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雪人》(5)

第五章《雪人》(5)

第五部

33雪人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五日星期三

這天,天空開始飄雪。早上十一點,大片雪花從無色天際落下,入侵魯默里克區的野地、庭院、花園、草地,猶如來自外層空間的白色大軍。

馬地亞獨自坐在母親的豐田卡羅拉轎車上,車子停在克羅路的一棟獨棟洋房前。他完全不知道母親在那棟屋子裏做什麼。母親說不會花太久時間,可是一去就去了很久。她將鑰匙留在點火裝置上,收音機正在播放新女子團體「洋娃娃」演唱的《白雪下》(Undersn?)。他打開車門,下了車。由於下雪的緣故,周圍房舍都籠罩在一種奇異的寂靜中。他彎下腰,撿起一坨黏答答的白雪,用手掌壓成一個雪球。

今天在學校運動場上,他那些7A班的同學朝他丟雪球,口中高喊:「沒奶頭的馬地亞!」他痛恨中學,痛恨十三歲。自從上完第一堂體育課,班上同學發現他沒有乳頭之後,就經常這樣對待他。醫生說這可能是遺傳的,他也接受過數種疾病的檢查。媽咪告訴他說,在媽咪小時候就過世了的外祖父也沒有乳頭。可是馬地亞翻看外祖父的相簿時,發現了一張外祖父在割草季節拍的照片,外祖父只穿一條褲子,袒露上半身,而且絕對長了乳頭。

馬地亞將手中的雪球壓得更緊了些。他想朝某人丟雪球,用力地丟,丟到那個人會覺得痛。但這裏沒有人可以讓他丟雪球,不過他可以自己造出一個人來讓他丟。他將那個壓成一團的雪球放在車庫旁的雪地里,開始滾動。冰晶彼此沾黏,等他在草地上滾完一圈,雪球高度已到達他的腹部,並在褐色草地上留下一道滾痕。他繼續滾,滾到沒辦法再滾了,就另外再滾一個新的。新的雪球也滾得很大。他使出所有力氣,舉起第二個雪球,堆到第一個上方。然後他做了一個頭,爬到兩個雪球上,將頭置於頂端。雪人正好站在屋子的一扇窗戶外,窗內有聲音傳出。他從蘋果樹上折下兩根樹枝,插在雪人兩側,再去前梯旁邊挖了一些卵石,爬上雪人,放上兩塊卵石當成眼睛,一排卵石作為微笑。然後他在雪人的頭部兩邊伸出雙腿,跨坐在雪人肩膀上,朝窗內看去。

明亮的房間里站着一名男子,袒露胸膛,臀部前後衝撞,雙眼緊閉,彷彿在跳舞似的。男子前方的床鋪上伸出兩條張開的大腿,馬地亞看不見那雙腿的主人,但他知道那雙腿是莎拉的,是他母親的,也知道他們正在性交。

馬地亞的雙腿緊緊夾住雪人的頭,胯間感到冰冷。他無法呼吸,喉嚨像是被一條鐵絲勒住。

男子的臀部不斷撞擊他母親。馬地亞看着男子的胸部,一股冰冷的麻木感從他胯間蔓延到腹部,最後再爬上頭部。男子正在插入,就好像雜誌上那樣。很快地,男子將會射在他母親體內,而且男子的胸部沒有乳頭!

突然間男子停下動作,雙眼圓睜,看着馬地亞。

馬地亞雙手一松,從雪人背後滑了下來。他立刻蜷曲身體,坐在地上靜靜等待,安靜得像只老鼠,腦子裏卻轉個不停。他是個聰明小孩,別人都說他智商高,老師則說他有點怪,可是智力出色。這時他的思緒全歸位了,就好像他拼了很久的拼圖突然拼好了,可是呈現出來的畫面卻令他難以理解,也難以忍受。這不可能是正確的,但這一定是正確的。

馬地亞聆聽着自己喘不過氣的聲音。

這是正確的,他就是知道,一切全都吻合,吻合母親對父親的冷淡態度,吻合父母之間以為他聽不見的對話。父親急切地威脅並請求母親留下,說不只是為了他,也為了馬地亞,老天爺,他們一起生下了一個孩子不是嗎?接着是母親的苦笑聲。吻合相簿里的外祖父,以及母親的謊言。當然了,當班上的史提恩說,沒奶頭的馬地亞的媽媽在台地上有個情人,他一點也不相信。史提恩說是他阿姨告訴他的。馬地亞不相信是因為史提恩跟其他同學一樣蠢笨,什麼都不懂,甚至連兩天後史提恩發現他的貓吊在學校旗杆的頂端,他還是什麼都搞不清楚。

爸爸並不知情。馬地亞整個人都感覺得到爸爸以為他是……他親生的。爸爸絕對不能知道他不是他親生的,絕對不行。這樣爸爸一定會死。馬地亞寧願死的是他。對,這就是他要的。他想死,想離開,離開他母親,離開學校,離開史提恩,離開……一切。他站起來,踢了雪人一腳,跑回車上。

他會帶着她一起走。她也會死。

母親出來之後,他打開車門鎖。她在那間屋子裏待了將近四十分鐘。

「出了什麼事嗎?」她問。

「對,」馬地亞說,在後座移動位置,好讓母親能在後視鏡里看見他,「我看見他了。」

「你是什麼意思?」她說,將鑰匙插進點火裝置,然後轉動。

「雪人……」

「那雪人長什麼樣子?」引擎開始怒吼,母親猛然放開離合器,使得他手裏抓着的千斤頂差點掉落。

「爸爸在等我們,」她說,「我們得快點才行。」

她打開收音機,新聞播報員正以單調的語氣播報羅納德·里根贏得美國總統大選,她卻還調高音量。車子越過丘陵頂端,來到下坡,朝主幹道和河川的方向駛去,前方野地里可見硬挺的黃色麥稈從冰雪中穿出。

「我們都得死。」馬地亞說。

「你說什麼?」

「我們都得死。」

她調低收音機音量。他做好準備,倚在前座之間,舉起雙臂。

「我們都得死。」他低聲說。

他的雙手揮了下去。

千斤頂砰的一聲擊中她的頭部。他母親似乎沒有反應,只是坐在座椅上,身體變得有點僵硬,所以他又敲了她一次,然後再一次。她的腳從離合器踏板上滑開,車子跳了一下,但她依然沒有發出聲音。也許她腦袋裏的說話功能被打爛了,馬地亞心想。揮擊到第四下,他感覺到她的頭似乎裂了開來,變得柔軟。車子向前駛去,速度越來越快,但他知道她已失去意識。他母親的豐田卡羅拉穿越主幹道,朝另一邊的野地里駛去。冰雪減緩了車子的速度,但不足以讓車子停下。接着車子撞上水面,滑入寬廣的黑色河流中。車子斜斜翹起,靜止片刻,跟着就被水流推動,開始轉動。水滲入車體,從門窗的縫隙滲了進來。他們緩緩朝下游漂去。馬地亞看向窗外,朝主幹道上的一輛車揮手,但他們似乎沒看見他。車內的水位越升越高。突然間他聽見母親咕噥著不知說了什麼。他看着她,看着她後腦沾滿血跡的頭髮下那幾道深長的裂口。她的身體在安全帶下蠕動。水越升越快,已經淹到了馬地亞的膝蓋。他越來越驚慌。他不想死,不想現在就死,不想以這種方式死去。他揚起千斤頂砸向車窗,玻璃碎裂,水涌了進來。他跳上座椅,從窗戶上方的裂縫擠出去。水大量地灌進車內。他的一隻靴子被窗框卡住,他扭動腳踝,感覺靴子脫落,他自由了,開始朝岸邊游去。他看見一輛車子在主幹道旁停了下來,兩個人下車穿過雪地,朝河邊奔來。

馬地亞擅於游泳,很多事他都擅長,那他們為什麼還是不喜歡他?一名男子涉水而行,將接近河岸的馬地亞拖上岸邊。馬地亞癱倒在雪地里,不是因為他站不起來,而是他本能地知道這是最聰明的做法。他閉上眼睛,聽見有人在他耳邊焦急地問車子裏還有沒有人?如果有的話,他們也許還救得了。馬地亞緩緩搖頭。那聲音問他是否確定?

後來警方將這起意外歸因於道路濕滑,溺斃女子的頭部傷痕則是因為車子開出路面,衝進水裏造成的。事實上車子幾乎沒有受損,但最後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就好像最早抵達現場的人問過那小男孩許多次,車上是不是還有別人?小男孩最後終於說:「沒有,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唯一可能的解釋是小男孩因為驚嚇而神志不清。

「沒有,只有我,」六年後,馬地亞又說了一次,「只有我一個人。」

「謝謝。」站在馬地亞面前的年輕男子說,將餐盤放在學校餐廳的桌子上。這張桌子原本只有馬地亞一個人坐。外頭的大雨正規律地敲打着進行曲,歡迎醫學院新生來到卑爾根,這雨將一直下到春天。

「你也是醫學院新生?」年輕男子問。馬地亞看着他的刀切入維也納炸肉排。

他點了點頭。

「你有厄斯蘭口音,」年輕男子說,「沒考上奧斯陸的學校嗎?」「我不想去奧斯陸。」馬地亞說。

「為什麼?」

「在那裏沒認識的人。」

「那你在這裏認識誰?」

「沒半個人。」

「我也沒認識半個人,你叫什麼名字?」

「馬地亞·路海森,你呢?」

「伊達·費列森。你去過厄里肯山了沒?」

「還沒。」

馬地亞其實去過厄里肯山,也去過弗拉揚山和桑維費拉山。他穿行過許多小巷,去過水產廣場和托利曼尼大街——那是卑爾根的鬧區,去水族館看過企鵝和海獅,去維塞都恩區喝過啤酒,去「車庫」夜店聽過被高估的新樂團演唱,去白蘭恩球場看過白蘭恩足球隊踢輸球賽。馬地亞找時間去做了這些通常是和同學一起去做的事,但只有一個人去。

他和費列森又跑了一遍這些地方,假裝自己第一次去。

馬地亞很快就發現費列森是一隻社交垃圾魚,他只要緊緊攀住這隻垃圾魚,就可以來到社交活動的熱鬧中心。

「你為什麼來念醫學系?」費列森問馬地亞,這時他們在舞會前的暖身聚會上,地點在一個有傳統卑爾根名字的學生家裏。這天晚上舉行的是醫學生年度秋季舞會,費列森邀來了兩位卑爾根正妹,她們身穿黑色洋裝,頭髮用髮夾夾起,傾身向前聆聽他們兩人說話。

「為了讓這個世界更美好,」馬地亞說,喝了一口溫的漢莎啤酒,「你呢?」

「當然是為了賺錢。」費列森說,對正妹眨了眨眼。

其中一個正妹坐在馬地亞身旁。

「你有捐血獎章,」她說,「你是什麼血型?」

「B型陰性血。你是做什麼的?」

「不要聊這個。B型陰性血?那不是很罕見嗎?」

「對啊,你怎麼知道?」

「我正在念護校。」

「原來如此,」馬地亞說,「幾年級?」

「三年級。」

「你有沒有想過要專攻……」

「不要聊這個。」她說,將溫熱的小手放在他大腿上。

五小時后,她全身赤裸躺在他床上,又在他身旁說了一次這句話。

「我從來沒有這樣過。」他說。

她對他露出微笑,撫摸他的臉頰:「所以我沒什麼不對勁吧?」

「什麼?」他結巴地說,「沒有。」

她大笑:「你嘴真甜,你是個好人,又貼心。對了,這是怎麼了?」

她捏了捏他的胸部。

馬地亞覺得某種黑暗的東西突然襲來,那東西齷齪、黑暗、美妙。

「天生的。」他說。

「是一種病嗎?」

「是雷諾氏症候群和硬皮病導致的。」

「什麼?」

「是遺傳疾病,會導致身體的結締組織硬化。」

「會有危險嗎?」她用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胸部。

馬地亞微微一笑,感覺到勃起的徵兆:「雷諾氏症候群會讓腳趾和手指變冷變白,硬皮症比較糟……」

「哦?」

「變厚的結締組織會造成皮膚緊縮,皮膚會變得平滑,皺紋消失。」

「那不是很好嗎?」

他察覺到她的手逐漸往下摸索:「變緊的皮膚會開始阻礙臉部表情,使得臉部表情變少,就好像你的臉逐漸變硬,變成一張面具一樣。」

溫熱的小手在某處停了下來。

「一段時間之後,你的手和你的手臂會變得彎曲,無法伸直。最後你會站在那裏,無法移動,慢慢被自己的皮膚噎死。」

她發出嬌喘,輕聲說:「聽起來是種很可怕的死法。」

「最好的建議是在痛苦把你逼瘋之前先自殺。你可以躺在床尾嗎?我想站着做。」

「所以你才學醫對不對?」她說,「想做更多研究,想找一個和它共存的方式。」

「我只是想要找出……」他說,下床來到床尾,「……什麼時候死最恰當。」

新科醫師馬地亞·路海森在卑爾根的霍克蘭醫院神經科是個人氣頗高的醫生,同事和患者都誇他能幹、貼心,而且是個好傾聽者。作為一個好傾聽者對他相當有幫助,因為他常接到罹患各類症候群的患者,這些症候群通常都是遺傳疾病,沒有治癒的希望,只能尋求痛苦的緩減。偶爾碰上罕見的狀況,院裏來了嚴重的硬皮症患者求診,他們都會轉介給這位友善的年輕醫師。當時馬地亞正開始考慮是否專攻免疫學。一個早秋之日,萊拉·奧森偕同丈夫帶着他們的小女兒來到醫院,他們的小女兒關節僵硬,頗為痛苦;馬地亞的第一個想法是她可能罹患貝德萊氏關節炎。萊拉和丈夫都證實他們的家族裏有人罹患風濕病,因此馬地亞抽取他們夫婦和女兒的血液樣本。

報告出爐后,馬地亞坐在辦公桌前看了三遍。那種齷齪、黑暗,又美妙的感覺再度浮現。檢驗結果呈現陰性。從醫學角度來說,小女兒的疾病可以排除貝德萊氏關節炎,而令他感覺熟悉的是,小女兒的父親可以排除奧森先生。馬地亞知道奧森先生並不知情,但他的妻子萊拉知情。他要求他們三人抽血時,看見萊拉的臉抽動了一下。她是不是還跟另一個男人搞在一起?那男人長什麼樣子?是不是住在一間獨棟洋房裏,前面有塊大草坪?那男人有什麼私密缺陷?小女兒何時才會發現她這一生都被這個滿口謊言的淫婦所欺騙?她如何才會發現?

馬地亞低頭一看,才發現他打翻了玻璃杯,水灑了出來。他的胯間濕了一大塊,冰冷的感覺從胯間蔓延開來,先到腹部,再爬上頭部。

他打電話給萊拉,通知她檢驗報告的結果。她向他道謝,聽起來鬆了口氣,掛上電話。馬地亞瞪着電話很長一段時間。天啊,他是多麼痛恨她。那天晚上,他放下書本后就爬上床,躺在套房的小床墊上無法入睡。他試着看書,但書頁上的字在他眼前舞動。他試着自慰,通常這樣會讓他疲累想睡,但他無法集中精神。他在再度完全變白的趾上戳了一針,看看是否有感覺。最後他蜷縮在被子裏痛哭,直到黎明將夜空塗上灰濛濛的色彩。

馬地亞也負責診療一般神經疾病患者,其中一位是卑爾根警署的警官。檢查結束后,這名中年警官起身穿衣,他的體臭和口中酒氣混合在一起,使人嗅覺麻木。

「怎麼樣?」中年警官粗聲粗氣地問,彷彿馬地亞是他的下屬。

「第一期神經病變,」馬地亞答道,「你腳底的神經受損,感覺退化。」

「這就是為什麼我走路開始看起來像他媽的酒鬼嗎?」

「你是酒鬼嗎,拉夫妥?」

中年警官站了起來,扣起襯衫,一陣潮紅湧上脖子,宛如溫度計里的水銀上升,「媽的你說什麼?你這乳臭未乾的小鬼。」

「過多的酒精通常會導致多發性神經病變,如果繼續喝下去,有可能造成腦部永久受損。拉夫妥,你有沒有聽過科爾薩科夫綜合征?沒聽過?希望你以後都不會聽見,因為它的名字經常和一些非常嚴重的症候群連在一起。當你對着鏡子問自己是不是酒鬼時,我不知道你會怎麼回答,可是我建議你下次再多問一個問題:我是現在就想死,還是想再多活一些時候?」

葛德·拉夫妥仔細盯着眼前那個身穿醫師袍的年輕小夥子,低聲咒罵,走出診間,甩上了門。

四星期後,拉夫妥打電話來,問馬地亞可不可以過去看他。

「我明天去。」馬地亞說。

「不行,很緊急。」

「那你就去急診室。」

「聽我說,路海森,我已經躺在床上三天沒辦法動了。只有你直接問過我是不是酒鬼,對,我是酒鬼,還有不要,我不要現在就死,我還不想死。」

拉夫妥的住處瀰漫着垃圾、空啤酒罐和他的身體發出的惡臭,但是沒有剩菜的氣味,因為屋子裏沒有食物。

「這是維生素B1補充劑,」馬地亞說,對着光線舉起一隻針筒,「它可以讓你再站起來。」

「謝謝。」拉夫妥說。五分鐘后,他沉沉睡去。

馬地亞在屋裏走了一圈。桌上放着一張照片,裏頭是拉夫妥,肩膀上騎着一個深發小女孩。桌子上方的牆壁上掛着許多照片,應該都是命案現場的照片。照片非常多。馬地亞看着那些照片,拿了幾張下來,仔細研究。天啊,這些兇手怎麼這麼懶散,他們的缺乏效率從屍體上以鈍器和銳器造成的傷口就看得出來。他打開抽屜,看見更多照片。他還發現了報告、筆記,以及一些值錢物品,像是戒指、女表、項鏈。此外還有剪報。他閱讀那些剪報,裏頭都有拉夫妥的名字,多半是引用他在記者會上說的話,講說兇手有多笨,以及他如何逮到他們。很明顯地,每一個兇手都被他緝捕歸案,沒有一個漏網之魚。

六小時后,拉夫妥醒來,馬地亞仍在那裏,坐在床邊,大腿上放着兩份命案報告。

「告訴我,」馬地亞說,「怎麼樣可以犯下命案,卻不被抓到?」

「避開我的轄區,」拉夫妥說,游目四顧,想找酒來喝,「如果轄區里的警探很行,你根本就不可能逃脫。」

「那如果我還是想在一個好警探的轄區里犯案呢?」

「那我會在犯案前先跟那個警探攀上交情,」拉夫妥說,「犯案后再把他也除掉。」

「有趣,」馬地亞說,「我也是這麼想。」

接下來幾星期,馬地亞去探望拉夫妥許多次。拉夫妥復原得很快,他們經常閑聊很久,聊疾病,聊生活形態,聊死亡,以及拉夫妥在這個世界上只鍾愛的一個人和一樣東西:她女兒卡翠娜和芬島小屋。卡翠娜以一種令人無法理解的方式響應他的愛,而芬島小屋是他唯一能找到平靜的地方。但他們聊的大部分是拉夫妥偵破的命案和他的勝利。馬地亞鼓勵說他一定可以戰勝酒精,只要他遠離酒瓶,有一天一定可以慶祝戰勝酒精的新勝利。

晚秋降臨卑爾根,白晝漸短,秋雨漸長。馬地亞做好了計劃。

一天早上,他打電話去萊拉家裏找她。

他報出姓名,她靜靜聆聽他說明來電原因。他們有了新發現,根據她女兒的血液樣本,現在他知道貝斯欽·奧森不是她女兒的生父,而他必須取得生父的血液樣本,這也表示他必須告知她女兒和她丈夫這件事,因此希望可以取得她的同意。

馬地亞停頓一會兒,讓萊拉會意過來。

然後他說如果她認為這件事必須保密,那麼他依然想幫忙,但一切就必須在「枱面下」進行。

「枱面下?」她重複一次,語氣平板,顯然處於驚嚇之中。

「身為醫生,我必須遵守醫師倫理,對患者——也就是你的女兒——坦誠以告。不過我正在做症候群的研究工作,因此很有興趣追蹤她的病例。不知道今天下午我們可不可以低調地見個面……」

「可以,」她低聲說,聲音發顫,「可以,麻煩你。」

「太好了,請你搭最後一班纜車上厄里肯山,那裏不會有人打擾,我們可以慢慢走下山。希望你明白我冒的風險,而且請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當然不會!相信我。」

她掛斷電話后,他依然握著話筒,嘴唇對着灰色塑料輕聲說:「憑什麼別人要相信你?你這個小淫婦。」

當萊拉倒在雪地里,喉嚨被一把解剖刀抵著,她才坦承自己曾對一個朋友說要來跟他碰面,她們今晚原本約好一起吃飯,但她只說了他的名字,沒提及姓氏,也沒說他們為什麼要見面。

「你為什麼要跟別人說?」

「只是逗逗她而已,」萊拉大喊,「她很愛管閑事。」

他手中那把薄薄的鋼刀更用力地抵在她肌膚上,她嗚咽地說出朋友的姓名和地址,之後便沒再說一句話。

兩天後,馬地亞在報上閱讀萊拉命案和歐妮及拉夫妥失蹤案的報道,心中百感交集。首先,他對殺害萊拉的經過感到不悅,因為事情並未按照他的計劃進行。他在狂怒和驚慌之下完全失控,搞得現場一團糟,有太多東西需要收拾,有太多東西令他聯想到拉夫妥家的那些照片,卻太少時間讓他享受復仇和伸張正義的快感。

去殺害歐妮的時候更糟,幾乎稱得上是一場災難。他兩次要按她家門鈴,兩次都提不起勇氣,只好離開。第三次要去的時候,才發現遲了一步,已經有人捷足先登,去她家按了門鈴,那就是拉夫妥。拉夫妥離開后,他去按下門鈴,說自己是拉夫妥的助手,歐妮便讓他進門。歐妮說她不能透露自己對拉夫妥說了什麼,她答應絕不能和其他人提及他們的談話內容。當解剖刀劃上她的手,她才說出實情。

從歐妮口中,馬地亞得知拉夫妥打算靠自己的力量破案,他想重建自己的名聲,多麼愚蠢!

處理歐妮的手法倒是沒什麼好挑剔,只發出一丁點聲音,濺出一丁點鮮血。在淋浴間分割她的屍體十分有效而迅速。他將所有屍塊裝進膠袋,再放入他為此特地帶來的大背包和大包里。馬地亞去拉夫妥家探病時,拉夫妥曾對他說,警方偵辦命案時,首先調查的是民眾在附近目擊的車輛和計程車的載客記錄,因此離開歐妮家后,他步行很長一段路回到住處。

最後只剩下拉夫妥對完美謀殺案的最後一道指示:除掉好警探。

奇妙的是,三次謀殺案中,以拉夫妥這次做得最好。奇妙之處在於馬地亞對拉夫妥毫無感覺,毫無對萊拉的那種痛恨之情,這次下手和他第一次接近他所設想的謀殺美學、接近他對謀殺手法的理想概念比較有關。他對下手殺害拉夫妥的體驗尤其和他希望的一樣可怕和悲慘,至今他仍聽得見拉夫妥的慘叫聲回蕩在那座荒涼小島上。而最奇妙的莫過於他在回程時,發現自己的趾不再發白麻木,彷彿他漸凍的過程暫時停止,彷彿他融化了。四年後,在馬地亞又殺了四名女子之後,他發現自己所有的謀殺行為都只是在重現他殺害自己母親的過程,於是他分析自己瘋了。

也就是說,他出現嚴重的人格障礙,他閱讀過的所有專門文獻都朝這個方向歸納:他的殺人方式具有儀式性,他一定要在該年初雪落下那天殺人,他一定會堆一個雪人,而且手法日漸殘忍。

然而洞悉到這一點並不能阻止他繼續殺人,只因他時日無多,雷諾氏症候群發作的頻率越來越高,而且他似乎出現了硬皮症的初期癥狀:臉部僵硬。這個癥狀最後會讓他有一個令人作嘔的尖鼻子和噘起的尖嘴唇,這將帶給他極度的折磨與痛苦。

他搬到了奧斯陸,繼續研究免疫學和腦部的水通道,此領域研究工作的中心位於古斯達精神病院的解剖部。除了研究工作外,由於在馬倫利斯診所任職的費列森推薦了他,因此他也進入馬倫利斯診所工作。此外他晚上睡不着,乾脆去急診室值夜勤。

要找被害人並不難。起初要鑒定親子血緣關係,必須取得父母的血液樣本,後來法醫學研究所親子鑒定部引進了DNA鑒定技術。費列森的醫術相當平庸,即使是以一般醫生的標準來看也是如此,他只要一遇上遺傳疾病或症候群,都會偷偷去問馬地亞,如果患者十分年輕,馬地亞的建議總是相同。

「第一次諮詢的時候找父母一起來,取得每個人的口腔黏膜,就說是要檢查細菌叢,然後把樣本送到親子鑒定部進行鑒定,這樣至少可以知道我們的起點是不是正確的。」

蠢蛋費列森每次都乖乖照做,這表示馬地亞很快就建立了一個小檔案,裏頭全都是女人及其「搭錯船」的孩子。最棒的是這些事跟他毫無關聯,因為口腔黏膜都是用費列森的名字拿去鑒定的。

誘使被害人進入陷阱的方式則都和成功用在萊拉身上的一樣,他打電話給她們,跟她們約在一個隱秘地點碰面,不讓任何人知道。只有一次一名女子掛了他的電話,跑去向丈夫坦白一切,搞到整個家庭支離破碎,反正最後她也得到了應得的懲罰。

馬地亞的殺人效率越來越高,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反覆思索該如何處置屍體比較好。顯然他用來處理歐妮的方法不是長久之計,也就是在自己的套房浴室里,將屍體一小塊一小塊用鹽酸溶解。這個方法很危險,需要耗費大量體力,對健康有害,而且必須花三個星期才能大功告成。因此他想出解決方法時極為開心。解決方法就是利用解剖部的屍體保存槽,這個方法既聰明又簡單,就好像電切環一樣。

他在解剖期刊上讀到一名法國解剖學家推薦這種獸醫工具,它可以用在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上,可以切過柔軟、腐爛的身體組織,就算切割骨頭也同樣很有效率,而且可以同時使用在多具屍體上,不必擔心會發生細菌傳染的危險。他立刻發現用電切環來切割被害人,可以徹底簡化運送過程。於是他聯絡了製造商,搭飛機前往法國魯昂。那是個霧蒙蒙的早晨,他在法國北部一間灑了石灰水的牛棚里,聆聽製造商用蹩腳的英語示範電切環如何使用。電切環有一個柄狀握把,大小有如香蕉,上頭附有金屬罩,可以避免手被燙傷。電切環的環狀金屬絲和釣魚線一樣細,從香蕉狀握把的兩端伸出,握把上有個按鈕可以控制金屬絲的鬆緊,另有一個開關按鈕可以控制加熱裝置,按下后只要幾秒鐘,那有如絞環般的金屬絲就會發出白熾光芒,加熱裝置則是以電池供電。馬地亞看了興奮莫名,因為他想到這個工具不只可以拿來有效切割屍體而已。最後當他聽見報價時,差點笑出聲來。電切環的價格比法國來回機票還便宜,而且隨貨附贈電池。

瑞典發表的一份研究報告指出,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孩童,其生父和他們所認知的不同。這個研究結果符合馬地亞的親身體驗。他並不孤單。同樣地,也有人和他一樣因為有個淫蕩的母親,所以才會遺傳到瑕疵基因,並且將經歷殘酷的死亡過程,最後英年早逝。但有一件事他是孤單的,那就是在這場凈化的戰役上,在這場對抗疾病的聖戰中,他是孤單的。他知道不太可能會有人感謝他或向他致敬,不過他確信一件事:在他死後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都將記得他。因為他終於想出他將以什麼樣的曠世巨作來留名後世,他替他的殺人之劍找到了最終極的裝飾品。

他會有這個靈感完全是碰巧。

有一天他看見一個名叫哈利·霍勒的警察上了電視,霍勒因為在澳大利亞逮到連環殺手而接受訪問,於是他想起拉夫妥的建議:「避開我的轄區。」他也記起奪去獵人性命的那種滿足感,那種至高無上的感覺,那種充滿力量的感受。後來他殺害那幾個女子都無法和謀殺拉夫妥警探相比。這個為了出名而不擇手段的霍勒似乎和拉夫妥有點像,他們都有一種隨便和憤怒的態度。

然而若不是隔天在馬倫利斯診所的員工餐廳里,一名婦科醫師提起霍勒的名字,馬地亞可能早就把他忘了。那婦科醫師說,昨天上電視那個外表看起來很強悍的警監,其實是酒鬼兼瘋子,小兒科醫師嘉碧列拉則補充說,霍勒女友的兒子是他的患者,叫歐雷克,是個很乖的小男孩。

「那他長大以後也會變成酒鬼,」那婦科醫師說,「你們知道,這全都寫在該死的基因里。」

「霍勒又不是他父親,」嘉碧列拉反駁說,「但有趣的是登記為歐雷克父親的那個男人也是酒鬼,好像是個莫斯科的教授還是什麼的。」

「嘿,我什麼都沒聽見!」費列森邊笑邊高聲說,「你們可別忘了醫患保密協議哦!」

大家繼續吃午餐,但馬地亞忘不了嘉碧列拉說的話,或者應該說忘不了她的用詞:「登記為歐雷克父親的那個男人……」

因此午餐過後,馬地亞跟着嘉碧列拉,在她身後也進了辦公室,將門帶上。

「我可以請教你一件事嗎,嘉碧列拉?」

「哦,哈啰。」她說,雙頰因為期待而泛起紅暈。馬地亞知道她喜歡他,她可能覺得他英俊、和善、有趣,是個好傾聽者,她甚至間接約他出去過好幾次,但都被他婉拒。

「你應該知道我因為做研究的關係,可以使用診所里的一些血液樣本,」馬地亞說,「你剛剛提到的那個小男孩,就是霍勒女友的兒子,我在他的血液樣本里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

「據我所知,他們已經分手了。」

「不會吧?他的血液樣本里有些東西,所以我在想他們的家族是不是有什麼……」

馬地亞似乎在嘉碧列拉臉上看見一絲失望。至於他呢,他在聽了嘉碧列拉的回答之後,一點失望的感覺也沒有,而且恰恰相反。

「謝謝。」他說,起身離去。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因為熱血沸騰而猛烈跳動,輸送出充滿生命力的血液,他的雙腳帶着他前進卻不消耗一絲能量,他的喜悅讓他如同電切環那般散發出熾烈光芒。因為他知道這是開始,這是結束的開始。

霍爾門科倫居民協會在炙熱的八月天舉行夏日派對,協會涼亭前方的草坪上,大人坐在洋傘下的露營椅上飲用白酒,小朋友在桌子間跑來跑去,或在碎石徑上踢足球。她臉上雖然戴着一副偌大的太陽眼鏡,藏住了臉龐,但馬地亞一眼就認出了她,他從她服務單位的網站下載了她的照片。她在草坪上獨自一人站着,他走到她身旁,微微露出苦笑,問說可不可以讓他站在旁邊,假裝他們認識。現在他已熟知如何使用這些招數,他早已不是過去那個沒奶頭的馬地亞。

她將太陽眼鏡壓低了些,以疑惑的眼神打量他。他發現照片畢竟還是說了謊,她本人美麗多了,美到他突然發現A計劃有個漏洞:他無法打包票說她一定會喜歡他。一個像蘿凱這樣的美麗女子,無論是不是單親媽媽,都有很多機會。B計劃的結果雖然和A計劃一樣,但滿意度無法和A計劃相比。

「我是個社交恐懼症患者,」他說,舉起塑料杯,羞澀地打了個招呼,「我有一個好朋友住在附近,是他找我來的,結果他自己還沒出現,而且這裏的每個人好像都互相認識。我發誓他一來,我一定立刻撤退。」

她笑了。他喜歡她的笑。他知道自己佔得了關鍵前三秒的優勢。

「我剛剛看見一個小男孩在那邊的碎石地上踢球得分,」馬地亞說,「我敢打賭你一定跟他有血緣關係。」

「哦?那可能是我兒子歐雷克。」

她掩飾得很成功,但馬地亞在患者諮詢方面身經百戰,深知沒有一個女人拒絕得了對孩子的讚美。

「很不錯的派對,」他說,「很不錯的鄰居。」

「你喜歡參加別人鄰居的派對?」

「我朋友可能擔心我太宅了,」他說,「所以找我來開心一下,跟他這些事業成功的鄰居一起玩樂,」他啜飲一口塑料杯里的白酒,「再喝一些非常甜的葡萄酒。你叫什麼名字?」

「蘿凱。我姓樊科。」

「哈啰,蘿凱,我叫馬地亞。」

他跟她握了握手。她的手很小,很溫暖。

「你還沒拿飲料,」他說,「我去幫你拿,要喝甜酒嗎?」

回來之後,他將杯子遞給她,拿起呼叫器看了看,露出擔憂的神情。

「你知道嗎,蘿凱,我很想留下來多認識你,可是急診室缺人,立刻需要有人回去幫忙,所以我得換上超人裝,火速飛回城裏了。」

「真可惜。」她說。

「是嗎?我只去幾小時,你會在這裏待很久嗎?」

「我不知道,要看歐雷克。」

「了解,到時候看看啰,反正很高興認識你。」

他又跟她握了握手,然後離去,知道自己贏得了第一回合。

他開車回到位於土薩區的住處,讀了一篇關於腦部水通道的有趣文章。晚上八點,他回到草坪上,只見蘿凱坐在一支陽傘下,頭上戴一頂白色大帽子。他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她對他露出微笑。

「有沒有救到人?」她問道。

「大部分是擦傷和破皮,」馬地亞說,「有一個是盲腸炎,得最高分的是個小男孩,他鼻子上卡了一個檸檬汁的瓶子。我跟她媽媽說她兒子要吸可卡因可能還嫌太小,只是很可惜,人在那種狀況下通常都沒什麼幽默感……」

她哈哈大笑,她那有如鳥兒啼囀的細膩笑聲,幾乎讓他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

馬地亞發現他的皮膚已有好幾處開始變硬,二〇〇四年秋天,他發現他的硬皮症進入了下一個階段,一個他非常不想參與的階段。在這個階段,他的臉部肌膚會開始變得緊繃。他原本計劃這一年的被害人是艾莉·基瓦勒,下一年是淫婦碧蒂·貝克,再下一年是希薇亞·歐德森。這其中的有趣之處,在於他想看看警方會不會發現后兩名被害人和好色之徒亞菲·史德普之間的關係。但由於硬皮症的緣故,他的計劃被迫提前。他總是答應自己說,一旦痛苦來臨,他就到此為止,絕不戀戰。而今痛苦來到了,他決定先解決掉那三個女人,然後再推出最後的重頭戲:蘿凱加上那個警察。

目前為止他的行動都很隱秘,但如今展示他畢生傑作的時刻來臨了。為了做到這一點,他必須留下清楚的線索,告訴警方其中的關聯,讓他們對案情有更多了解。

他從碧蒂開始下手。他們約好那天晚上在她丈夫前往卑爾根之後,去她家討論尤納斯的疾病。馬地亞準時抵達,碧蒂在門廊替他拿了外套,轉身掛進衣櫃。他極少臨機應變,但那時他看見掛鈎上掛着一條粉紅色圍巾,立刻像是出於本能似的抓下那條圍巾,將圍巾繞了兩個圈,走到碧蒂背後,往她頭上套了下去。

他將嬌小的碧蒂舉起來,讓她面對鏡子,好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凸了出來,宛如從深海被拉上岸的魚。

他將碧蒂搬上車,走進庭院,來到他昨晚堆的雪人前,將手機塞進雪人胸部,再補起破洞,將圍巾圍在雪人脖子上。他抵達解剖部車庫時,時間已過午夜,他將固定劑注射到碧蒂體內,打印金屬標籤,綁在她身上,再將她放進保存槽的空隔間里。

接下來輪到希薇亞。他打電話給她,和往常一樣誇張地講了那一番話,然後和她約在霍爾門科倫滑雪跳台後方的森林裏,也就是之前他使用過的地方。但這次附近有人,於是他決定不要冒險。他解釋說費列森算不上是法氏症候群的專家,他才是,並說他們必須再見一次面。她說隔天晚上可以打電話給她,她一個人在家。

隔天晚上他駕車前去,在農倉里找到希薇亞,要當場了結她。

但事情差點搞砸。

那瘋婆娘舉起小斧頭朝他揮來,划中他的脅下,劃開他的夾克和襯衫,也劃破一條動脈,使得他的血噴灑在農倉地板上。那是B型陰性血,每兩百人當中只有兩人有這種血。因此等他在森林裏解決了她,將她的頭擺在雪人上之後,他回到農倉,殺了一隻雞,將雞血灑在地上,蓋住他的血。

這二十四小時非常緊張,但奇怪的是那晚他並未感覺到疼痛。接下來幾天他在報紙上追蹤案情發展,靜靜地贏得勝利。雪人,這是他們替他取的名字,這個名字將會被記住。他不曾想過報紙上印的幾個字竟會帶來這麼大的力量和影響,他幾乎後悔這麼多年來都如此隱秘行事,而且這實在是太輕而易舉了!他四處踱步,心想拉夫妥說得沒錯,好警探一定不會讓兇手脫逃,但他已見過霍勒,也在霍勒疲憊的臉上見到過沮喪。

然後就在馬地亞準備最後行動時,宛如晴天霹靂一般,伊達·費列森打電話來,說霍勒去找過他,盤問他史德普的事,威脅他供出其中的關聯所在。伊達自己也在納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畢竟兇手不可能任意選擇被害人,而除了他自己和史德普之外,只有馬地亞知道被害人的血緣關係,因為他經常找馬地亞幫忙診斷。

伊達自然惶惶不安,幸好馬地亞設法讓他冷靜下來。馬地亞對伊達說,這件事一個字都不要跟別人提,他們應該找個沒人看得見的地方碰面。

馬地亞說這些話的時候差點笑了出來,因為這些話是他對那些女性被害人說的,幾乎一字不差。他心想一定是緊張使然。

伊達提議冰壺俱樂部。馬地亞掛上電話,思索自己有哪些做法可以選擇。

他突然想到可以佈置得讓警方以為費列森就是雪人,同時替自己爭取到一段停工期。

接下來一個小時,他仔細籌劃伊達的自殺細節。雖然他在許多方面都十分感謝這位朋友,但這段過程卻奇妙地令他感覺到刺激,而且激發了他許多靈感,就好像他在構思那場壓軸大戲、那個大雪人的過程一樣。她將會坐在雪人肩膀上,就好像多年前他第一次行兇時那樣,感覺寒意蔓延大腿,同時透過窗戶看出去,目睹背叛的一幕,目睹替她帶來死亡的人:哈利·霍勒。馬地亞閉上眼睛,想像電切環套在她的頸部,發出白熱光芒,猶如偽造的神聖光環。

34警笛

第二十一日

哈利坐上他停在解剖部車庫的車,關上車門,閉上眼睛,試着清楚地思考。第一步是找出馬地亞的位置。

他已經將馬地亞從手機通訊簿刪除,因此打電話問查號台,查到了電話和住址。他鍵入1881,注意到自己等待時呼吸加速,變得亢奮,便試着冷靜下來。

「嗨,哈利。」馬地亞的聲音頗低沉,但聽起來還是和往常一樣充滿驚喜。

「抱歉打擾你。」哈利說。

「不會,哈利。」

「你在哪裏?」

「我在家裏,正要下去看蘿凱和歐雷克。」

「太好了,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幫我拿個東西去給歐雷克?」

對方停頓了一會兒。哈利緊咬牙關,牙齒咯咯作響。

「可以啊,」馬地亞說,「可是歐雷克在家,你可以……」

「蘿凱,」哈利插口說,「我們……我今天不太想見到她。我可以過去一趟嗎?」

又一陣停頓。哈利將手機壓在耳朵上,仔細聆聽,彷彿想聽出對方在想些什麼。但他只聽見呼吸聲和微弱的背景音樂,似乎是日本極簡鐘琴樂之類的。他想像馬地亞的公寓也是同樣的樸素極簡風格,空間可能沒那麼大,但整理得非常整齊,這一點可以十分確定,他的住處不會有一絲放任隨性的味道。現在他穿上了色彩柔和的淺藍色襯衫,脅下換了新繃帶。當他站在台階上面對哈利時,胸前交抱的雙臂沒舉那麼高,那並不是為了掩飾胸部缺少的乳頭,而是為了掩飾被小斧頭劃過的傷痕。

「可以啊。」馬地亞說。

哈利無法判定他的聲音聽起來是否自然。背景音樂停止了。

「謝謝,」哈利說,「我很快就到,答應我你一定會等我。」

「我答應你,」馬地亞說,「可是哈利……」

「什麼事?」哈利深深吸了口氣。

「你知道我家地址嗎?」

「蘿凱跟我說過。」

哈利暗暗咒罵自己,他為什麼不說是從查號台查到的?這樣就一點可疑之處都不會有。

「她跟你說過?」馬地亞問。

「對。」

「好,」馬地亞說,「你直接進來吧,門沒鎖。」

哈利掛上電話,看着手機。他突然有種預感,覺得時間所剩無幾,黑暗降臨之前他必須趕緊逃命。但他找不到任何合理的理由來解釋這種預感,因此認為應該是自己多慮了,而且這種預感一點幫助也沒有,當你看不見祖母的農場,這種預感對於夜晚降臨所帶來的恐懼和害怕一點幫助也沒有。

他撥打另一組號碼。

「喂。」哈根接起電話,聲音單調,毫無生氣。這是寫辭呈的聲音,哈利心想。

「先別管文書作業了,」哈利說,「你得打電話給署長,我需要用槍許可,然後派警員前往土薩區奧森街十二號支持命案嫌犯的逮捕任務。」

「哈利……」

「聽着,我們在解剖部的保存槽里發現了希薇亞的遺體,卡翠娜不是雪人,你明白嗎?」

一陣靜默。

「不明白。」哈根坦白說。

「雪人是解剖部的講師,名叫馬地亞·路海森。」

「路海森?呃,我的天,你是說……」

「對,就是協助我們把注意力都放在費列森身上的那個醫生。」

哈根的聲音恢復了元氣:「署長會問那個人有沒有槍。」

「呃,」哈利說,「據我們所知,他沒有在任何被害人身上用過槍。」

哈根過了幾秒才聽出這句話的挖苦之意。「我現在就打。」他說。

哈利掛上電話,轉動點火裝置上的鑰匙,同時用另一隻手打電話給麥努斯。麥努斯的聲音和引擎聲同時響起。

「你還在翠凡湖嗎?」哈利高聲說,蓋過引擎怒吼聲。

「對。」

「放下手邊的事,開車過來,跟我在奧森街和弗格街交叉口會合,用最快速度趕到。」

「是天要塌下來了嗎?」

「對。」哈利說,腳下放開離合器。橡膠輪胎摩擦水泥地面,發出一聲尖鳴。

他突然想到尤納斯。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到尤納斯。

哈利從史多羅商場的方向來到弗格街時,他向重案指揮室請求支持的六輛警車中,已經有一輛停在奧森街轉角。他將車子開上行人路,跳了下來,朝警車走去。車內警察按下車窗,將哈利要求的無線對講機遞出來給他。

「把警示燈關掉。」哈利命令道,指了指警車車頂不停旋轉的藍色警示燈。他按下無線對講機,通知其他警車在抵達位置前先關閉警笛。

四分鐘后,六輛警車集合在十字路口,包括麥努斯和犯罪特警隊隊員歐拉·李在內的一群警察都圍在哈利車子周圍,哈利坐在車上,伸手指著放在大腿上的街道地圖。

「李,你帶三輛車去堵住可能的脫逃通道。這裏,這裏,還有這裏。」

李傾身看着地圖,點了點頭。

哈利望向麥努斯:「管理員呢?」

麥努斯揚起手機:「我正在跟他通話,他拿着鑰匙正要去大門。」

「好。你帶六個人守在入口、后梯,如果可以的話連同屋頂。你負責守住房子後方,可以嗎?戴爾塔小隊的車到了嗎?」

「這裏。」兩名警察舉起手,表示他們駕駛的是特種部隊戴爾塔小隊的專用車。他們的外表看起來和其他警察並無分別,但特種部隊受過特別訓練,專門執行此類任務。

「好,我要你們現在立刻去大門,有沒有帶槍?」

兩名隊員點了點頭。有些特種部隊隊員配備MP5衝鋒槍,鎖在後備廂里,有些只配備一般警用左輪手槍,署長曾解釋說這和財政預算有關。

「管理員說路海森住在二樓,」麥努斯說,將手機放回夾克口袋,「那棟公寓一層只有一戶,屋頂沒有出口。他如果要去后樓梯,必須爬到三樓,穿過閣樓,可是閣樓上了鎖。」

「好。」

哈利帶了最先抵達的兩名便衣警察同行,一名較年長,一名較年輕,年輕警察一臉痘痘,態度頗為傲慢;這兩名警察都和麥努斯共事過。他們並未直接進入奧森街十二號,而是穿越馬路,進入對面屋子。

史提松家的兩個年輕兒子在二樓睜大眼睛看着兩名便衣男子,他們的父親正在聽哈利解釋為何警方要暫時借用他們家。哈利進入客廳,將沙發從窗邊推開,仔細觀察對街的公寓。

「客廳有燈光。」

「有人坐在裏面。」年長警察說,站到哈利身邊。

「聽說人一到五十歲,視力就會退化百分之三十。」

「我又還沒瞎,那張大椅子的椅背有顆頭突出來,扶手上放着一隻手。」

哈利眯起雙眼。可惡,他是不是需要配眼鏡了?呃,既然年長警察說他看見有人,那應該不假。

「你留在這裏,他一有動靜就呼叫我,可以嗎?」

「好。」年長警察微微一笑。

哈利帶着傲慢的年輕警察離開。

「是誰坐在裏面?」年輕警察大聲問,他們正快速奔下樓梯,腳下發出騰騰聲響。

「聽過雪人嗎?」

「哦,狗屎!」

「沒錯。」

他們衝過馬路,來到對面公寓。管理員、麥努斯和五名便衣警察已站在大門前待命。

「我沒帶那一戶的鑰匙,」管理員說,「只帶了這扇大門的鑰匙。」

「沒關係,」哈利說,「每個人都把槍準備好了嗎?盡量不要發出聲音,可以嗎?戴爾塔小隊,你們緊跟着我……」

哈利拔出卡翠娜的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向管理員比個手勢,管理員將鑰匙插入門鎖中轉動。

哈利和手持MP5衝鋒槍的兩名戴爾塔小隊隊員靜靜地上樓,一次跨上三級台階。

他們在二樓一扇沒有名牌的藍色門前停下腳步,一名隊員面向哈利,在門上俯耳聆聽,然後搖了搖頭。

哈利將無線對講機音量調到最低,舉到嘴巴前方。

「阿爾法呼叫……」哈利並未分配呼叫代碼,也記不起警察名字,「……守在沙發旁邊那扇窗戶的警員,目標有沒有移動?」

他放開按鈕,對講機傳出低低的嘰喳聲,接着一個聲音傳出:

「他還坐在椅子上。」

「收到,我們要進去了,結束通話。」

一名隊員點了點頭,拿出撬棒,另外一人後退幾步,做好準備。

哈利見過特種部隊的這個招數,一名隊員負責撬開門,其他人立刻衝進去。他們並不是無法打開門鎖,而是破門而入可以發出巨大聲響,那股力量和速度會讓目標嚇呆,十次中有九次在椅子、沙發或床鋪上呆若木雞。

但哈利舉起了手,制止他們。他壓下門把,往內一推。

馬地亞沒說謊,門沒上鎖。

門盪了開來,沒發出一絲聲音。哈利朝自己胸前指了指,表示自己先進去。

屋內並不如哈利想像的那樣走極簡風。

但是換個角度來看,這間屋子的確有極簡的味道,因為裏頭什麼都沒有。玄關沒有鞋子,屋內沒有傢具,沒有照片,只有四片光禿禿的牆壁,亟需新壁紙或重新粉刷。看來這一戶已經閑置了好一段時間。

客廳門微微敞開,哈利透過門縫可以看見椅子扶手,扶手上有一隻手,一隻戴了手錶的小手。他屏住呼吸,踏出兩大步,雙手握著左輪手槍,伸出一隻腳推開了門。

兩名隊員移動到哈利的眼角視線範圍內,哈利感覺到他們突然僵立原地。

然後他聽見其中一人用極細微的聲音說:「我的天啊……」

扶手椅上方是一盞亮着的大水晶燈,光線照射在扶手椅上坐着的人。那人睜大眼睛,直視哈利,頸部有瘀青的勒痕,臉蒼白而美麗,一頭黑髮,身穿綴有白花的天藍色洋裝。那件洋裝和他家廚房月曆上蘿凱穿的洋裝一模一樣。哈利覺得胸腔里的心臟像是要炸裂開來,身體其他部位則僵硬有如岩石。他想移動,目光卻無法從她獃滯的眼睛上離開。那雙獃滯的眼睛正在控訴,控訴他沒有採取行動,雖然他對此事一無所知,但他仍應採取行動,他應該阻止這件事發生,他應該拯救她。

她十分蒼白,就和哈利的母親過世時躺在床上那樣蒼白。

「查看裏頭其他地方。」哈利用濃重的聲音說,放下手槍。

他搖搖晃晃地朝屍體踏出一步,握起她的手腕。手腕冰冷且死寂,宛如大理石,但他卻感覺到細微的振動,猶如極其微弱的脈搏跳動,他的腦際突然閃現一個荒誕的念頭:也許她只是上了死人妝,裝死而已。

他低頭一看,看見發出細微振動的是她手腕上的腕錶。

「屋裏沒有其他人在,」哈利聽見一名隊員在他背後說,接着又聽見咳嗽聲,「你知道她是誰嗎?」

「知道。」哈利說,手指拂過腕錶表面。這隻腕錶幾小時前他才握在手中,這隻腕錶曾被遺忘在他的卧房裏,他將它放進了鳥屋,因為蘿凱的男友今晚要帶她出門,去參加一場派對,慶祝他們從今以後合而為一。

哈利再度看着那雙眼睛,那雙控訴的眼睛。

是的,他心想,我每項罪名都成立。

麥努斯走進門內,站在哈利背後,越過哈利肩膀看着椅子上的女屍。麥努斯身後站着那兩名戴爾塔小隊隊員。

「被勒死的?」他問道。

哈利沒回答,也沒移動。天藍色洋裝的一條肩帶滑落一旁。

「真怪,十二月還穿夏天的洋裝。」麥努斯說,他說這句話多半只是為了找話說。

「她常這樣。」哈利說,聲音聽起來彷彿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

「誰常這樣?」麥努斯問。

「蘿凱。」

麥努斯大吃一驚,哈利的前女友過去還在警署任職時,他曾經見過她,「那……那……是蘿凱嗎?可是……」

「那是她的洋裝,」哈利說,「還有她的手錶。他把她打扮成蘿凱的樣子,可是坐在這裏的女人是碧蒂·貝克。」

麥努斯看着屍體,不發一語。這具女屍和他見過的其他屍體都不一樣,她白得有如粉筆,而且有點腫脹。

「你們跟我來,」哈利朝兩名戴爾塔小隊隊員比個手勢,再轉頭望向麥努斯,「你留在這裏,封鎖這間房子,打電話給還在翠凡湖的現場勘察組,跟他們說這裏又多了一項任務。」

「你要去做什麼?」

「跳舞。」哈利說。

三名男子快步奔下樓梯,腳步聲逐漸遠去,屋內安靜下來。幾秒之後,麥努斯聽見汽車發動聲,接着是輪胎摩擦弗格街柏油路面發出的尖鳴聲。

藍色警示燈不停旋轉,照亮路面。哈利坐在乘客座,聆聽手機另一頭傳來電話鈴聲。警車曲折地穿梭在三環線高速公路的車流中,後視鏡下方的兩個迷你比基尼女郎正隨着警笛的絕望悲嘆聲起舞。

求求你,他心中苦苦哀告,求求你接起電話,蘿凱。

他看着金屬比基尼女郎,心想自己就和她們一樣,無力地隨着別人的樂曲起舞,猶如笑劇中的滑稽角色,總是晚了兩步,總是遲了一點衝進門,惹得觀眾哈哈大笑。

哈利終於發作。「操,媽的操!」他大吼,將手機朝風擋玻璃擲去。手機滑向儀錶板,掉落地面。駕車的隊員在後視鏡里和另一名隊員對看一眼。

「把警笛關掉。」哈利說。

車內安靜下來。

哈利突然聽見腳下傳來聲響。

他趕緊撿起手機。

「哈啰!」他大吼,「哈啰,你在家嗎,蘿凱?」

「我當然在家,你打的是室內電話呀,」是她的聲音,她發出溫柔、冷靜的笑聲,「有什麼事嗎?」

「歐雷克也在家嗎?」

「對,」她說,「他坐在廚房裏吃東西,我們在等馬地亞。怎麼了,哈利?」

「你仔細聽好,蘿凱,你聽見沒?」

「你嚇到我了,哈利,什麼事啊?」

「拉上大門的安全鏈。」

「為什麼?門有上鎖,而且……」

「去把安全鏈拉上就是了,蘿凱!」哈利狂吼。

「好好!」

他聽見蘿凱對歐雷克說了些話,接着是椅子的刮擦聲,又聽見奔跑的腳步聲。她的聲音再出現在電話里時有點發顫。

「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哈利。」

「我會告訴你的,可是首先你要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讓馬地亞進來。」

「馬地亞?你喝醉了嗎,哈利?你沒有權利……」

「馬地亞很危險,蘿凱,我現在坐在警車裏,正和兩個警察趕去你家,其他事我等一下再跟你解釋,你先看看窗外,有沒有看見什麼東西?」

他聽見她遲疑片刻,但他不再多說,只是等待。他突然有種很篤定的感覺,他知道她信任他,她相信他,她一向都是如此。警車逐漸接近尼德蘭區的隧道,路旁鋪蓋的冰雪宛如灰白色羊毛。她的聲音回到電話中。

「我什麼都沒看到,可是我不知道要看什麼呀!」

「你有沒有看見雪人?」哈利靜靜地問。

他從電話那頭的靜默中聽出她漸漸明白。

「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哈利,」她低聲說,「告訴我這只是一場夢。」他閉上眼睛,思索她說的有沒有可能是對的。他在腦子裏看見坐在扶手椅上的碧蒂。這當然只是一場夢。

「我把你的表放進鳥屋裏了。」他說。

「可是表不在那裏啊,它……」她頓了頓,接着發出呻吟聲,「我的天哪!」

35怪物

第二十一日

蘿凱站在廚房裏,放眼望去,可以同時看見屋子的三個面,外人可以從任何一面接近。屋子後方是個短而險峻的碎石坡,要從那裏下來十分困難,尤其現在碎石坡又覆蓋着冰雪。她檢查每一扇窗戶,確定窗戶緊閉,同時看着窗外。她父親在二次大戰後改建這棟屋子時,將窗戶在牆上開得頗高,外頭還加裝了鐵欄桿。她知道屋子建成這樣,和戰時發生過的一起事件有關。一名俄國士兵潛入她父親在列寧格勒6附近的碉堡,射殺了他沉睡中的所有同袍,只有他得以倖免,因為他睡得離門口最近,正好又疲憊不堪,直到警鈴大作才驚醒過來,發現自己的毯子上散落了許多空彈匣。那是他可以一夜好眠的最後一個晚上,他經常這樣說。蘿凱總是厭惡那些鐵欄桿,直到現在。

「我可以上樓去我的房間嗎?」歐雷克說,朝大餐桌的桌腳踢了一下。

「不行,」蘿凱說,「你得待在這裏。」

「馬地亞做了什麼事啊?」

「等一下哈利來了會跟你解釋,你確定安全鏈都拉上了嗎?」

「對,媽,我真希望爸爸在這裏。」

「爸爸?」她沒聽過歐雷克用這個詞,除了叫哈利之外,但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你是說你在俄羅斯的父親嗎?」

「他不是爸爸。」

歐雷克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令她打了個冷戰。

「地下室的對外門!」她大喊。

「什麼?」

「馬地亞也有地下室對外門的鑰匙,我們該怎麼辦?」

「很簡單,」歐雷克說,喝完杯中的水,「拿一張庭院椅頂在門把上就好了,高度正好,這樣就沒有人進得來。」

「你試過嗎?」她問道,後退一步。

「我們玩牛仔遊戲的時候,哈利用過一次。」

「你在這裏坐好。」她說,朝走廊和地下室走去。

「等一下。」

她停下腳步。

「我看過他是怎麼弄的,」歐雷克說,站了起來,「媽,你留在這裏。」

她看着他。天啊,過去這一年他長得好快,他很快就會長得比她還高。在他的深色眼眸里,少年的叛逆暫時蓋過了童年的稚氣,但她看得出來,不久之後,這些都會蛻變為成人的決斷力。

她微一遲疑。

「讓我去嘛。」他說。

她在他的語氣里聽見懇求,知道這對他而言很重要,這個行為背後蘊含更重大的意義。這關於克服童年的恐懼,關於成年的儀式,關於向父親看齊,不管他認為的父親到底是誰。

「那快點。」她輕聲說。

歐雷克飛奔而去。

她站在窗邊,看着窗外,聆聽車道上是否傳來車聲。她祈求哈利的車先到,心中納悶為何四下如此安靜,這時她腦際憑空冒出一個念頭:這裏會一直這麼安靜。

就在此時,她聽見一個聲音,一個細微的聲音。起初她以為這聲音是從外面傳進來的,接着她很確定這聲音是從她背後傳來的。她轉過身,但什麼也沒看見,只看見空蕩的廚房。那聲音又傳來了,猶如時鐘的沉重嘀嗒聲,或手指輕拍桌子的聲音。桌子。她往前看,看見了聲音來源,接着就親眼目睹一滴水落在餐桌上。她緩緩抬頭,朝天花板看去,只見白色天花板中央多了個深色圓圈,圓圈中央掛着一顆晶瑩的水滴。那滴水離開天花板,落在餐桌上。蘿凱雖然目睹水滴落下,但水滴擊中桌面的聲音還是令她跳了起來,彷彿頭部被突如其來拍了一掌。

我的天,這水一定是來自浴室!她是不是又忘了關蓮蓬頭的水?她回家以後還沒上過二樓,一回來就開始料理食物,水一定是從早上流到現在,還偏偏選在這當口來搗亂。

她踏進走廊,急奔上樓,朝浴室奔去。她沒聽見蓮蓬頭的水聲,打開浴室門,只見地板是乾的,水龍頭沒有水流出來。她關上浴室門,在門外站了幾秒,朝隔壁卧房的門看了一眼。她慢慢走上前去,將手放在門把上,遲疑片刻,再次聆聽是否有車聲接近,然後打開門,朝門內看去。她想尖叫,但直覺告訴她不能尖叫,她必須保持安靜,非常安靜。

「靠,混蛋!」哈利大吼,朝儀錶盤揮拳,打得儀錶盤振動不已。「到底是怎麼回事?」

車流在隧道前方停了下來,他們已在原地停留了漫長的兩分鐘。

就在此時,警用無線電傳出塞車原因:「三環線高速公路的西向隧道塔森區出口發生車禍,無人傷亡,拖吊車已經上路。」

哈利一時衝動,抓起麥克風:「你知道是誰出車禍嗎?」

「我們只知道是兩輛車,裝的都是夏季輪胎。」無線電傳出的鼻音慢條斯理地說。

「十一月的雪總是會帶來混亂。」後座那名隊員說。

哈利沉吟不語,手指在儀錶盤上輪敲著,思索其他辦法。他們前方有一排車,後方也有一排車,就算給他全世界的警示燈和警笛,他們也無法穿越車陣。他可以跳下車,奔到隧道盡頭,用無線電通知警車去那裏載他,可是這段路將近兩公里。

車內十分安靜,只聽得見引擎空轉的嗡嗡聲。前方的小貨車前進了一米,駕駛警車的隊員也跟着前進,一直到警車幾乎撞到小貨車的后保險桿才踩下剎車,生怕開車開得不夠積極,惹得身旁這位警監大發雷霆。突如其來的剎車使得那兩個金屬比基尼女郎在接下來的靜默中,快活地玎玲玎玲舞個不停。

哈利又想到了尤納斯。可是為什麼?他和馬地亞通電話時,是什麼讓他想到尤納斯的?是因為那個聲音,那個背景的聲音。

哈利凝神看着後視鏡下的兩個跳舞女郎,突然間他想通了。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想到尤納斯了。他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了。他也知道現下一秒鐘都不能浪費,或者說——他試着壓抑這個念頭——他們可以不用再趕時間了,一切都已太遲。

歐雷克奔過漆黑的地下室走道,沒朝左看,也沒朝右看,他知道磚牆上的鹽分沉積物看起來像白色鬼魂。他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他要做的事情上,不去想其他東西,不讓奇怪的念頭跑進腦袋。哈利曾經這樣說過,天底下只存在一種怪物,這種怪物是你想像出來的,只存在於你的腦袋裏,要征服這種怪物是可能的,但你必須付出努力,必須面對它們,經常和它們戰鬥。你可以贏得小規模的戰鬥,然後回家,包紮傷口,準備再戰一場。他曾經贏過,他單獨去過地下室很多次,他必須去,因為他必須讓溜冰鞋保持冰冷。

他抓起庭院椅,拖在身後,用拖拉的聲響淹沒寂靜。他確認地下室的對外門上了鎖,然後將椅子卡在門把下方,確定椅子不會移動。大功告成。突然間他全身僵硬。那是什麼?他抬頭朝門上小窗看去。他再也無法擋住思緒,思緒大量涌了進來。有人站在外面。他想逃跑,卻逼迫自己站穩腳步,用思緒對抗其他思緒。我在裏面,他如此告訴自己,我在這裏就跟在上面一樣安全。他吸了口氣,感覺心臟怦怦亂跳,有如暴走的低音大鼓。他傾身向前,朝門上小窗看去,看見窗玻璃映照着自己的臉,但除此之外,他還看見另一張臉,一張不屬於他的、扭曲的臉。接着他看見一雙手,怪物揚起了一雙手。歐雷克心下大駭,猛然後退,撞上一樣東西,同時感覺一雙手靠近他的臉和嘴。他想尖叫,卻叫不出來。他想尖叫說這不是他想像出來的,這是怪物,怪物在裏面,他們都會死。

「他在房子裏。」哈利說。

兩名隊員滿臉困惑地望向哈利。哈利按下手機上的回放鍵:「我以為那是日本音樂,但其實那是金屬風鈴聲,尤納斯房間有一個,歐雷克房裏也有一個。馬地亞一直都在那裏,他自己都跟我這樣說了,不是嗎……?」

「你是什麼意思?」後座那名隊員大膽地問。

「他說他在家裏,那當然是指霍爾門科倫路的那棟房子,他還說他正要『下去』看蘿凱和歐雷克。我應該注意到才對,畢竟霍爾門科倫區在北,土薩區在南,不會用『下去』這兩個字。他是在霍爾門科倫路那棟房子的二樓,正要下樓。我必須叫他們趕快離開那棟房子,看在老天分上快接電話!」

「說不定她不在電話附近……」

「那棟房子裏有四部電話,他現在剪斷電話線了,我必須趕到那裏才行。」

「我們可以派另一輛警車過去。」駕車隊員說。

「不行!」哈利怒道,「反正都太遲了,他們已經在他手上了,我們只剩最後一著棋,只剩唯一的機會,那就是我。」

「你?」

「對,我在他的計劃里。」

「你是說你『不在』他的計劃里吧,是不是?」

「不是,我在裏面,他在等我。」

兩名隊員交換眼色,這時他們聽見汽車引擎聲逐漸靠近,在後方停頓的車陣中左彎右拐。

「你認為他在等你?」

「對。」哈利說,在後視鏡中看見一輛摩托車,心想這是他唯一可以回答的一句話,這也是唯一能帶來希望的答案。

歐雷克想用全身力氣掙扎,但給怪物的鐵爪一抓,喉嚨被冰冷金屬抵住,不禁雙腳發軟。

「這是解剖刀,歐雷克,」怪物的聲音和馬地亞一樣,「我們用它來把人切開,你一定不相信有多簡單。」

接着怪物叫他張大嘴巴,塞了一條臟布在他嘴裏,命令他趴下,雙手放在背後。歐雷克沒有立刻照做,那把鋼刀就刺進了他耳朵下方。他感覺到溫熱的鮮血流到肩膀上,再流進T恤里。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趴下,那怪物在他身上坐了下來,在他臉部旁邊擺了一個紅色盒子。他看了看盒子上的標籤,上面寫着「塑膠包裝帶」。這種細小的包裝帶常用來捆住纜索,或用來包裝玩具,很令人討厭,因為它們只會越來越緊,不會變松,而且不管多細,怎麼拉都拉不斷。他感覺到尖銳的塑料嵌進他手腕和腳踝的肌膚中。

他被抬起又被丟下,感覺卻不太痛,因為他落在一個柔軟表面上,發出嘎吱一聲。他往上看去,發現自己躺在冰櫃里,被撞落的冰霜正燒灼着他的前臂和臉部肌膚。怪物站在他上方,頭歪向一邊。

「再見,」他說,「我們很快就會在另一邊相見。」

冰櫃蓋門砰的一聲關上,四周陷入完全的漆黑。歐雷克聽見鑰匙轉動聲,又聽見迅捷的腳步聲漸去漸遠。他試着抬起舌頭,將舌頭伸到塞口布後方,想把布推出去。他得呼吸,他需要空氣。

蘿凱忘了呼吸。她站在卧房門口,知道眼中所見是精神錯亂的產物,錯亂到令她合不攏嘴,雙眼圓睜。

房內的床鋪和其他傢具都被推到了牆邊,地板上鋪蓋着一層幾乎難以察覺的水,唯有當水滴落下激起漣漪才顯露出來。但蘿凱完全沒注意到地上的積水,只看見卧房中央矗立着一個偌大的雪人。

雪人頭上戴着一頂禮帽,臉上掛着笑容,幾乎頂到天花板。

當她終於恢復呼吸,氧氣湧入腦部之後,她才聞到濕毛料和濕木材的氣味,並聽見冰雪融化的滴水聲。一股寒意撲面而來,但令她起雞皮疙瘩的不是這股寒意,而是男子站在她身後所發出的體溫。

「很漂亮對不對?」馬地亞說,「我特地為你做的。」

「馬地亞……」

「噓,」他的手臂以保護的姿態擁上她的頸部,她低頭一看,看見他手中拿着一把解剖刀,「別說話,親愛的,我們有很多事要做,時間又太少。」

「為什麼?為什麼?」

「這是屬於我們的日子,蘿凱,剩下的生命那麼短,短得令人難以置信,所以我們應該慶祝,不應該花時間來解釋為什麼。請你把手放到背後。」

蘿凱照做。她沒聽見歐雷克從地下室上來,也許他還在地下室里,如果她能拖住馬地亞,也許歐雷克就能逃脫。「我想知道為什麼。」她說,耳中聽見自己的聲音帶着激動的情緒。

「因為你是個淫婦。」

她感覺到某種又細又堅硬的東西綁住了她的手腕,又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噴上她脖子,感覺到他的嘴唇,然後是他的舌頭。她咬緊牙關,心知自己如果尖叫,他可能會停止,但她希望他繼續,她希望拖延時間。他的舌頭一直舔到她的耳朵,然後輕咬她的耳朵。

「還有,你這個淫婦的兒子在冰櫃里。」他輕聲說。

「歐雷克?」她說,感覺自己逐漸失控。

「放輕鬆,親愛的,他不會死於寒冷的。」

「不……不會嗎?」

「早在身體失溫之前,你這個淫婦的兒子就會死於窒息,這只是簡單的數學計算而已。」

「數學……」

「我老早就計算過了,每個細節我都計算得清清楚楚。」

夜幕中,摩托車引擎聲穿過霍爾門科倫區,沿着彎彎曲曲的公路呼嘯而過。引擎怒吼聲在房舍之間回蕩,看見的人都覺得在這種下雪天這樣子騎車,簡直瘋狂到家,摩托車駕駛員應該被吊銷駕照才對,然而那名駕駛員連摩托車駕照也沒有。

哈利加速衝上原木大宅的車道,一個急速過彎,輪胎在剛落下的冰雪上打滑,他察覺到摩托車失速,卻不試圖修正,直接跳下摩托車。摩托車滾下斜坡,穿過矮雲杉叢,最後停在一根樹榦前,歪倒一邊,後輪不斷噴出冰雪,排氣管呼出最後一口氣,然後熄火。

這時哈利已踏上樓梯。

雪地里沒有腳印,沒有進去的腳印,也沒有出來的。他縱身一躍,拔出左輪手槍,來到大門前。

大門沒鎖,就和他答應的一樣。

哈利悄悄踏進走廊,看見的第一件事是通往地下室的門開着。

他停下腳步,豎耳細聽,只聽見屋裏有某種聲響,類似鼓聲,聲音似乎是從廚房傳出來的。他遲疑片刻,選擇了地下室。

他將槍指向前方,悄悄走下樓梯,踏上地面后停下腳步,讓眼睛習慣漆黑,側耳聆聽。他覺得整間地下室似乎都屏住了氣息。只見庭院椅抵在門把下方,一定是歐雷克放的。他的目光繼續往深處查探。正當他決定返回樓上時,忽然發現冰櫃旁的磚地上有深色痕迹。是不是水?他踏上一步。水一定是從冰櫃底部流出來的。他逼自己停止胡思亂想,拉動冰櫃蓋門。蓋門上了鎖,鑰匙就插在門鎖上。蘿凱通常不會給冰柜上鎖。芬島的影像從他腦子裏冒了出來,他趕緊轉動鑰匙,拉開蓋門。

哈利才看見幽暗的冰櫃深處閃動金屬微光,就感覺臉部肌膚一陣熱辣辣地疼痛,不由得急速後退。那是刀嗎?他仰身跌落在兩個洗衣籃間。這時一個身影靈巧地爬出冰櫃,站在他面前。

「警察!」哈利大喊,立刻舉起了槍,「不要動!」

那人停止動作,一手高舉過頭。

「哈……哈利?」

「歐雷克?」

哈利放下手槍,看見歐雷克手中拿着一樣東西,原來是一隻高速溜冰鞋。

「我……我以為馬地亞回來了。」他低聲說。

哈利站了起來:「馬地亞呢?」

「我不知道,他說我們很快就會再見,所以我以為……」

「溜冰鞋是從哪裏來的?」哈利口中嘗到鮮血的金屬味,手指摸了摸臉上的傷口,只覺得傷口不住流出鮮血。

「從冰櫃里拿出來的,」歐雷克露出淘氣的笑容,「我把溜冰鞋放在樓梯上,結果一直被念叨,所以我就把它藏在冰櫃的豌豆底下,這樣媽就不會發現。我們很少吃豌豆,你知道的。」

哈利踏上樓梯,歐雷克跟在後頭。

「幸好我磨利了冰刀,才能割斷包裝帶,可是我不可能把鎖打開,只好用冰刀在冰櫃底部刺出幾個小洞,讓空氣透進來。我還打破了燈泡,如果有人打開蓋子,燈就不會亮。」

「你的體溫把冰融化,水都從小洞流出來了。」哈利說。

他們踏進走廊,哈利將歐雷克往大門拉去,打開大門,朝外一指。

「有沒有看見鄰居的燈光?你跑去鄰居家待着,等我過去接你,可以嗎?」「不要!」歐雷克堅定地說,「媽……」

「噓!聽我說,現在你能替你媽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離開這裏。」

「我要去找她!」

哈利抓住歐雷克的肩膀,用力緊捏,直到歐雷克因為吃痛而眼眶泛紅。

「媽的白痴!我叫你跑,你就跑!」

哈利壓低嗓門說話,語氣中隱隱蘊含着怒意。歐雷克困惑地眨了眨眼,一顆淚珠從睫毛上滾了下來,滑過臉頰,接着身子一扭,衝出了門,消失在黑黢黢的夜色和車道上的冰雪中。

哈利抓起無線對講機,按下通話鈕:「我是哈利,你們還很遠嗎?」

「我們在運動場旁邊。」哈利認出哈根的聲音。

「我在屋子裏面,」哈利說,「把車開到屋子前面,可是不要進來,等我通知。」

「收到。」

「收到,結束通話。」

那聲音持續從廚房裏傳出來,哈利朝那聲音走去,在廚房門口停下腳步,看見一條細細的水柱從天花板流下來,水柱中因為帶有溶化的灰泥而呈灰色,正暴烈地敲擊餐桌。

哈利跨出四大步,爬上樓梯,來到二樓,輕手輕腳走到卧房門前,吞了口口水,仔細查看門把。警笛聲從遠處傳來,漸行漸近。他臉上的傷口流出鮮血,滴在拼花地板上,溫柔地發出啪的一聲。

他的太陽穴強烈鼓動;他感覺到了,這裏就是一切終結的地方,而且這其中隱含着一種邏輯性。有多少次他在破曉時分站在卧房這扇門前,心中想着自己昨晚是否曾答應回家陪她?有多少次他站在這裏遭受良心譴責,心想她正在裏頭安睡嗎?他小心翼翼壓下門把,心知這支門把壓到一半會發出吱的一聲。她總會被這尖銳聲響吵醒,用惺忪睡眼看着他,以憤怒目光懲罰他,直到他輕輕鑽進被子,緊抱她的身體,感覺她剛強的抗拒逐漸融化。接着她會發出喜悅的哼唧聲,但又不會過於喜悅。他會繼續撫摸她、親吻她、輕咬她,當她的僕人,直到她不再是沉睡中的女王,轉而坐在他身上,發出低顫聲和呻吟聲,自由狂放的同時又像是被無禮冒犯。

他握住門把,注意到自己的手十分熟悉那扁平的稜角。他小心無比地壓下門把,等待它發出熟悉的尖銳聲響,不料卻沒聽見任何聲音。門把的感覺似乎不太一樣,裏頭產生了某種阻力。是不是有人旋緊了彈簧?他謹慎地放開門把,彎下腰,將眼睛對着鑰匙孔,朝房內窺看。漆黑一片。有人塞住了鑰匙孔。

「蘿凱!」他高聲大喊,「你在裏面嗎?」

沒有回應。他將耳朵附在門上,耳中似乎聽見刮擦聲,但不甚確定。他再次握住門把,猶疑不定,隨即改變主意,放開門把,匆匆走進隔壁浴室,推開小窗,從小窗中擠了出去,側過了身,倚在外牆上。他看見卧房內的燈光從窗外的黑色鐵欄桿間流瀉而出。他將鞋跟插入窗框內側,繃緊小腿肌肉,伸直身體,往浴室窗外的原木牆壁探去。他的手指不斷摸索,想抓住粗糙原木之間的縫隙,卻不成功。白雪飄落在他臉上,融化在鮮血之中,流下臉頰。他使出更大力氣,窗框緊緊壓住他的小腿,使得他覺得小腿骨幾乎要迸裂開來。他的手在外牆上瘋狂摸索,猶如發狂的五腳蜘蛛。他的腹肌綳得發疼。距離太遠了,他夠不到。他望向下方地面,知道那薄薄一層白雪下方是柏油路面。

他感覺到指尖碰到某種冰冷的東西。

是鐵欄桿。

他的兩根手指夠到了欄桿,接着是三根,接下來是另一隻手。他放開發疼的雙腿,身體往下擺盪,雙腳迅速找到立足點,分攤雙臂承受的重量。他終於得以一窺卧房內的情況,往窗內看去。他的頭腦對眼前景象有點難以理解,卻又立刻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一件已完成的藝術品,他曾經見過這件藝術品的實驗原型。

蘿凱雙眼圓睜,眼眸漆黑,身穿緋紅色洋裝,色澤有如金巴利酒;她穿得一身「洋紅」。她的頭朝天花板抬起,彷彿站在籬笆外想往內窺看。她維持這個姿勢,轉動眼珠,朝窗外的哈利望去。她的肩膀被往後拉,手臂藏在背後,哈利猜想她的雙手應該被綁在背後。她雙頰鼓脹,嘴裏似乎被塞了襪子或布條,雙腿跨坐在一個巨大雪人的肩膀上,赤裸的雙腳交叉在雪人胸前。他看見她緊繃的雙腿肌肉正在顫抖。她不能掉下來,絕對不能,因為圈在她脖子周圍的不是死氣沉沉的灰色鐵絲,像艾莉的屍體那樣,而是發出白熾光芒的金屬絲。這幅情景彷彿一則牙膏老廣告的荒謬山寨版,保證用了這款牙膏之後自信加倍,戀愛順利,快樂長壽。電切環的黑色握把上綁着一根鐵絲,鐵絲延伸到蘿凱頭頂,穿過天花板上的吊鈎,延伸到房間另一端,朝房門延展而去,最後綁在門把上。鐵絲並不粗,長度卻足以在哈利壓動門把時形成顯著的阻力。如果他打開門,或甚至將門把壓到底,蘿凱下巴正下方的白熾金屬環就會切入她的喉嚨。

蘿凱瞪着哈利,眼睛眨也不眨,臉部肌肉抽動,時而顯現憤怒,時而露出赤裸裸的恐懼。電切環收得十分窄小,她的頭不可能毫髮無傷地穿過。她低下頭,小心不觸碰到套在脖子周圍的致命光環。

她的目光看着哈利,移向地面,又回到哈利身上。這樣哈利就明白了。

地上那攤水已散落了許多雪塊,雪人正在融化,速度相當快。

哈利站穩腳步,儘力搖動欄桿,但欄桿紋絲不動,甚至連發出一絲希望的尖鳴聲都沒有。鐵欄桿頗細,但牢牢固定在木頭上。

蘿凱的身形正在搖晃。

「撐住!」哈利大吼,「我很快就進來了!」

他說謊。他手上就算有鐵撬杠都難以弄彎這些鐵欄桿,也沒時間將它們鋸斷。她父親真是他媽的瘋子王八蛋!他的手臂已開始酸疼。這時刺耳的警笛聲傳來,第一輛抵達的警車拐上車道。他往下望去,見是戴爾塔小隊的特殊車輛,一輛猛獸般的路虎大型裝甲車。乘客座跳下一名身穿綠色防彈背心的男子,男子立刻在車子後方尋找掩蔽,然後舉起無線對講機。哈利的對講機發出嘰喳聲。

「嘿!」哈利大吼。

男子後退一步,左右張望。

「我在上面,長官。」

哈根在車子後方直起身來,這時一輛警車開到大門前,藍色警示燈不住旋轉。

「我們要向裏面發動攻擊嗎?」哈根大喊。

「不行!」哈利大吼,「他把她綁住了,你們只要……」

「只要?」

哈利抬起雙眼,凝目注視,不是注視城市,而是注視山上亮着燈光的霍爾門科倫滑雪跳台。

「只要怎樣,哈利?」

「只要等一下。」

「等一下?」

「我要想一想。」

哈利將額頭抵在冰冷的欄桿上,雙臂酸疼不已,他彎曲雙膝,將大部分的身體重量放在腳上。電切環一定有開關,可能就在塑料握把上,他們可以打破窗戶,伸進一根附有鏡子的長桿,這樣說不定就能……可是這樣要怎麼按下關閉按鈕,又不觸動任何東西,而且……而且……?哈利試着不去想保護頸動脈的那層單薄皮膚和柔軟組織,而試着想些有建設性的事,同時忽視驚慌的念頭在他耳際高喊,要他進房間去,掌控一切。

他們可以從房門進去,卻不打開房門,只要鋸開門板就行了。他們需要一把鋸子,可是誰家會有鋸子?只有他媽的霍爾門科倫區居民會有鋸子,因為他們每戶人家的院子裏都有雲杉林。

「去跟鄰居借一把鋸子來。」哈利大吼。

他聽見下方傳來一陣奔跑聲,卧房內則傳出濺水聲。他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他朝窗內看去,只見雪人的左側不見了,左側冰雪垂直地落入了地上水灘。他看見蘿凱的整個身體都在抖動,她正努力維持平衡,不讓自己靠近那發出白熾光芒的淚滴形絞環。等他們拿鋸子回來就來不及了,更別說還要鋸開門板。

「哈根!」哈利聽見自己發出歇斯底里的刺耳叫聲,「警車上有拖車繩,把繩子丟上來,再把路虎往牆邊倒車。」

哈利聽見嗡嗡的說話聲,聽見那輛路虎打開倒車影像,引擎發出轟轟聲響,又聽見後備廂打開的聲音。

「接住!」

哈利放開一隻手,一回頭就看見一捆繩子朝他飛來,他在夜色中倏地伸出手,抓住繩子,緊緊握住,等繩子的其餘部分散開,砰的一聲落到地面。

「把另一邊綁在拖車栓上。」

他這端的拖車繩有個活動扣環,他飛快地把扣環扣上窗戶中央的欄桿交接處,扣環咔嗒一聲關上。快速上銬的技法派上用場。

卧房內再次傳來濺水聲。哈利並未轉頭去看,只因毫無意義。

「拉!」他大喊。

他將鐵欄桿當成梯子爬了上去,伸出雙手抓住屋檐的排水槽邊緣,接着便聽見那輛路虎的引擎加速運轉。他盪上屋頂,胸部貼著屋瓦,雙眼閉上,聆聽引擎的怒吼聲。引擎轉速慢了下來,鐵欄桿發出呻吟聲,接着又是一聲,再來一聲。快點!哈利察覺到時間過得比他想得還要慢,但還不夠慢。就在他期待聽見幸運的迸裂聲時,引擎轉速突然拉高,發出猛烈的嗚嗚聲響。可惡!哈利知道路虎的輪胎正無助地原地打轉。

他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可以祈禱。但他知道上帝已下了決定,命運已然售出,必須去黑市才能買通。反正沒有了她,他的靈魂一文不值。驀然間,橡膠輪胎接觸柏油路面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低沉的引擎聲越吼越凶。

沉重的大輪胎抓上了柏油路面。

接着就傳來迸裂聲。引擎高吼一聲,然後止息。緊接着是一秒鐘的完全寧靜,然後鐵欄桿砸中下方車頂,發出空洞的撞擊聲。

哈利雙手一撐,站了起來,背對院子,站到排水槽邊緣,感覺排水槽因為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向下彎曲,接着他彎下腰,用雙手抓住排水槽,雙腿一踢,猶如鐘擺般由排水槽朝窗戶擺盪而去,使出了鐮刀跳水式。就在老舊的單薄窗玻璃碎裂在他靴底時,他放開雙手。在這十分之一秒的瞬間,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會落在何處:是院子裏?鋸齒狀的破窗戶上?還是卧房裏?

突然砰的一聲響,四周陷入一片漆黑,想必是保險絲斷了。

哈利滑入什麼都沒有的空間,什麼都感覺不到,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是。

四周再度亮起時,他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想回到剛剛那個什麼都沒有的空間里。他全身上下佈滿痛楚,仰躺在一攤冰冷的水灘中,但他想必已經死了,因為他往上看,就看見一個身穿紅衣的天使,神聖的光環在黑暗中閃耀光輝。慢慢地,聲音回來了。刮擦聲。呼吸聲。接着他看見扭曲的臉龐、驚恐的表情、被黃球塞住的嘴、在冰雪上亂動的腿。他只想閉上眼睛。他耳中聽見一種聲音,猶如低低的呻吟聲。濕漉漉的冰雪正在崩塌。

事後回想起來,哈利記不太清楚究竟發了什麼事,只記得聞到電切環燒穿肌肉所發出的噁心氣味。

就在雪人崩塌的那一瞬間,他站了起來。蘿凱往前跌去。哈利揚起右手,同時用左臂緊緊抱住她的大腿,撐住她的身體。他知道已然太遲。他聽見肌肉受到燒灼所發出的吱吱聲,他的鼻孔鑽入甜膩的油脂味,鮮血灑落在他的臉頰上。他抬頭一看,只見他的右手插在白灼金屬環和她的脖子之間,她脖子的重量將他的手壓向熾熱的金屬絲,金屬絲切入他的手指,猶如水煮蛋切片器切過煮熟的蛋。倘若金屬絲穿過他的手指,接下來就會切開她的喉嚨。他感覺到疼痛,遲來的隱隱作痛,宛如鬧鐘上的小鋼錘,起初不太願意移動,一旦開始敲就敲個不停。他努力保持直立,心想必須空出左手來才行。鮮血模糊了他的雙眼。他設法將她扛到肩膀上,高舉空出的左手,指尖摸上她的肌膚、她濃密的頭髮,感覺到金屬絲切入他的皮膚,最後摸到了堅硬塑料,摸到了握把。他的手指找到一個切換式開關,將開關朝右移,一感覺到金屬絲開始收緊,便將開關移回原位。他的手指找到另一個開關,按了下去。嗡嗡聲消失了,金屬絲的光芒開始閃爍。他知道自己又來到失去意識的邊緣。呼吸,他心想,必須讓腦部得到氧氣才行。但他的膝蓋快支撐不住了。他上方的白熾光芒轉為紅色,再逐漸轉為黑色。

他聽見背後傳來窗戶被好幾雙靴子踢破的聲音。

「我們抓住她了。」一個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哈利雙膝一軟,跪在被血染紅的水灘中。水灘里除了雪塊,還漂浮着許多未使用的塑料包裝帶。他的頭腦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宛如電力供應出了問題。

有人在他背後說了些話,但他只聽見破碎的句子。他吸了口氣,呻吟說:「什麼?」

「她還活着。」那聲音又說了一次。

他的聽覺穩定了下來,視覺也回來了。他轉過身,看見兩名黑衣男子將蘿凱抬到床上,割斷包裝帶。他胃中的食物毫無預警地涌了出來。他嘔了兩陣,將胃裏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他看着嘔吐物漂浮在水面上,突然有種歇斯底里的衝動,想要大笑,因為那截手指看起來就像是被他從肚子裏吐出來的。他舉起右手,看着依然流血不止的殘肢,確認在水中漂蕩的那截手指正是他自己的。

「歐雷克……」是蘿凱的聲音。

哈利撿起一條包裝帶,套在中指的殘肢上,盡量綁緊,再撿起另一條包裝帶綁在食指上。他的食指被切到見骨,但仍緊緊連在手上。

他走到床邊,拉開被子,蓋在蘿凱身上,然後在她身旁坐下。她睜著又大又黑、仍處於驚嚇狀態的雙眼看着他,脖子兩側接觸到電切環的傷口流出鮮血。他用沒受傷的左手握住她的手。

「歐雷克。」她又說了一次。

「他沒事,」哈利說,緊緊回握她的手,「他在鄰居家裏,一切都結束了。」

他看見她的雙眼試着集中焦距。

「你保證?」她低聲說,聲音細若蚊鳴。

「我保證。」

「感謝上帝。」

她旋即發出嗚咽聲,將臉埋在雙手之中,哭了起來。

哈利低頭看着自己受傷的那隻手,心想可能是包裝帶發揮了止血作用,再不然就是他的血已經流光了。

「馬地亞在哪裏?」他靜靜地說。

她的頭倏然抬起,張口凝視着他:「你剛剛才保證說……」

「他去哪裏了,蘿凱?」

「我不知道。」

「他什麼都沒說嗎?」

她的手緊緊握住哈利的手:「現在別走,哈利,一定有其他人可以……」

「他說了什麼?」

他一見她身體瑟縮,就知道自己說話嗓門大了些。

「他說一切都結束了,他要畫下句點,」她說,深色眼眸周圍再度湧出淚水,「他要對生命致敬。」

「對生命致敬?他用的就是這些字眼?」

她點點頭。哈利放開她的手,站了起來,走到窗邊,仰望夜空。雪停了。他抬頭望向那座燈光燦爛的奧斯陸地標,那座無論從奧斯陸哪個角落都看得見的滑雪跳台,矗立在黑色山脊上猶如一個白色逗號,或者句號。

哈利回到床邊,彎腰吻了吻她的額頭。

「你要去哪裏?」她低聲說。

哈利揚起沾滿血的手,微微一笑:「去看醫生。」

他離開卧房,蹣跚地走下樓梯,走入寒夜,來到白茫茫的昏暗院子裏,但他依然感到頭暈眼花。

哈根站在路虎旁,正在講手機。

他中斷談話,對哈利點點頭,問說需不需要載他一程。

哈利坐上後座,心想蘿凱怎麼會感謝上帝?當然了,她並不知道另有一個人也值得她感謝。又或者黑市買家接受了他的出價,他已經得開始付出代價。

「要去市中心嗎?」駕駛的警察問。

哈利搖搖頭,朝上方指了指。他的右手食指在大拇指和無名指之間看起來格外孤單。

36高台

第二十一日

從蘿凱家前往霍爾門科倫滑雪跳台只需要三分鐘車程,車子穿過隧道,停在觀景崖的紀念品商店之間。滑雪道看起來猶如凍結的白色瀑布,從看台之間奔瀉而下,在一百米下方展開為平坦的滑雪終點區。

「你怎麼知道他在這裏?」哈根問。

「因為他跟我說過,」哈利說,「有一次我們坐在溜冰場,他跟我說當他的畢生工作都已完成,身體病得快死的時候,他就要從那座高台跳下去,對生命致敬,」哈利指了指燈火通明的滑雪高台,以及直上黑色夜空的滑雪道,「而且他知道我會記得。」

「瘋子。」哈根低聲說,望向坐落在高台頂端、有如鳥籠般的深色玻璃跳台。

「我可以跟你藉手銬嗎?」哈利問,轉頭望向駕駛警察。

「你已經有一副啦。」哈根說,朝哈利的右手腕點了點頭。哈利的右手腕銬了一副手銬,手銬的另外半邊開着。

「我需要兩副,」哈利說,從駕駛警察手中接過手銬皮套,「可以幫我一下嗎?我缺了幾根手指……」

哈根搖搖頭,將另一副手銬的半邊銬上哈利的左手腕。

「我不喜歡你一個人上去,我怕有什麼萬一。」

「上面沒有太大的空間,而且我可以跟他說話,」哈利掏出卡翠娜的手槍,「我還有這個。」

「那就是我害怕的原因,哈利。」

霍勒警監瞥了上司一眼,轉過身,用健全的左手打開車門。

駕車警察陪同哈利前往滑雪博物館,他們必須穿過滑雪博物館才能到達高台電梯。他們帶了一根撬棒,準備將門撬開。快走到時,手電筒光芒照到售票亭四周散落着閃閃發光的碎玻璃,博物館內則傳出隱約的警鈴怒吼聲。

「好吧,這樣一來就可以知道我們要找的人在這裏,」哈利說,確認左輪手槍插在後腰際,「下一輛警車一到,立刻派兩個人守住後面的出口。」

哈利接過手電筒,踏進漆黑的展覽室,匆匆經過挪威滑雪英雄的海報和照片、挪威國旗、挪威滑雪板潤滑油、挪威國王、挪威王妃,這些展示品全都附有簡練的說明文字,讚揚挪威是個多麼棒的國家。哈利記起了自己為什麼一直都對這家博物館興趣缺乏。

電梯在最裏頭,是一部窄小封閉的電梯。哈利看着電梯,感覺背上冷汗直冒。電梯旁有一座鋼製樓梯。

他爬上八段樓梯后就後悔了,只因頭暈眼花、噁心反胃的感覺又回來了。他的腳步聲沿着金屬樓梯上下回蕩,手腕上的手銬不斷敲擊扶手,奏出鋼管音樂。照理說這時他的心臟應該將腎上腺素運送到身體各部位,讓身體準備接下來的行動才對。也許他已體力透支,筋疲力盡。又或者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遊戲完結,結局昭然若揭。

哈利繼續往上爬,將腳跨上台階,根本懶得保持安靜,他知道自己老早就被聽見了。

樓梯直通昏暗的跳台。哈利按亮手電筒,頭部一高過跳台地面,立刻就感覺一股冷空氣卷了過來。蒼白的月光灑落在跳台上。跳枱面積約四平方米,四周全是玻璃,設有一條鋼製扶手圍欄,讓遊客有緊握之處。遊客可以帶着恐懼和雀躍的混雜心情,欣賞奧斯陸的風景,或想像穿滑雪板跳下滑雪道會是何種感覺,或想像自己墜落跳台,如石頭般朝底下的房屋墜下,最後在房屋下方更遠處撞爛在樹上。

「很美對不對?」馬地亞的聲音聽起來很輕快,近乎愉悅。

「如果你是指風景,我同意。」

「我指的不是風景,哈利。」

馬地亞的一隻腳懸盪在跳台外,哈利則站在樓梯旁。

「殺了她的是你還是雪人,哈利?」

「你說呢?」

「我想是你,畢竟你是個聰明的傢伙,我的指望全都放在你身上。感覺很糟對不對?當然了,你才剛剛親手殺了最愛的人,要看見其中的美應該不太容易。」

「呃,」哈利說,靠近一步,「我想你對這點應該所知無幾吧。」

「是這樣嗎?」馬地亞頭往後靠,倚在窗框上,大笑幾聲,「這世界上我最愛的人,就是我殺的第一個女人。」

「那你為什麼還殺她?」哈利移動右手,在背後握住槍柄,只覺得傷口傳來一陣刺痛。

「因為我母親滿口謊言,而且是個淫婦。」馬地亞說。

哈利右手一晃,舉起手槍:「下來,馬地亞,兩手舉起來。」

馬地亞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哈利:「你知道你母親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也是淫婦嗎,哈利?你有百分之二十的概率是淫婦的兒子,感覺如何啊?」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馬地亞。」

「讓我替你省點力氣,哈利。第一,我拒絕從命。第二,你可以說你看不見我的雙手,所以我手上可能有槍。對,快開槍,哈利。」

「下來。」

「蘿凱是個淫婦,哈利,歐雷克是淫婦的兒子,你應該感謝我讓你親手殺了她才對。」

哈利將槍交到左手,垂盪的手銬互相撞擊。

「你考慮清楚吧,哈利。如果你逮捕我,我會被宣判為心智不健全,在精神病院好好休養幾年,最後被釋放,所以你還是快點開槍吧。」

「你早就想死了,」哈利說,更靠近了些,「反正無論如何你都會死於硬皮症。」

馬地亞在窗框上拍了一掌:「幹得好,哈利,我說過我血液里有抗體,你去查過了。」

「我問過費列森,後來也對硬皮症做了點研究。如果你有這種病,要選擇另一種死法是很容易的。比如說,你可以選擇一個壯麗的死亡,讓你所謂的畢生工作有個圓滿結束。」

「我聽得出你話里的輕視,哈利,可是有一天你也會了解的。」

「了解什麼?」

「我們做的是相同的工作,哈利,那就是對抗疾病,可是我們對抗的疾病是無法根除的,所有的勝利都是暫時的,所以我們畢生的工作就只是對抗而已,而我的工作到這裏已經結束了。難道你不想對我開槍嗎,哈利?」

哈利和馬地亞目光相觸,接着他掉轉手槍,讓槍柄朝向馬地亞:「你自己動手,王八蛋。」

馬地亞皺起眉頭。哈利看見馬地亞臉上露出遲疑、懷疑,最後逐漸化為微笑。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馬地亞越過欄桿,接過手槍,撫摸槍身的黑色精鋼。

「你犯了個大錯,我的朋友,」他說,將槍口指著哈利,「你會是個完美的句點,哈利,這樣我的傑作一定不會被世人遺忘。」

哈利瞪着黑色槍口,看着擊錘探出醜陋的小頭。一切似乎都變成了慢動作,整個空間似乎開始旋轉。馬地亞瞄準目標。哈利也瞄準目標,揮出右臂。就在馬地亞扣下扳機之際,手銬發出低微的鏗鏗聲,疾飛而出。馬地亞將扳機扣到了底,左輪手槍發出單調的咔嗒一聲,半邊手銬也發出鏗鏘一聲,銬上了馬地亞的手腕。

「蘿凱沒死,」哈利說,「你失敗了,你這個變態王八蛋。」

哈利看見馬地亞雙眼睜大,又眯縫起來,看着未擊發的左輪手槍,以及手腕上將兩人銬在一起的金屬手銬。

「你……你把子彈拿出來了。」

哈利搖搖頭:「卡翠娜的手槍里一直都沒裝子彈。」

馬地亞抬眼望向哈利,傾身向前:「跟我走吧。」

他縱身一跳。

哈利被猛烈的力道向前扯去,失去平衡。他想撐住,但馬地亞過於沉重,他的強健體魄又因肢體受創和大量失血而虛弱無力。他大吼一聲,身體被扯得翻越鋼製欄桿,朝窗外的無際黑夜直飛出去。他左臂疾揮,朝上方甩去,這時他眼前浮現的是一根椅腳,而他孤單地坐在芝加哥卡比尼格林國民住宅那間沒有窗戶的骯髒套房裏。哈利聽見金屬撞擊金屬的聲音,接着就如同自由落體般墜入黑夜。遊戲結束。

甘納·哈根抬頭看着滑雪跳台,雪花又開始迴旋紛飛,遮住了他的視線。

「哈利!」他對着無線對講機再次高喊,「你在嗎?」

他放開按鈕,得到的響應仍只是激烈嘈雜的聲音。

高台旁的空曠停車場上已停了四輛警車,幾秒鐘前,跳台上傳來喊叫聲,這時每個人都感到惶惑無主。

「他們掉下來了,」哈根身旁的警察說,「我確定我看見兩個人影從玻璃跳台上掉下來。」

哈根垂下了頭,放棄希望。不知為何,在這一刻,他覺得事情如此結束,背後自有一個荒謬的邏輯可循,其中隱含了某種宇宙的平衡。

胡扯。胡扯一通。

哈根在飄飛的雪花中看不見警車,但聽得見警笛的哀嘆,猶如一群痛哭的女子,正朝這裏前進。他知道這些聲音將會引來食腐者,包括媒體禿鷹、好管閑事的鄰居、嗜血的長官。他們將一擁而上,搶食他們最愛吃的屍體部位,飽餐一頓。今晚菜色共有兩道,一道是眾人厭棄的雪人,另一道是眾人厭棄的警察,兩道菜都很合他們的口味。這其中沒有邏輯、沒有平衡,只有饑渴和食物。哈根的無線對講機發出嘰喳聲。

「我們找不到他們!」

哈根等待着,心想自己該如何跟上司解釋說他為何讓哈利只身前去?該如何解釋說自己只是哈利的上司,並非可以指揮他的長官,始終都不是?這其中也自有邏輯可循,其實他並沒有擔任犯罪特警隊隊長的能耐,無論他們是否明白。

「怎麼回事?」

哈根轉過頭,看見說話的是麥努斯。

「哈利掉下來了,」哈根說,朝高台點了點頭,「他們正在搜尋屍體。」

「屍體?哈利的?不可能的啦。」

「不可能?」

哈根轉頭望向麥努斯,麥努斯眯眼仰望高台,「我以為你已經了解那傢伙了。」

哈根覺得無論如何自己都十分羨慕這名年輕警官如此篤定。

無線對講機又發出嘰喳聲:「他們不在這裏!」

麥努斯轉頭望向哈根,兩人對看一眼,麥努斯聳了聳肩,意思是:「我不是跟你說了?」

「嘿,警務員!」哈根朝路虎的駕駛警察高喊,伸手指向車頂的探照燈,「打開探照燈,照亮玻璃跳台,再拿一副望遠鏡給我。」

幾秒鐘后,一道光柱劃過夜空。

「看見什麼了嗎?」麥努斯問。

「雪,」哈根說,將望遠鏡抵在眼睛上,「再高一點,停!等一下……我的天啊!」

「怎麼了?」

「這……太驚人了。」

這時雪花不再飄落,宛如舞台幕布冉冉升起。哈根聽見幾名警察相繼高聲呼喊。只見空中有兩名男子串在一起,猶如垂掛於後視鏡的裝飾品,下方那人高舉手臂,彷彿揮手慶祝勝利,上方那人雙臂垂直張開,像是被橫向釘在十字架上。兩人動也不動,頭部下垂,在夜空中緩緩旋轉。

哈根透過望遠鏡,看見拉住哈利的是他左手的手銬,手銬銬在玻璃跳台內的欄桿上。

「太驚人了。」哈根又說了一次。

哈利恢復意識時,蹲在他身旁的正巧就是失蹤組的年輕警官托馬斯·海勒。四名警察將哈利和馬地亞拉上了玻璃跳台。多年後,托馬斯依然很喜歡再三述說這位聲名狼藉的警監恢復意識后的第一個反應。

「他眼睛睜得大大地,問說馬地亞是不是還活着!好像很怕那傢伙死了一樣,好像天底下最糟糕的莫過於這件事了。我回答說馬地亞還活着,正要被送上救護車,他大叫說趕快抽掉馬地亞身上的鞋帶和皮帶,絕對不可以讓他自殺。你們聽說過這種事嗎?居然會有人這麼關心一個想殺死他前女友的人。」

37爸爸

第二十二日

尤納斯似乎聽見金屬風鈴的叮叮聲,但仍繼續睡。他又聽見嗚咽聲,這才張開眼睛。有人在房間里,是爸爸,爸爸就坐在他的床沿。

那嗚咽聲是爸爸在哭泣。

尤納斯在床上坐了起來,將手放在父親肩膀上,感覺父親正在發抖。真奇怪,他從來沒注意過父親的肩膀這麼窄小。

「他們……他們找到她了,」他啜泣道,「媽媽……」

「我知道,」尤納斯說,「我夢到了。」

父親轉過頭來,滿臉詫異。月光透過窗帘縫隙灑了進來,尤納斯看見淚水滑落父親臉頰。

「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爸。」他說。

父親張開了口,一次,兩次,但一句話都沒說出來。父親張開雙臂,抱住尤納斯,將他拉近了些,緊緊抱住。尤納斯將頭靠在父親脖子上,感覺溫熱的眼淚沾濕頭頂。

「你知道嗎,尤納斯?」父親邊落淚邊輕聲說,「我好愛你,你是我最親愛的家人,你是我的孩子,你聽見了嗎?你是我的孩子,你永遠都會是我的孩子。我們會想出辦法的,對不對?你說呢?」

「會的,爸,」尤納斯輕聲說,「我們會想出辦法的。」

38天鵝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

十二月,醫院窗外的褐色土地在鋼灰色天空下光禿一片。上了雪鏈的輪胎嘎吱嘎吱輾過高速公路的乾燥柏油路面,匆匆穿越天橋的行人翻起衣領,神色漠然。醫院牆內的一群人聚在一起,病房桌上佇立的兩根蠟燭象著着「將臨期第二主日」。

哈利在門口停下腳步。奧納坐在床上,顯然剛講了句俏皮話,鑒識中心主任貝雅特仍大笑不已。貝雅特大腿上坐着一個臉頰紅通通的寶寶,他嘴巴張開,大眼圓睜,看着哈利。

「我的朋友!」奧納高聲說,看見了門口的哈利。

哈利走進門,抱了抱貝雅特,向奧納伸出了手。

「你的氣色看起來比上次好很多。」哈利說。

「他們說聖誕節之前我就能出院了,」奧納說,翻過哈利的手,「真是慘烈,怎麼樣?」

哈利讓奧納仔細觀看他的手:「中指被切下來,救不回來了。醫生把食指的肌腱縫了起來,神經末梢一個月會生長一毫米,試着跟另一頭連接起來,可是醫生說有一邊會永久癱瘓。」

「代價很高。」

「並不會,」哈利說,「微不足道。」

奧納點點頭。

「開庭時間公佈了嗎?」貝雅特說,站了起來,將寶寶放進手提式嬰兒床。

「還沒。」哈利說,看着貝雅特熟練的動作。

「被告律師會爭取馬地亞被判發瘋,」奧納說,他偏好「發瘋」這個通俗用語,因為不僅形容得十分恰當,而且帶有詩意,「要達不到這個目標,他們找的心理醫生得比我還爛才行。」

「他一定會被判無期徒刑的。」貝雅特說,側過了頭,整理寶寶的被子。

「可惜他會過着悲慘的日子,」奧納咆哮說,伸手去床頭桌拿眼鏡,「我年紀越大,越認為心理不管正不正常,邪惡就是邪惡。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受到邪惡行為的誘惑,但這不表示我們對邪惡行為就不需要負責任,天啊,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格障礙,而我們病得有多嚴重,從行為上就看得出來。大家都說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但只要每個人都不相同,就沒有平等這回事。黑死病流行的時候,水手只要咳嗽立刻就會被丟下船,他們當然會被丟下船,因為正義是一把很鈍的刀,不管在哲學或審判的層面都是如此。我們只有比較幸運和比較不幸運、個人的疾病未來治得好和治不好的分別而已,我親愛的朋友。」

「不過呢,」哈利說,看着仍包着繃帶的中指殘肢,「以他的例子來說,一輩子都會是這樣。」

「哦?」

「一輩子都治不好。」

病房內一陣靜默。

「我有沒有說醫生建議我裝義肢?」哈利揮舞右手,高聲說,「但基本上我喜歡我的手就是這樣,四根手指,好像卡通人物的手。」

「那根中指你怎麼處理?」

「我捐給解剖部,可是他們沒興趣,所以我就把那根手指做了防腐處理,放在我桌上,就好像哈根桌上那根日本人的小指一樣。我想一根中指比較像是哈利式的打招呼。」

另外兩人大笑。

「歐雷克和蘿凱怎麼樣?」貝雅特問。

「好得出人意料,」哈利說,「他們很強悍。」

「卡翠娜·布萊特呢?」

「好多了,我上星期去看過她,她二月會開始工作,回到她在卑爾根的老單位。」

「真的?她不是激動得差點對某人開槍嗎?」

「並非如此,她攜帶的左輪手槍一直都沒裝子彈,所以她才敢把扳機扣得那麼深。我應該想到才對。」

「哦?」

「警察從一家警局調到另一家的時候,必須交出原有的配槍,再領一支新的佩槍和兩盒子彈,她辦公桌抽屜里有兩盒還沒開封的子彈。」

一陣靜默。

「很好啊,她復原了。」貝雅特說,撫摸寶寶的頭髮。

「對。」哈利心不在焉地說,這才想到卡翠娜看起來的確好多了。他去卡翠娜在卑爾根的母親家探望她時,她剛去頌維根山長跑回來,沖完了澡。她的頭髮仍是濕的,面色紅潤。她母親端上了茶,她開始述說自己是如何著魔似的去追查父親的案子,還說很抱歉把哈利拖下水,不過哈利在她眼中並未見到悔意。

「我的精神科醫生說我只是比大部分的人極端一點點而已,」她高聲大笑,聳了聳肩,「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這件事從小時候就一直糾纏着我,現在我爸的罪名被洗清了,我也能繼續過我自己的日子了。」

「你會問性犯罪小組要不要讓你回去嗎?」

「會先從那裏開始,再看看情況,就算是頂尖的政治家也有得東山再起的時候。」

她的目光移到窗外,望着峽灣,也許是望向芬島。哈利離開時,知道傷害依然存在,而且永遠不會消失。

哈利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奧納說得對,如果每個寶寶都是完美的奇迹,那麼生命基本上就是一場墮落的旅程。

一名護士在門口咳了一聲:「該打針了,奧納。」

「哦,饒了我吧,護士小姐。」

「我們這裏可是不作假的。」

奧納嘆了口氣:「護士小姐,你覺得哪一種比較糟?是一個人想活下去,卻被人奪走生命?還是一個人不想活下去,卻被人硬逼着一定要活下去?」

貝雅特、護士小姐和奧納都笑了,沒有人注意到哈利坐在椅子上抽動了一下。

哈利踏上醫院通往松恩湖的陡坡。這附近沒有太多人,只有每星期日固定會來的民眾正繞着湖畔小徑散步。蘿凱在路障旁等着他。

他們抱了抱彼此,不發一語,踏上湖畔小徑。空氣冷冽,淡藍色天際掛着黯淡的太陽。乾枯的葉子發出碎裂聲,瓦解在他們的鞋跟底下。

「我會夢遊。」哈利說。

「哦?」

「對,而且我可能已經夢遊一段時間了。」

「要時時刻刻都處在當下不是很容易。」她說。

「不是這個意思,」他搖頭說,「我是說真的夢遊,我想我晚上會下床,在家裏走來走去,天知道我都做了些什麼。」

「你怎麼發現的?」

「我出院回家的那天晚上,站在廚房,看着地上的濕腳印,才發現我身上沒穿衣服,只穿了一雙橡膠靴。那時候是半夜,我手裏還拿着一把鎚子。」

蘿凱微微一笑,看着地面,跳過一步,好讓他們步伐一致:「我懷孕之後也夢遊過一段時間。」

「奧納跟我說成人壓力大的時候會夢遊。」

兩人在湖水邊停下腳步,看着一對天鵝漂過水麵。它們動也不動,沒發出一絲聲響,只是靜靜漂過灰色湖面。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歐雷克的父親是誰,」她說,「可是當他在奧斯陸的女友通知他說她懷孕的時候,我並不知道我懷了他的孩子。」

哈利深深吸進冷冽的空氣,感覺被冷空氣刺痛,品嘗冬季的滋味。他抬頭面向太陽,閉上雙眼聆聽。

「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做了決定,離開莫斯科,回到奧斯陸。那時我有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讓這個孩子在莫斯科有個父親,這個父親只要認為孩子是自己的,就會對他視如己出,愛他、照顧他。另一個選擇是讓孩子沒有父親。這件事當然很荒謬,你很清楚我對說謊有什麼感覺。以前如果有人跟我說,有一天我會將餘生都建築在謊言上,我一定會強烈否認,像我這種人絕對不可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年輕的時候總以為事情都很簡單,根本不知道日後你可能會面臨多麼難以想像的困難抉擇。如果我只需要考慮我一個人,這件事就會很簡單,可是要考慮的事實在太多了。我必須考慮的不只是我是不是要傷害費奧多爾,並且公然侮辱他的家族,還必須考慮我是不是要摧毀那個返回奧斯陸的男人和他的家庭,然後我還必須考慮歐雷克。最後我決定一切都以歐雷克優先。」

「我了解,」哈利說,「我完全了解。」

「不,」她說,「你不了解為什麼我從來沒跟你提過這件事。跟你在一起,我完全不必考慮別人。你一定認為我想假裝自己是個更好的人。」

「我沒這樣想,」哈利說,「我認為你這樣就很好了。」

她將頭倚在他肩膀上。

「你相信別人說的天鵝習性嗎?」她問道,「說它們會忠貞不貳、至死不渝?」

「我相信它們會信守承諾。」哈利說。

「天鵝會許什麼承諾?」

「沒有,我只是猜想而已。」

「所以你只是在說你自己嘍?其實我比較喜歡你許下承諾,然後打破。」

「你想要更多承諾嗎?」

她搖搖頭。

兩人再度踏上小徑,她伸手挽住他的手臂。

「我希望我們可以從頭來過,」她嘆說,「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我知道。」

「但你也知道這樣不太好。」

哈利從她語氣中聽出這句話是一項聲明,但裏頭某個地方仍藏着小小的問號。

「我正在考慮去別的地方。」他說。

「是嗎?去哪裏?」

「不知道,別去找我,尤其別去北非找我。」

「北非?」

「這是英國演員馬蒂·費爾德曼在電影里的台詞,他想逃離,同時又想被找到。」

「原來如此。」

一抹黑影掠過他們,朝黃灰色的森林泥地移動而去。他們抬頭一看,原來是其中一隻天鵝。

「電影後來怎麼了?」蘿凱問,「他們有沒有再找到彼此?」

「當然有。」

「你什麼時候回來?」

「不回來,」哈利答道,「永遠都不回來。」

德揚區一棟公寓的冰冷地下室里,兩名憂心忡忡的住戶委員會代表站在那裏,看着一名身穿連身工作服、臉上戴着厚重眼鏡的男子。男子說話時,口中噴出的白色霧氣猶如白色灰塵。

「黴菌就是這樣,你看不見它。」

他頓了頓,中指按著額前垂落的一縷頭髮。

「但是它的確存在。」

[1]《對話》(TheConversation),又譯為《竊聽大陰謀》。

[2]菲爾·斯佩克特(PhilSpector,1939—),美國搖滾樂製作人,涉嫌在自家豪宅槍殺一名女演員,被判二級謀殺罪。

[3]馬文·蓋伊(MarvinGaye,1939—1984),美國摩城唱片著名靈魂樂歌手,和父親在自家發生爭執而遭父親槍殺。

[4]羅伯特·斯科特(RobertScott,1868—1912),英國極地探險家,和挪威極地探險家羅阿爾·阿蒙森(RoaldAmundsen)共同角逐第一個抵達南極的殊榮,最後雖不幸落敗且命喪南極,身後留下的日記卻激勵人心。

[5]電影《碟中諜》英文原名為Mission:Impossible,即下文提到的「不可能的任務」。

[6]該市建於沙皇彼得一世時期,初命名為聖彼得堡;1914年改為彼得格勒;列寧逝世后,改為列寧格勒;1991年蘇聯解體后,經市民投票,恢復聖彼得堡的舊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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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懸疑小說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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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雪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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