

卡雅面色發白:「那天你很晚才到,可是你沒說你看見我們。」

「你們只注意彼此,所以沒聽見車輛接近。我把車停下來,看着你們。他喜歡你,親愛的。我要你帶他去外面,只要幾小時就好。」

「為什麼?」

米凱露出微笑:「他花太多時間坐在家裏,或躺在家裏。哈根不應該讓他放假的,霍勒根本不知道假期要幹嗎,我們也不希望他在奧普索鄉喝酒喝到死吧?你帶他出去吃個飯、看個電影、喝個啤酒,只要讓他八點到十點之間不在家就好。還有小心點兒,我不知道他是機警還是偏執,那天晚上他離開你家以後,仔細查看了我的車子。小心點兒好嗎?」

卡雅沒有回話。米凱因為工作或家庭義務而無法跟她碰面的無數時光,她所思所想的儘是他的微笑,可是為什麼現在他的微笑卻令她胃部翻攪?

「你……你是想……」

「我只是想做我該做的事。」米凱說,看了看錶。

「什麼事?」

他聳了聳肩:「你說呢?不就是把倒霉的人換一換。」

「別要我去做這件事,米凱。」

「我不是要你去做,親愛的,我是命令你去做。」

卡雅的聲音細若蚊鳴:「如……如果我拒絕呢?」

「那我不只會毀了霍勒,也會毀了你。」

天花板的燈光照着米凱臉上的細小白斑。真英俊,卡雅心想,應該有人來替他畫一幅畫才對。

傀儡木偶都乖乖地跳起了舞。哈利·霍勒發現我打電話給艾里亞斯·史果克。我喜歡這個傢伙。如果我們在小時候或青少年的時候認識,應該會成為朋友。我們有許多相同之處,比如說聰明才智。他是唯一一個似乎可以看穿面紗的警探。當然這也表示我得小心這個人。我帶着孩子般的歡喜心情,期待事情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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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懸疑小說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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