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獵豹(上)》(2)

第七章《獵豹(上)》(2)

第二部

不久之前,兇手就站在他們現在所站立的位置。哈利嗅聞着這裏的空氣氣味。

10通知

凌晨三點,哈利不再試圖入睡,起身下床。他打開廚房水龍頭,將玻璃杯湊到下方,直到水滿溢出來,流過手腕。水是冰的。他下巴發疼。他的視線被釘在廚房料理台上的兩張照片吸引過去。

其中一張照片皺巴巴的,照片中的蘿凱身穿淡藍色夏季洋裝,但背景的季節不是夏天,她背後的葉子顯示當時是秋天。她的深褐色頭髮散落在赤裸肩膀上,雙眼似乎正在搜索鏡頭後方的人,也許是在搜索拍照者。這張照片是他拍的嗎?奇怪,他竟然記不起來。

另一張是歐雷克的照片,是哈利用手機拍的,地點是荷芬谷體育場,時間是去年冬天,歐雷克正在上溜冰課。當時歐雷克是個瘦弱的小男生,但如果他繼續接受訓練,就能撐得起那件紅色運動衣。現在他還好嗎?他在哪裏?蘿凱是否能替他們母子在某處建立一個家,比他們在奧斯陸的家更為安全?蘿凱是否認識了新朋友?當歐雷克疲憊或不專心時,是否還會稱呼哈利為「爸爸」?

哈利關上水龍頭,膝蓋抵著水槽下的柜子,他知道這個柜子裏有一瓶占邊威士忌正在低聲呼喚他的名字。

他穿上褲子和T恤,走進客廳,播放美國爵士小號手邁爾斯·戴維斯的《泛藍調調》(KindofBlue)專輯。這張是原始錄音,聲音並未經過調整,當時錄音室的盤帶轉得稍微有點兒慢,因此整張專輯都出現些微失真,但要非常仔細才聽得出來。

他聽了一會兒,便調大音量,淹沒廚房傳來的輕聲呼喚。他閉上雙眼。克里波。貝爾曼。

他從未聽過貝爾曼這個名字。他大可打電話去問哈根,但他懶得問,因為他大約猜到這是怎麼回事,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讓熟睡的狗兒繼續沉睡。

哈利聽到專輯最後一首曲子《佛朗明戈素描》(FlamencoSketches),終於決定放棄,站起來離開客廳,往廚房走去。他來到玄關時左轉,穿上馬丁靴出門。

他在一個裂開的垃圾袋底下找到檔案夾,檔案夾表面附着一層物體,看起來像是幹了的豆子湯。

他回到客廳,在綠色扶手椅上坐下,開始閱讀,讀得不寒而慄。

第一名被害女子名叫博格妮·史丹密拉,三十三歲,出生於挪威北部的萊旺厄爾市,單身,沒有子女,住在奧斯陸市薩吉納區。她是美髮師,交遊廣闊,朋友多半為美髮師、攝影師或時尚媒體圈的從業人員。她經常光顧奧斯陸的數家餐廳,其中幾家非常時髦。此外,她還熱衷戶外活動,喜歡在山中小屋間走路或滑雪。

「她人可以離開萊旺厄爾,心卻永遠離不開萊旺厄爾。」這是警方詢問時,同事對博格妮的普遍看法。哈利認為,說出這些評語的同事,應該都成功抹去了他們出身鄉下的特質。

「我們都喜歡她。她是這個行業里少數不做作的人。」

「太難以置信了,怎麼會有人要殺害她?」

「她人很好,以至於她愛上的男人不久之後都會開始剝削她,讓她變成他們的玩具。她眼光太高,這就是問題所在。」

檔案里有一張博格妮生前的照片,哈利細看這張照片。她有一頭金髮,也許不是天生的,長相普通,並不特別美麗,但打扮入時,身穿軍式夾克,頭戴牙買加帽。打扮入時,人又太好,這兩者可以並存嗎?

她在七點到八點之間,前往莫諾餐廳參加《謝尼斯》時尚雜誌的每月發表會和預展,並對一名同事兼朋友說,她會回家準備隔天的拍照事宜,這次攝影師想呈現的風格是「叢林遇見朋克與八十年代」。

他們認為博格妮應該會去附近的計程車搭乘站搭車,但那段時間經過附近的計程車司機(檔案附有挪威計程車隊和奧斯陸計程車隊的計算機列表)都表示沒見過照片中的博格妮,也並未搭載乘客前往薩吉納區。簡而言之,博格妮離開莫諾餐廳之後,就再也沒人見過她,直到兩名波蘭籍泥水匠去工地上班,發現地下室鐵門的掛鎖被人撬開,入內查看,才發現博格妮倒卧在地面中央,身形扭曲,衣着完好。

哈利檢視現場照片。博格妮身穿同一件軍式夾克,臉上似乎擦了白色粉底,相機閃光燈在地下室的牆壁上投射出清晰的影子,拍照技術頗為利落。

病理醫生分析博格妮死於晚間十點到十一點之間,她的血液中驗出了克達諾瑪,這是一種強效麻醉劑,採用肌內注射之後可以快速發揮藥效。但她的直接死因是溺斃,由口中傷口冒出的血液灌入肺部所導致。接下來就是最令警方頭疼的地方。病理醫生在博格妮口中發現二十四個穿刺傷口,呈對稱排列,傷口深度同樣都是七厘米,未穿透皮膚。警方對於何種武器或工具能造成這種傷口毫無頭緒,他們從未見過這種東西。現場並未發現任何刑事鑒識證據,沒有指紋,沒有DNA,連鞋印或靴印都沒有,這是因為前一天為了鋪設加熱管線和地板,專門清掃過水泥地面。鑒識員基姆·艾瑞克·羅克爾所整理的報告中附有一張照片,拍的是地上的兩塊灰黑色小石頭,這兩塊小石頭並非來自命案現場的周遭地區。基姆應該是哈利離開后才上任的鑒識員,他指出這類小石頭經常卡在靴底的深溝紋中,待人踏上如水泥地之類的堅硬地面后才掉落。此外,這兩塊小石頭相當獨特,倘若後來在調查過程中發現類似的石頭,比如說在某條小石徑上發現類似碎石,應該可以比對成功。報告經過簽名並註明日期之後,又加上一條補充項目:死者的兩顆臼齒髮現微量的鐵和鈳鉭金屬。

哈利猜出了結論是什麼,於是快速翻閱檔案。

另一名被害女子名叫夏綠蒂·羅勒斯,父親是法國人,母親是挪威人,居住在奧斯陸市蘭巴賽迪區,二十九歲。她是合格律師,獨居但有男友,男友名叫艾瑞克·弗克斯德。警方訊問艾瑞克之後,就排除了他的嫌疑,因為案發當時,他正在美國懷俄明州的黃石國家公園參加地質學研討會。夏綠蒂原本計劃和艾瑞克一同前往美國,但認為工作優先,留下來處理一件重大地產糾紛案。

同事最後一次在公司看見夏綠蒂,是在周一晚上大約九點。她的屍體在馬里達倫谷樹林邊的廢棄轎車後方被人發現時,旁邊就躺着她的公文包。除此之外,警方已排除地產糾紛案雙方當事人的嫌疑。驗屍報告指出,夏綠蒂的指甲底下發現少許塗料和鐵鏽,這符合犯罪現場報告的描述,即在那輛廢棄轎車的後車廂鎖頭上發現許多刮痕,似乎夏綠蒂曾試圖打開後車廂。警方詳細檢查后發現,鎖頭曾不止一次被撬過,但不太可能是夏綠蒂做的。哈利的腦海中逐漸構成影像,夏綠蒂被鏈條拴在某個東西上,這個東西又鎖在後車廂里。哈利推測,這就是夏綠蒂試圖逃脫的原因。而這樣東西,兇手在行兇之後就帶走了。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它的作用是什麼?兇手為什麼要使用這個東西?

警方訊問夏綠蒂工作的律師事務所中的一名女同事,她說:「夏綠蒂很有企圖心,經常工作到很晚,可是她的工作效率有多高,我就不知道了。她總是表現得很和善,但其實並不像她的笑容和地中海長相那樣外向。基本上她很注重私隱,比如說她從不談論男朋友的事,可是老闆很喜歡她。」

哈利想像這位女同事跟夏綠蒂分享一件又一件關於自己男友的事,夏綠蒂卻只是報以微笑。哈利擅於調查分析的頭腦啟動自動導航功能:也許夏綠蒂不喜歡黏膩的姐妹淘關係,也許夏綠蒂想隱藏一些事情,也許……

哈利細看照片。夏綠蒂輪廓分明,頗有姿色,眼眸是深色的,看上去有點兒像……可惡!他閉上眼睛,旋即張開,翻閱病理醫生的報告,瀏覽相關文件。

他核對檔案上的名字,看看是不是夏綠蒂,確定自己不是重複看了博格妮的檔案。麻醉劑。口中有二十四處傷口。沒有外傷。沒有性侵害的跡象。唯一不同之處是死亡時間在晚上十一點和十二點之間。不過夏綠蒂的檔案也有一條加註項目,牙齒上發現了鐵和鈳鉭金屬。也許鑒識中心後來才發現這項發現與案情相關,因為兩名被害人的牙齒上都發現相同的物質:鈳鉭金屬。阿諾演的終結者就是用鈳鉭金屬製造的,不是嗎?

哈利發現自己的頭腦無比清醒,臀部坐到了椅子邊緣。他感覺內心興奮激蕩,同時又感到噁心,就如同他喝下第一口酒,胃立刻開始翻攪,身體拚命想抵制酒精,但很快地,他就會渴求更多酒精。更多,更多,直到酒精將他摧毀,也摧毀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酒精和犯罪檔案所帶來的後果似乎相同。哈利倏地躍起,速度快得令他頭暈。他抓起檔案,明知檔案太厚,還是設法將它撕成兩半。

他撿起紙張,拿到樓下的垃圾箱,將文件從垃圾箱側邊丟下,再抬起垃圾袋,讓文件滑落到垃圾箱底部。垃圾車應該明天或後天會來,他心中如此希望。

哈利回到綠色扶手椅前,坐了下來。

黑沉沉的夜色逐漸化為灰色,他聽見城市發出蘇醒的聲音。除了彼斯德拉街第一波高峰車潮所發出的嗡嗡聲之外,他還聽見遠處傳來細微的警笛聲,嗚咿嗚咿回蕩起伏。可能發生了什麼事件。他聽見另一個警笛聲響起。任何事件都有可能。接着又聽見第三個警笛聲。不對,這可不是尋常事件。室內電話響起。

哈利接了起來。

「我是哈根,我們接到混亂的……」

哈利掛上電話。

電話又響了起來。哈利望向窗外。他還沒打電話給小妹。為什麼還沒打?因為小妹是他最忠實熱情的仰慕者,他不想讓小妹看見他這一面。小妹罹患了她口中所謂的「一點點唐氏症」,對於人生,小妹調適得比他好太多了。世界上只有一個人他不想令她失望,那就是小妹。

電話鈴聲停止,隨即又響了起來。

哈利抓起電話:「不,長官,答案是不要,我不想接這份工作。」

對方沉默了一秒鐘,接着一個陌生的聲音傳來:「這裏是奧斯陸能源公司,你是哈利·霍勒嗎?」

哈利暗暗咒罵自己一聲:「我是。」

「我們寄去的電費賬單你都沒按時交,你也沒響應我們的最後要求,所以我現在打電話來通知你,今天午夜,我們就會切斷蘇菲街五號的電力供應。」

哈利沒有回應。

「我們收到積欠電費之後,就會恢復供電。」

「一共是多少?」

「積欠電費加上催繳和斷電費用,再加上利息,一共是一萬四千四百六十三克朗。」

一陣沉默。

「哈啰?」

「我還在,現在我手頭有點兒緊。」

「積欠費用將交由賬款催收公司收取。看來我們只好希望溫度不會掉到零度以下啰,是不是?」

「是。」哈利同意道,掛上電話。

外頭的警笛聲此起彼落。

哈利回房躺下,閉上眼睛躺了十五分鐘,最後放棄,再度換上衣服離開公寓,搭上前往國立醫院的電車。

11印刷

今早醒來,我知道我又去了夢中那個地方。夢中的情境總是如此:我們躺在地上,血正在流,我往旁邊看去,發現她正看着我們。她用哀傷的眼神看我,彷彿一直到現在才發現我是誰,一直到現在才摘去我的面具,發現我其實不是她要的男人。

早餐非常美好。電視文字廣播上寫着:「女議員陳屍維格蘭露天跳水池。」新聞網站刊登大量相關新聞。報紙印刷,咔嚓、咔嚓,剪下。

不久之後,有些網站就會登出姓名。目前為止,警方的偵查行動只是一場鬧劇,令人煩躁,而非興奮。但這次他們將會投入所有資源,不會像調查博格妮和夏綠蒂的案子那樣隨便,畢竟梅莉·歐森是議員。這場鬧劇到此為止,因為我已經指定了下一個被害人。

12犯罪現場

哈利在國立醫院入口外抽煙,只見頭上的天空是淺藍色的,腳下的城市躺在低矮的綠色山脊之間,為霧氣所籠罩。這幅景象讓他想起他在奧普索鄉度過的童年,他和愛斯坦逃第一節課,跑去諾斯特朗市的德軍碉堡遊玩,並從那裏遙望被濃霧籠罩的奧斯陸市中心。然而多年來,晨霧已隨着工業與木材燃燒地點的轉移,逐漸遠離奧斯陸。

哈利用鞋跟踩熄香煙。

歐拉夫看起來氣色好多了,也可能只是病房光線比較好。歐拉夫問哈利為什麼微笑,還問他下巴到底怎麼了。

哈利答說因為他笨手笨腳,心中卻想不知道小孩是從幾歲開始轉變,變得開始保護父母,不讓父母知道真相。最後他推斷,應該是從十歲開始。

「小妹來過。」歐拉夫說。

「她最近怎麼樣?」

「她很好。她一聽說你回來了,就說她會照顧你,因為現在她大了,你小了。」

「嗯,聰明。你今天怎麼樣?」

「很好,非常好,我想我差不多該出院了。」

歐拉夫露出微笑,哈利回以微笑。

「醫生怎麼說?」

歐拉夫依然微笑:「他說得太多了。我們要不要聊點兒別的?」

「好啊,你想聊什麼?」

歐拉夫沉思片刻:「我想談談她的事。」

哈利點了點頭,坐着聆聽父親述說他和哈利的母親如何相識、結婚,又說起哈利小時候母親生病的事。

「英格麗總是幫我,始終都在幫我,她很少需要我的幫助,直到她生病。有時我覺得她的病其實是個祝福。」

哈利心中一凜。

「她生病讓我有機會報答她,你明白嗎?我也真的報答她了,她要求我做什麼我都答應。」歐拉夫直視着兒子,「幾乎什麼都答應,哈利。」

哈利點了點頭。

歐拉夫繼續往下說,說起小妹和哈利,說小妹非常溫柔,哈利則擁有驚人的意志力。歐拉夫說一直以來他都很害怕,但沒說出來,因為他和英格麗曾在哈利房門外聆聽,聽見哈利哭泣和咒罵一個個看不見的怪物。他們知道不能進門安慰哈利,讓他安心,因為他會大發雷霆,對他們大吼大叫,說他們毀了一切,叫他們出去。

「你總是想一個人打敗怪物,你也真的打敗了,哈利。」

歐拉夫還說了一個很久以前的故事,說哈利小時候直到五歲才會說話。有一天,哈利口中突然緩慢地、熱切地冒出一整串句子,說的是大人的用字,他們都不知道這些字哈利是從哪裏學來的。

「但你妹妹說得對,」歐拉夫微笑着說,「現在你又是個小男孩了,你不說話。」

「嗯,你要我說話嗎?」

歐拉夫搖了搖頭:「你得聽我說,但今天我說夠了,你改天再來。」

哈利用右手捏了捏父親的左手,站了起來:「我可以去奧普索鄉住幾天嗎?」

「謝謝你的提議,我不想麻煩你,可是那個房子需要有人照顧。」

哈利原本想告訴父親他的公寓將被斷電,但是作罷。

歐拉夫按了鈴,一名面帶微笑的年輕女護士走了進來,用天真且調情的口吻稱呼歐拉夫的名字。哈利注意到父親用低沉的聲音對女護士說哈利要拿手提箱裏的鑰匙。哈利看見這個生病卧床的男人在年輕護士面前,如公鳥吸引母鳥般抖松羽毛。不知何故,哈利並不覺得可悲,只覺得事情本該如此。

哈利離開時,歐拉夫又說了一次:「她要求我做什麼我都答應。」接着低聲說,「只有一件事除外。」

女護士領着哈利前往置物室,並說醫生想跟他說幾句話。哈利找到手提箱裏的鑰匙,依照女護士的指示,敲了敲醫生的門。

醫生朝椅子點了點頭,在旋轉椅上傾身向前,五指相對:「你回來真是太好了,我們一直聯繫不上你。」

「我知道。」

「癌細胞擴散了。」

哈利點了點頭。曾有人對他說,癌細胞的功能之一,就是擴散。

醫生詳細端詳哈利,彷彿正在思索接下來該怎麼說。

「沒關係。」哈利說。

「沒關係?」

「沒關係,我準備聽其他的了。」

「通常我們不會說患者還剩下多少時間,因為這樣會伴隨着判斷錯誤的風險和強大的心理壓力。不過以你父親的例子來說,我想我應該可以告訴你,你父親已經活得比我們預期的還要久了。」

哈利點點頭,凝望窗外,只見山下霧氣依然很濃。

「你有手機嗎?有事我們可以跟你聯絡。」

哈利搖了搖頭。先前他聽見的警笛聲是不是被濃霧吞沒了?

「有人可以幫你傳達消息嗎?」

哈利又搖了搖頭:「這不是問題,我每天都會打電話來,也會來看他,這樣可以嗎?」

醫生點點頭,看着哈利站起身來,大步離去。

哈利抵達維格蘭露天游泳池時,已是早上九點。維格蘭雕塑公園佔地五十公頃,但公共露天游泳池只佔整個公園的一小部分,且四周設有柵欄,因此警方只要沿柵欄拉起一圈封鎖線,在售票亭派警衛看守,就能輕輕鬆鬆封鎖犯罪現場。犯罪記者彷彿禿鷹般飛撲而至,在柵門外絮絮叨叨,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能接近屍體。天哪,這次死的可是貨真價實的女議員,難道社會大眾沒有權利一睹這位卓越人士的屍體照片嗎?

哈利在「咖啡女孩」買了一杯美式咖啡,這家咖啡館每到二月都會在行人路擺設桌椅。哈利找了張椅子坐下,點燃香煙,看着聚集在售票亭前方的人群。

一名男子在哈利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不是哈利·霍勒嗎?你跑哪裏去了?」

哈利抬頭看去,是《晚郵報》的犯罪線記者羅傑·錢登。羅傑點了根煙,朝維格蘭雕塑公園指了指。「梅莉·歐森終於得償所願,到了今天晚上八點,她就會成為家喻戶曉的名人。選擇在跳台上吊自殺?真是事業大躍進。」他轉頭望向哈利,做了個怪臉,「你的下巴是怎麼了?你的臉色看起來糟透了。」

哈利沒有回答,只是啜飲咖啡,緩和靜默的尷尬,希望這位記者能夠識相,知道自己不想要他的陪伴,但希望渺茫。濃霧上方傳來螺旋槳的轟鳴聲。羅傑抬頭望去。

「一定是《世界之路報》的記者,八卦報最喜歡雇直升機了,希望霧不會散掉才好。」

「嗯,沒人拍到照片,總比他們拍到獨家照片來得好?」

「沒錯。你對這案子有什麼了解?」

「我知道的一定比你少,」哈利說,「夜間警衛在黎明的時候發現屍體,立刻報警。你呢?」

「頭給絞斷了。她好像是脖子套著繩索,從跳台頂端跳下來。她還蠻重的,你知道吧,體重超過一百公斤。

「另外,警方在一處柵欄發現線頭,可能來自她的運動服,她應該就是從那裏進去的。警方並未發現其他線索,所以分析她可能是一個人來的。」

哈利吸了口煙。頭給絞斷了。這些記者說話的方式跟他們寫文章的方式一樣,用的是倒金字塔法則,也就是最重要的信息最先呈現。

「應該是清晨的時候發生的吧?」哈利試探地問。

「或是晚上。根據梅莉·歐森丈夫的說法,她昨天晚上九點四十五分出門慢跑。」

「這個時間去慢跑有點兒晚。」

「她應該都是這個時間去慢跑,喜歡覺得整座公園都是她的。」

「嗯。」

「對了,我去找過發現屍體的夜間警衛。」

「為什麼?」

羅傑訝異地看了哈利一眼:「當然是為了得到第一手數據啊。」

「當然。」哈利說,吸了口煙。

「可是他好像躲起來了,不在這裏,也不在家裏,一定是被嚇到了,可憐的傢伙。」

「呃,這又不是他第一次在游泳池裏發現屍體。我想指揮調查工作的警探一定會讓記者找不到他。」

「不是第一次,什麼意思?」

哈利聳了聳肩:「我接過兩三次這裏的報案,有一次是幾個年輕人晚上偷溜進去,有一次是自殺案件,還有一次是意外。四個喝醉酒的朋友離開派對要回家,卻玩心大起,比賽看誰敢站在跳水板最邊緣的地方。贏得比賽的少年只有十九歲,年紀最大的是他哥哥。」

「我的老天。」羅傑非常配合地說。

哈利看了看錶,彷彿趕時間似的。

「那條繩索一定很堅韌,」羅傑說,「頭給絞斷了,你聽說過這種事嗎?」

「湯姆·凱琛(TomKetchum)。」哈利說,一口喝完剩下的咖啡,站了起來。

「開車?」

「是『凱琛』。牆洞幫的成員。一九〇一年在新墨西哥被處以絞刑,用的是標準絞刑台,只不過繩子太長。」

「哦,多長?」

「兩米出頭。」

「我還以為更長,那他一定很胖。」

「沒有很胖。這件事告訴我們,頭要被絞斷是多麼簡單的事,不是嗎?」

羅傑在哈利背後高喊幾句話,哈利沒聽清楚。哈利穿過露天游泳池北邊的停車場,繼續越過草地,左轉過橋,朝公園大門走去。沿路的柵欄高度都超過兩米五。體重超過一百公斤。如果沒人幫忙,梅莉再怎麼試,都不可能翻越露天游泳池的柵欄。

哈利來到橋的另一頭,左轉前行,從另一邊接近露天游泳池。他跨越警方拉起的橘色封鎖線,來到山坡頂,在一處樹叢旁停下腳步。近年來,哈利的記憶力退化得很快,但此地發生過的案件卻清楚地印在他的腦海里,他還記得跳水台上那四個少年的名字。年紀最長的哥哥回答哈利的訊問時,眼神冷淡,聲調平板,伸手指向他們進入露天游泳池的地方。

哈利小心地踏出步伐,不希望破壞任何可能的線索,將樹叢壓到一旁。奧斯陸公園的維修計劃似乎做得不夠完善,柵欄破裂處仍在。

哈利蹲伏下來,查看破裂處的鋸齒狀裂口,便發現深色線頭。梅莉並非偷偷溜進去,而是被人推進去的。哈利尋找其他線索,發現上方裂口掛着一片長長的黑色羊毛布料,裂口的位置很高,此人必定是站立着才有可能碰得到,而且是頭部才碰得到。羊毛很合理,來自羊毛帽子。梅莉是否戴了羊毛帽?根據羅傑所說,昨晚九點四十五分梅莉離開家,來公園慢跑。哈利推測,這應該是她的日常行程。

哈利試着將這一幕化為影像。他想像在一個氣候反常溫和的夜晚,公園裏有個滿身大汗的胖女人正在慢跑。他並未看見羊毛帽,也看不見其他人戴羊毛帽。戴羊毛帽並不是因為天氣寒冷,可能是為了不被看見或認出。黑色羊毛。說不定是全罩式頭套。

哈利小心翼翼地踏出樹叢。

他並未聽見他們靠近。

一名男子舉起手槍,指著哈利,那把槍可能是奧地利斯泰爾公司生產的半自動手槍。握槍男子留着一頭金髮,下巴強而有力,向前突出,口中發出呼嚕笑聲。哈利想起了握槍男子的外號。男子名叫楚斯·班森,隸屬克里波,外號叫癟四,就是美國卡通《癟四與大頭蛋》裏的癟四。

第二名男子身材甚矮,有一雙少見的弓形腿,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裏。哈利知道這名男子的外套內藏有槍和證件,證件上的名字聽起來像芬蘭名字。但吸引哈利注意的是第三名男子,這名男子身穿優雅的灰色軍用風衣,站在前兩名男子的另一側。但從持槍男子和芬蘭男子的肢體語言看來,他們似乎將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哈利身上,另一部分注意力放在風衣男子身上,彷彿他們是風衣男子的延伸,而握槍的其實是風衣男子。但是最令哈利驚訝的,並不是風衣男子的臉蛋美得像女人;不是他的上下睫毛清楚濃密,令人懷疑他是否化妝;不是他的鼻子、下巴和臉頰的美麗線條;不是他的深灰色濃密頭髮剪了優雅髮型,而且留得比警界的標準還要長;不是他晒成古銅色的肌膚上有許多無色的小傷疤,看起來彷彿接觸過酸雨。這些都不是哈利驚訝的原因。令哈利驚訝的是風衣男子的恨意。他眼中放射出來的恨意似乎深深鑽入哈利,猛烈到令哈利在身體上也感受到這股恨意的白熾與堅硬。

風衣男子正在用牙籤剔牙,他的聲音比哈利想像中還要高而輕柔:「你闖進了警方查案的封鎖區,霍勒。」

「這倒是真的,我無可辯駁。」哈利說,環視四周。

「為什麼你要闖進來?」

哈利看着風衣男子,默默地在心中否決了一個又一個答案,最後他發現自己沒有答案。

「看來你很清楚我是誰,」哈利說,「不知道我有榮幸知道閣下是哪位嗎?」

「我想這對我們兩個人來說,可能都沒有什麼榮幸可言,霍勒。所以我建議你馬上離開,再也不要出現在克里波的犯罪現場,明白嗎?」

「呃,我聽見了,但我不是完全明白。如果我能協助警方,提供線索,關於梅莉·歐森如何……」

「你替警方帶來的幫助,」風衣男子的溫柔話聲打斷哈利,「就只是敗壞警方的名聲而已。霍勒,在我看來,你是酒鬼、犯法者、害蟲。所以我的建議是,爬回你原來的石頭底下,免得有人用鞋跟把你踩扁。」

哈利看着風衣男子,他的直覺和頭腦一致同意:接受提議,撤退。你沒有彈藥可以反擊。放聰明點兒。

他非常希望自己夠聰明,這樣他會很感激自己擁有的這種品格。他拿出一包煙。

「而這個人就是你,是不是,貝爾曼?你就是貝爾曼對不對?你就是派那隻愛洗芬蘭蒸汽浴的猩猩來跟蹤我的天才,是不是?」哈利朝芬蘭男子點了點頭,「從這個行為來看,我懷疑你有能力踩扁……呃……呃……」哈利努力思索可以拿來比擬的東西,腦袋卻一片空白。該死的時差。

督察長貝爾曼插口說:「快滾吧,霍勒。」他伸出拇指往背後比了比:「快點,滾開。」

「我……」哈利開口說。

「好,」貝爾曼說,臉上露出大大的微笑,「你被捕了,霍勒。」

「什麼?」

「我已經說了三次,要你離開犯罪現場,你卻不聽。雙手放到背後。」

「聽着!」哈利咆哮著,心中浮現出一種複雜的感覺,覺得自己是一隻被人摸透的老鼠,被困在實驗室的迷宮裏,「我只是要……」

楚斯,也就是癟四,揚起手臂,將哈利口中的香煙打到潮濕的地面上。哈利彎腰去撿,尤西的靴子踢上他的臀部,令他撲倒在地。哈利的頭撞上地面,口中嘗到泥土和膽汁的味道。他聽見貝爾曼的輕柔話聲在耳邊響起。

「想拒捕嗎,哈利?我已經叫你把手放在背後了,不是嗎?我叫你把手放在這裏……」

貝爾曼將手輕輕放在哈利的屁股上。哈利用鼻子呼吸,動也不動。他非常清楚貝爾曼的用意。貝爾曼想在現場有兩名目擊證人的狀況下,引誘他襲警。根據第一百二十七條規定,襲警可判處五年徒刑。遊戲結束。哈利雖然清楚知道貝爾曼的意圖,但他也知道這樣下去,貝爾曼很快就會達到目的。因此他把注意力放在別的東西上面,想驅散癟四的呼嚕笑聲和貝爾曼的古龍水香味。他想着她,想着蘿凱。哈利把手放在背後,放在貝爾曼的手上,轉過頭。風吹散上空的霧氣,哈利在灰色天空中看見跳水台的輪廓,又看見某樣東西懸垂在跳水台上,也許是繩索。

手銬咔嚓一聲,輕巧地扣了起來。

貝爾曼站在密戴敦街的停車場上,看着他們駕車離去,風輕輕吹動他的長風衣。

拘留所警員正在看報紙,他注意到櫃枱前來了三名男子。

「嘿,托爾,」哈利說,「我要一個非吸煙區、有景觀的房間。」

「嘿,哈利,好久不見。」托爾從背後的柜子拿出一把鑰匙,交給哈利,「這間是蜜月套房。」

癟四傾身向前,搶走鑰匙,咆哮說:「他才是犯人,你這個老飯桶。」哈利在托爾臉上看見不解的神色。

哈利對托爾做個鬼臉,表示抱歉。尤西給哈利搜身,搜出幾把鑰匙和一個皮夾。

「托爾,你可以打電話給甘納·哈根嗎?他……」

尤西抓住手銬,手銬嵌入哈利的肌膚。哈利磕磕絆絆地跟在那兩名克里波警員身後,朝拘留室走去。

他們將哈利關進長兩米五、寬一米五的拘留室,尤西回到托爾面前,簽了文件,癟四則站在鐵欄桿外,看着哈利。哈利看得出癟四胸口似乎有東西要爆發,於是等待着。癟四壓抑的怒氣終於爆發,話聲發顫。

「感覺怎麼樣啊?你這個自命不凡的傢伙,逮到兩個連環殺手,還上電視?現在你卻在這裏,從鐵欄桿里往外看,感覺怎麼樣啊?」

「你在氣什麼,癟四?」哈利柔聲問道,閉上眼睛。他感覺到自己身體腫脹,像是長途航行后回到岸上。

「我沒生氣,不過對於開槍射擊那些好警察的人,我有一肚子怒火。」

「你這句話有三個錯誤,」哈利說着,在拘留室的床上躺了下來,「第一,你所謂的那些警察只有『一個』。第二,湯姆·沃勒警監不是好警察。第三,我沒對他開槍,我只是把他的手臂扯下來而已。就是這裏,從肩膀這裏扯下來。」哈利用手比了比。

癟四的嘴巴張開又合上,未發一語。

哈利再度閉上雙眼。

13辦公室

哈利再睜開雙眼時,已在拘留室里躺了兩小時。甘納·哈根站在鐵欄桿外,拿着鑰匙試着把門打開。

「抱歉,哈利,我剛剛在開會。」

「對我來說剛剛好,長官。」哈利說,在床上伸了個懶腰,「我被釋放了嗎?」

「我問過警方的律師,他說沒問題。拘留只是暫時扣留,不是刑罰。我聽說是克里波的人帶你進來的,發生了什麼事?」

「我還希望你告訴我呢。」

「我能告訴你?」

「我一到奧斯陸,就被克里波跟蹤了。」

「克里波?」

哈利坐了起來,伸手摸了摸頭上有如刷子般的短髮:「他們跟蹤我到國立醫院,還通過正式手續逮捕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長官?」

哈根抬起下巴,搓揉喉頭的肌膚:「該死,我早該料到這些才對。」

「料到什麼?」

「我們全力追查你的下落,這件事一定會泄露出去,貝爾曼一定會設法阻止。」

「你可以提示一下主要原因嗎?」

「我跟你說過了,這事很複雜,跟警界的創傷和合理化思考有關,也跟管轄權有關。老戰爭了,犯罪特警隊對上克里波,以及挪威這個小國家是否能提供足夠的資源給兩個具備平行專業的部門。自從克里波由新上任的副部長掌管之後,相關的討論就沸沸揚揚,這個新任副部長就是米凱·貝爾曼。」

「告訴我他的事。」

「你是說貝爾曼?他從警察學院畢業,在挪威服務一小段時間后,就申請前往海牙的歐洲刑警組織,後來回到克里波任職,被認為是金童,前途看好,但自從他想任用歐洲刑警組織的一名外籍前同事之後,就風波不斷。」

「不會是那個芬蘭人吧?」

哈根點了點頭:「尤西·科卡。這個人在芬蘭受過警察訓練,但不符合挪威警方的正式任用標準。後來工會發飆了,最後的解決辦法就是讓科卡以交流名義,暫時被克里波僱用。貝爾曼的下一步棋,就是清楚地定出規矩,凡是遇上重大命案,必須由克里波決定案子要交由克里波還是警方來調查,不能由警方決定。」

「然後呢?」

「不用說,我們當然無法接受。警署編有全國規模最大的重案組,應該由我們來決定我們要偵辦奧斯陸警區的哪件案子,我們需要什麼幫助,是不是要請克里波接手。克里波之所以成立,是為了提供專業知識給負責偵辦命案的警區,但貝爾曼一上任就用皇帝般的姿態,賦予克里波這些權力。後來司法部也被拖了進來,他們很快就發現這是個好機會,可以進行長久以來警方一直避免發生的事,也就是把命案集中調查,形成一個專門的命案調查中心。他們根本不在乎我們提出的關於標準化和閉門造車所帶來的危險,以及當地知識的重要性、命案的擴散、人才招募和……」

「謝謝,我認為這些考慮是對的,你不用再對我宣揚。」

哈根揚起一隻手:「好,可是現在司法部想出了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司法部說他們要從務實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一切都在於如何用最符合成本效益的方式來利用稀少的資源,如果克里波可以證明他們能在沒有警方的妨礙下,達到最好的成果……」

「那麼所有的權力都會集中到布爾區的克里波總部,」哈利說,「貝爾曼會有一間大辦公室,犯罪特警隊再見。」

哈根聳起肩膀:「差不多是這樣。夏綠蒂·羅勒斯被發現陳屍在達特桑轎車後方之後,我們發現她的案子跟新大樓地下室的女子命案有許多相似之處,於是正面衝突就發生了。克里波說雖然這兩具屍體是在奧斯陸發現的,但雙重命案屬於克里波的管轄範圍,不屬於奧斯陸警區,接着就開始進行獨立調查。他們知道司法部是否支持他們,就看這件案子了。」

「所以重點在於我們要在克里波之前搶先偵破命案?」

「我說過了,這件事很複雜。克里波拒絕跟我們分享信息,儘管他們一點兒進展也沒有,他們還轉而尋求司法部的支持。警察署署長接到了司法部打來的一通電話,說他們想看看克里波如何偵辦這件案子,直到他們做出決定,如何分配未來的地區權責。」

哈利緩緩搖頭:「我開始明白了,所以你們狗急跳牆……」

「我不會這樣說。」

「狗急跳牆到要去把以前那個獵捕連環殺手的霍勒給挖出來,霍勒已經是局外人,不在警方的發薪名單中,但可以暗中幫忙調查。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跟別人提起這件事的原因。」

哈根嘆了口氣:「反正,很顯然這件事已經被貝爾曼發現,他還開始監視你。」

「他想看看你是不是服從司法部的要求,看看可不可以當場逮到我閱讀舊檔案或訊問舊證人。」

「或是採取更有效率的方式:讓你失去資格,把你從遊戲中除名。貝爾曼知道你只要犯下一個錯誤,就足以讓你停職,比如說你在執勤時喝一杯啤酒,或違反規定。」

「嗯,或是拒捕。他想得可更遠呢,那個王八蛋。」

「我會跟他說你不想接這件案子,這樣惡搞警察同袍毫無意義可言。」哈根看了看錶,「我還得忙,先放你出去吧。」

兩人走出拘留所,穿過停車場,在警署門口停下腳步。警署是一棟由鋼筋水泥建造而成的大型建築,坐落在公園後方,旁邊矗立着波特森監獄的灰色老圍牆。波特森監獄是奧斯陸地區監獄,通過地下通道與警察總署相連。警察總署所在的山坡下方是格蘭區,一路延伸到峽灣和港口。山下樓房的外表呈現出蒼白的冬季顏色,甚是骯髒,彷彿天空降下灰燼,落於其上。港邊的起重機佇立在天空下,宛如絞刑台。

「不是很美對不對?」

「對。」哈利說,吸了口氣。

「不過這座城市具有某種特質。」

哈利點了點頭:「的確。」

兩人站立了一會兒,雙手插在口袋中,為這座城市感到驚奇。

「有點兒冷。」哈利說。

「不會啊。」

「應該是不會,但我體內的溫度調節裝置還設定在香港的氣溫。」

「原來如此。」

「樓上有咖啡在等你對不對?」哈利朝六樓望去,「還是有工作在等你?梅莉·歐森的案子?」

哈根默然不答。

「嗯,」哈利說,「梅莉·歐森的案子也被貝爾曼和克里波搶走了。」

哈利穿過六樓紅區的走廊,受到眾人的點頭示意與驚奇注目。他在警署大樓也許是個傳奇人物,但從不是個受歡迎的人物。

他們經過一間辦公室的門,門上貼著一張A4白紙,上面寫着「我看得見死人」。

哈根清了清喉嚨:「我必須把你的辦公室讓給麥努斯·史卡勒,其他地方都快擠爆了。」

「沒關係。」哈利說。

他們去小廚房各自拿了一個紙杯,斟了聲名狼藉的過濾咖啡。

哈利走進哈根的辦公室,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那張椅子他坐過無數次。

「這個你還留着。」哈利說,用下巴比了比桌上的紀念品。那東西乍看之下像是個白色的驚嘆號,但其實是經過防腐填充的小指。哈利知道那根小指屬於「二戰」時的一名日軍大隊長,這名大隊長在日軍撤退時,在軍中弟兄面前割下小指,對於無法回去撿取弟兄屍體表達歉意。哈根過去在學校教中級管理領導學時,很喜歡拿這則故事來當例子。

「你也還是老樣子。」哈根朝哈利的手點了點頭,哈利拿紙杯的那隻手依然少了根中指。

哈利表示同意,喝口咖啡。咖啡依然是老味道,喝起來宛如液態柏油。

哈利皺眉蹙額:「我需要一個三人小組。」

哈根緩緩啜飲咖啡,放下紙杯:「不用更多人?」

「你老是問這個問題,你知道我不跟一大群警探工作的。」

「既然如此,我不會再抱怨,越少人參與,被克里波和司法部聽見風聲,發現我們在調查雙重命案的概率就越低。」

「是三重命案。」

「等一等,我們還不知道梅莉·歐森……」

「女子夜晚獨自出門,遭到挾持,以非傳統手法殺害。這是兇手第三次在奧斯陸犯案。相信我,這是三重命案。不管參與的調查人員有幾個,我都可以向你保證,我們會非常小心,不和克里波出現交集。」

「好,」哈根說,「這我知道。這就是為什麼如果你們的調查行動曝光,跟犯罪特警隊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哈利閉上雙眼。哈根繼續往下說。

「當然了,對於犯罪特警隊人員涉入這件案子,我們會表示遺憾,但我們也會清楚說明,這是特立獨行出了名的哈利·霍勒的個人行為,犯罪特警隊隊長毫不知情,而你會證實這個說法是正確的。」

哈利睜開雙眼,凝視哈根。

兩人目光相接。「有問題嗎?」

「有。」

「說吧。」

「消息是從哪裏走漏的?」

「你是說?」

「誰會把消息透露給貝爾曼知道?」

哈根聳了聳肩:「據我所知,貝爾曼對於犯罪特警隊的內部情報,應該沒有一套有系統的取得方式,他可能是從許多地方嗅出你重返崗位的跡象。」

「我知道麥努斯·史卡勒習慣到處亂說話。」

「別再問我問題了,哈利。」

「好。那我們要在哪裏開張?」

「對,對。」哈根連連點頭,彷彿這件事他們已經討論過了,「至於辦公室嘛……」

「是?」

「我說過了,這裏已經快擠爆了,所以我們得在外面找個地方,可是又不能太遠。」

「好,哪裏?」

哈根望向窗外,目光射向波特森監獄的灰色圍牆。

「你是開玩笑吧?」哈利說。

14招兵買馬

畢爾·侯勒姆走進位於奧斯陸布爾區的鑒識中心。陽光不再投射於屋舍上,讓整座城市陷入午後的陰鬱。停車場停滿了車,克里波入口對面的馬路上,停著一輛白色巴士,車頂裝有碟形天線,車身漆有挪威廣播公司的標誌。

辦公室只有一人,也就是侯勒姆的上司貝雅特·隆恩。貝雅特是個異常蒼白、身材嬌小、舉止文靜的女子。不認識貝雅特的人,會認為她難以領導一群鑒識員,因為這群人經驗老到、十分專業、性情古怪、頗為自我、無懼衝突。認識貝雅特的人,會明白只有她才能製得住這群鑒識員。貝雅特先後失去兩名警察親人,先失去父親,再失去她孩子的父親,但她仍屹立不倒,驕傲自重,因此這群鑒識員相當尊敬她。此外,她在鑒識團隊中是最優秀的人物,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無可挑剔、正直誠實的光輝。每當她垂下目光,臉頰泛紅,低聲下達命令,手下就會立即開始行動。因此侯勒姆一接到通知,就立刻來到鑒識中心。

貝雅特坐在椅子上,椅子拉得十分靠近電視屏幕。

「電視正在直播記者會,」貝雅特說,並未轉頭,「找地方坐。」

侯勒姆立刻認出屏幕上的人物,心頭浮現出一種奇特感覺。他正在觀看的畫面信號,是從地面傳送到數千千米高的人造衛星再傳送回來的,只為了讓他看見對街正在發生的事。

貝雅特調高電視音量。

「你的理解沒錯,」米凱·貝爾曼傾身向前,對着面前桌上的麥克風說,「目前我們還沒掌握到線索或嫌犯。我要重申一次:我們尚未排除自殺的可能。」

「可是你剛才說……」記者席上的一名女記者開口說。

米凱打斷女記者的話:「我說我們認為死因可疑。我想你應該對這個術語很熟悉吧,如果不熟悉的話,那你可能……」他並未把話說完,讓這句話餘音繚繞。他指了指攝影機後方的一名記者。

「我是《斯塔萬格晚報》記者,」一個操羅加蘭郡方言的聲音細緩地響起,「警方是否發現了這名死者和另外兩名死者之間的關聯?」

「沒有!如果你仔細聽,就會聽見我說,我們並不排除其中有所關聯。」

「我聽見了,」那聲音緩慢而沉着地用方言繼續說,「但我們對你的想法比較有興趣,對你並不排除的事比較沒興趣。」

侯勒姆看見米凱用惡毒的眼光瞪了那名記者一眼,嘴角因為不耐煩而緊繃。米凱身旁的一名便衣女警官伸手遮住麥克風,傾身向前,在米凱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督察長米凱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米凱·貝爾曼正在接受如何應付媒體的速成訓練,」侯勒姆說,「第一課,安撫記者,尤其是地方報社的記者。」

「他才新官上任,」貝雅特說,「不過他學得會的。」

「你這樣認為?」

「對啊,貝爾曼是個懂得學習的人。」

「我聽說謙遜很難學。」

「真正的謙遜很難學,這倒是真的,但是在恰當的時候屈服,是基本的現代溝通原則,這就是妮妮正在教他的。貝爾曼是個聰明人,應該懂得分辨。」

畫面中的貝爾曼咳了一聲,逼自己露出孩子氣的微笑,傾身對着麥克風:「如果我說話有點兒魯莽,我在這裏道歉。對我們大家來說,今天都是漫長的一天,希望各位能夠了解,我們只是急着回去繼續調查這起不幸事件而已,所以這場記者會必須到此結束。各位如果還有其他疑問,請把問題交給妮妮,我保證今天稍晚、在截稿期限之前一定會回答。這樣好嗎?」

「我說吧?」貝雅特發出勝利的笑聲。

「一個明星誕生了。」侯勒姆說。

屏幕上的畫面收縮成一個光點,貝雅特轉過頭來:「哈利打過電話來,他希望我把你外借給他。」

「我?」侯勒姆說,「要幹嗎?」

「你很清楚要幹嗎,我聽說哈利抵達機場的時候,是你跟甘納·哈根去接的他。」

「哎呀。」侯勒姆堆起笑容,露出上下兩排牙齒。

「我猜哈根是希望你能在『說服行動』中派上用場,他知道你是少數哈利喜歡共事的人。」

「連說服都說不上,哈利直接就拒絕了這份工作。」

「但現在他似乎改變心意了。」

「嗯哼?他怎麼會改變心意?」

「他沒說,他只說外借這件事應該經過我同意。」

「當然,你是鑒識中心主任。」

「哈利不會把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我很了解他,你也知道。」

侯勒姆點了點頭。他的確知道。他認識傑克·哈福森,貝雅特的伴侶,當時傑克是貝雅特即將出世的孩子的父親,在替哈利工作期間遇刺身亡。那是個寒冷的冬日,地點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基努拉卡區,傑克胸部中刀。事發之後不久,侯勒姆抵達現場,看見溫熱的鮮血滲入藍色冰雪。一名警察因公殉職。沒有人責怪哈利,只有哈利責怪自己。

侯勒姆抓了抓絡腮鬍:「所以你怎麼回答?」

貝雅特深吸一口氣,看着記者和攝影師匆匆走出克里波大樓:「我的回答就跟現在我要和你說的一樣。司法部已經公佈,克里波擁有這件案子的優先調查權,因此針對這件案子,我只能把鑒識員外借給貝爾曼。」

「但是呢?」

貝雅特手中拿着一支比克牌原子筆敲打桌面,甚是用力:「但是除了這次的雙重命案之外,還有其他案子需要調查。」

「是三重命案。」侯勒姆說,他看見貝雅特投來銳利的目光,又補上一句,「相信我。」

「我不知道霍勒警監到底在調查哪件案子,但絕對不是這幾件命案,他跟我完全同意這一點。」貝雅特說,「因此你被外借去調查一件案子或多件案子,而我並不知道究竟是哪些,時間是兩個星期。五個工作日之後,不管你調查的是什麼案子,都必須把第一份報告的複本交到我桌上來,明白嗎?」

卡雅·索尼斯的內心像太陽般放射著光芒,心頭浮現出一股難以抗拒的衝動,想在旋轉椅上轉幾圈。

「只要哈根同意,我就加入。」她說,盡量掩飾亢奮的心情,耳中卻聽見自己的聲音歡喜無比。

「哈根已經同意了,」男子高舉一隻手,撐在門框上,在卡雅的辦公室門口形成一條對角線,「所以這個小組只有你、我,還有侯勒姆,而且我們要辦的案子必須保密。明天就開始工作,早上七點來我辦公室集合。」

「呃……七點?」

「Sieben7。七。七點整。」

「了解,哪一間辦公室?」

男子露齒而笑,回答了這個問題。

卡雅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看着男子:「我們在監獄里有辦公室?」

門口那條對角線放鬆下來:「去那裏集合。一切都準備好了。有問題嗎?」

卡雅心中有好幾個疑問,但哈利已然離去。

如今夢境在白天也會出現,遠遠地我就能聽見樂團正在演奏《愛太傷人》(LoveHurts)。我看見有幾個男孩站在我們旁邊,但他們並未靠近。很好。至於我呢,我正看着她。看你做了什麼好事,我試着說。看看他現在這個樣子,你還要他嗎?我的天,我是多麼恨她,我多麼想把刀子從我嘴裏扯出來,插在她身上,在她身上捅出洞來,看着裏頭的東西流出來:鮮血、內臟、謊言、愚笨、自以為是的愚昧。總得有人讓她看看,她的內在多麼醜陋。

我看見電視播出記者會。真是一群無能的笨蛋!沒有線索!沒有嫌犯!案發後的黃金四十八小時就要過去了,沙漏里的沙就快流光了,快點兒,快點兒。你們到底要我怎樣?用鮮血在牆上寫字嗎?

是你們讓殺戮繼續進行的。

信寫好了。

快點兒。

15閃光燈

絲迪娜看着剛剛對她說話的男孩,男孩留着鬍子,一頭金髮,頭戴羊毛帽。他們在室內,但男孩頭上那頂帽子並不適合室內,那是一頂厚毛帽,可讓耳朵保持溫暖。男孩是不是愛玩滑雪板?可是當她再仔細一看,卻發現他不是男孩,而是男人,年過三十。無論他幾歲,他的褐色肌膚都已長出皺紋。

「怎樣?」絲迪娜高聲說,蓋過克拉柏餐廳音響系統所發出的隆隆樂聲。克拉柏餐廳才新開業,號稱是斯塔萬格市的年輕前衛音樂家、製片家和作家的新聚集地。斯塔萬格市是個商業導向、金錢至上的鑽油都市,但仍有為數不少的文藝人士,然而這些人尚未決定克拉柏餐廳是否值得他們喜愛。同樣的,絲迪娜也尚未決定這個男孩——男人——是否值得她喜愛。

「我只是認為你應該聽聽我的故事而已。」男子說,露出自信的微笑,看着絲迪娜。男子的藍色眼珠對絲迪娜來說顏色太淺。會不會是這裏的燈光造成的?還是閃光燈?那雙眼睛很酷嗎?時間會告訴她。男子轉動手中的啤酒杯,背靠在吧枱上,使得絲迪娜必須傾身向前,才能聽見他說話,但她不想落入這種詭計。男子身穿厚羽絨外套,頭戴荒謬的羊毛帽,臉上卻不見一顆汗珠。這種裝扮很酷嗎?

「很少人能騎單車穿越緬甸的三角洲地區,還完整地活着回來說故事。」男子說。

完整地活着回來。男子顯然很會說話。目前為止,絲迪娜對他的印象都很好。男子看起來很像某人,某個八十年代美國老電影或電視劇中的動作英雄。

「我答應自己,如果可以回到斯塔萬格市,一定要出門,買杯啤酒,認識眼前最有魅力的女人,跟她說我現在要說的話。」男子伸展雙臂,露出白色的牙齒和大大的微笑,「我想你就是在藍色寶塔旁的女人。」

「什麼?」

「魯德亞德·吉卜林的作品,小姐。你就是在藍色的毛淡棉8老寶塔旁,等待英國士兵的女人。你說呢?你願意跟我一起光腳走在仰光大金寺的大理石上,去勃固市吃眼鏡蛇,在仰光市睡到穆斯林的禮拜鐘聲響起,在曼德勒市的佛教徒周圍醒來嗎?」

男子吸了口氣。絲迪娜傾身向前:「所以我是這裏最有魅力的女人,你是這個意思嗎?」

男子環視四周:「不是,但你的胸部最大。你長得蠻好看,不過要在這裏所有女人之中成為最美的,對你來說競爭很激烈。我們可以走了嗎?」

絲迪娜哈哈大笑,搖了搖頭,不知道男子究竟是幽默還是瘋狂。

「我是跟幾個女朋友一起來的。你可以去騙騙其他女人。」

「艾里亞斯。」

「什麼?」

「你剛剛問過我叫什麼名字,說不定我們會再見面,所以我跟你說,我的名字叫艾里亞斯。艾里亞斯·史果克。你會忘記我姓什麼,但你會記住艾里亞斯這個名字。我們會再見面的,快得超乎你的想像。」

絲迪娜側過了頭:「哦,是嗎?」

男子喝光杯子裏的啤酒,放在吧枱上,對絲迪娜微微一笑,然後離去。

「那個人是誰啊?」

說話的是瑪希妲。

「不知道,」絲迪娜說,「他人不錯,只是有點兒怪,說的話像是東挪威人會說的。」

「有點兒怪?」

「他的眼睛有點兒怪,牙齒也是。這裏有閃光燈嗎?」

「閃光燈?」

絲迪娜大笑:「不是閃光燈,是那種牙膏色的日晒機燈光,會把人的臉照得好像殭屍一樣。」

瑪希妲搖了搖頭:「你需要喝一杯,走吧。」

絲迪娜跟了上去,又回頭朝門口望去。她似乎在窗玻璃上看見一張臉,但窗外並沒有人。

16速度王

晚上九點,哈利步行穿過奧斯陸市中心。他花了一整個早上將桌椅搬到新辦公室,下午前往國立醫院,但醫生正在幫他父親做檢查,於是他原路返回辦公室,複印報告,打幾通電話,訂了飛往卑爾根市的機票,去商店跑一趟,購買一張大小有如煙頭的SIM卡。

哈利邁開步伐。他喜歡從這座密集都市的東區走到西區,觀看路上的行人、衣着、種族、建築、商店、咖啡館和酒吧,看它們慢慢出現顯而易見的差異。他走進麥當勞,買了一個漢堡,在外套口袋裏塞了三根吸管,再繼續往前走。

他在有如貧民窟的巴基斯坦格蘭區走了半小時之後,發現自己來到整齊清潔,有點兒像是消過毒,很有白人風格的西區。卡雅·索尼斯的家位於李德沙根街,是一棟很大的老木屋。這種老木屋鮮少出售,一旦出現在市場上,就會吸引一大票奧斯陸居民前來。這些人並不是來購屋的,因為買不起,他們只是來參觀,做做白日夢,確認法格博區真的和傳說中一樣:這一區的有錢人不是太有錢,錢不是最近賺來的,每一戶人家都沒有游泳池或電動車庫門或其他通用現代發明。對法格博區的優良市民而言,他們只是過着日常生活。到了夏天,他們會來到大庭院的蘋果樹下,坐在庭院傢具上乘涼。庭院傢具十分老舊,尺寸大得很不實用,上頭沾有黑漬,就跟老木屋一樣。等到庭院傢具被搬進老木屋,白晝變短,含鉛玻璃窗內就會點起蠟燭。十月到三月,整條李德沙根街都瀰漫着聖誕季節的氛圍。

柵門發出尖銳刺耳的吱吱聲,哈利希望這使得屋主無須再養看門狗。碎石在他靴子底下咯咯作響。他在衣櫃里找到這雙靴子時,像個孩子般快樂地跟它重逢,但現在整雙靴子都濕透了。

他踏上門廊台階,按下沒有名牌的門鈴。

門前放着一雙漂亮的女鞋和一雙男鞋,哈利目測那雙男鞋應該是四十六號,這表示卡雅的丈夫是個大塊頭。卡雅當然有丈夫,哈利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認為她未婚,但他原本真是這樣想的,不是嗎?反正這事無關緊要。門打了開來。

「哈利?」卡雅身穿過大的無扣羊毛外套和褪色牛仔褲,腳踩一雙老舊毛拖鞋,哈利可以發誓那雙毛拖鞋老到都已浮現肝斑。卡雅脂粉未施,臉上只有驚訝的微笑,然而她卻似乎期待哈利的到來,期待哈利看見她這個模樣。當然了,哈利在香港,就已在卡雅眼中看見女人對有名男人的那種迷戀眼神,無論男人的名氣是好是壞。他並未仔細分析每一個引他來到這扇門前的念頭,但這下子正好省省力氣,因為地上擺着一雙四十六號或四十六號半的男鞋。

「哈根給我你的地址,」哈利說,「這裏離我家很近,走路就到了,所以我想直接來找你,不用打電話。」

卡雅嘻嘻一笑:「你根本沒手機。」

「不對,」哈利從口袋拿出一部紅色手機,「這是哈根給我的,可是我已經忘記個人標識號了。我有沒有打擾到你?」

「沒有沒有。」卡雅將門拉得更開,哈利踏進門內。

剛剛哈利在等卡雅來應門時,心跳加快了一點兒,有點兒可悲。若是在十五年前,這種事會令他困擾,但他已認命,接受這平庸的事實,女人的美貌總是可以對他產生些許影響。

「我正在泡咖啡,要不要來一杯?」

兩人走進客廳。牆上掛着許多照片,牆前書架放着無數書本,哈利懷疑這些書卡雅能否讀完。客廳散發着明顯的陽剛特質,裏頭有方形大傢具、地球儀、水煙筒、擺放黑膠唱片的書架、地圖,牆上掛着覆雪高山的照片。哈利分析卡雅的丈夫比她年長許多。電視開着,但切換到靜音模式。

「梅莉·歐森的新聞佔據了各個新聞頻道的主要時段,」卡雅說,拿起遙控器,關上電視,「兩名反對黨領袖站了出來,要求警方迅速給個交代,他們說政府一直在有計劃地解散警力。接下來這幾天,克里波一定不得安寧。」

「好啊,來一杯。」哈利說。卡雅快步走進廚房。

哈利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一本美國小說家約翰·芬提(JohnFante)的書面朝下打開擱在咖啡桌上,旁邊是一副女用眼鏡,再旁邊是維格蘭露天游泳池的照片。照片拍的不是犯罪現場,而是封鎖線外引頸圍觀的群眾。哈利發出滿意的呼嚕聲,不僅是因為卡雅把工作帶回家,也因為犯罪現場的警員仍繼續在拍攝群眾的照片。堅決表示一定要拍攝圍觀群眾照片的人,正是哈利。這是他去上FBI連環殺手課程學到的,殺人犯會回到犯罪現場這件事,完全不是虛構。聖安東尼奧市的金氏兄弟和凱馬特百貨公司殺人犯,都是因為無法剋制自己,返回犯罪現場欣賞自己的作品,看自己引起多少騷動,感覺自己所向無敵,才被警方逮到。鑒識中心的攝影師稱之為「霍勒第六誡」。是的,除了第六誡之外,另外還有九誡。哈利翻看着照片。

「你喝咖啡不加牛奶,對不對?」卡雅在廚房裏高聲問道。

「對。」

「是嗎?可是那時候在希思羅機場……」

「我說對,意思就是你說得沒錯,我喝咖啡不加牛奶。」

「啊哈,你習慣了粵語的語法。」

「什麼?」

「你不再用雙重否定的語法。粵語比較合乎邏輯,你喜歡邏輯。」

「粵語是這樣的嗎?」

「我也不知道,」卡雅在廚房裏大笑,「我只是想說一些讓自己顯得很聰明的話而已。」

哈利看得出攝影師在拍攝時十分謹慎,鏡頭從臀部高度拍攝,沒用閃光燈。圍觀民眾的注意力都放在跳水台上,眼神獃滯,嘴巴半開,彷彿等得百無聊賴。他們等著要看一眼可怕的景象,等著要拍幾張照片回去放進相簿,可以用來把鄰居嚇得半死。一名男子高舉手機,顯然是在拍照。哈利拿起放置在一沓報告上的放大鏡,仔細查看圍觀者的臉孔,一個一個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腦袋一片空白。這是最好的搜索方式,如此才不會錯過潛在線索。

「你看到什麼了嗎?」卡雅站到哈利坐的沙發後方,彎下腰,湊過來看。哈利聞到薰衣草肥皂的香味,跟卡雅在飛機上靠在他肩膀上睡着時散發的香味一樣。

「嗯,你認為這些照片有什麼值得查看的嗎?」哈利問道,接過咖啡杯。

「我認為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把這些照片帶回家?」

「因為警方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工作都浪費在搜查錯誤的地方。」

卡雅引用了哈利的第三誡。

「你必須享受那百分之九十五,不然你會發瘋。」

這是第四誡。

「那報告呢?」哈利問道。

「我們手上只有博格妮和夏綠蒂的命案報告,裏頭什麼線索都沒有。沒有刑事鑒識的線索,也沒有不尋常活動的描述。沒有線報指出她們有惡毒的仇敵、嫉妒的情人、貪心的繼承人、危險的跟蹤者、不耐煩的毒販或其他可能嫌犯。簡而言之……」

「沒有線索,沒有明顯動機,沒有兇器。我想開始訊問梅莉命案的相關人員,但你也知道,我們並不是正式在調查這件案子。」

卡雅微微一笑:「當然不是。對了,我跟《世界之路報》的政治線記者聊過,他說跑挪威議會的記者沒人知道梅莉罹患憂鬱症,有個人危機或自殺傾向,也不知道她在公、私領域有什麼敵人。」

「嗯。」

哈利掃視成排圍觀者的臉。一名女子睡眼惺忪,懷裏抱着孩子。

「這些人到底想要什麼?」這些人後方有一名男子離去的背影,男子身穿羽絨外套,頭戴羊毛帽,「他們是不是想被震驚、撼動、娛樂、凈化……」

「難以置信。」

「嗯。所以你在讀約翰·芬提的書。你是不是喜歡老東西?」哈利朝客廳和整棟房子點了點頭。他表面上指的是這間客廳和這棟房子,但心裏認為卡雅應該會提起丈夫的事,倘若一如他所猜測,卡雅的丈夫比她年長許多。

卡雅用熱切的目光看着哈利:「你看芬提的書嗎?」

「我年輕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很迷戀查爾斯·布可夫斯基(CharlesBukowski),那時我買過一本芬提的書來看,書名我忘了,我之所以買是因為查爾斯·布可夫斯基是芬提的大粉絲。」哈利刻意看了看錶,「哎呀,我該回家了。」

卡雅訝異地看着哈利,又看了看那杯一口都沒喝的咖啡。

「我有時差,」哈利微微一笑,站了起來,「明天開會再談吧。」

「好。」

哈利拍了拍褲子口袋:「對了,我的煙抽完了,你幫我帶出海關的那條免稅駱駝牌香煙……」

「等一下。」卡雅露出微笑。

她拿着那條香煙走回來時,哈利已站在玄關,穿好夾克和鞋子。

「謝謝。」哈利說,拿出一包煙,打開。

哈利踏上門外台階,卡雅倚在門框上。

「也許我不該說,但我覺得這是某種測驗。」

「測驗?」哈利說,點燃香煙。

「我不會問這是什麼測驗,但是我通過了嗎?」

哈利咯咯一笑:「我只是為了這個來的。」他走下台階,揮了揮手中那條香煙:「七點整見啰。」

哈利回到家,按下電燈開關,確認電力已被切斷。他脫下外套,走進客廳,播放英國深紫色樂團(DeepPurple)的專輯。深紫色樂團被哈利歸類為「忍不住搞笑但仍然很棒」的樂團,而且是這個類別的第一名。喇叭傳出《速度王》(SpeedKing)這首歌,鼓手伊恩·佩斯(IanPaice)的鼓聲響了起來。哈利在沙發上坐下,將手指按在額頭上。他體內的狗兒正在拉扯狗鏈,發出嗥叫、吠叫、咆哮,用牙齒撕扯他的內臟。他只要一鬆開狗鏈,就沒有回頭的餘地。這次絕不能鬆開狗鏈。過去他有充分理由停止喝酒,例如蘿凱、歐雷克、工作,甚至是他父親。現在他一個理由都沒有。這件事絕不能發生。絕不能讓酒精贏得勝利。因此他必須尋求另一種麻醉劑。麻醉劑他控制得了。謝謝你,卡雅。他感到羞愧嗎?他當然感到羞愧,但自尊對他而言是難以負擔的奢侈品。

他撕開煙盒的塑料包裝,拿出最底下的一包煙。很難看出這包煙的包裝曾打開過。卡雅這類型的女子,通過海關絕不會被檢查。他打開煙,拉出裏頭的錫箔紙,打開來,看着裏頭的褐色小球,吸入甜絲絲的氣味。

哈利見過所有抽鴉片的方式,也見過鴉片館里各類儀式性的複雜吸食步驟。中國人抽鴉片就跟喝茶一樣講究,使用的煙管類型不一而足,從簡單到複雜一應俱全。先點燃鴉片球,將煙管放在鴉片球上,再大口吸入,鴉片球里的「好東西」就這麼隨着鴉片煙被吸入體內。無論用的是什麼方式,原則一律相同,就是要讓這些物質進入血管,包括嗎啡、蒂巴因、可待因,以及一長串其他的化學成分。哈利的吸食方式直截了當,他將湯匙粘在桌緣,拿一小顆不大於火柴頭的鴉片球放在湯匙上,用打火機加熱。鴉片球開始燃燒之後,他就拿一個普通的玻璃杯罩在上方,收集鴉片煙,接着將有活動關節的吸管插進杯子,開始吸食。哈利注意到他的手指並未出現顫抖跡象。他在香港經常檢查自己的上癮程度。從這個角度來看,他是最自律的吸毒者。他不管喝得再醉,都可以預先判定酒精攝取量,然後停止。他在香港曾戒斷鴉片一兩個星期,只吃止痛劑,雖然止痛劑無法避免戒斷癥狀的發生,但也許能產生心理作用,因為他知道止痛劑含有微量嗎啡。他並未上癮。以廣義的麻醉品來說,他有癮,但以鴉片來說,他沒上癮,這當然要以比例來衡量,因為當他把湯匙粘好時,就感覺到體內的狗兒安靜下來。狗兒知道,很快就有食物吃了。

它們將保持安靜,等待下一輪發作。

打火機漸熱漸燙,燒灼著哈利的手指。桌上擺着麥當勞的吸管。

一分鐘后,他拿起第一根吸管。

鴉片煙立即發揮效果。痛苦不見了,連那些他沒發現自己有的痛苦也消失了。想像和影像出現了。今晚他可以好好睡一覺。

畢爾·侯勒姆睡不着。

他試過閱讀美國作家科林·埃斯科特(ColinEscott)寫的《漢克·威廉姆斯傳記》(HankWilliams:TheBiography),這本書敘述美國鄉村傳奇歌手漢克·威廉姆斯短暫的一生和隕落。他還聽了美國民謠搖滾歌手露辛達·威廉姆斯的奧斯汀市演唱會CD,並在心中數算得州長角牛,但都未能奏效。

這的確是個困境,是個無解的難題。刑事鑒識員侯勒姆痛恨這種難題。

他在稍嫌太短的沙發床上蜷曲著身體。這張沙發床是他從老家史蓋亞村搬來的,此外他還搬來了他收藏的貓王、性手槍樂團、傑森與飆車客(Jason&theScorchers)樂團的黑膠唱片,以及納什維爾市出品的三套手工西裝、一本美國聖經、侯勒姆家族祖傳三代的餐廳傢具。但他難以集中注意力。

他之所以遇上這個困境,是因為他在檢視那條弔死或絞斷梅莉的繩子時,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這個發現並不是可為案情帶來進展的線索,但是對他來說卻依然構成困境。那就是,他該把這個發現告訴克里波還是哈利?他在替克里波進行鑒識工作時,發現繩子上有細小貝殼,當時他還跟奧斯陸大學生物研究所的淡水生物學家針對此事加以討論,但他還來不及寫成報告,就被貝雅特轉派給哈利的調查小組。現在這些數據放在計算機旁邊,等着他明天寫成報告,而明天他卻得去找哈利報到。

好吧,理論上這也許並不足以構成困境,因為這個發現應該屬於克里波,把這個發現交給別人會被視為玩忽職守。再說,他虧欠過哈利什麼嗎?除了紛擾,哈利什麼都沒給過他。哈利在工作上古怪多變,從不考慮別人,喝了酒又絕對危險。但是當哈利清醒時,你可以信賴他一定會出現,事情絕不會搞得一塌糊塗,而且他絕對不會說「這是你欠我的」之類的話。哈利是個令人惱恨的敵人,卻也是個好朋友、好人、非常好的人。事實上,哈利有點兒像漢克·威廉姆斯。

侯勒姆呻吟一聲,翻了個身,面對牆壁。

絲迪娜在睡夢中驚醒。

她在黑暗中聽見振動的聲音,翻了個身。來自床邊地上的微弱燈光映射在天花板上。現在幾點?是不是凌晨三點?她伸手到床下,撿起手機。

「喂?」她的聲音帶有濃重睡意。

「穿過三角洲之後,我對蛇和蚊子感到厭煩,就騎着摩托車,沿着緬甸海岸往北一直騎到若開邦。」

她立刻認出對方的聲音。

「我到了塞昌島,」他說,「那裏有個活躍的泥火山,聽說它很快就會爆發。我在那裏住到第三個晚上,泥火山就噴發了,我以為它只會噴出泥巴,但你知道嗎?它也會噴出傳統的岩漿。濃稠的岩漿緩緩流動,穿過小鎮,我們可以輕鬆地從它旁邊走過。」

「現在是半夜。」絲迪娜打個哈欠。

「可是岩漿不會停止流動。這種非常濃稠的岩漿被稱為冷岩漿,它會吞沒路上的一切,讓樹木和綠葉燃燒個四秒,像聖誕樹一樣發亮,然後化為灰燼,消失無蹤。有些緬甸人匆匆忙忙地把家當搬上車子,打算開車逃跑,可是卻花了太多時間打包。岩漿流動得雖然慢,但也沒有那麼慢!他們把電視機搬出來的時候,岩漿已經流到牆邊。他們只好跳上車子,可是高熱讓輪胎爆胎,接着汽油也著了火,他們爬出車子,每個人都像是人體火把一樣。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聽着,艾里亞斯……」

「我就說你會記得。」

「我得睡覺,明天還要上課。」

「我就像泥火山爆發一樣,絲迪娜。我是冷岩漿,我緩緩流動,可是無可阻擋。我要去你家。」

絲迪娜回想自己是否把名字告訴過他。她下意識地望向窗戶。窗戶開着,外頭有風微微吹過,平靜安詳。

艾里亞斯壓低聲音,輕聲說:「我看見一隻狗被纏在有刺的鐵絲網裏,試圖掙脫,它正好就在岩漿的流動路線上。這時岩漿轉而向左流動,看起來只會經過它旁邊,我心想仁慈的上帝還是存在的。但岩漿掃過它旁邊的時候,它有一半立刻消失,就這麼蒸發了,接着其他部分也燒成灰燼,一切都燒成灰燼。」

「呃,我要掛電話了。」

「往外看,快看,我已經快到你家了。」

「別鬧了!」

「放輕鬆,我是逗你的。」艾里亞斯轟然大笑,刺痛絲迪娜的耳膜。

絲迪娜打個冷戰。艾里亞斯一定是喝醉了,不然就是瘋了,再不然就是兩者兼具。

「好好睡吧,絲迪娜,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的。」

艾里亞斯掛斷電話。絲迪娜瞪着手機,關閉手機電源,扔在床邊,咒罵了一聲。她知道今晚已無法安眠。

17纖維

早上六點五十八分,哈利、卡雅和侯勒姆穿過地下通道。這是一條三百米長的隱秘通道,連接警察總署和奧斯陸地區監獄,這條通道有時被用來押送犯人前往警察總署接受訊問,冬天會被用來舉行訓練課,在過去的黑暗年代還會被用來非法毆打特別棘手的犯人。

天花板滲水,水滴滴落水泥地面,發出溫柔的親吻聲響,在燈光幽暗的通道里回蕩。

「這裏。」哈利說。他們來到地下通道的盡頭。

「這裏?」侯勒姆說。

他們低頭穿過通往牢房的樓梯下方。哈利將鑰匙插進門鎖,打開一道鐵門。帶有霉味的溫熱空氣撲鼻而來。

哈利打開電燈,日光燈的藍色冰冷燈光照亮方形水泥空間,只見地上鋪着灰藍色油地毯,牆上什麼都沒有。

這個房間沒有窗戶,沒有電暖器,什麼介面設備都沒有,完全稱不上是一個可供三人工作的辦公空間。

房內只有三組桌椅,桌上各有一台電腦,地上有一台沾有褐色污漬的咖啡機和一台飲水機。

「為整個監獄提供熱源的鍋爐就在隔壁房間,」哈利說,「所以這裏才會這麼熱。」

「基本上這裏非常不舒適。」卡雅說,在一張桌子前坐了下來。

「對,有點兒像地獄。」侯勒姆說,脫下麂皮夾克,解開襯衫紐扣,「這裏收得到手機信號嗎?」

「還應付得過去,」哈利說,「也連得上網絡。所有我們需要的都有了。」

「除了咖啡杯以外。」侯勒姆說。

哈利搖了搖頭,從外套口袋拿出三個白色杯子,分別放在三張桌子上。接着他從外套內袋拿出一包咖啡,走到咖啡機前。

「這個杯子是從員工餐廳拿來的,」侯勒姆說,將哈利放在他面前的杯子拿起來端詳,「漢克·威廉姆斯?」

「那是用簽字筆寫的,小心不要擦掉。」哈利說,用牙齒撕開那包咖啡。

「約翰·芬提?」卡雅讀出寫在她杯子上的字,「你有什麼發現?」

「目前暫時沒有。」哈利說。

「為什麼沒有?」

「因為我們要找的是目前的主嫌犯。」

卡雅和侯勒姆不發一語。咖啡機吐出液體。

「咖啡煮好之後,我要在桌子上看見三個名字。」哈利說。

他們喝到第二杯咖啡,開始討論第六種可能性,這時哈利打斷討論。

「好,以上是暖身,只是讓腦部的灰白質動起來。」

剛才卡雅提出兇手的驅動力是性,而且是前科犯,有過類似前科記錄,他知道警方握有他的DNA,所以離開犯罪現場前自慰時會將精液射在袋子或容器里,不讓精液灑在地上。因此,卡雅說,他們應該開始檢視犯罪記錄,詢問性犯罪小組的同人。

「難道你不認為我們已經有眉目了嗎?」她說。

「我什麼都不認為,」哈利答道,「我正在讓頭腦保持清晰,接受各種可能性。」

「但你一定有些想法吧?」

「對,我有。我認為這三起命案是由同一個人或同一伙人乾的,只要找到其中的關聯,就能引導我們找到動機,如果我們非常非常幸運,這個動機說不定就可以引導我們找到一個或多個犯人。」

「『非常非常幸運』,你的口氣好像概率很低似的。」

「這個嘛,」哈利靠上椅背,雙手抱在腦後,「討論連環殺手特質的專門書籍疊起來,可以有好幾米高。電影里的警察會去找心理學家,心理學家讀了幾份報告之後,就會給出一份側寫,而且這份側寫總是符合犯人的特徵。大家都認為《亨利:連環殺手的肖像》這部電影所描述的是連環殺手的一般特質,但是很遺憾,連環殺手的特質各不相同,他們只有一點跟其他罪犯不一樣。」

「這一點是?」

「他們不會被抓到。」

侯勒姆哈哈大笑,隨即發現笑的不是時候,於是閉上嘴巴。

「這不是真的吧?」卡雅說,「那……」

「你想到的是出現模式、最後被警方逮到的案子。可是別忘了,很多懸案到目前為止都是獨一無二的,而且找不到任何關聯,這類案件數以千計。」

卡雅看了侯勒姆一眼,侯勒姆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你相信關聯性?」她說。

「對,」哈利說,「我們必須在不詢問別人的情況下找出關聯性,否則我們的行動就會曝光。」

「所以呢?」

「過去我們在密勤局預測潛在風險時,其他什麼事都不做,只是找尋可能的關聯性,也不跟任何人說話。在還沒有人聽過雅虎或谷歌之前,我們已經配備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建立的搜尋引擎,利用這個搜尋引擎,我們什麼地方都能偷溜進去,只要是聯上互聯網的一切信息,我們都能查看。這就是我們必須在這裏做的事。」哈利看了看錶,「這也是為什麼一個半小時之後,我要搭上飛往卑爾根的班機,再過三小時,我會跟一名失業同事談話,希望她能提供幫助。所以我們先在這裏做個總結,好嗎?卡雅和我都說了很多,侯勒姆,你有什麼看法?」

侯勒姆坐在椅子上抽動了一下,像是剛從睡夢中驚醒似的。

「我?呃……我恐怕沒什麼看法。」

哈利緩緩揉搓下巴:「你掌握到了線索。」

「沒有。偵辦這件案子的鑒識員或警探,目前為止掌握到的只有一堆蒼蠅屎而已,無論是梅莉·歐森案或另外兩件命案都一樣。」

「你已經調查了兩個月,」哈利說,「少來了。」

「我可以跟你做個簡要報告,」侯勒姆說,「這兩個月以來,我們做過分析,拍過X光照片,痴痴地瞪着照片、血液樣本、髮絲、指甲等物品。我們討論過二十四種可能性,猜測犯人為什麼要在前兩名被害人口中刺穿二十四個洞,而且所有傷口都朝同一個中心點聚集。但我們沒有得出任何結論。梅莉·歐森的口中也有傷口,卻是刀子造成的,手法隨便而殘暴。簡而言之:毫無線索。」

「那博格妮陳屍的地下室所發現的小石頭呢?」

「分析過了,含有鐵和鎂,還有一點兒鋁和矽,我們稱之為玄武岩,黑色多孔。你們有別的想法嗎?」

「博格妮和夏綠蒂的臼齒里都發現了鐵和鈳鉭金屬,這代表什麼?」

「這代表她們是被同一種該死的工具殺死的,但知道這一點,並沒有讓我們更清楚這種工具是什麼。」

一陣靜默。

哈利咳了一聲:「好吧,畢爾,說出來吧。」

「說什麼?」

「我們來到這裏以後,你就一直在想一件事,把它說出來。」

鑒識員抓了抓絡腮鬍,一雙眼珠直瞪着哈利,咳了一聲,又咳一聲。他瞥了卡雅一眼,彷彿乞求幫助,張開嘴巴然後又閉上。

「好吧,」哈利說,「我們繼續……」

「那條繩子。」

哈利和卡雅望向侯勒姆。

「我在上面發現貝殼。」

「哦,是嗎?」哈利說。

「可是沒發現鹽。」

他們依然望着他。

「貝殼出現在淡水裏,」侯勒姆繼續往下說,「很不尋常。」

「所以呢?」

「所以我跑去問淡水生物學家,發現這種軟體動物名叫日德蘭貽貝,是池貽貝中最小的品種,挪威只有兩個湖有這種貽貝。」

「這兩個湖是?」

「厄耶倫湖和利瑟倫湖。」

「這兩個湖都位於奧斯佛郡,相隔不遠,面積都很大。」

「而且都在人口稠密的地區。」哈利說。

「抱歉。」侯勒姆說。

「嗯。繩子上有任何標誌可以告訴我們是在哪裏買的嗎?」

「沒有,這就是重點所在,」侯勒姆說,「繩子上沒有任何標誌,而且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繩子。它的纖維是百分之百有機纖維,裏頭沒有摻入尼龍或其他合成材質。」

「大麻。」哈利說。

「什麼?」侯勒姆說。

「大麻。繩子和哈希什是用同一種原料做成的。如果你想吸一管大麻煙,只要走到港口,點燃丹麥渡輪的系船索就行了。」

「它不是大麻,」侯勒姆說,話聲混雜在卡雅的笑聲中,「它的纖維是由榆樹和椴樹纖維構成的,大部分是榆樹。」

「這種繩子是家庭制的挪威繩索,」卡雅說,「很久以前農場上的人會自己製作繩子。」

「農場?」哈利問道。

卡雅點了點頭:「依照慣例,每個村莊至少都會有一個制繩匠。制繩的方式是把木頭泡在水裏一個月,撕下外層的樹皮,只使用內層的韌皮纖維,絞纏在一起,製成繩索。」

哈利和侯勒姆轉過頭去,直視卡雅的臉龐。

「怎麼了?」卡雅語帶猶疑。

「呃,」哈利說,「這是一般人會有的常識嗎?」

「哦,原來如此,」卡雅說,「我爺爺是制繩匠。」

「啊哈,製作繩索需要用到榆樹和椴樹嗎?」

「原則上,使用任何樹木的韌皮纖維都可以。」

「那材質呢?」

卡雅聳了聳肩:「我不是專家,但我認為用不同樹木來製造同一條繩索並不常見。我記得我大哥艾文說,爺爺以前只用椴樹制繩,因為椴樹纖維不太會吸收水分,這樣他就不必在繩子上塗瀝青。」

「嗯。你認為呢,畢爾?」

「材質不常見的話,當然比較容易追蹤來源。」

哈利站了起來,來回踱步,橡膠鞋底每次離開油地毯,都發出沉重的嘆息聲。「那我們就可以假設這種繩索的生產數量不多,只在當地販賣。你認為這個假設合理嗎,卡雅?」

「我想應該合理。」

「我們也可以假設,這種繩索的製造中心跟它的使用地點相當接近。這些家庭制繩索不太可能被拿到太遠的地方。」

「聽起來還是合理,可是……」

「我們就用這個作為調查起點,你們開始調查厄耶倫湖和利瑟倫湖附近哪裏有制繩匠。」

「可是現在已經沒有人在做這種繩子了。」卡雅抗議說。

「儘力找就好,」哈利說,看了看錶,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朝門口走去,「查出這條繩子是在哪裏製造的。我想貝爾曼應該還不知道日德蘭貽貝的事吧,是不是,畢爾?」

侯勒姆擠出微笑,作為回答。

「我可以對性驅動殺人犯的理論做進一步調查嗎?」卡雅問道,「我認識性犯罪小組的人,可以去問問看。」

「不行,」哈利說,「我們接到的命令是不能把我們正在進行調查的事泄露出去,尤其不能讓警署的同事知道。警署和克里波之間似乎有走漏消息的跡象,所以我們唯一能說話的人只有甘納·哈根。」

卡雅張口欲言,侯勒姆瞥了她一眼,她又把嘴合上。

「但你們可以做的,」哈利說,「是去找火山專家,把小石頭的化驗結果寄過去。」

侯勒姆的金色眉毛高高揚起。

「多孔、黑色石頭、玄武岩,」哈利說,「我想可能是火山岩。我四點會從卑爾根回來。」

「替我跟卑——卑爾根警署說哈啰。」侯勒姆模仿綿羊的咩咩聲,舉起咖啡杯。

「我不會去警署。」哈利說。

「哦?那你要去哪裏?」

「頌維根醫院。」

「頌……」

門在哈利身後砰的一聲關上。卡雅朝侯勒姆看去,只見他瞪着關上的門,露出驚愕的表情。

「他去那裏幹嗎?」卡雅問道,「去找病理醫生嗎?」

侯勒姆搖了搖頭:「頌維根醫院是一家精神病院。」

「真的?那他是去找專門研究連環殺手的精神科醫生啰?」

「我就知道應該拒絕這項任務的,」侯勒姆低聲說,依然瞪着門板:「他瘋了。」

「誰瘋了?」

「我們的工作地點是監獄,」侯勒姆說,「我們在乾的事如果被上級長官發現,飯碗就會不保,而且卑爾根的那個同事……」

「怎麼樣?」

「她瘋得很厲害。」

「你是說她……」

「她的腦袋壞掉了。」

18患者

高大警察每踏出一步,夏絲迪·羅斯摩就得跨出兩步,儘管如此,她走在頌維根醫院的走廊上,也只能勉強跟上高大警察。大雨拍打着高聳細長的玻璃窗,窗戶面對峽灣,峽灣的樹木青蔥翠綠,讓人以為春天比冬天還早來臨。

前天夏絲迪一聽聲音,就認出了高大警察,彷彿她一直在等他打電話來,提出這項請求:跟那位患者說話。那位患者之所以只被稱呼為「患者」,是為了給她最大程度的匿名空間,因為她擔任警探時追查過一名殺人犯,使得她承受過大壓力。如今她又回到了原點:精神科病房。之前她恢復得非常快,也已出院回家,但儘管雪人案早已偵結,媒體仍歇斯底里地追蹤報道,完全不肯放過她。幾個月前的一天晚上,這位患者打電話給夏絲迪,問可不可以回醫院。

「所以她身體狀況良好嗎?」高大警察問道,「在服藥嗎?」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良好,」夏絲迪說,「第二個問題的答案必須保密。」事實上這位患者的狀況十分良好,無須服藥,也不用繼續住院,但夏絲迪仍不確定是否該讓高大警察探望這位患者,因為他同樣偵辦過雪人案,可能會勾起患者過往的記憶。夏絲迪擔任精神科醫師以來,越來越相信壓抑、封鎖、遺忘,但這些在精神科已經是不流行的觀點。另一方面,夏絲迪又覺得讓這位患者見見過去一起偵辦雪人案的同事,也許是個不錯的試驗,看看這位患者是否已經夠強健了。

「你有半小時,」夏絲迪說,打開休息室的門,「別忘了頭腦是很脆弱的。」哈利已不記得上次見到卡翠娜·布萊特是什麼時候了,他只記得這位留着一頭深色頭髮、肌膚透亮、目光炯炯的美麗年輕女子,後來完全變了個人,令他聯想到乾枯的花朵:毫無生氣、虛弱不堪、面無血色。彷彿用力一捏就會粉碎。

因此當哈利見到卡翠娜現在的模樣時,不由得鬆了口氣。她看起來老了一些,或許她只是累了。但是當她露出微笑,站起身來時,過去的炯炯目光又回到了她的眼神之中。

「哈利·H,」卡翠娜說,抱了抱哈利,「你好嗎?」

「還過得去,」哈利說,「你呢?」

「糟透了,」她說,「不過現在好多了。」

她哈哈大笑,哈利便知道過去的她回來了,或是絕大部分的她回來了。

「你的下巴是怎麼搞的?會痛嗎?」

「只有說話和吃東西的時候會痛,」哈利說,「還有醒著的時候會痛。」

「聽起來很熟悉。你長得比我記憶中丑,但還是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是。」

「你的意思是說,你也很高興見到我,但是並不覺得我有變醜吧?」

哈利微微一笑:「當然。」他環視四周,看見病房內的其他患者都坐着,不是看着窗外,就是看着大腿或牆壁,似乎沒有人對他或卡翠娜感興趣。

哈利對卡翠娜述說他們最後一次碰面之後發生的事,包括蘿凱和歐雷克搬到了國外不知名的地方,香港,父親生病,現在他承辦的案子。他說她絕對不能把這些事告訴別人,她又笑了。

「那你呢?」哈利問道。

「院方其實希望我出院,他們認為我已經恢復健康,在這裏只是佔位子而已。可是我喜歡這裏。這裏的客房服務雖然爛透了,但是很安全。我有電視可以看,而且來去自如。說不定再過一兩個月,我就會搬回家,誰知道呢?」「有誰知道你在這裏?」

「沒有人知道。我的瘋狂是間歇性的。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你希望我來找你有什麼事?」

卡翠娜用力凝視哈利好一會兒,才回答說:「我想你熱烈地干我,也希望你能讓我派上用場。」

「這就是我來找你的目的。」

「你想干我?」

「我想讓你派上用場。」

「可惡。呃,好吧,是什麼事?」

「你這裏有計算機可以上網嗎?」

「休閑廳有一台公用計算機,可是沒聯上網,院方不敢冒這個風險,那台計算機只是用來玩接龍而已。我房間里有一台自己的計算機。」

「你用那台公用計算機就好,」哈利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無線網卡,丟過桌子,「店員說這叫行動辦公室,只要把它插進……」

「USB槽,」卡翠娜說,接過無線網卡,放進口袋,「上網費誰付?」

「我付,也就是哈根付。」

「耶,那我今天晚上可以好好上網了,最近有什麼新的好看的色情網站嗎?」

「應該有吧,」哈利將一個檔案推過桌面,「報告在這裏。三起命案,三個被害人。我希望你發揮你在雪人案展現過的能力,找出我們沒發現的關聯性。你知道這件案子嗎?」

「知道,」卡翠娜說,看都沒看檔案,「被害人是女人,這就是關聯。」

「你會看報紙……」

「很少。為什麼你認為她們不是被隨機挑上的被害人?」

「我什麼都不認為,我還在尋找。」

「但你不知道你在尋找什麼?」

「沒錯。」

「你確定殺害梅莉·歐森的兇手跟另外兩起命案的兇手是同一個人?據我所知,殺人手法完全不同。」

哈利微微一笑,心中覺得好笑,只因卡翠娜其實仔細閱讀了報紙上報道的所有細節,卻還企圖隱藏:「不對,卡翠娜,我並不確定,但我聽得出你跟我做出了同樣的結論。」

「當然,我們是靈魂伴侶,記得嗎?」

她哈哈大笑,這一瞬間,她又恢復為卡翠娜,而不是在一切崩塌之前,哈利所認識的那個有如骷髏般、優秀而古怪的警探。哈利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喉頭居然一陣哽咽。這時差真是他媽的見鬼了。

「你認為你能幫忙嗎?」

「幫你找出克里波花了兩個月都找不出來的線索?只用精神病院休閑廳的老舊計算機?我連你為什麼會來找我幫忙都不知道,警署里比我更精通計算機的大有人在。」

「我知道,但我有一些他們沒有的東西,而且也不能給他們。」

「通往地底的密碼。」

卡翠娜用不解的目光看着哈利,哈利查看附近是否有人聽得見他們說話。

「我替POT密勤局工作、偵辦知更鳥案的時候,進入了他們用來追蹤恐怖分子的搜尋引擎。他們利用網絡上的秘密後門,比如美國軍方的網絡MILNET,它是美國政府在八十年代前通過阿帕網釋出網絡作為商業用途之前建立的。你也知道,後來阿帕網變成了互聯網,但後門依然存在。這些搜尋引擎利用木馬程序來更新密碼和程序代碼,在登入點進行升級。利用這些搜尋引擎可以看到很多數據,像是機票訂位、飯店訂房、公路收費、網上銀行。」

「我聽過這些搜尋引擎的傳言,但我以為它們並不存在。」卡翠娜說。「它們確實存在。它們是在一九八四年設立的,奧威爾式9噩夢成真了。更棒的是,我的密碼還可以用,我檢查過了。」

「那你還需要我幹嗎?你可以自己來,不是嗎?」

「只有密勤局人員才能使用這個系統,而且必須是在緊急狀況下。使用這個系統就跟使用谷歌搜索一樣,每一次的搜索都可以追蹤到使用者。如果我或任何警署同人被發現使用這個搜尋引擎,就可能會有牢獄之災。但如果搜索是來自精神病院的公用計算機……」

卡翠娜大笑,這次發出的是另一種笑聲,邪惡巫婆的笑聲。「我明白了,你看上的並不是優秀的警探卡翠娜·布萊特,而是……」她舉起雙手,「患者卡翠娜·布萊特,因為她心智不健全,所以不能被起訴。」

「沒錯,」哈利露出微笑,「而且你是我信任的少數幾個口風很緊的人。就算你不是天才,也絕對比一般警探來得聰明。」

「少來。」

「沒有人會發現我們在進行的事,但我向你保證,我們就跟電影《福祿雙霸天》裏的兄弟一樣。」

「執行上帝指派的任務?」卡翠娜引用電影中的台詞。

「我把密碼寫在無線網卡里的SIM卡背面。」

「你怎麼會認為我知道如何使用那些搜尋引擎?」

「就好像使用谷歌的搜尋引擎一樣,就連我在密勤局工作時都搞得懂,」哈利歪嘴笑了笑,「畢竟那些引擎是建立給警察用的。」

卡翠娜深深嘆了口氣。

「謝謝你。」哈利說。

「我什麼都沒說啊。」

「你認為什麼時候有線索可以給我?」

「去你媽的!」卡翠娜用手砰的一聲拍打桌子。哈利注意到有個護士朝他們望來。哈利直視卡翠娜的兇狠目光,等待着。

「我不知道,」她低聲說,「這樣說好了,我不認為我應該在光天化日之下,坐在休閑廳里使用非法的搜尋引擎。」

哈利站了起來:「好吧,三天後我跟你聯絡。」

「你是不是有件事忘了告訴我?」

「什麼事?」

「這樣做對我有什麼好處?」

「這個嘛,」哈利說,扣上紐扣,「既然你都已經跟我說你想要什麼了。」

「我想要什……」卡翠娜頓時明白哈利的話中之意,臉上露出驚詫無比的神情。她對着哈利的背影大吼,哈利已朝門口走去。「你這個卑鄙無恥的王八蛋!不要臉的下三爛!」

哈利坐上計程車,說了聲:「機場。」他拿出手機,看見兩通未接來電。他在這部手機里只儲存了兩組號碼,這兩通未接來電就來自這兩組號碼的其中一組。很好,這表示他們找到線索了。

哈利回電。

「利瑟倫湖,」卡雅說,「那裏的制繩廠製造過這種繩子,但十五年前就歇業了。負責易雷恩巴村的郡警可以帶我們去看那家制繩廠。他手上有幾個該地區的慣犯,不過那些人犯下的都是小案子,比如闖空門或偷車,還有一個是因為打老婆而入獄。他傳來一份慣犯清單,我可以開始比對犯罪記錄。」

「很好。你們順路來加勒穆恩機場接我,然後再去利瑟倫湖。」

「加勒穆恩機場不順路。」

「沒錯,不過還是來接我。」

19白色新娘

侯勒姆的那輛亞馬遜穿梭在奧斯佛郡的草地和原野小路之間,雖然低速行駛,但仍發出高頻的嗡嗡聲響。

哈利在後座呼呼大睡。

「所以說利瑟倫湖周圍沒有性侵犯?」侯勒姆問道。

「沒有被逮到過的,」卡雅糾正說,「你沒看到《世界之路報》所做的調查嗎?每二十個男人之中就有一個承認,說他們曾做出可能被界定為性侵害的行為。」

「真的會有人誠實回答這種問卷嗎?如果我強迫女人,我想事後我的大腦一定會把事情合理化。」

「你都是這樣做的嗎?」

「我?」侯勒姆操縱着方向盤,超過一輛牽引機,「才沒有呢,我是那十九個男人的其中之一。易雷恩巴村,我的老天,有個喜劇演員是這裏出身的,他叫什麼名字來着?就是那個戴龜裂眼鏡、騎機器腳踏車的。他長得一臉就是易雷恩巴村民的樣子,可笑極了。」

卡雅聳了聳肩。侯勒姆看了後視鏡一眼,卻只看見哈利張開的嘴巴。

易雷恩巴村的郡警依約站在沃嚴坦雅半島的處理場旁,等待他們。侯勒姆停好車子。郡警自我介紹說他叫史凱伊。史凱伊正好也是一個人造皮革品牌的挪威名稱,侯勒姆對這品牌評價甚高。史凱伊帶着他們三人前往一個碼頭,那裏有許多船隻在平靜湖水裏上下晃動。

「這個時候在湖裏駕船會不會太早了點兒?」卡雅說。

「今年到目前為止,湖面都沒結冰,接下來也不會結冰了,」史凱伊說,「我出生到現在頭一次碰到這種事。」

他們踏進一艘寬闊的平底船,侯勒姆比其他人更小心翼翼。

「這裏的植物很綠。」卡雅說。史凱伊用船篙將船撐離碼頭。

「對啊,」史凱伊說,凝視湖面,拉起繩索,發動引擎,「制繩廠就在那邊深處,那裏有一條小路,可是地形陡峭,所以還是搭船去比較好。」他將引擎旁邊的一支把手往前推。一隻不知名的鳥從光禿禿的森林裏振翅飛起,發出尖聲警告。

「我討厭海。」侯勒姆對哈利說。馬達發出巨大的軋軋聲響,哈利只能勉強聽見侯勒姆的聲音。平底船穿過灰濛濛的午後光線,滑行在兩米高的燈芯草叢之間的水道上,經過一堆小樹枝,哈利判斷那些小樹枝應該曾是河狸的窩,接着平底船從一片看似紅樹林的植物之間穿過。

「這只是湖,」哈利說,「又不是海。」

「還不都一樣,」侯勒姆說,朝座椅中央挪動一些,「我要內陸、牛糞、岩石構成的山脈。」

水道驀地變寬,利瑟倫湖呈現在他們眼前。平底船軋軋作響,經過島嶼和小島,上頭有許多冬季無人小屋,黑洞洞的窗戶似乎正用警惕的目光凝視着他們。

「基本款小屋,」史凱伊說,「住在這裏不用像住黃金海岸般壓力那麼大,必須一直跟鄰居比較誰的船更大,誰的小屋加蓋更美。」他朝水裏吐了口口水。

「有個易雷恩巴村出身的電視喜劇演員叫什麼名字?」侯勒姆大吼,蓋過引擎的轟轟聲響,「就是戴龜裂眼鏡、騎機器腳踏車的那個?」

史凱伊茫然地看了侯勒姆一眼,緩緩地搖搖頭。

「制繩廠就在那邊。」他說。

哈利在船首前方的湖邊看見一棟長方形木造老屋,孤單地佇立在陡坡坡底,兩旁都是濃密森林。老木屋旁邊設有鋼質欄桿,欄桿沿着山坡往下延伸,消失在黑色湖水中。屋牆的紅色油漆已然斑駁,牆上的空洞原本是窗戶和門。哈利眯起雙眼。朦朧光線中,只見一扇窗戶里似乎有個白衣人影正在凝望他們。

「天哪,這簡直是終極鬼屋嘛。」侯勒姆笑道。

「大家都這樣說。」郡警史凱伊關上引擎。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侯勒姆的笑聲從對面傳了回來,湖的另一端傳來孤單的羊鈴聲。

卡雅拿起繩索,跳上岸邊。她向來愛好航海。她將繩索綁在突出於荷花之間的綠色腐爛木柱上,打個半結。

其他人陸續下船,踏上充當碼頭的大岩石。他們走進門口,來到一個荒廢的長方形狹長空間,裏頭瀰漫着瀝青味和尿臊味。這棟老木屋從外觀難以辨識大小,因為屋子的一部分被濃密森林遮住,但這個狹長空間雖然只有將近兩米寬,卻大約有六十米長。

「工人會站在屋子兩端,把繩子絞起來。」哈利還沒問,卡雅就如此解釋。

屋子一角躺着三個空瓶子和幾個點火標誌。牆面的幾塊鬆脫木板上掛着一張網子。

「沒有人想從西蒙森手中接下這家制繩廠,」史凱伊說,環顧四周,「所以後來這裏就荒廢了。」

「屋子旁邊的欄桿是做什麼用的?」哈利問道。

「有兩個功用,第一是用來抬起和放下西蒙森用來收集木材的船,第二是用來固定木材,讓木材浸泡在水中。西蒙森把木材綁在鐵台車上,台車應該還在船屋裏;接着他把台車吊進水中,幾星期之後再吊起來,這樣木材就能用了。西蒙森是個務實的傢伙。」

外頭森林突然傳來一陣聲響,嚇了他們一跳。

「那是羊,」史凱伊說,「或鹿。」

他們跟着史凱伊爬上狹窄的木階梯,來到二樓。二樓的房間中央擺着一張巨大的長桌,周圍被包裹在黑暗中。窗框四周仍嵌有破玻璃,風從窗外吹入,發出細微的嗚嗚聲,也將新娘的面紗吹得飄動不已。新娘站在窗前,望着大湖,頭部以下的身軀是骨骼,也就是黑色鐵支架,下方是輪子。

「西蒙森把她拿來當作稻草人。」史凱伊說,朝模型假人點了點頭。

「真叫人毛骨悚然。」卡雅說,站在史凱伊身旁,身體在外套底下打了個冷戰。

史凱伊朝卡雅瞥了一眼,歪嘴一笑:「這附近的小孩怕死她了。大人則說滿月的時候,她會在這附近走來走去,追逐婚禮當天拋棄她的男人。她接近的時候,可以聽見生鏽輪胎的聲音。我是在後面的賀加村長大的,所以知道這些事。」

「是嗎?」卡雅說。哈利抑制住想笑的衝動。

「對啊。」史凱伊說,「對了,這個新娘是西蒙森一生中唯一的女人,他這個人有點兒離群索居,但很會做繩子。」

侯勒姆在他們後方拿下掛在釘子上的一卷繩子。

「我說過你們能碰這裏的東西嗎?」史凱伊說,頭也沒回。

侯勒姆趕緊把繩子掛回去。

「好吧,長官,」哈利說,對史凱伊微微一笑,「我們能碰這裏的東西嗎?」

史凱伊打量著哈利:「你還沒跟我說你們來查什麼案子。」

「這是機密,」哈利說,「抱歉。稽查處的案子都這樣,你也知道。」

「是嗎?你應該是哈利·霍勒吧,我記得你是重案組的。」

「呃,」哈利說,「現在我負責偵辦內線交易、逃漏稅和詐騙案。人總是要往高處爬的。」

史凱伊用力閉起雙眼。一隻鳥尖聲鳴叫起來。

「你說得對,史凱伊,」卡雅嘆了口氣說,「但我負責應付警局事務律師對搜索令設置的繁文縟節。你也知道,我們人手不足,所以如果你可以……這樣會節省我們很多時間。」她微微一笑,露出細小牙齒,朝那捲繩子指了指。

史凱伊看着卡雅,橡膠鞋底前後擺動幾次,最後點了點頭。

「我在船上等你們。」他說。

侯勒姆立刻開始工作,將那捲繩子放在長桌上,打開隨身攜帶的小背包,按亮手電筒。手電筒連接在一根細繩上,細繩另一端是魚鈎。他將細繩固定在兩塊木板之間的天花板上,拿出筆記本電腦和狀似槌子的可攜式顯微鏡,將顯微鏡接上筆記本電腦的USB槽,檢視顯微鏡是否將影像傳到電腦屏幕,然後點擊傳輸的影像。

哈利站在新娘旁邊,俯視利瑟倫湖,看見船上飄浮着香煙火光。他看着延伸到水中的欄桿,以及水中深處的欄桿盡頭。他向來不喜歡在淡水裏游泳,尤其是那次和愛斯坦一起逃課,跑去厄斯馬卡區的赫肯湖,從惡魔崖跳下來之後。據說惡魔崖有十二米高。哈利在落水前幾秒,目睹下方的湖水深處有毒蛇游過,接着他就被深綠色的冰冷湖水所包覆,驚慌不已,吞下大量湖水,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天光,呼吸不到空氣。

哈利聞到一股幽香,知道卡雅來到他的背後。

「中獎了。」他聽見侯勒姆低聲說。

哈利轉過身去:「同一種繩子?」

「絕無疑問,」侯勒姆說,將顯微鏡對準繩子,按下高清畫面的按鍵,「由椴樹和榆樹製成,採用同樣長短粗細的纖維。但我說『中獎了』指的是最近才切割的繩子斷面。」

「什麼?」

侯勒姆指著畫面:「左方的照片是我帶來的,這是維格蘭露天游泳池的那條繩子,放大二十五倍。這兩條繩子的切面在比對之下,完全……」

哈利知道侯勒姆接下來要說什麼,於是閉上眼睛,品嘗這句話的滋味。

「……符合。」

哈利繼續閉着眼睛。弔死梅莉的繩子不只是在這裏製造的,還是從他們眼前這卷繩子上切下來的,而且切痕是新的。不久之前,兇手就站在他們現在所站立的位置。哈利嗅聞着這裏的空氣氣味。

漫無邊際的黑暗降臨大地。他們離開時,哈利幾乎看不見窗口的白色人影。

登船之後,卡雅坐在哈利前方,她必須靠近哈利,才能在隆隆引擎聲中讓哈利聽見她的聲音。

「來拿繩子的人一定很熟悉這附近的環境,而且這個人跟兇手一定很接近……」

「我認為這個人就是兇手,」哈利說,「因為切痕很新,而且繩子不太有什麼易手的可能。」

「他了解本地環境,可能住在附近或在這裏有棟小屋,」卡雅大聲地將想法說出來,「或者他是在這裏長大的。」

「但為什麼要大老遠跑來這裏切下幾米廢棄繩索?」哈利問道,「去店裏買一條長繩要花多少錢?幾百克朗?」

「說不定他正好在附近,而且知道那裏有一卷繩子?」

「好吧,可是『正好在附近』表示他一定住在附近的小屋。對外地人來說,還要搭船才能到達這裏。你不是正在製作……」

「對,我正在製作這附近的住戶清單。還有,我找到一個你要的火山專家,他叫費利斯·羅斯特,是地質研究所的書獃子,他觀察過很多火山,常去世界各地勘查火山和火山爆發之類的。」

「你跟他說過話了嗎?」

「只跟他妹妹說過話,他妹妹和他住在一起。她要我寫電子郵件或發短訊給他,說他只用這種方式溝通。反正呢,他出去下國際象棋了,我把小石頭和相關信息寄給他了。」

平底船以龜速在淺水道上航行,朝浮橋駛去。侯勒姆舉着手電筒,當作提燈,照亮水面上的薄霧。史凱伊關閉了引擎。

「你看!」卡雅低聲說,朝哈利靠得更近了些。哈利順着卡雅的食指望去,鼻中聞到她的香氣。一隻孤單的白色大天鵝從碼頭後方的燈芯草叢遊了出來,穿過薄霧,進入手電筒的光線範圍。

「它真……美。」卡雅低聲說,陶醉地看着大天鵝,然後大笑幾聲,輕輕捏了捏哈利的手。

史凱伊陪着他們前往處理場。他們坐上亞馬遜,正要離開,這時侯勒姆搖下車窗,朝史凱伊大喊:「弗利尤夫!」

史凱伊停下腳步,緩緩轉身,街燈光線落在他面無表情的沉重臉孔上。

「那個電視喜劇演員,」侯勒姆叫道,「是出生於易雷恩巴村的弗利尤夫。」

「弗利尤夫?」史凱伊說,吐了口口水,「從來沒聽過。」

二十五分鐘后,亞馬遜在葛魯莫區的焚化爐旁駛上歐洲高速公路,哈利做出決定。

「我們必須把這條線索泄露給克里波知道。」他說。

「什麼?」侯勒姆和卡雅同聲大喊。

「我會跟貝雅特說,請她把這條線索告訴克里波,如此一來,這條線索會像是鑒識中心發現的,而不是我們。」

「為什麼?」卡雅問道。

「如果兇手住在利瑟倫地區,就必須挨家挨戶進行搜查,我們沒有辦法也沒有人力來做這件事。」

侯勒姆在方向盤上重重拍了一掌。

「我知道你的心情,」哈利說,「但重點在於逮到兇手,而不是誰逮到的。」

亞馬遜繼續往前駛去,車內一片靜默,聽起來不是滋味的話語在空氣中縈繞不去。

20愛斯坦

斷電了。哈利站在黑漆漆的玄關,把電燈開關開來開去,然後走進客廳,重複同樣的動作。

他在扶手椅上坐下來,瞪着黑色虛空。

坐了一會兒之後,手機響起。

「我是霍勒。」

「費利斯·羅斯特。」

「你是?」哈利說。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是個纖瘦嬌小的女子。

「我是費利斯·羅斯特的妹妹,芙莉妲·拉森。我哥要我打給你,說你們發現的石頭屬於鐵鎂質,是玄武岩火山石,這樣可以嗎?」

「等一下,鐵鎂質是什麼意思?」

「這種火山石屬於熱熔岩,超過一千攝氏度,黏度低,所以比較稀,火山噴發時會流得比較廣。」

「這種火山石是來自奧斯陸嗎?」

「不是。」

「為什麼?奧斯陸就是建立在火山岩上面的。」

「奧斯陸建立在老火山岩上,這種火山石是最近形成的。」

「時間有多近?」

哈利聽見芙莉妲用手捂住話筒說話,但聽不見其他說話聲。芙莉妲很快就回到電話上,顯然已得到答案。

「我哥說五到五十年。但如果你想找出這種火山石來自哪一座火山,那就有的找了,目前全世界的活火山超過一千五百座,而且還只是已知的活火山。如果你還有其他問題,可以用電子郵件聯絡費利斯,你的助理有他的信箱。」

「可是……」

芙莉妲已掛上電話。

哈利想打回去,但改變心意,撥打另一組電話號碼。

「奧斯陸計程車隊。」

「嘿,愛斯坦,我是哈利·H。」

「你在開玩笑吧,哈利·H已經死了。」

「還沒死透。」

「好吧,那一定是我已經死了。」

「你可以來蘇菲街載我去我小時候的家嗎?」

「不行,但我過會兒會去載你,有客人還是得跑。」愛斯坦大笑,笑聲轉變成咳嗽聲,「哈利·H!我的老天……我到了打給你。」

哈利掛上電話,走進卧房,就著窗外街燈的光線將衣物裝進包,再用手機光線在客廳挑了幾張CD,又帶了幾條煙、手銬和警用手槍。

他坐在扶手椅上,利用黑暗進行左輪手槍的練習,啟動腕錶的計時功能,甩出史密斯威森手槍的彈膛,卸下子彈,又將子彈裝填回去。四齣四進,不使用快速裝彈器,只利用靈活的手指。甩入彈膛,讓第一發子彈位於第一發射位置。停。九點六六秒。超過記錄將近三秒。他打開彈膛,發現自己出了錯,位於第一發射位置的是兩個空彈室的其中之一。他陣亡了。他再練習一次。九點五五秒,再度陣亡。二十分鐘后,愛斯坦打來電話,這時哈利已將裝填速度壓到八秒,總共陣亡六次。

「我馬上下樓。」哈利說。

他走進廚房,看了看水槽下方的柜子,躊躇難決。他取下蘿凱和歐雷克的照片,放進外套內袋。

「香港?」愛斯坦·艾克蘭吸了吸鼻子,轉過他那張浮腫的酒鬼臉龐,臉上有個大鼻子和頹喪的鬍子。他看着乘客座上的哈利:「你跑去那裏幹嗎?」

「你了解我的啊。」哈利說。愛斯坦在瑞迪森飯店外的紅燈前停下車。

「我才不懂呢,」愛斯坦說,將煙草撒進捲煙紙中,「我怎麼會懂?」

「呃,我們一起長大,你還記得吧?」

「那又怎樣?媽的那個時候你就很難懂了,哈利。」

一名身穿雨衣的男子打開計程車後門,坐了上來:「我要去車站搭機場快線,快點兒。」

「車子有客人了。」愛斯坦頭也不回地說。

「胡說,車頂的燈還亮着。」

「香港聽起來挺時髦的,那你為什麼回來?」

「你說什麼?」後座的男子說。

愛斯坦在嘴裏塞進捲煙,然後點燃:「崔斯可打電話邀請我今天晚上去參加朋友聚會。」

「崔斯可又沒朋友。」哈利說。

「對啊,所以我問他說:『你的朋友是誰?』『就是你啊。』他說。然後他問我:『那你的朋友是誰?』『你啊。』我回答。『所以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啰。』我們已經完全把你給忘了呀,哈利,誰叫你要跑去……」愛斯坦嘟起嘴巴,一個字一個字說,「香——港!」

「嘿!」後座男子高聲說,「你們講完了沒,我們要不要……」

信號燈轉為綠燈,愛斯坦踩下油門。

「你要不要去?就在崔斯可他家。」

「他腳趾會放屁,臭死了,愛斯坦。」

「他家冰箱滿滿的都是酒喲。」

「抱歉,我沒有開派對的心情。」

「開派對的心情?」愛斯坦哼了一聲,拍了方向盤一掌,「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作開派對的心情,哈利,你總是不參加派對。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們買了啤酒,打算去諾斯特朗市的一個時髦場所,那裏有好多女人,結果你建議我們和崔斯可去碉堡自個兒喝酒。」

「嘿,這不是去機場快線的路!」後座男子抱怨說。

車子遇上紅燈,愛斯坦再度踩下剎車,把稀疏的齊肩長發甩到一旁,對後座男子說:「結果我們喝得爛醉,這傢伙開始唱起《絕不投降》(NoSurrender),唱到崔斯可用空酒瓶丟他。」

「我的老天爺!」後座男子語帶哭腔,食指敲打着豪雅腕錶的玻璃鏡面,「我得趕上飛往斯德哥爾摩的末班飛機才行。」

「碉堡很棒啊,」哈利說,「那裏的景觀是全奧斯陸最棒的。」

「對,」愛斯坦說,「盟軍如果攻擊那個地方,德軍一定會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對啊。」哈利露齒而笑。

「你知道,我們跟崔斯可有個長期協議,」愛斯坦說,但後座的西裝男子正急切地在雨中找尋空計程車,「如果該死的盟軍來了,我們會把他們身上的肉都給射光,只剩骨架。就像這樣。」愛斯坦比出手勢,假裝握著機關槍,朝西裝男子嗒嗒嗒地發射子彈。西裝男子一臉驚恐地望着這個瘋狂司機嘰嘰喳喳地說個不休,嘴角冒出白色唾沫,噴濺在他剛熨好的深色西裝褲上。他抓住計程車停下的小空當,打開車門,跌跌撞撞地奔入雨中。

愛斯坦粗聲大笑。

「你想家了,」愛斯坦說,「你想再去艾克柏餐廳跟殺手皇后跳舞。」

哈利咯咯輕笑,搖了搖頭。他在車側後視鏡中看見西裝男子瘋狂地沖向國家劇院站。「是因為我爸,他生病了,快死了。」

「哦,爛透了,」愛斯坦踩下油門,「他是個好人。」

「謝謝,我想你可能會想知道這件事。」

「媽的我當然想知道,我得跟我家人說。」

「到了。」愛斯坦說,將車子停在奧普索鄉一棟黃色小木屋的車庫前。

「嗯。」哈利說。

愛斯坦猛力吸了口煙,吸得香煙幾乎着火,接着他屏住氣息,把煙鎖在肺臟,再呼出一口長氣,把煙呼出來,呼得氣管咻咻作響。愛斯坦微微側頭,將煙灰彈進煙灰缸。哈利心中感到一股甜蜜的酸楚,他見過無數次愛斯坦做這個動作,側過了頭,彷彿香煙極為沉重,幾乎讓他失去平衡。愛斯坦曾如此將煙灰彈到學校抽煙小屋的地上,彈進他們擅自闖入的派對的空啤酒瓶里,彈到冰冷潮濕的碉堡水泥地上。

「媽的人生真是太不公平了,」愛斯坦說,「你爸不喝酒,星期日去散步,還是老師。我爸會喝酒,在達柯工廠上班,那裏每個員工都罹患氣喘,身上長出怪異的疹子,他回家一坐上沙發就絲毫不動,可現在身體還是好得很。」

哈利記得達柯工廠,它的名稱正好和知名品牌「柯達」相反。工廠老闆來自桑莫拉區,他看到書上說柯達創辦人伊士曼之所以將相機工廠取名為柯達,是因為這個名字在世界各地都可以念得出並且記得住。但最後達柯工廠被人遺忘,幾年前結束營業。

「什麼都會過去。」哈利說。

愛斯坦點點頭,彷彿知道哈利想到了什麼。

「有什麼需要再打電話給我,哈利。」

「好。」

哈利站在原地,等待身後傳來輪胎壓上碎石路面發出的吱吱聲。計程車離去之後,他才打開門鎖,開門而入。他打開電燈,站立不動。大門關上,咔嗒一聲鎖了起來。氣味、寂靜、灑落在衣柜上的光線,屋裏的一切都在跟他低訴,讓他沉落到記憶的池底。這些記憶擁抱他,溫暖他,令他哽咽。他脫下外套,踢掉鞋子,踏出腳步,走過一個又一個房間、一年又一年。走過母親和父親的房間,小妹的房間,他的房間——過去那個小男孩的房間。牆上貼著英國衝擊樂團的海報,海報中結他正要被砸爛。他在床上躺下,吸入床墊的氣味,眼中湧出淚水。

21白雪公主

晚上七點五十八分,米凱·貝爾曼走在高雅整潔的卡爾約翰街上,這裏是挪威王國的中心,也是軸線的中心點,左邊是大學與知識,右邊是國家劇院與文化,後方是皇宮花園,皇宮高高矗立,正前方是權力。三百步之後,正好八點整,他踏上通往挪威議會正門的石階。這棟議會建築就和奧斯陸大部分地區一樣,並不特別雄偉或華麗,安全措施也非常少,通往入口的斜坡兩側只有兩尊吉洛德花崗岩雕成的獅子看守。

米凱走到門前,尚未伸手推門,門就無聲無息地開了。他走到接待櫃枱前,站立原地,舉目四顧。一名警衛來到他面前,友善但堅定地朝吉拉多尼X光機點了點頭。十秒鐘后,X光機顯示米凱並未攜帶武器,只有皮帶扣頭是金屬製品。

拉瑟穆斯·歐森倚著接待櫃枱,正在等候米凱。梅莉·歐森身後遺留下來的這位瘦削鰥夫和米凱握了握手,當先領路,下意識地用導覽的語氣開始介紹。

「挪威議會共有三百八十名員工、一百六十九名議員。這棟建築物建於一八六六年,由建築師艾米爾·維特·朗列(EmilVictorLanglet)設計。順帶一提,他是瑞典人。這個廳是德拉普廳。由石頭拼成的馬賽克壁畫叫《社會》(Society),是艾爾瑟·哈根(ElseHagen)在一九五〇年的作品。國王的肖像是……」

他們來到凡德廳,米凱在電視上看到過這個廳。幾張不熟悉的臉孔匆匆經過。拉瑟穆斯解釋說這裏正在舉辦一場委員會,但米凱沒注意聽拉瑟穆斯說些什麼,他腦中正在思索,這是一條權力的走廊,而他感到失望。這裏用了金色和紅色是很好,但缺少莊嚴華麗的氣勢,這樣要如何讓腳下的人民感到敬畏呢?這種謙卑樸素的精神真是要命,像個弱點,這個弱點讓北歐連不久以前建立的小小的、可憐的民主政體都甩不掉。然而他還是回到了這個國家,既然他無法在歐洲刑警組織那批虎豹豺狼中成功,那麼他在這裏一定可以成功,一定可以贏過這裏的侏儒和二流角色。

「這個房間在大戰期間是德國特派員約瑟夫·泰伯文(JosefTerboven)的辦公室,現在沒有人有這麼大的辦公室。」

「你的婚姻狀況如何?」

「你說什麼?」

「你跟梅莉會吵架嗎?」

「呃……不會。」拉瑟穆斯看起來正在發抖,腳步也變快了,彷彿想將米凱拋在後頭,或至少移動到旁人的聽力範圍外。他們走進秘書團辦公室,關上門之後,拉瑟穆斯才顫抖地吐了口氣:「我們之間當然有起有落。你結婚了嗎,貝爾曼?」

米凱點了點頭。

「那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她有過外遇嗎?」

「沒有,這點我可以確定。」

因為她很胖嗎?米凱想這樣問,但打消念頭。他已經得到他要的:拉瑟穆斯猶豫的神情、眼角的跳動、瞳孔的細微收縮。

「那你呢,歐森,你有過外遇嗎?」

相同的反應,外加後退的髮際線下的額頭髮紅。拉瑟穆斯的回答簡短確定:「沒有,我沒有外遇。」

米凱側過了頭。他並不懷疑拉瑟穆斯,那為什麼還要用這種問題來折磨這男人?這個問題的答案既簡單又令人惱怒:因為他沒有其他人可以訊問,沒有其他線索可以追查。他只是把自己的挫敗發泄在這個可憐的男人身上而已。

「那你呢?」

「我怎樣?」米凱說,抑制住打哈欠的衝動。

「你有過外遇嗎?」

「我老婆太美了,」米凱微微一笑,「再說,我們有兩個小孩。你跟梅莉沒有小孩,這會鼓勵你們去享受一點兒……樂趣。有消息來源說你跟梅莉前一陣子婚姻有問題。」

「我想你的消息來源是隔壁鄰居吧,梅莉常跟她聊天。幾個月前發生了一起吃醋事件,我在一堂工會代表課上招募了一個年輕女子,當初我跟梅莉就是這樣認識的,所以她……」

拉瑟穆斯的聲音越來越小,米凱看見他眼中泛起淚光。

「那根本沒什麼,梅莉跑去山上幾天,把事情想通了,後來就沒事了。」

米凱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拿出手機,看了看來電顯示,接了起來,用簡慢的語氣說:「什麼事?」他聆聽對方的聲音,同時感覺心跳加速,怒火中燒。

「繩子?」他重複對方的話,「利瑟倫?那是在……易雷恩巴村?謝謝。」

他將手機塞回外套口袋:「我得走了,歐森,謝謝你抽空見我。」

他離開時,在納粹德國特派員泰伯文的辦公室稍做停留,環視整個房間。

凌晨一點,哈利坐在客廳,聆聽美國民謠搖滾歌手馬莎·溫萊特(MarthaWainwright)唱着《遙遠》(FarAway)這首歌:「……無論剩下什麼都有待發掘。」

他精疲力竭,面前咖啡桌上放着手機、打火機、銀色錫箔紙包着的褐色小球。他還沒碰那個小球。但他很快就得去睡覺、找到韻律、休息一會兒。他手中拿着蘿凱的照片。藍色洋裝。他閉上眼睛,嗅聞她的氣味,聆聽她的聲音。「你看!」她的手輕輕捏了捏他。他們周圍的水既黑且深,她漂浮在水面上,蒼白、無聲、沒有重量。風吹起她的面紗,露出底下的白色羽毛。細長的脖子形成一個問號。這是哪裏?她踏上岸邊。她是黑色鐵架,底下有吱吱作響的輪子。她進入屋子,消失在視線之外,又在二樓出現。她的頸部繞着一個繩套,旁邊站着一名身穿黑色西裝的男子,西裝翻領別着一朵白花。他們前方站着一位神父,神父面向他們,身上披着白色斗篷,正緩緩誦讀。神父轉過身來,臉龐和雙手都是白色的,由白雪構成。

哈利驚醒過來。

黑暗之中出現閃光,此外還有聲響,但不是馬莎·溫萊特的歌聲。哈利抓起咖啡桌上發光振動的手機。

「什麼事?」他用萎靡的聲音問。

「我找到了。」

他坐直身子:「找到什麼?」

「關聯性。而且死者不是三個人,是四個人。」

22搜尋引擎

「首先呢,我輸入你給我的三個名字,」卡翠娜說,「博格妮·史丹密拉、夏綠蒂·羅勒斯、梅莉·歐森,但搜索結果毫無關聯。所以我把過去十二個月挪威的失蹤人口也輸入進去,結果找到值得深入追查的線索。」

「等一下,」哈利說,他已完全清醒,「失蹤人口名單你是從哪裏找來的?」

「奧斯陸警區失蹤組的內部網絡,不然呢?」

哈利呻吟一聲,卡翠娜繼續往下說。

「有一個名字跟這三名被害人都有關聯,你準備好了嗎?」

「呃……」

「這個失蹤女子名叫奧黛蕾·費列森,二十三歲,住在德拉門市。她的伴侶在十一月報案說她失蹤。挪威國家鐵路售票系統顯示出一個關聯性。十一月七號那天,奧黛蕾·費列森在網上訂了一張從德拉門市到沃斯道瑟村的火車票,同一天,博格妮·史丹密拉也買了一張從孔斯貝格鎮到沃斯道瑟村的火車票。」

「沃斯道瑟村是個偏遠的地方。」哈利說。

「沃斯道瑟村根本稱不上是個地方,那裏只有一大堆山。卑爾根市的家庭會用祖傳財產在那裏的山上蓋小屋,觀光協會在那裏的山頂也蓋了小屋,這樣才能保存挪威極地探險家亞孟森和內森的優良傳統:踏着滑雪板,從一個小屋辛苦跋涉到另一個小屋,肩上背着二十五公斤重物,品嘗內陸所帶來的致命恐懼,替生活增添一點兒刺激,這你很清楚。」

「聽起來你去過那裏。」

「我前夫的家族在那邊山上有棟小屋,他們非常有錢,也非常敬畏大自然,所以小屋裏沒有電也沒有自來水,只有那些想躋身上流社會的人,小屋裏才有桑拿和按摩浴缸。」

「其他關聯呢?」

「鐵路售票系統沒出現梅莉·歐森的名字,但是前一天,這班火車的餐車自動提款機有她的交易記錄,時間是下午兩點十三分。根據火車時刻表,這個時間火車應該行駛在奧爾市和耶盧市之間,也就是在沃斯道瑟村之前。」

「這沒什麼說服力,」哈利說,「這列火車也會經過卑爾根,她說不定是要去卑爾根。」

「你真的以為……」卡翠娜開口說,頓了一頓,等候片刻,才又壓低聲音說,「你真的以為我這麼笨嗎?沃斯道瑟村的旅館有拉瑟穆斯·歐森的訂房記錄,訂的是一個晚上的雙人房。根據公民註冊系統,拉瑟穆斯·歐森跟梅莉·歐森登記的是同一個住址,所以我推測……」

「對,拉瑟穆斯是梅莉的丈夫。你為什麼說話這麼小聲?」

「因為夜間門房剛剛經過,好嗎?聽好了,我們發現兩名被害人和一個失蹤女子在同一天都去過沃斯道瑟村,你認為呢?」

「呃,這是個值得注意的巧合,但我們也不能排除這只是碰巧的可能性。」

「我同意。還有,我搜索夏綠蒂·羅勒斯加上沃斯道瑟村,但找不到相關結果,所以我開始搜索另外三人都在沃斯道瑟村的那一天,夏綠蒂·羅勒斯去了什麼地方,結果我發現兩天前夏綠蒂在赫訥福斯市的加油站付錢加過柴油。」

「赫訥福斯市離沃斯道瑟村很遠。」

「可是從奧斯陸前往赫訥福斯市的方向,正好也是前往沃斯道瑟村的方向。所以我搜索她名下或她的伴侶名下的車輛登記數據,如果他們使用自動繳費卡,而且經過幾個收費站,就可以畫出動作路徑。」

「嗯。」

「問題是她沒車,也沒有同居人,至少沒有正式的伴侶。」

「她有男朋友。」

「可能有,但搜尋引擎在耶盧市的歐洲停車場,發現一輛車的停車費付款人是伊絲卡·貝勒。」

「耶盧市距離沃斯道瑟村只有幾公里遠,可是……呃,誰是伊絲卡·貝勒?」

「根據信用卡個人資料,她是澳大利亞悉尼市布里斯托爾區的居民。重點是她和夏綠蒂的『關係型搜索』分數很高。」

「關係型搜索?」

「是這樣的,它會根據過去幾年在同一家餐廳、同一個時間用信用卡付賬的人名來做搜索,因為這表示他們可能一起用餐,各自付費。或根據同一家健身中心同一天加入的會員,或飛機座位在隔壁超過一次的人名來做搜索。這樣你懂了吧。」

「我懂了,」哈利說,模仿卡翠娜的卑爾根腔,「我想你一定查過那輛車是不是用……」

「對,我查過了,它用的是柴油,」卡翠娜清楚地說道,「你到底還想不想再聽下去?」

「請繼續說。」

「觀光協會的自助小屋不能訂床位,你到小屋的時候,如果床位滿了,就只能睡地上的床墊,或自己在地上鋪個墊子,睡在睡袋裏。一個晚上只要一百七十克朗,可以把現金丟進小屋的箱子裏,或寫一張同意由銀行賬戶支付款項的授權書,放在信封里留下。」

「換句話說,看不出誰在什麼時候去過小屋啰?」

「付現金的話看不出來,但如果是留下授權書,之後就能查出銀行賬戶和觀光協會有過交易,上面會註明這是某個日期使用小屋的費用。」

「我記得搜索銀行交易記錄很辛苦。」

「只要腦子夠靈光,給搜尋引擎正確的搜索範圍就不會。」

「我想你的腦子夠靈光吧?」

「沒錯。伊絲卡·貝勒的賬戶在十一月二十號被觀光協會的四棟小屋分別收取兩個床位的費用,每一棟小屋間隔一天的路程。」

「四天的滑雪行程。」

「對。十一月七號那天,她們住在最後一棟小屋,也就是荷伐斯小屋,那裏距離沃斯道瑟村只有半天路程。」

「有意思。」

「真正有意思的是十一月七號那天,另外有兩個人的銀行賬戶也支付了荷伐斯小屋的過夜費用,你要不要猜猜看是誰的賬戶?」

「呃,應該不會是梅莉·歐森或博格妮·史丹密拉,不然克里波應該會發現這兩名被害人最近曾在同一個地方過夜。所以應該是那個失蹤女子,你說她叫什麼名字?」

「奧黛蕾·費列森。你判斷得很正確,她付了兩個人的費用,但無從得知另一個人是誰。」

「另一個用授權書付費的人是誰?」

「這可就沒那麼有意思了。這個人來自斯塔萬格市。」

哈利還是拿起了筆,抄下此人的姓名住址,以及悉尼的伊絲卡·貝勒的住址:「看來你使用搜尋引擎還挺上手的。」

「對啊,」卡翠娜說,「就像開老式轟炸機一樣,雖然有點兒生鏽,飛得有點兒慢,可是一旦飛上天空……我的老天。你覺得這些搜索結果怎麼樣?」

哈利沉思片刻。

「你所做的搜索,」他說,「都集中在一名失蹤女子和一名可能和命案無關的女子身上,只不過她們出現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這件事本身沒什麼價值,但你的搜索結果似乎指向其中一位被害人夏綠蒂跟她在一起。還有,你查出另外兩名被害人博格妮和梅莉,也都在沃斯道瑟村附近。所以……」

「所以?」

「所以,恭喜你,你信守了承諾,至於我嘛……」

「你省省吧,把你臉上的笑容收起來,我沒那個意思,那時候我腦袋不清楚,明白嗎?」

卡翠娜掛上電話。

23乘客

公交車上只有她一名乘客。絲迪娜將額頭靠在窗戶上,這樣她就看不見自己的映影。她望着空蕩漆黑的公交車站,心中希望有人會上公交車,卻又希望沒人會上公交車。

他坐在克拉柏餐廳的窗邊,面前放着一杯啤酒,眼睛盯着她瞧,動也不動。羊毛帽、金髮、狂野的藍色眼珠。他的眼睛露出笑意,眼神銳利,同時帶着懇求之意,呼喚着她的名字。絲迪娜對瑪希妲說她想回家,但瑪希妲才剛開始跟一名美國老先生聊天,想再多待一會兒,於是絲迪娜拿起外套,從克拉柏餐廳跑到車站,坐上開往弗蘭區的公交車。

她看着司機頭上的數字時鐘所顯示的紅色數字,盼望車門關上,公交車開始前進。距離開車還剩一分鐘。

她沒抬頭。即使當她聽見奔跑的腳步聲,前方傳來跟司機買票的喘息說話聲,甚至當他在她旁邊坐下時,她都沒抬頭。

「嘿,絲迪娜,你好像在躲我。」

「哦,嘿,艾里亞斯。」絲迪娜說,眼睛依然望着被雨打濕的柏油路面。她為什麼要坐在公交車尾端,距離司機那麼遠?

「你知道嗎?你晚上不應該一個人單獨在外面。」

「不應該嗎?」絲迪娜喃喃地說,希望有人會上公交車,任何人都行。

「你有沒有看報紙?奧斯陸有兩個女人遇害,前幾天又多了一個議員,她叫什麼名字來着?」

「不知道。」絲迪娜撒了個謊,心跳加速。

「梅莉·歐森,」艾里亞斯說,「她是社會黨議員。另外兩個女人是博格妮和夏綠蒂。你沒聽說過這幾個人嗎,絲迪娜?」

「我不看報紙的。」絲迪娜說。快再上來幾個乘客。

「她們三個都是好女人。」艾里亞斯說。

「當然啦,你認識她們對不對?」絲迪娜立刻後悔自己用諷刺的口氣說這句話,她之所以用這種口氣說話是由於恐懼。

「不怎麼認識,」艾里亞斯說,「但第一印象很好。你知道,我很重視第一印象。」

絲迪娜看着艾里亞斯謹慎地將手放在她的膝蓋上。

「你……」她說。她只說了這麼一個字,卻還是能在自己的聲音里聽見討饒的口氣。

「什麼事,絲迪娜?」

絲迪娜抬眼看着艾里亞斯,只見他的面容宛如孩童般毫無防衛,眼中浮現著真誠的好奇目光。絲迪娜想跳起來尖叫,這時卻聽見前方傳來腳步聲和司機高聲說話的聲音。一名乘客上了公交車,是個男子。男子往車尾走來,絲迪娜試着和他目光相對,希望他能會意,但男子的帽緣蓋住半張臉,又忙着數零錢,將車票放進皮夾。男子在他們後方的座位坐了下來,絲迪娜的呼吸輕鬆了些。

「警方竟然還沒發現她們之間的關聯,真是不可思議,」艾里亞斯說,「應該沒有那麼困難才對啊。警方應該知道她們三個人都喜歡去山上玩越野滑雪,而且在同一天晚上下榻荷伐斯小屋。你覺得我應該告訴警方嗎?」

「也許吧。」絲迪娜低聲說。她如果動作快,也許可以從艾里亞斯前方擠出去,跳下公交車。但她還沒想清楚,就聽見液壓系統發出噝噝聲,車門關了起來,公交車開始行進。她閉上雙眼。

「我只是不想涉入這些命案而已,希望你能了解這一點,絲迪娜。」

絲迪娜緩緩點頭,眼睛依然閉着。

「很好,那我就能告訴你另外一個也在那棟小屋過夜的人,我想這個人你一定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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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懸疑小說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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