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雪人》(3)

第三章《雪人》(3)

第三部

15數字8

第九日

晚上八點,路人走在格蘭斯萊達街上,可以看見奧斯陸警署六樓依然燈火通明。

K1會議室里,侯勒姆、麥努斯、艾斯本、哈根和總警司坐在哈利面前。這時距離他們在芬島發現拉夫妥的屍體已過了六小時,距離哈利從卑爾根打電話回奧斯陸召開會議,再駕車前往機場已過了四小時。

哈利彙報他們發現屍體。卑爾根警方將犯罪現場的照片用電子郵件寄來,哈利將照片拿給總警司看,即使是總警司,看了照片都不寒而慄。

「驗屍報告還沒出來,」哈利說,「不過死因很明顯,他的嘴巴被塞入槍管,子彈穿過上顎,從後腦穿出。第一現場就是陳屍處,卑爾根的警察在儲藏室的牆壁上發現了子彈。」

「血跡和腦漿呢?」麥努斯問。

「沒有發現。」哈利說。

「都經過這麼多年了,」艾斯本說,「老鼠、昆蟲……」

「可能還有殘餘物,」哈利說,「可是我跟病理學家談過了,並且達成共識,我們認為拉夫妥可能提供協助,讓現場不會搞得一團糟。」

「什麼?」麥努斯說。

「啊!」艾斯本相當驚愕。

麥努斯似乎恍然大悟,同時因為心生恐懼而垮下了臉,「哦,我的天啊……」

「抱歉,」哈根說,「可以跟我解釋你們在說什麼嗎?」

「有時候我們會在自殺案件里看見這種情況,」哈利說,「可憐的死者在開槍前先吸出了槍管里的空氣,槍管變成真空之後可以讓現場……」哈利找尋適當的說法,「……比較不容易弄髒。也就是說,拉夫妥可能被要求吸出槍管里的空氣。」

艾斯本搖搖頭:「像拉夫妥這樣的警察,一定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吧。」

哈根臉色發白:「可是要怎麼……要怎麼樣才能讓一個人自願吸出……」

「兇手可能給了他選擇,」哈利提出看法,「可能有比朝嘴巴里開槍更可怕的死法。」眾人因為這句話而大受衝擊,陷入沉默。哈利讓靜默填滿整個空間,才繼續往下說。

「目前為止我們一直沒找到失蹤者的屍體,拉夫妥的屍體也是被藏了起來,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家人都不去那間小屋,他的屍體應該早就被發現才對,這讓我相信拉夫妥並不在兇手的殺人計劃中。」

「你認為兇手是連環殺手?」總警司的語氣不帶輕蔑意味,只是想獲得確認。

哈利點點頭。

「如果拉夫妥不在所謂的殺人計劃中,那兇手殺害他的動機是什麼?」

「目前還不清楚,不過當一個警探遇害,我們自然而然會覺得是因為他對兇手構成威脅。」

艾斯本咳了一聲:「有時候屍體被對待的方式也可以告訴我們殺人動機,比如說,在這件案子裏,紅蘿蔔取代了鼻子,也就是說,兇手把拇指放在鼻子上對着我們。」

「他在嘲笑我們?」哈根問。

「會不會是要我們不要多管閑事?」侯勒姆遲疑地說。

「沒錯!」哈根喊道,「警告其他人不要靠得太近。」

總警司垂下頭,斜眼看着哈利:「那縫起嘴巴呢?」

「傳達的信息是:閉上你的嘴。」麥努斯得意地說。

「沒錯!」哈根高聲說,「如果拉夫妥是個貪腐的警察,那兇手在某種程度上可能是他的同夥,而拉夫妥威脅說要揭發他。」

眾人望向哈利,哈利對這些說法不置可否。

「怎麼樣?」總警司咆哮道。

「你們說的當然可能都對,」哈利說,「但我認為兇手想傳達的信息只是雪人去過那裏,而且他喜歡堆雪人,就這樣而已。」

眾人快速交換眼色,但無人提出異議。

「我們手上還有另一個問題,」哈利說,「目前卑爾根警方已發出聲明說芬島發現一名死者,僅此而已,我請他們暫時保留細節兩天不要公佈,讓我們趁雪人還不知道拉夫妥的屍體被發現之前尋找線索。遺憾的是實在不太可能爭取到兩天時間,沒有一家警局能把消息封鎖得密不透風。」

「明天一早拉夫妥的名字就會出現在媒體上,」艾斯本說,「我認識《卑爾根時報》和《卑爾根日報》的人。」

「不對,」一個聲音從後方傳來,「TV2夜間新聞今天晚上就會播報這則命案新聞,他們不只會指名道姓,還會提到命案現場的細節以及命案跟雪人的關聯。」

眾人紛紛回頭。卡翠娜·布萊特站在門口,臉色蒼白,但看在哈利眼裏,卡翠娜的臉色已不像她駕船離開芬島時那樣蒼白。當時卡翠娜先行離去,留下他獨自等待卑爾根警方來到。

「你認識TV2的人?」艾斯本問,斜嘴而笑。

「不是,」卡翠娜說着,坐了下來,「我知道卑爾根警署的運作方式。」

「你跑哪裏去了,布萊特?」哈根問道,「你離開了好幾個小時。」

卡翠娜瞥了哈利一眼,哈利對她非常輕地點了點頭,清了清喉嚨:「布萊特去辦幾件我交代的事。」

「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了,說來聽聽,布萊特。」

「這不必拿出來討論。」哈利說。

「我只是好奇而已。」哈根執意道。

媽的,你這位紙上談兵先生、準時先生、簡報先生,哈利心想,你就不能放過她嗎?難道你看不出這個女人的心情還沒平復嗎?你自己看照片時不也臉色發白?她就算是跑回家拋開一切小睡一下,那又怎樣?現在她不是回來了嗎?你應該拍拍她肩膀才對,而不是當着同事的面羞辱她。這些話大聲且清楚地流過哈利腦際,他試着和哈根目光相對,用眼神告訴他。

「怎麼樣,布萊特?」

「我去查了幾件事。」卡翠娜抬起下巴說。

「原來如此,比如說……?」

「比如說當萊拉·奧森遇害以及歐妮·黑德蘭和拉夫妥失蹤的時候,費列森還在念醫學院。」

「這有關聯嗎?」總警司問。

「有關聯,」卡翠娜說,「因為他念的是卑爾根大學。」

K1會議室陷入靜默。

「醫學院學生?」總警司望向哈利。

「為什麼不可能?」哈利說,「後來他選擇整形外科,他說他喜歡雕塑別人的容貌。」

「我查過他當實習醫生受訓和後來工作的地方,」卡翠娜說,「這些地方不符合據信已喪生在雪人手下的女性的失蹤地點,不過年輕的醫生時常會到處旅行、參加會議或短期外派。」

「可惜孔恩那傢伙不讓我們訊問費列森。」麥努斯說。

「沒關係,」哈利說,「我們會逮捕費列森的。」

「用什麼罪名?」哈根說,「因為他在卑爾根念過書嗎?」

「因為他企圖和未成年兒童進行性交易。」

「有什麼證據?」總警司問。

「我們有證人:萊昂旅館的老闆。我們也有照片證明費列森去過萊昂旅館。」

「我很不想潑冷水,」艾斯本說,「可是我知道萊昂旅館那個老闆,他絕對不可能出面指認的。這個罪名沒辦法成立,最後你一定得在二十四小時之內釋放他。」

「我知道,」哈利說,看了看錶,計算駕車到比格迪半島需要多久時間,「一個人在二十四小時內可以供出來的事可是多到令人意外。」

哈利又按了一次門鈴,覺得眼前這個情境彷彿兒時暑假:大家都出去玩了,只有他一個人被留在奧普索鄉。當他站在愛斯坦家門口或其他人家門口按門鈴時,心裏總是盼望奇迹出現:有人在家,他們沒去哈爾登市找祖母,或去頌恩鎮的小屋,或去丹麥露營。他再度按下門鈴,直到他知道可能性只剩下一種:崔斯可。他和愛斯坦從不跟崔斯可玩,但崔斯可依然陰魂不散纏着他們,等候他們改變心意,暫時接受他,讓他脫離受冷落的處境。崔斯可一定是特別相中哈利和愛斯坦,因為他們不是最紅的人物,崔斯可認為如果要加入團體的話,他們的可能性最大。現在崔斯可的機會來了,因為鎮上小朋友只剩他而已;而且哈利知道崔斯可總是在家,因為他家沒錢出遊,他也沒有其他可以一起玩的朋友。

哈利聽見門內傳來拖鞋的曳步聲,大門打開了一條縫。只見門內那女子的臉龐亮了起來,就跟崔斯可的母親臉龐亮了起來一樣,因為她看見了哈利。她沒邀請哈利進門,只是呼喚崔斯可,回屋內找他,責罵他一頓,替他胡亂套上醜陋的連帽外套,將他推到門外的台階上,讓他站在那裏悶悶不樂地看着哈利。哈利知道崔斯可心裏明白。他們朝小攤販走去時,哈利感覺得到崔斯可默然的憎厭,但是沒關係,起碼可以打發時間。

「伊達不在家,」費列森太太說,「你要不要進來等他?他說他只是開車出去兜兜風。」

哈利搖搖頭,不知道費列森太太是否看見他身後的街道上,比格迪半島的黑夜透著一抹藍光。一定是麥努斯打開了藍色警示燈,那個白痴。

「他什麼時候出門的?」

「快五點的時候。」

「那已經過好幾個小時了,」哈利說,「他有沒有說要去哪裏?」

她搖搖頭:「他什麼都不說的,你來評評理,他要做什麼連自己的母親都不說。」

哈利道謝,說晚點會再來。他走下碎石徑和台階,朝小柵門走去。他們在診所或萊昂旅館都沒找到費列森,冰壺俱樂部也大門深鎖,漆黑一片。哈利在身後關上小柵門,朝警車走去。制服警察按下車窗。

「把藍燈關掉,」哈利說,轉頭望向後座的麥努斯,「她說費列森不在家,說的可能是實話。你得在這裏守着,看他會不會回來,然後打電話給值班警察,叫他們搜捕費列森,不要用警用無線電,明白嗎?」

回家路上,哈利打電話給挪威電信總機,總機說托西森下班了,警方想知道費列森的手機位置必須明天早上通過正式渠道才行。哈利掛上電話,將滑結樂團唱的《硃砂》(Vermilion)這首歌調大聲點,卻發現沒心情聽,於是按下取出鍵,打算換上美國爵士鋼琴手吉爾·埃文斯的CD,這張CD是他從置物櫃深處翻出來的。他煩躁地翻動CD封面,NRK(挪威廣播電視公司)二十四小時新聞台正快速地播報新聞。

「目前警方正在尋找一名住在比格迪半島的男性醫生,這名醫生現年三十多歲,被認為和雪人命案有關。」

「靠!」哈利大罵,將吉爾·埃文斯的CD盒朝風擋玻璃擲去,塑料盒的碎片四下飛濺,CD片滾到了車內腳下的空間。哈利沮喪不已,大腳踩下油門,超越左線一輛油槽車。二十分鐘。才二十分鐘就搞得人盡皆知,警署怎麼不幹脆裝一支麥克風,要做什麼事都實況轉播算了?

警署員工餐廳已經打烊,空空蕩蕩,哈利在裏頭找到了卡翠娜。她坐在雙人桌前,桌上擺着三明治。哈利在她對面坐下。

「謝謝你沒跟別人說我在芬島情緒失控。」她柔聲說。

哈利點點頭:「你去做什麼了?」

「我退房后趕上三點的班機,我必須離開那裏,」她低頭看着茶杯,「我……很抱歉。」

「沒關係,」哈利說,看着她彎下的纖細頸部、盤起的頭髮和擱在桌上的小手。他看她的眼光轉變了,「狠角色一旦崩潰,一定會崩潰得很精彩。」

「為什麼?」

「也許是因為他們很少練習如何失控吧。」

卡翠娜點點頭:依然看着茶杯,茶杯上印有警察運動代表隊的標誌。

「你也是個控制狂,哈利,難道你都不會情緒失控嗎?」

她抬起雙眼,哈利覺得她的眼瞳一定是射出了強烈的光芒,才使得眼白散放藍色微光。他在身上摸尋香煙:「我做過大量的練習,其實我沒受過什麼訓練,只是常常練習被嚇壞而已,所以我算得上是情緒失控的黑帶高手。」

她露出一絲微笑作為響應。

「有人測量過資深拳擊手的腦部活動,」哈利說,「你知道他們在比賽中會失去意識好幾次嗎?這裏一下子,那裏一下子,但他們還是有辦法站在台上,就好像身體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先接管一切,維持站立,等大腦恢復意識。」哈利拍出一根煙,「我在那間小屋裏也嚇壞了,不同的是經過這麼多年,我的身體知道我會恢復過來。」

「可是你是怎麼辦到的?」卡翠娜問,撫摸著垂在面前的一縷頭髮,「怎麼樣才能不被第一擊給打倒?」

「學拳擊手那樣,跟着對手的攻擊擺動,不要反抗。如果工作上發生的事衝擊到你,你就讓自己受衝擊,反正你也不可能長期都把可能衝擊到你的事擋在外面。一點一點地承受,然後像水壩泄洪一樣釋放它,不要把它憋在心裏,不然水壩會出現裂痕。」

他將未點燃的香煙放到嘴邊。

「對,我知道,這些你在警校念警察心理學時都學過,可是我想說的重點是:就算你在現實生活中釋放衝擊,你也必須去感覺它對你造成的影響,感覺它是不是在摧毀你。」

「好,」卡翠娜說,「如果你感覺到它在摧毀你怎麼辦?」

「那就換工作。」

她瞪着哈利好一會兒。

「那你都怎麼做呢,哈利?當你感覺到它在摧毀你的時候,你是怎麼做的?」

哈利輕咬濾嘴,感覺柔軟乾燥的纖維摩擦牙齒,心想卡翠娜就好像他妹妹或女兒一樣,他們兩人的內心都是由相同的堅韌材質構成,彷彿堅實、沉重、不肯退讓的建材,上面爬著大裂痕。

「我忘了要換工作。」哈利說。

她笑逐顏開。「你知道嗎?」她輕聲說。

「什麼?」

她伸出手,抓下他嘴上叼的煙,俯身越過桌面。

「我想……」

員工餐廳大門突然砰的一聲打開,侯勒姆沖了進來。

「TV2,」他說,「上新聞了,拉夫妥和費列森的姓名和照片都上新聞了。」

緊接而來的是混亂。儘管已是晚上十一點,新聞播出后不到半小時,警署休息室就擠滿了記者和攝影師,他們都在等待克里波首長、艾斯本·列思維克、犯罪特警隊隊長哈根、總警司、警察署長或隨便一個人下來跟他們說幾句話。他們彼此咕噥著說,警察必須了解記者有責任讓社會大眾知道如此嚴重、令人震驚,而且能促進報紙銷量的事。

哈利站在中庭欄桿旁低頭看着那群記者,看見他們就像焦躁的鯊魚,在那裏彼此商量、彼此愚弄、彼此幫助、虛張聲勢、探聽消息。有沒有人聽說了什麼?今晚會舉行記者會嗎?費列森是不是已經在前往泰國的路上?截稿期限逐漸逼近,一定得有什麼事情發生才行。

哈利聽說期限的英文詞「deadline」源自美國內戰期間的戰場,當時沒有地方可以用來關戰俘,只好把戰俘集中在一處,在他們周圍的土地上畫一條線,稱之為「死線」——DeadLine,任何人只要踏出死線就會被槍殺。休息室的那些新聞戰士就跟被死線約束的戰俘一模一樣。

哈利和其他人朝會議室走去時,他的手機響起,是馬地亞打來的。

「我的留言你聽過了嗎?」他問。

「我沒時間聽,這裏鬧得沸沸揚揚,」哈利說,「可以晚點再說嗎?」

「當然可以,」馬地亞說,「不過是跟伊達有關的事,我在新聞上看見他被通緝。」

哈利將手機貼上另一隻耳朵:「那現在就把事情告訴我。」

「伊達早些時候打過電話給我,問我關於卡納卓賽的事。他常常打電話來問我藥品的事,因為藥學不是他的強項,所以我當時也沒想太多。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卡納卓賽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葯,只是想告訴你這件事而已。」

「沒問題,」哈利說着,在口袋裏摸尋,摸出了一支咬爛的鉛筆和一張電車車票,「卡納……?」

「卡納卓賽,它含有雞心螺的毒液成分,通常用來作為癌症或愛滋病患者的止痛劑,比嗎啡的效力強上一千倍,只要輕微過量就可以立刻令肌肉麻痹,讓呼吸器官和心臟停止作用,使人立刻死亡。」

哈利記了下來:「好,他還說了什麼?」

「沒了,他聽起來很沮喪,跟我道謝之後就掛斷了電話。」

「你知道他從哪裏打電話給你嗎?」

「不知道,可是聲音聽起來很奇怪,他肯定不是在診所打電話的,聽起來像是在教堂或洞穴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謝謝你,馬地亞,如果我們需要更多信息會再打給你。」

「我很樂意……」

哈利並未聽見馬地亞接下來說什麼,他已按下結束通話鍵,電話斷線。

K1會議室里,調查小組的每位成員都坐在桌前,面前擺着一杯咖啡,一壺新鮮咖啡正擱在咖啡機上冒着熱氣,夾克都掛在椅子上。麥努斯剛從比格迪半島回來,彙報說他和費列森的母親談過話,費列森太太不斷重複說她什麼都不知道,這整件事一定是天大的誤會。

卡翠娜打過電話給費列森的助理包格希·莫恩,她的說法也差不多。

「有需要的話明天把她們叫來訊問,」哈利說,「目前我們恐怕有一個更迫切的問題。」

另外三人看着哈利,聽他講述剛剛他和馬地亞的對話重點,見他看着電車車票背面念出「卡納卓賽」這幾個字。

「你認為兇手是費列森?」侯勒姆問道,「用的是這種會令人麻痹的葯?」

「這樣就說得通了,」麥努斯插口說,「這說明了他為什麼要把屍體藏起來,不然驗屍結果如果發現這種葯,就會追查到他身上。」

「目前我們只知道一件事,」哈利說,「那就是費列森已經失控了,如果他真的是雪人,那他已經打破了作案模式。」

「問題是,」卡翠娜說,「他現在要殺的人是誰?一定有人很快就會死在這種葯的手裏。」

哈利揉揉脖子:「卡翠娜,你打印出費列森的通訊記錄了嗎?」

「打印出來了,我拿到每通電話的撥出者和接聽者姓名,也和包格希做過確認,大部分是患者,有兩通是跟他的律師孔恩通的電話,還有一通你剛剛說過是打給馬地亞·路海森的,另外有一個號碼是登記在拍普出版社名下。」

「目前我們手上沒有線索可以追查,」哈利說,「我們可以坐在這裏喝咖啡,猛抓我們的笨腦袋,或者我們可以回家休息,明天再帶着這顆同樣笨、可是卻不這麼疲倦的腦袋回來。」

其他人只是盯着他瞧。

「我不是開玩笑,」哈利說,「都給我滾回家吧。」

哈利駕車載卡翠娜回家,她住基努拉卡區,這個地區過去是工人居住的區域。哈利依照她的指示,將車子停在塞路斯街一棟四層樓的舊公寓前。

「哪一間?」他問道,傾身向前。

「二樓右邊那間。」

他往上看去,只見每扇窗戶都黑沉沉的,也沒看見窗帘,「看來你先生好像不在家,不然就是已經上床睡覺了。」

「也許吧,」她說着,卻不移動,「哈利?」

他面帶疑惑看着她。

「剛剛我說:問題是雪人現在要殺的人是誰,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可能吧。」他說。

「我們在芬島發現的並不是臨時起意的行兇殺人,拉夫妥並不是因為知道太多才引來殺機的,兇手要殺拉夫妥早就已經計劃好了。」

「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假使拉夫妥真的盯上兇手,那麼兇手也早就算到了這一點。」

「卡翠娜……」

「先聽我說。拉夫妥是卑爾根最優秀的警探,你是奧斯陸最優秀的警探,兇手可以預料到這些命案將會由你來負責調查,哈利,這就是你為什麼會收到那封信的原因,我只是想提醒你小心一點。」

「你是想讓我害怕嗎?」

她聳聳肩:「如果你感到害怕的話,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不知道?」

卡翠娜打開車門:「這代表你得換工作了。」

哈利打開家門,脫下靴子,站立在客廳門檻前。客廳牆壁已被完全拆除,看起來如同反向的建屋過程。

月光照射在光禿禿的紅磚牆上,牆上似乎沾有某種白色的東西。他踏進客廳。那白色的東西是用粉筆寫的一個數字8。他伸手去摸。那個8一定是黴菌清除員寫的,可是它代表什麼意思?是不是某個代碼,告訴他這裏要塗上某種液體?

後半夜,哈利為噩夢侵擾,在床上翻來覆去。他夢見嘴裏被塞進某樣東西,使得他必須通過某種開口才能呼吸,才不會窒息而死。那東西的味道嘗起來有如油、金屬和火藥。最後開口裏再也沒有空氣,只剩下真空。他將那樣東西吐了出來,發現不是槍管,而是一個8,剛剛他就是透過這個8來呼吸。8是由上面一個小圈和下面一個大圈組成,大的在底部,小的在頂端。慢慢地,這個8的上方出現第三個圓圈,一個更小的圓圈。一顆頭。希薇亞的頭。希薇亞想大叫,想告訴他事發經過,但她不能,她的嘴唇被縫了起來。

他醒來時,雙眼被眼屎粘在一起,頭痛欲裂,嘴唇上附着一層東西,嘗起來有如粉筆和膽汁。

16冰壺

第十日

這天早晨比格迪半島冷颼颼的。上午八點,艾絲妲·約翰森和往常一樣打開冰壺俱樂部大門,這名即將邁入七十歲的寡婦一星期來這裏打掃兩次,如此便足以讓俱樂部維持整潔,因為這是個小型私人場地,只有寥寥幾個男人會來使用,況且這裏也沒有沖澡設備。她打開燈。俱樂部的木牆是以雄榫拼接而成,上頭掛着獎牌、文憑、寫拉丁文的獎旗、黑白照片。照片中的男人留着鬍子,身穿粗呢衣服,臉上帶着高尚的表情。艾絲妲覺得這些男人看起來相當滑稽,如同英國電視、電影中上流社會的那些獵狐人士。她走進通往冰壺練習場的門,只覺得寒氣撲面而來,於是她知道他們又忘了調高練習場恆溫裝置的溫度,為了省電他們通常都會這麼做。艾絲妲打開電燈開關,日光燈管閃閃爍爍,掙扎著不知該不該開工。她戴上眼鏡,看見冷卻纜線的恆溫裝置溫度確實調得太低,便將溫度調高。

燈光照射在灰色冰面上。她透過老花眼鏡,瞥見練習場另一端有個東西,於是摘下眼鏡。眼前事物逐漸聚焦。那是人嗎?她想越過冰面,卻又心生猶豫。艾絲妲絕對不是神經過敏的人,但她害怕自己有一天會在冰上跌斷腿,只能躺在原地直到那些獵狐人士來發現她。她抓起倚在牆邊的一支刷子,拿它當手杖,一小步一小步蹣跚地越過練習場。

那男人動也不動地躺在練習場另一端,頭部正好位於圓環中央,日光燈的藍白色光線照在他僵硬扭曲的臉龐上。他的容貌看起來有點面熟,不知道是不是名人?獃滯的眼神似乎看着她背後的遙遠之處,因抽搐而扭曲的右手握著一個空的塑料針筒,裏面殘留着紅色物質。

艾絲妲冷靜地判斷自己無法幫助那個男人,於是往回走,專心越過冰面,朝附近的電話走去。

她報了警,警察來到,於是她回家,飲用晨間咖啡。

她打開《晚郵報》,才知道原來自己發現的就是那個人。

哈利蹲在地上檢視費列森的靴子。

「病理學家說死亡時間是什麼時候?」哈利詢問侯勒姆。侯勒姆站在哈利身旁,身穿牛仔夾克,夾克襯裏猶如白色泰迪熊的絨毛,他腳下的蛇皮靴子踩在冰面上幾乎不會發出聲音。這時距離艾絲妲報警還不到一小時,但警方拉起的紅色封鎖線外,一大群記者已聚集在行人路旁。

「他說很難判斷,」侯勒姆說,「他只能猜想當屍體躺在冰面上,處在一個比較溫暖的房間內,體溫降得會有多快。」

「那他做出猜測了沒有?」

「可能在昨晚五點到七點之間。」

「嗯,死亡時間在電視播出他的新聞之前。你查看過門鎖了對不對?」

侯勒姆點點頭:「標準的耶魯牌門鎖,清潔婦來的時候是鎖著的。我看到你在檢查靴子,剛剛我檢查過腳印了,我可以確定這些腳印和我們在蘇里賀達村發現的一樣。」

哈利細看靴底花紋:「所以你認為他就是兇手對不對?」

「我會這樣認為,對。」

哈利點點頭,陷入沉思:「費列森是不是左撇子?」

「應該不是吧,你看他是用右手拿針筒的。」

哈利點點頭:「的確,不過還是去查一下。」

每當哈利偵辦的案子告一段落,案情水落石出,宣告偵破,他很少感到喜悅。查案之時,破案是他的目標,可是一旦達到目標,他就知道自己尚未抵達旅程的盡頭,或這不是他想像的終點,或終點改變了,他改變了,或天知道到底是怎麼了。重點是他感到空虛,成功並不如預期那般甜美,逮到犯人總會引來一個疑問:那又怎樣?

早上七點,證人已完成訊問,刑事鑒識證據採集完畢,記者會也開完了,犯罪特警隊的走廊上瀰漫着狂歡的氣氛。哈根叫了蛋糕和啤酒,召集艾斯本和哈利的小組成員去K1會議室慶祝破案。

哈利坐在椅子上,看着某人放在他大腿上的一塊大蛋糕,聆聽哈根說話,聆聽眾人的笑語和掌聲。有人從他身旁經過,在他背上輕輕一推,但大部分的人都不去吵他。他的周圍環繞着嘁嘁喳喳的說話聲。

「那混蛋是窩囊廢,一知道我們鎖定他就畏罪自殺。」

「那傢伙騙我們,他作弊。」

「騙我們?你是說騙你列思維克吧……?」

「如果我們活捉到他,法官可能會判定他精神異常……」

「我們應該高興才對啊,怎麼說我們都沒掌握到決定性的證據,只有間接證據而已。」

艾斯本·列思維克的聲音在房間另一頭隆隆響起:「好了,大家安靜!剛剛我們提出一項臨時動議並且通過,八點鐘大家在芬利斯酒館集合,痛飲一番,這是命令,聽見了嗎?」

眾人大聲歡呼。

哈利放下蛋糕,站了起來,這時一隻手輕輕搭上他的肩膀,原來是侯勒姆。

「我查過了,跟我說的一樣,費列森慣用右手。」

二氧化碳從剛被打開的啤酒罐里嘶嘶冒出,微有醉意的麥努斯勾著侯勒姆的肩膀。

「他們說右撇子對生命的期待比左撇子高,用在費列森身上卻不正確,不是嗎?哈哈哈!」

麥努斯跑去跟其他人分享這個智能新發現,侯勒姆問哈利說:「你要回家了嗎?」

「我去散散步,晚點可能會去芬利斯酒館跟你們碰面。」

哈利剛到門邊,手臂就被哈根抓住。

「誰都別先走,」哈根靜靜地說,「署長說他會下來說幾句話。」

哈利看着哈根,隨即發現自己眼中一定綻射出某種東西,以至於哈根立刻放開他的手臂,彷彿他全身着火。

「我只是去廁所。」哈利說。

哈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哈利回到辦公室,拿了夾克,緩緩走下樓梯,走出警署大門,踏上格蘭斯萊達街。空中疏疏落落飄着雪花,艾克柏山閃著點點亮光,一聲警笛衝天響起,隨即又如同遙遠的鯨魚歌聲般消逝。兩名巴基斯坦人在附近的商店前溫和地爭辯,一名步履蹣跚的醉鬼在格蘭斯萊達廣場高唱水手之歌。哈利感覺得到慣於在夜間活動的野獸正在嗅聞空氣,以判斷出來活動是否安全。天哪,他愛極了這座城市。

「你怎麼在這裏?」

艾莉驚訝地看着兒子特里夫,特里夫坐在廚房餐桌前正在看雜誌,收音機在一旁單調地低低響着。

她原本想問特里夫怎麼沒和父親一起坐在客廳里,但旋即想到兒子會想來跟她聊聊天也很自然。然而特里夫並不是來跟她聊天的。她倒了一杯茶,坐了下來,靜靜看着他。他長得非常好看。她總是認為自己會覺得他丑,但是她錯了。

收音機里某人正在說男人已不再是造成女人無法擠進挪威企業董事會的阻礙,企業正在努力制訂女性席位的合法數量,因為大多數男人似乎都不喜歡被分派到可能招致批評、在專業上受到挑戰,或無法躲藏在別人背後的職位。

「他們就像小孩一樣一直哭鬧,吵著要開心果吃,一旦吃到了又把它吐出來,」那聲音說,「看了就讓人厭煩,也該是時候讓女人負起一些責任、展現一些膽識了。」

沒錯,艾莉心想,也該是時候了。

「今天在ICA超市有人來跟我說話。」特里夫說。

「是嗎?」艾莉說,一顆心幾乎跳到了喉間。

「那人問我說,我是不是你跟爸的兒子。」

「嗯哼,」艾莉柔聲說,聲音極輕極柔,她感到暈眩,「你怎麼回答?」

「你怎麼回答?」特里夫從雜誌上抬起頭來,「我當然回答說是啊。」

「問你這句話的人是誰?」

「怎麼了,媽?」

「什麼怎麼了?」

「你的臉色好蒼白。」

「沒什麼,親愛的,那個男人是誰?」

特里夫的視線回到雜誌上:「我剛剛好像沒說那個人是男的吧?」

艾莉站了起來,將收音機的音量調小。收音機里的女性聲音正在感謝工業部長和亞菲·史德普做出這麼精彩的辯論。她望入黑暗,看見幾片雪花四處迴旋飛舞,漫無目標,完全不受地心引力和自己的重量影響。當機會來臨,雪花就會降落,融化消失。她看着雪花飄飛,心裏似乎受到撫慰。

她咳了一聲。

「什麼?」特里夫說。

「沒什麼,」她說,「天氣好像變冷了。」

哈利在奧斯陸街頭漫無目的地遊盪,腦中沒有一個特定目的地。當他站在萊昂旅館外,才明白自己要來這裏。妓女和毒販已在附近街道上各就各位,開始做生意。這時是高峰時段,客人喜歡在午夜前完成性和毒品交易。

哈利走到接待櫃枱前,老闆韓森一看見他就面露驚恐之色。

「我們說好的!」韓森高聲尖叫,抹去眉上汗水。

哈利心想為什麼這些靠他人原始慾望為生的人,身上總是裹着一層閃閃發亮的汗水,像是為自己的無恥穿上一件虛假的羞愧外衣。

「給我費列森醫生那個房間的鑰匙,」哈利說,「他今天晚上不會來了。」

客房的三面牆壁貼著七十年代的壁紙,壁紙上畫着褐色和橘色的迷幻花紋,浴室牆壁漆成黑色,灰泥剝落之處佈滿黑色裂縫和污漬。雙人床中央下陷,堅硬的地毯感覺有如針頭。可以防水防精液吧,哈利心想。他拿開床尾一張椅子上的老舊手巾,坐了下來,聆聽城市發出的隆隆雜訊,這些雜訊正期待着刺激來臨。他感覺到嗜酒的狗兒回來了,它們高聲吠叫,拉扯鐵鏈,喊說:一杯就好,一小杯就好,這樣我們就不會吵你,這樣我們就會安靜地趴在你的腳下。哈利沒有笑的心情,卻還是笑了。惡魔必須被驅除,痛苦必須被淹沒。他點燃香煙,煙霧裊裊上升,飄浮到宣紙燈旁。

費列森曾和什麼樣的惡魔格鬥?他是不是曾將惡魔帶來這裏?抑或這裏是他的聖域,或是庇護所?也許他發現了一些答案,但並未得到所有的解答。想要得到所有的解答是不可能的,好比說瘋狂和邪惡是不是兩種不同的實體?又或者是不是當我們不再了解毀滅的目的,就稱之為瘋狂?我們能了解為什麼有人把原子彈丟在無辜百姓聚集的城市裏,卻無法了解為什麼有人會在倫敦陋巷裏,將散播疾病和墮落的妓女開膛剖腹,因此我們稱前者為務實,後者為瘋狂。

天啊,他多麼需要來一杯,只要一杯就好,好去除痛苦和這一天一夜帶來的極度不適。

門外傳來敲門聲。

「來了。」哈利大喊,被自己怒氣沖沖的聲音嚇了一跳。

房門打開,一張黝黑臉孔浮現在門后。哈利將她全身上下打量一遍。她在美麗強健的頭頸之下穿着一件短夾克,夾克非常短,露出緊身褲頭上方的一圈肥肉。

「醫生呢?」她用英語問,第二音節的重音流露出法國腔。

哈利搖搖頭,她看了他一會兒,關門離去。

幾秒鐘后,哈利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門口。女子已走到走廊盡頭。

「等一下!」哈利用英語大喊,「請你回來。」

她停下腳步,滿懷戒心看着哈利。

「兩百克朗。」她說,重音落在最後一個音節。

哈利點點頭。

她在床上坐下,聆聽哈利提出的問題,一臉困惑。哈利的問題是關於醫生、關於那個邪惡的男人、關於他跟好幾個女人雜交、關於他想帶進房間的兒童。每個問題她都搖頭表示不懂,最後她問他是不是警察。

哈利點點頭。

她皺起雙眉:「你為什麼要問這些問題?醫生呢?」

「醫生會殺人。」哈利說。

她狐疑地看着他。「不是真的。」她終於說。

「為什麼?」

「因為醫生是好人,他幫助我們。」

哈利問醫生如何幫助她們,然後坐着聆聽黑人女子述說醫生每星期一和星期四都會帶着他的包來,坐在這個房間里,叫她們去廁所採集尿液樣本,替她們抽血,檢驗她們是否感染性病。如果她們染上一般性病,他就替她們治療和開藥;如果她們染上愛滋病,他就給她們醫院地址;如果她們罹患其他疾病,醫生也會開藥。他從不收費,只要求一件事,那就是她們必須答應不把他的事說出去,只能告訴她們在街上的同行。有些女人帶她們生病的小孩來給他看,但旅館老闆不準小孩上來。

哈利邊聽邊抽煙。這就是費列森的嗜好?這個嗜好是不是邪惡的另一端?是不是必要的平衡?還是它突顯了邪惡,讓邪惡有空間喘口氣?納粹集中營的門格勒醫生據說就非常喜歡小孩。

他的舌頭在嘴裏不斷腫起;他再不快點找酒來喝,很快就會窒息而死。

黑人女子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用手指撫摸兩百克朗的鈔票。

「醫生還會來嗎?」最後她問。

哈利張口想回答,但舌頭阻礙了他。手機響起,他接了起來。

「我是哈利。」

「哈利?我是歐妲·保森,還記得我嗎?」

他不記得,反正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

「我是NRK的工作人員,」她說,「上次我邀請過你,請你來上波塞脫口秀。」

原來是那個研究員,是美人計。

「請問你明天願不願意來參加我們的節目?我們想聽聽你是如何成功偵破雪人案的。對,我們知道兇手死了,但我們還是想知道這種人的腦袋裏究竟在想些什麼。如果他被稱為……」

「不要。」哈利說。

「什麼?」

「我不想上你們的節目。」

「這可是波塞脫口秀啊,」歐妲說,語氣中帶有由衷的困惑,「是在NRK電視頻道哦。」

「不要。」

「聽着,哈利,談談這些不是很有趣嗎……?」

哈利將手機擲向黑色牆壁,一片灰泥掉了下來。

他將頭埋進雙手中,試着穩住情緒,不讓自己爆發。他必須喝點什麼,什麼都好。他再抬起頭時,房裏只剩下他一個人。

倘若芬利斯酒館不供應酒類,倘若金賓威士忌不是擺在酒保背後的架子上,用嘶啞且帶着麻醉和赦免的威士忌嗓音大喊:「哈利!快來緬懷一下往日時光,聊聊我們驅散的那些可怕幽魂和不眠的夜!」那麼他也許可以避免破戒。

但話又說回來,破戒也許終究難免。

哈利幾乎認不出他的同事,他們也完全沒注意到他。當他踏進這家裝潢華麗、充滿丹麥渡船風味的紅色酒館時,他們正喝得興高采烈,彼此勾肩搭背,彼此喊叫,滿口酒氣,隨同美國黑人歌手史蒂維·旺德一同高唱「我只是打電話來說我愛你」。簡而言之,他們看起來、聽起來就像是一支剛贏得冠軍獎盃的足球隊。史蒂維·旺德唱到末尾,說他只是想表達心底深處的愛意時,哈利面前的吧枱放上了第三杯酒。

第一杯酒麻木了所有感官,他無法呼吸,也無法思索注射卡納卓賽到體內會是什麼感覺。第二杯酒幾乎讓他的胃翻了過來。但他的身體克服了第一波衝擊,知道它吸收到長久以來一直渴求的東西,現在身體正以幸福的低語作為響應,熱流沖刷着他全身,猶如撫慰靈魂的樂音。

「你在喝酒?」

卡翠娜站到他身旁。

「這是最後一杯,」哈利說,他的舌頭不再腫脹,感覺平滑柔軟。酒精增進了他的發音能力。他只要醉到一定程度,人們就會幾乎難以察覺到他喝醉了,這就是為什麼他能保住這份工作。

「這不是最後一杯,」卡翠娜說,「這是第一杯。」

「這是戒酒協會的格言,」哈利抬頭望着她,看着那雙熱烈的藍色眼眸、秀氣的鼻孔、潤澤的嘴唇。天啊,她看起來真美。「你是酒鬼嗎,卡翠娜·布萊特?」

「我爸爸是。」

「嗯,這就是你去卑爾根卻不去探望他們的原因?」

「你會因為人家生病而避免去探望嗎?」

「我不知道,說不定你因為父親的關係,有個不快樂的童年。」

「他不可能讓我不快樂,我生下來就是這樣。」

「生下來就不快樂?」

「可能吧,你呢?」

哈利聳起肩膀:「這還用得着說嗎?」

卡翠娜啜飲一口調酒,她喝的是某種閃亮亮的調酒。是閃亮亮的伏特加而不是灰濛濛的金酒,哈利心想。

「你為什麼不快樂呢,哈利?」

他來不及思索,話已從口中說出:「因為我愛上一個愛我的人。」

卡翠娜仰頭大笑:「可憐的傢伙。你的人生是不是一開始很和諧,個性也很開朗,後來卻走味了?還是你要走的路老早就鋪好了?」

哈利看着杯中的金褐色液體:「有時我也會有這個疑惑,但是不常,我試着去想其他的事。」

「比如說?」

「就是其他的事。」

「你有時會想到我嗎?」

有人撞到了她,她朝哈利踏近一步,她的香水味混入了金賓威士忌的芳醇氣味。

「從來沒想過。」他說,抓起酒杯,一飲而盡。他直視前方,在洋酒架後方的鏡子裏看見卡翠娜·布萊特和哈利·霍勒站得過於靠近。她傾身向前。

「哈利,你說謊。」

他轉頭望向她。她的眼眸里似乎悶燒着黃色火焰,模糊難辨,猶如迎面駛來的汽車霧燈。她鼻孔歙張,呼吸濃重。哈利聞到一股氣味,她喝的伏特加裏頭似乎加了朗姆。

「你一五一十地告訴我,現在你想做什麼,哈利,」她聲音沙啞地說,「全都說出來,這次可別說謊。」

他的腦子回想起艾斯本提過的流言,回想起卡翠娜和她丈夫的癖好。胡扯,他腦子裏的思緒並未往回跑,他大腦皮質里的念頭向來都跑在第一線。他吸了口氣:「好吧,卡翠娜,我是個簡單的男人,有着簡單的需求。」

她的頭向後傾,有些動物會用這個姿勢來表示順服。他舉起酒杯:「我的需求就是酒。」

卡翠娜以難以置信的神情看着哈利,這時一名同事腳步不穩,從後面撞上她,使她向前撲跌,哈利伸出空着的那隻手抓住她的左側身軀,她的臉因為疼痛而皺成一團。

「抱歉,」他說,「有沒有受傷?」

她按著肋骨:「好險,沒怎麼樣,不好意思。」

她轉過身,擠入人群,朝同事們走去。他看見幾名年輕男子的視線緊跟着她。她走進了廁所。哈利掃視酒館,和艾斯本四目相接,艾斯本移開視線。他不能待在這裏,他可以和金賓去別的地方聊天。他付了錢,正準備離去,卻看見杯底仍有殘酒,然而艾斯本和另外兩名同事正在酒館另一端盯着他瞧。這只是自我控制力的問題而已。哈利想移動雙腳,雙腳卻像是粘在地板上。他拿起酒杯,湊到嘴邊,喝下殘酒。

冰冷的夜晚空氣輕撫他灼熱的肌膚,感覺真棒,他想親吻這座城市。

他回到家,想在浴缸里自慰,結果卻吐了一地。他看着櫥櫃釘子上掛着的月曆,那是幾年前聖誕節蘿凱送他的,上面印有他們三人的照片,一個月一張。十一月。蘿凱和歐雷克對着他笑,背景是秋日黃葉和淡藍色天空,蘿凱穿的洋裝跟天空一樣藍,上面綴有白色小花。那是她第一次穿那件洋裝。他決定今天晚上他要夢見自己飛向天際。他打開料理台下的櫥櫃,推開可樂空罐,罐子咣當咣當紛紛倒落。有了,就在最裏面,那裏有一瓶未開封的金賓威士忌。即使是在他戒酒戒得最乾淨的時期,他也從不曾冒險不在家裏擺酒,因為他知道自己一旦開了酒戒,為了拿到酒一定會不擇手段。他的手撫摸酒瓶上的標籤,彷彿在拖延不可避免之事的發生。他打開瓶蓋。到底要多少才算足夠?費列森手中的針筒在注射有毒藥劑后,裏頭仍附着一層紅色物質,顯示針筒曾是滿的。紅得有如洋紅。我親愛的,洋紅。

他吸了口氣,舉起酒瓶,瓶口湊上唇邊,身體感覺緊繃。他打起精神準備迎接衝擊,然後將酒灌了下去,貪婪地,饑渴地,像是趕緊交差了事似的。他的喉頭每吞一口酒所產生的咕嘟聲,聽起來都彷彿是啜泣。

17好消息

第十四日

甘納·哈根快步走在走廊上。

這天是星期一,距離雪人案破案已經四天。照理說這四天應該是愉快的四天,而這四天也着實愉快,時時可以聽見恭賀之聲,主管對他微笑,媒體發表正面評論,連外國報社都來問他們是否可以提供整個背景故事,以及從頭到尾的偵查過程。問題就是從這裏開始的:能給哈根詳述破案經過的人不在。四天過去了,沒人看見哈利,也沒人有他的消息。原因很明顯。同事曾在芬利斯酒館看見他喝酒。哈根並未張揚此事,但流言已傳到總警司耳中,今天早上哈根就被叫去總警司辦公室。

「甘納,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哈根說一定有其他原因,哈利去別的地方查案常常不會及時報到,雪人案雖然找到了兇手,但還有許多細節得調查清楚。

但總警司已做出決定:「甘納,我們已經沒有路給哈利走了。」

「他是我們最優秀的警探,托列夫。」

「也是最糟糕的表率,你希望我們的年輕警察有這樣的榜樣嗎,甘納?那傢伙是酒鬼,署里每個人都知道他在芬利斯酒館開了酒戒,那天之後他就沒來上班了。如果我們容許這樣,就等於是將標準降得非常低,會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

「可是有必要開除嗎?我們能不能……?」

「不要再玩警告那套把戲了,有關公職人員和酗酒的規定全都寫得一清二楚。」

哈根再度敲響總警司辦公室的門,腦海里依然回蕩著這段對話。

「有人看到他了。」哈根說。

「看到誰?」

「看到哈利,李打電話跟我說,他看見哈利走進他的辦公室,關上了門。」

「好,」總警司說,站了起來,「我們馬上去找他談。」

兩人踏着沉重步伐,穿過警署六樓犯罪特警隊的紅區。隊上人員察覺異狀,紛紛探頭到辦公室外,望着總警司和隊長臉上有如罩了一層寒霜,並肩前行。

他們來到上頭寫着616的辦公室門前,停下腳步。哈根深深吸了口氣。

「托列夫……」他開口說,但總警司已握住門把,推開了門。

他們突然呆立不動,雙眼圓睜,滿臉不可置信。

「我的天啊!」總警司低聲說。

哈利身穿T恤,坐在辦公桌前,前臂綁着一條橡皮帶,頭向前傾。一支針筒插在橡皮帶下方的肌膚里,針筒里的液體是透明的。他們雖然站在門口,仍可清楚看見針頭插入乳白色手臂處的周圍還有好幾個紅點。

「你這是在幹什麼,老兄?」總警司怒斥,將哈根推到前方,關上了門。

哈利的頭猛然抬起,表情漠然。哈根看見他手中拿着一隻秒錶。突然間哈利拔出針筒,看了看裏頭剩下的液體,丟棄針筒,在紙上記錄。

「這……這樣一來就更容易辦了,哈利,」總警司結結巴巴地說,「我們有壞消息要告訴你。」

「我才有壞消息要告訴你們,」哈利說着,從一個袋子裏撕出一團棉花,輕輕按在手臂上,「費列森不可能是自殺的,我想你們應該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吧?」

哈根突然覺得有股想笑的衝動,眼前的情況極度荒謬,他的頭腦無法想出其他更恰當的反應了。哈根從總警司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哈利看了看錶,站了起來。「一小時後來會議室,你們就會知道原因,」他說,「現在我得先去辦幾件事。」

哈利從驚訝萬分的兩名長官身旁快步走過,打開了門,邁開堅定步伐,消失在走廊上。

一小時又四分鐘后,甘納·哈根偕同總警司和警察署長,走進安靜的K1會議室,會議室里坐滿艾斯本和哈利的調查小組成員,裏頭只聽得見哈利的說話聲。他們在會議室後方找到站立的空間。費列森的照片投射在屏幕上,照片中是他陳屍在冰壺練習場上的樣子。

「大家可以看到,費列森的右手握住針筒,」哈利說,「他是右撇子,所以並不奇怪,可是他的靴子引起我的好奇,你們看這裏。」

投影機播放另一張照片,是靴子的特寫。

「這雙靴子是我們唯一握有的直接證據,但是有這項證據就夠了,因為這雙靴子的鞋印符合我們在蘇里賀達村的雪地里發現的鞋印。不過呢,請大家看看鞋帶的地方。」哈利用指示棒指出鞋帶的位置,「昨天我用自己的靴子做試驗,結果發現要綁出這樣的鞋帶,我必須反過來綁才行,就好像我是左撇子一樣。另一種可能是我站在靴子前面,替另一個人綁鞋帶。」

不安的情緒在會議室里如漣漪般蕩漾開來。

「我是右撇子,」艾斯本的聲音響了起來,「我綁的鞋帶也是像這樣啊。」

「呃,也許這只是個人的特殊習性吧,不過呢,這種事會引起一定的……」哈利看起來像是在選擇字眼前先斟酌一下,「……不安。這種不安會促使你提出其他疑問:這雙靴子真的是費列森的嗎?大家都可以看到,這雙靴子是便宜貨。我昨天去拜訪過費列森的母親,她同意我查看費列森的鞋子,結果我發現他的鞋子都很貴,沒有一雙例外。還有,就跟我想的一樣,他也和其他人一樣有時不解開鞋帶就脫下鞋子。這就是為什麼我可以說……」哈利將指示棒砰的一聲打在屏幕上,「我知道費列森不會把鞋帶綁成這樣。」

哈根瞥了總警司一眼,看見他眉頭深蹙。

「問題來了,」哈利說,「會不會是有人幫費列森穿上這雙靴子,而這雙靴子正好就是嫌犯在蘇里賀達村穿過的?那麼這背後的動機當然是要讓我們以為費列森就是雪人。」

「鞋帶和廉價靴子?」艾斯本小組的一名警探高聲說,「這個變態傢伙想跟兒童從事性交易,他還認識奧斯陸的兩名被害人,而且證據顯示他去過犯罪現場,你現在說的只是推測而已。」

哈利點了點他那顆平頭:「就之前的證據來看是這樣沒錯,但現在我發現了新實證,這項新實證是關於費列森用針筒注射卡納卓賽到靜脈里自殺這件事。驗屍報告指出,他血液中的卡納卓賽濃度非常高,推算起來應該注射了二十毫升到手臂里,從針筒里的殘存藥劑可以推測出針筒原本是滿的。據我們所知,卡納卓賽是一種會造成麻痹的物質,只要很少的劑量就能致命,因為它會讓心臟和呼吸器官瞬間癱瘓。病理學家指出,一個成人如果在靜脈里注射這麼高劑量的卡納卓賽,頂多三秒鐘就會斃命,這也是費列森的死因,可是這麼一來卻完全說不通。」

哈利拿起一張紙揮了揮,哈根看見那張紙上用鉛筆寫了許多數字。

「我拿費列森用的那種針筒來做過測試,將含水比例和卡納卓賽相當、至少百分之九十五的生理食鹽水注射到我自己的靜脈里,同時一邊計時,結果不論我把針筒按得多麼用力,都不可能在八秒內把細長針筒里的液體全部注射進去,因此……」哈利等待無可逃避的結論浮現,才繼續說,「費列森注射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全身就會癱瘓,簡而言之,他不可能自己把針筒里的藥劑全部注射完,除非有人幫忙。」

哈根吞了口口水,看來今天會比他預期的更糟。

會議結束后,哈根看見署長在總警司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接着總警司就倚身過來。

「叫哈利和他的調查小組立刻去我的辦公室,還有,對艾斯本和他的小組下達封口令,一個字都不準泄露出去,明白嗎?」

哈根十分明白。五分鐘后,他們都坐在總警司那間陰鬱的大辦公室里。

卡翠娜關上門,最後一個坐下。哈利癱坐在椅子上,面對總警司的辦公桌伸直兩條長腿。

「我就長話短說吧,」總警司說,用一隻手抹了抹臉,彷彿想抹去他所看見的:這支調查小組又回到了原點。「你有什麼好消息可以報告嗎,哈利?在你神秘失蹤的這段時間,我們已經對媒體發佈說,在警方不屈不撓的辛勤努力下,雪人已經畏罪自殺了,如果你有好消息的話,起碼可以平衡一下目前我們面臨的尷尬處境。」

「呃,我們可以假設費列森知道某些不該知道的事,而兇手發現我們十分接近和他有關的線索,所以才下手除掉費列森,以免自己身份曝光。如果真是這樣,費列森的確是因為我們不屈不撓的辛勤努力才會死於非命。」

總警司的雙頰因為壓力而泛紅:「我說的好消息不是指這種,哈利。」

「對,好消息是我們離兇手更近了,如果不是這樣,雪人不會大費周章佈置這一切,讓我們以為費列森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他希望我們結束調查,相信這件案子已經水落石出。簡而言之,他有了壓力,這也是像雪人這種殺人兇手會開始犯錯的時候。除此之外,這也代表他暫時不敢輕舉妄動,再開殺戒。」

總警司口中嘖了幾聲,反覆思索:「這就是你的看法嗎,哈利?還是說你只是這樣希望?」

「呃,」哈利說,在牛仔褲的破口處伸展膝蓋,「是你要我報告好消息的,長官。」

哈根呻吟一聲。他看出窗外,天空烏雲密佈,氣象預報說即將下雪。

菲利普低頭看着尤納斯,尤納斯坐在地板上,雙眼盯着電視屏幕。自從碧蒂失蹤后,尤納斯每天下午都這樣坐在電視機前,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彷彿電視機開了扇窗,通向更美好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只要他找尋得夠努力,就可以找到媽媽。

「尤納斯。」

尤納斯乖乖抬頭看着父親,一臉漠然。他一看見刀子,臉上表情就因為恐懼而僵硬。

「你要割我嗎?」尤納斯問。

尤納斯的臉部表情和尖細聲音如此滑稽,使得菲利普幾乎爆出大笑。咖啡桌上方的燈光照得精鋼刀身閃閃發亮。他打電話給費列森之後,就去史多羅商場的一家五金店買了這把刀。

「只割一點點,尤納斯,一點點就好。」

刀子劃了下去。

18景觀

第十五日

下午兩點,卡米拉·羅西斯從健身中心駕車返家。今天她和往常一樣,驅車穿過市區,前往奧斯陸西區的競技公園健身中心。她之所以去那邊,並不是因為那裏的器材不同於她家附近提維塔區的健身中心,而是因為那裏的人和她比較氣味相投。他們同樣都是西區人。搬去提維塔區是她和艾瑞克的結婚條件之一,她必須將這點視為婚姻的一部分。她駕車轉上他們住的那條街,看見鄰居窗戶亮着燈光。她會跟這些鄰居打招呼,卻從不會和他們深入交談——他們和艾瑞克是同類。她踩下剎車。提維塔區這條街上有雙車庫的人家不只他們,但只有他們的車庫設有電動門。艾瑞克對這種事很講究,她卻一點興趣也沒有。她按下遙控器,電動門向上傾斜,升了起來。她放開手剎,駕車駛入。正如她所料,車庫裏不見艾瑞克的車,他還在公司。她朝前座傾身,拿起運動包和ICA超市的袋子,袋子裏裝有剛買的東西。她下車前,習慣性地朝後視鏡看了自己一眼。她氣色很好,朋友如此說,還不到三十歲,就擁有獨棟洋房、第二輛車和法國尼斯附近的鄉間度假別墅。朋友還問說在東區生活習慣嗎?破產後她的父母還好嗎?真是怪了,他們的腦子竟然會自動把這兩個問題連在一起。

卡米拉又看了看後視鏡。朋友說得對,她氣色真的很好。她在後視鏡的角落似乎看見有個影子晃過,不對,那只是電動門正在關上。她下了車,找尋大門鑰匙,突然想起手機還插在車上的手機座里。

卡米拉一轉身,嚇得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

男子就站在她背後。她驚恐不已,後退一步,一手按在嘴上。她想微笑道歉——不是因為真有什麼事需要道歉,而是因為那男子看起來毫無惡意——卻立刻看見男子手上拿着一把槍,槍口正對着她。她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那把槍看起來像玩具手槍。

「我叫菲利普·貝克,」男子說,「我打過電話,你家沒人。」

「你想幹嗎?」她問道,努力控制自己,不讓聲音發顫,因為直覺告訴她,千萬不能露出恐懼的神情,「你這是做什麼?」

男子嘴角閃過一絲假笑:「找樂子。」

靜默之中,哈利看着哈根。他走進哈利的辦公室,打斷他們的小組會議,為的是重申總警司的命令:無論碰到任何情況,關於費列森命案的「理論」都不得泄露出去,即使是伴侶、夫妻或親友都不得泄露。最後哈根望向哈利。

「呃,我要說的只有這些。」他迅速地做了個總結,離開辦公室。

「請繼續。」哈利對侯勒姆說。侯勒姆正在彙報他們在冰壺練習場的犯罪現場有什麼發現,但是確切說來,他們什麼發現也沒有。

「費列森被判定為自殺的時候,我們在現場做過初步檢視,沒發現任何刑事鑒識證據,現在現場已經被污染了。我今天早上去那邊看過,恐怕已經沒什麼可以查的了。」

「嗯,」哈利說,「卡翠娜?」

卡翠娜低頭看着筆記:「對,呃,根據你的推斷,費列森和兇手是在冰壺俱樂部碰面,他們應該是事先約好的,應該會通過電話,所以你叫我去查通話記錄。」

她翻動資料:「我從挪威電信那裏拿到費列森的診所電話和手機通話記錄,然後拿去包格希家。」

「拿去她家?」麥努斯問。

「當然啊,她已經沒工作了。她說費列森生前最後兩天沒有訪客,只有去看病的患者,這是患者名單。」

他從檔案里拿出一張紙,放在他們中間的桌上。

「跟我想的一樣,包格希相當清楚和費列森有公事和社交往來的人,她幫我辨別出通話記錄上幾乎所有的人。我們把這些人分為兩類:公事聯絡人和社交聯絡人,兩者都顯示了通話號碼、時間和日期,也標明來電或撥出,還有通話時長。」

眾人雙手交疊,細看那張通話記錄。卡翠娜的手稍微觸碰到哈利的手,他並未察覺她有任何尷尬情緒,也許她在芬利斯酒館提出暗示的那件事只是一場夢。重點在於哈利喝酒後是不做夢的,這就是他之所以喝酒的主因,然而他隔天醒來時腦中浮現的想法,一定是在他一步步將威士忌喝得瓶底朝天以及殘酷的短暫清醒之間形成的。那個想法是關於洋紅色和費列森那支裝滿藥劑的針筒,正因為這個想法,他才沒在醒來后直奔特雷塞街的酒品專賣店,也才有返回工作崗位的動力。正所謂一葯治一病。

「那是誰的電話?」哈利問。

「哪一個?」卡翠娜說,傾身向前。

哈利指著社交聯絡人的其中一組號碼。

「你為什麼要特別問這個號碼?」卡翠娜問,好奇地看着他。

「因為這通電話是這個人打給他,而不是他打出去的。這個殺人計劃是兇手佈置的,所以應該是兇手打電話給他。」

卡翠娜核對這個號碼和名單:「抱歉,這個人同時屬於公事和社交兩類,所以也是患者。」

「好吧,總得起個頭,這個人是誰?男的還是女的?」

卡翠娜露出苦笑:「絕對是個男的。」

「什麼意思?」

「男人味十足的意思,這個人是亞菲·史德普。」

「亞菲·史德普?」侯勒姆衝口而出,「那個鼎鼎大名的亞菲·史德普?」「把他放在拜訪名單的第一順位。」哈利說。

討論結束時,他們列出了七通必須深入調查的電話,這七通電話大部分都查得到對應的姓名,只有一通除外:這通電話是在費列森遇害當天早上,從史多羅商場的公共電話撥出的。

「上面有通話時間,」哈利說,「這部公共電話旁邊有沒有監視器?」

「我想應該沒有,」麥努斯說,「但我知道商場入口有一台監視器,我可以去問保安公司有沒有錄影。」

「仔細查看這通電話前後半小時內出現的所有面孔。」

「這可是個大工程。」麥努斯說。

「猜猜看你要去找誰幫忙。」哈利說。

「貝雅特·隆恩。」侯勒姆說。

「沒錯,替我跟她問好。」

侯勒姆點點頭。哈利覺得受到良心譴責。麥努斯的手機響起,鈴聲唱的是拉氏樂隊(TheLa』s)的《她出現了》(ThereSheGoes)。

眾人看着麥努斯接起手機。哈利想起自己拖了很久沒打電話給貝雅特。夏季貝雅特剛生產後,哈利去探望過她一次,之後就再也沒跟她碰面。他知道哈福森因公殉職之事貝雅特並不怪他,但這一切有點令哈利難以承受,包括看見哈福森的孩子,知道年輕的哈福森警官沒能看親生孩子一眼;而且哈利心底深處清楚地知道貝雅特對這件事認知錯誤:他可以——也應該——救哈福森一命。

麥努斯掛上電話。

「提維塔區有個男人報案說妻子失蹤了,她叫卡米拉·羅西斯,二十九歲,已婚,沒有小孩。報案電話是幾小時前打來的,可是現場狀況有點令人憂心:購物袋放在料理台上,裏面的東西沒放進冰箱,手機還留在車上,他說他老婆一定會隨身攜帶手機。有個鄰居告訴那個先生說她看見一名男子在他家和車庫前徘徊,好像在等人。那名丈夫說他搞不清楚家裏有沒有東西不見,好比說化妝品或行李箱之類的。在尼斯有別墅的人都這樣,東西多到根本搞不清楚是不是弄丟了,明白我的意思嗎?」

「嗯,」哈利說,「失蹤組怎麼說?」

「他們說她應該會再出現,會跟我們保持聯絡。」

「好,」哈利說,「那我們繼續。」

之後再也沒人對這起失蹤案發表意見,但哈利感覺得到這件案子徘徊不去,猶似遠方的隆隆雷聲,也許會——或也許不會步步進逼。分配好電話名單的調查工作后,會議結束,眾人離開哈利的辦公室。

哈利回到窗前,低頭看着公園。夜晚來得越來越早了;白晝離開后,夜晚的降臨似乎是摸得到的。他想起他跟費列森的母親說,費列森晚上會去替非裔妓女義診,那是費列森太太第一次脫下面具——並非出自悲痛,而是出自憤怒——她尖叫說哈利說謊,她兒子絕不會跑去治療黑鬼妓女。也許還是說謊比較好。哈利想起昨天他跟總警司說屠殺可能暫時停止。黑暗慢慢聚攏在他周圍,只有窗外景物依稀看得見。幼兒園的小朋友常在這座公園裏玩耍,尤其是下雪的時候,而昨晚就下了雪。至少今天早上他來上班時,覺得自己應該沒有眼花才對,因為他看見公園裏佇立着一個灰白色的大雪人。

自由雜誌社位於阿克爾港一棟大樓,大樓頂樓可以眺望奧斯陸峽灣、阿克修斯堡壘和奈索坦根村,頂樓佔地兩百三十平方米,是全奧斯陸單價最高的私人豪宅。這套豪宅的主人是《自由雜誌》發行人兼總編輯亞菲·史德普,或只要稱呼他亞菲就好了,因為哈利按門鈴時看見名牌上是這樣寫的。樓梯和樓梯間走機能性極簡風,橡木大門兩旁各擺了一個手繪瓷壺。哈利心想:如果抱走一個不知道可以賣多少錢?

他按了兩次門鈴,終於聽見門內傳出說話聲,其中一個聲音嘰嘰喳喳、活潑開朗,另一個深沉而冷靜。門打開,銀鈴般的女子笑聲流瀉而出。她頭戴白色毛皮帽——哈利猜想應該是人造毛皮——帽子下方是金色長發。

「我很期待啰!」她說,轉過身來,正好和哈利面對面。

「哈啰,」她說,語調平板,過了片刻,她認出哈利,立刻熱情地說:「呃,嗨!」

「嗨。」哈利說。

「你好嗎?」她問道,哈利見她記起了上次他們的對話結束在萊昂旅館的黑色牆壁上。

「你認識歐妲?」史德普說,他雙臂交抱站在玄關,打着赤足,身穿T恤,上頭隱約可見路易·威登標誌,下半身的綠色亞麻長褲倘若換作別的男人來穿,肯定娘味十足。他的身高和哈利相仿,個頭差不多魁梧,一張臉有着美國總統候選人夢寐以求的輪廓:堅毅的下巴,男孩般的藍色眼眸,眼角帶有笑紋,一頭白髮相當濃密。

「我們只是打個招呼,」哈利說,「我上過一次他們的脫口秀。」

「兩位,我得走了。」歐妲說,邊走邊丟了個飛吻,腳步聲沿着樓梯噔噔噔一路響了下去,彷彿逃命似的。

「對,她來找我也是為了那該死的節目,」史德普說着,請哈利進屋,握住哈利的手,「我的表現癖已經可悲得無以復加,這次我連主題是什麼都沒問就答應去上節目。歐妲是為了節目內容先來對稿的,呃,你上過節目,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們只是打電話給我而已。」哈利說,跟史德普握過的那隻手餘熱未散。

「你在電話里的語氣聽起來很嚴肅,霍勒警監,我這個卑劣的新聞人能幫上什麼忙嗎?」

「這件事跟你的醫生兼冰壺同好伊達·費列森有關。」

「啊哈!當然當然,請進來吧。」

哈利扭動雙腳脫下靴子,跟着史德普穿過走廊,走進客廳。客廳比屋內其他地方低了兩個台階。進了客廳,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費列森那家診所的候診室裝潢靈感是從哪裏來的,只見窗外的奧斯陸峽灣在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

「你是不是在進行『由因及果』的調查?」史德普說,啪嗒一聲坐在一張塑料模型椅上,那是客廳里最小的一件傢具。

「你的意思是?」哈利說着,在沙發上坐下。

「就是從結果開始反推回去,找尋原因。」

「『由因及果』是這個意思嗎?」

「天知道,我只是喜歡這個名詞而已。」

「嗯,你對我們發現的結果有什麼看法?你相信嗎?」

「我?」史德普大笑,「我什麼都不相信,不過這是我的職業病,只要某件事開始接近既定真相,我的工作就是提出反對意見,這就是自由主義。」

「那這件案子呢?」

「呃,我看不出費列森有任何合理的殺人動機,或者瘋狂到可以公然蔑視標準定義。」

「所以你不認為費列森是殺人兇手?」

「反對世界是圓的並不代表相信世界是平的,我想你手上應該握有證據吧——需要酒類飲料嗎?咖啡?」

「咖啡,麻煩你。」

「我是逗你的,」史德普微笑道,「我這裏只有水和葡萄酒,不對,我說錯了,我還有一些阿貝迪恩農場生產的甜蘋果酒,不管你願不願意都得嘗一嘗。」

史德普快步走進廚房,哈利站起來觀察四周環境。

「你這間房子很漂亮,史德普。」

「這是三間房子打通的,」史德普在廚房喊說,「第一間屬於一個事業成功的船東,他因為窮極無聊而上吊自殺,大概就在你現在坐的地方。第二間是我現在站的這裏,原本屬於一個證券經紀人,他因為內線交易而鋃鐺入獄,卻在監獄里得到心靈解脫,把這間房子賣給我,錢都捐給了奉行內在使命運動的牧師。

不過這應該也算是某種內線交易,你懂我的意思吧?我聽說這個人現在快樂多了,所以有何不可?」

史德普走進客廳,手中拿着兩個杯子,裏頭是淡黃色液體。他遞了一杯給哈利。

「第三間房子原本屬於厄斯坦修區的一個水電工,他們在計劃建造阿克爾港區的時候,他就下定決心將來要住這裏,我猜那應該代表他想爬上社會頂層吧。後來他進出黑市外加索取超額工資,攢錢攢了十年,終於買下這間房子。可是他幾乎花光了所有的錢,所以沒錢請搬家公司,只好找來幾個朋友自己搬家。他有個保險箱重達四百公斤,我猜應該是用來裝那些從黑市賺來的錢。就在他們快到最後一個樓梯間、只剩下十八級台階的時候,那個可怕的保險箱突然滑動,把水電工給拖了下去。他摔斷背脊,全身癱瘓,現在住在老家附近的療養院,看着厄斯登士凡湖的風景。」史德普站在窗邊,喝着杯中的酒,若有所思地眺望奧斯陸峽灣,「雖然只是一座湖,但也算得上是景觀。」

「嗯,我們想知道你跟費列森有什麼交情。」

史德普誇張地轉過身,動作跟二十歲少年一樣靈敏。「交情?這是個很強烈的字眼。他是我的醫生,我們正好一起打冰壺;也就是說,我們打冰壺,伊達最多只是把石頭推來推去和清理冰面而已。」他輕蔑地揮揮手,「對對對,我知道,他人都死了,可是事實就是如此。」

哈利將他那杯蘋果酒放在桌上,一滴未沾:「你們都聊些什麼?」

「多半是在聊我的身體。」

「嗯哼?」

「我的老天,他是我的醫生啊。」

「你想替身體整形?」

史德普放聲大笑:「我才不需要那些呢。當然了,我知道費列森會動整形手術,像是抽脂什麼的,可是我認為預防勝於整形。我是會運動的人,霍勒警監。你不喜歡喝蘋果酒嗎?」

「裏面有酒精。」哈利說。

「真的?」史德普說,注視着自己的酒杯,「這麼一點哪算?」

「你們都討論身體的哪個部位?」

「手肘,我有網球肘,打冰壺很礙事。他開了止痛藥要我在上場前服用,那個白痴,止痛藥也會抑制發炎,害我每次都拉傷肌肉。呃,我想我也不用提出醫療警告了,反正他都死了。不過吃藥來止痛是不應該的,疼痛是好事,如果沒有痛感我們就無法生存,我們應該感謝疼痛。」

「是嗎?」

史德普用食指輕敲玻璃窗,那玻璃非常厚,將城市的雜訊完全隔絕在外,「如果你問我,我會覺得峽灣和湖水的景觀不能相提並論,或者其實可以?霍勒警監,你說呢?」

「我家沒景觀。」

「是嗎?應該要有比較好,景觀讓人有視野。」

「說到視野,挪威電信給了我們一份費列森最近的通話記錄,他死亡那天你跟他在電話里說了些什麼?」

史德普以疑惑的眼神注視哈利,脖子一仰,喝完那杯蘋果酒,滿足地深深吸了口氣:「我幾乎都忘記我們通過電話了,我想應該是談論手肘的問題吧。」

崔斯可曾說撲克選手如果打算要以虛張聲勢的功力來贏得牌局,那麼註定會輸。的確,人在說謊時都會表現出輕浮的行為;然而,崔斯可認為,除非你冷靜且刻意記下每個選手的行為模式,否則很難看穿虛張聲勢的高手正在故弄玄虛。哈利傾向於認為崔斯可的看法是正確的,所以他並未根據史德普的表情、聲音或肢體語言來判斷史德普說謊。

「費列森死亡當天四點到八點你在哪裏?」哈利問。

「嘿!」史德普揚起雙眉,「嘿!關於這件案子,我和讀者是不是有什麼應該知道的?」

「你在哪裏?」

「你說話的語氣像是你們還沒逮到雪人,是不是這樣?」

「我希望你能讓我發問,史德普。」

「好,我跟……」

史德普突然住口,他的臉突然亮了起來,露出孩子氣的微笑。

「不對,等一等,你是在暗示我跟費列森的死有關;如果要我回答這個問題,我想先知道這個問題是以什麼條件作為前提。」

「要我記錄你拒絕回答問題是很簡單的,史德普。」

史德普舉起酒杯做敬酒狀:「很常見的反制招數,霍勒警監,我們新聞人每天都在用,所以我們才叫新聞人,英文是PressPeople,也就是『逼迫別人』。可是請注意,我不是拒絕回答,霍勒警監,我只是克制自己不要立刻回答而已,也就是說,我要想一想。」他走回窗邊,站在那裏對自己點頭。「我不是不肯講,只是還沒決定要不要回答,以及要回答什麼,所以現在你必須等一等。」

「我有的是時間。」

史德普轉過身來:「我不是要浪費時間,霍勒警監,但我曾宣告說《自由雜誌》唯一的資產和生產工具是我個人的誠信正直,希望你能體諒我身為新聞從業人員有義務利用現在這個狀況。」

「利用?」

「別鬧了,我知道我現在就坐在獨家新聞的小型原子彈上,目前應該還沒有報社發現費列森的死有可疑之處吧。如果我現在就回答你,可以洗清我的嫌疑,可是這樣一來我就攤牌了,沒有辦法在回答問題之前問出相關消息。我說的對嗎,霍勒警監?」

哈利察覺到這段對話正往什麼方向發展,以及史德普這個王八蛋比他預料的還要聰明。

「你需要的不是消息,」哈利說,「你需要的是被告知故意妨礙警方執行公務是會遭到起訴的。」

「說得好,」史德普大笑,態度明顯變得熱烈,「但是身為新聞從業人員和自由主義者,我必須考慮我的原則。現在的問題是,我身為公開的反現存社會體制看門犬,是不是該對宰治政權的法規和秩序無條件提供我的服務。」他絲毫不加掩飾自己話中帶有的諷刺意味。

「你的先決條件是什麼?」

「當然是背景數據的獨家消息。」

「我可以給你獨家,」哈利說,「同時我也可以禁止你把數據傳播給別人。」

「嗯,呃,這樣我們還是沒有交集,真可惜。」史德普將雙手插進亞麻長褲的口袋,「不過這些就已經夠我質問警方是不是抓到真兇了。」

「我警告你。」

「謝謝,你已經警告過了。」史德普嘆了口氣,「想想看你對付的是誰吧,霍勒警監。這星期六我們將在廣場飯店舉辦一場盛會,六百名賓客將一同慶祝《自由雜誌》創刊二十五周年。對一本總是挑戰言論自由界限、每天都航行在被合法污染的海水中的雜誌來說,這樣算很不錯了。二十五年啊,霍勒警監,而且我們在法庭上沒打輸過一場官司。我會把這件事拿去請教我們的律師尤漢·孔恩,我想警方應該認識他吧,霍勒警監?」

哈利悶悶地點點頭。史德普慎重地朝門口擺動手臂,表示這次訪談已經結束。

「我保證我一定會儘力協助警方,」史德普站在玄關說,「只要警方也協助我們。」

「你很清楚我們不可能跟你談這種條件。」

「你不知道我們已經談了什麼條件,霍勒,」史德普微微一笑,打開了門,「你真的不知道。我希望很快就可以再見到你。」

「我沒料到這麼快就會再見到你。」哈利說,扶著開了的門。

蘿凱快步踏上通往他家的最後一級台階。

「有,你料到了。」她說,投入他懷中。她推他入內,用高跟鞋踢上門,雙手抓住他的頭,貪婪地親吻他。

「我恨你,」她說,鬆開他的皮帶,「我現在的生活不需要這些。」

「那就走啊。」哈利說着,解開她的外套紐扣,脫下她的上衣。她的褲子側邊有條拉鏈,他拉開拉鏈,伸手進去,直抵脊椎尾端,觸碰冰涼柔滑的絲質內褲。玄關十分安靜,只聽得見他們的呼吸聲和她的高跟鞋發出咔嗒一聲,她挪動一隻腳,讓他進入。

事後兩人躺在床上共享一根煙,蘿凱指責哈利販毒。

「他們不是都用這種手法嗎?」她說,「第一次免費,結果一次就上癮了。」

「然後就得付錢。」哈利說着,朝天花板吐了一個大煙圈和一個小煙圈。

「付很多很多錢。」蘿凱說。

「你來這裏只是為了性,」哈利說,「對不對?我只知道是這樣。」

蘿凱撫摸着他的胸膛:「你變得好瘦哦,哈利。」

他不接話,只是等待。

「我跟馬地亞不是很順利,」她說,「也就是說,他的部分很好,簡直完美,是我的部分不好。」

「你們有什麼問題?」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當我看着馬地亞,心想這就是我心目中的夢幻情人,他點燃了我心中的火,而我試着想點燃他的,我幾乎都要攻擊他了,因為我需要一點歡愉,你明白嗎?那會很棒,感覺很對,可是我就是沒辦法……」

「嗯,我有點難以想像這個畫面,可是我在聽。」

她用力拉扯他的耳垂:「我們總是渴求對方,並不一定就代表我們的關係有質量保證。」

哈利看着小煙圈追上大煙圈,形成一個8。對,那是8,他心想。

「我開始找借口,」她說,「比如說馬地亞從他父親那裏遺傳來的奇特身體構造。」

「什麼身體構造?」

「沒什麼特別的啦,只不過他自己很難為情。」

「別這樣,快跟我說。」

「不行不行,沒什麼大不了的。起初我覺得他的難為情很可愛,現在我開始覺得有點煩,好像我想拿這種小地方來挑剔馬地亞,作為借口……」她陷入沉默。

「作為來這裏的借口。」哈利介面說。

她用力抱了抱他,起身下床。

「我不會再來了。」她噘嘴說。

蘿凱離開哈利家時已接近午夜。毛毛細雨靜靜落下,柏油路面在街燈照耀下閃閃發亮。她拐彎走上史登柏街,她的車就停在這條街上。她坐上車,正要發動引擎,忽然看見雨刷下夾着一張紙條,上面有手寫字跡。她把車門打開一條縫,伸手將那張紙拿進來。紙上字跡已幾乎被雨洗去,她試着辨認模糊的字跡。

我們都得死,淫婦。

蘿凱心頭大驚,環顧四周,但四下無人,街上只見其他停在路邊的車輛。其他車上也夾了紙條嗎?她並未看見。一定是碰巧;不可能有人知道她把車停在這裏。她按下車窗,用兩根手指夾着紙條,然後放開,發動引擎,駕車離去。

車子快到伍立弗路盡頭時,她突然感覺有人坐在後座看着她,她往後視鏡看去,竟看見一個小男孩的臉孔。那不是歐雷克的臉孔,而是個陌生小男孩。她猛然踩下剎車,橡膠輪胎摩擦柏油路面發出尖鳴,接着就聽見後面的車輛發出憤怒的喇叭聲,大響三次。她看着後視鏡,胸口劇烈起伏,只見後方車上坐着一個年輕男子,一臉驚魂未定。她渾身發抖,繼續駕車前進。

艾莉站在玄關里,雙腳像是粘在地板上,手中依然拿着話筒。原來她不是心理作用,完全不是。

安利亞叫了她兩聲,她才回過神來。

「是誰打來的?」

「不知道,」她說,「打錯了。」

他們上床睡覺時,她想偎依在他身邊,但她做不到,她沒辦法靠近他,她是不潔的。

「我們都得死,」電話里那聲音說,「我們都得死,淫婦。」

19電視

第十六日

隔天早上調查小組集合開會時,卡翠娜那份七人名單當中的六個已經清查完畢,只剩一個人尚未清查。

「亞菲·史德普?」侯勒姆和麥努斯同時發出疑問。

卡翠娜默不作聲。

「好吧,」哈利說,「我跟孔恩律師通過電話,他清楚地表示史德普不想回答他有沒有不在場證明或其他問題。我們可以逮捕史德普,但他完全有權利不發表任何意見。要是我們逮捕他,只不過是跟全天下昭告說雪人依然逍遙法外而已。重點在於史德普說的究竟是實話,還是他只是在演戲。」

「可是那麼有名的人會殺人嗎?」麥努斯做個鬼臉,「有誰聽過嗎?」

「O.J.辛普森(O.J.Simpson)、」侯勒姆說,「菲爾·斯佩克特2、馬文·蓋伊3的父親。」

「菲爾·斯佩克特是誰啊?」

「跟我說說你們的想法吧,」哈利說,「不用深思熟慮,想到什麼就說。史德普有什麼需要隱藏的嗎?侯勒姆?」

侯勒姆揉揉他腮邊的肉排形鬢胡:「他不肯正面回答費列森死亡的時候他在哪裏,的確可疑。」

「布萊特?」

「我認為史德普只是覺得自己被懷疑很有趣而已,對他的雜誌來說,這根本算不了什麼,相反的是這件事正好強化了《自由雜誌》那種局外人的形象,史德普就好像偉大的烈士獨自對抗輿論的洪流。」

「我同意,」侯勒姆說,「我靠邊站,他如果有罪的話不可能冒這種風險,他圖謀的一定是獨家新聞。」

「史卡勒?」哈利問。

「他在虛張聲勢,這些根本都是胡扯,有人真的了解媒體和言論自由這種東西嗎?」

沒人回答。

「好吧,」哈利說,「假設多數人的看法是正確的,他說的是實話,那我們就應該儘快把他剔除,繼續調查其他線索。我們可以想到費列森死亡時有什麼人可能跟史德普在一起嗎?」

「想不出來,」卡翠娜說,「我打電話問過一個我認識的女性友人,她在自由雜誌社上班,她說史德普在閑暇時間並不勤於社交,多半都獨自待在阿爾克港的那間房子裏,當然女人除外。」

哈利看着卡翠娜,聯想到過度熱心的學生,總是搶先老師一步。

「兩個以上的女人嗎?」

「據我這個朋友說,史德普一向喜歡招蜂引蝶,而且惡名昭彰。就在她拒絕他進一步求歡之後,他直截了當告訴她說她不夠格當記者,應該轉換跑道。」

「這個表裏不一的王八蛋。」麥努斯不屑地說。

「她跟你有同樣的看法,」卡翠娜說,「但事實上她真的是個爛記者。」

侯勒姆和哈利爆出大笑。

「去問你這個朋友能不能列出史德普的情人名單,」哈利說,站了起來,「然後再打電話去問雜誌社員工同樣的問題,我要他覺得我們緊迫盯人。去幹活吧!」

「那你呢?」卡翠娜問,並未移動。

「我?」

「你沒跟我們說你覺得史德普是不是在虛張聲勢。」

「這個嘛,」哈利微微一笑,「他講的話絕對不是句句屬實。」

其他三人看着他。

「他說他不記得他跟費列森的最後一通電話說過些什麼。」

「然後呢?」

「如果你發現昨天跟你通過電話的人是連環殺手,而且還自殺了,你會不會立刻仔細回想你們的對話,問自己有沒有察覺到什麼?」

卡翠娜緩緩點頭。

「我納悶的另一件事是雪人寄一封信叫我去找他,」哈利說,「也就是說他應該早就料到我會去追查他,可是我一接近,他怎麼就立刻急着脫身,設下騙局,要我們以為費列森是雪人?」

「說不定他老早就這樣計劃好了,」卡翠娜說,「說不定他跟費列森宿怨未了,早就有意栽贓,打一開始就這樣引導你。」

「又或者他想藉由這件事來打擊你,」侯勒姆提出看法,「逼迫你犯錯,然後在一旁安靜地享受勝利。」

「得了吧,」麥努斯不以為然地說,「你說的好像雪人跟哈利之間有什麼個人仇恨似的。」

另外三人沉默地看着他。

麥努斯眉頭一皺:「真的有嗎?」

哈利從衣架上拿起他的夾克:「卡翠娜,我要你再去找包格希一次,就說我們有搜查令,可以查看患者病歷,出事的話責任我來扛,看你能不能挖出什麼關於史德普的事來。我要走了,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提維塔區的那個女人,」侯勒姆說,「卡米拉·羅西斯,她依然下落不明。」

「你去查一下,侯勒姆。」

「你要去幹嗎?」麥努斯問。

哈利微微一笑:「去學打撲克牌。」

哈利站在維格蘭廣場上唯一一棟公寓的六樓、崔斯可家門前,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奧索普鄉每個人都度假去了,在按過所有其他人家的門鈴后,這是最後的去處、絕望的行動。本名叫阿斯比·崔斯卓的崔斯可打開門,綳著一張臉看着哈利,因為他跟小時候一樣知道,哈利來找他純粹是因為別無他法可想。

崔斯可家的大門直通三十平方米的空間,說好聽點,這叫作有開放式廚房的起居空間;說難聽點,這叫作套房。房裏的惡臭令人避之唯恐不及,那是細菌滋生在潮濕腳掌和污濁空氣中所產生的氣味,挪威語稱之為T?fis,意思是「腳趾放的屁」。崔斯可那雙容易流汗的雙腳遺傳自父親,他的綽號「崔斯可」也是從父親那裏繼承來的。崔斯可的挪威文為Tresko,意思是木鞋,他經常穿這種四不像的鞋子,以為木頭會吸收他的腳臭。

崔斯可的腳臭如果有什麼優點可言,就是它掩蓋了水槽里堆積如山的未洗餐具的氣味、滿溢出來的煙灰缸的氣味、吸飽汗水掛在椅背上晾乾的T恤的氣味。哈利忽然想到在拉斯韋加斯世界撲克冠軍錦標賽總決賽上,崔斯可過關斬將時,他那雙汗津津的腳掌很可能將對手一個個都給逼瘋了。

「好久不見。」崔斯可說。

「對啊,很高興你有時間見我。」

崔斯可大笑,彷彿哈利說了個笑話。哈利不想在這間套房裏多待片刻,直接切入正題。

「為什麼打撲克牌只是在分辨對手是不是說謊?」

崔斯可似乎一點也不介意哈利直接跳過寒暄的部分。

「大家都認為撲克牌跟統計數據或概率有關,可是一旦你打到最高階,面對的每一位選手都對概率了如指掌,那麼戰爭就變成在別的地方開打。一流高手之所以能勝出是因為他們有能力讀出其他選手的心思。在我前往賭城之前,我就知道跟我較量的會是一流高手。我家的衛星電視可以收看博弈頻道播出的高手賽事,我把賽事錄下來,仔細研究每個選手虛張聲勢的行為,用慢動作播放,記錄他們臉上最細微的變化、他們的言行舉止、重複的動作。我研究一段時間之後,發現了某些重複出現的行為,比如說有個選手會搔右鼻孔,有個選手會撫摸牌背。離開挪威的時候,我有把握自己會贏,結果慘的是我有個更明顯的習慣:臉部會抽搐。」

崔斯可的陰森笑聲聽起來彷彿啜泣,連他那軟趴趴的身體也為之震動。

「如果我找一個人來訊問,你可以分辨出他是不是在說謊嗎?」

崔斯可搖搖頭:「沒那麼簡單。第一,我需要錄像。第二,我必須看到牌面才知道他什麼時候在虛張聲勢,然後我才能倒帶,分析他唬人時會出現什麼異常的行為。這是不是有點像校準測謊機?開始測謊之前,你會先叫受測者說一些顯然為真實的事,像是他的名字,然後再叫他說一些顯然為謊言的事,之後你看報表才有參考的基準。」

「顯然為真實的事,」哈利喃喃地說,「還有顯然為謊言的事,錄成影片。」

「不過呢,就像我在電話里說的,我什麼都沒辦法保證。」

哈利在痛苦之屋找到貝雅特·隆恩,她在搶案組工作時,在這個房間里花費最多時間。痛苦之屋是個沒有窗戶的辦公室,裏頭擺滿各類器材,可以查看和剪輯閉路電視影片,放大影像,辨識粒狀影像中的人物或模糊電話錄音中的聲音。如今貝雅特已晉陞為鑒識中心主任,而且正在請產假。

機器發出吱吱聲,噴出的熱氣令她蒼白且幾乎透明的臉頰泛起紅暈。

「嗨。」哈利說着,讓鐵門在他身後關上。

嬌小靈敏的貝雅特站起來跟他抱了抱,兩人都覺得有點不自在。

「你變瘦了。」她說。

哈利聳聳肩:「一切……都還好嗎?」

「克雷格該睡的時候睡,該吃的時候吃,幾乎都不哭鬧,」她微笑說,「現在對我來說他就是全世界。」

哈利覺得該說些關於哈福森的話,表示他沒遺忘,但找不到適當的話語。貝雅特似乎明白,反過來問他好不好。

「很好、不錯、糟透了,」他說,在椅子上坐下,「看你問的是什麼時候。」

「今天呢?」她打開電視屏幕,按下按鍵,畫面中的人開始退回到史多羅商場門內。

「我有偏執癥狀,」哈利說,「我覺得我追捕的這個人在操弄我,每件事都很混亂,我完全被他玩弄在手掌心,你知道這種感覺嗎?」

「知道,」貝雅特說,「我都叫他克雷格。」她停止倒帶,「想看看我發現了什麼嗎?」

哈利將椅子推近了些。眾所周知,貝雅特天賦異稟,她腦部的梭狀回特別發達且敏銳,梭狀回是腦部儲存和辨認人類五官的部位,也因此她等於是活的罪犯檔案庫。

「我看過所有涉案人士的照片,」她說,「包括丈夫、小孩、證人等等,我當然也知道我們的老朋友長什麼樣子。」

她一格一格移動影像。「那裏。」她說,停了下來。

畫面停格,上面顯示的是由黑白顆粒組成的一群人,焦距模糊。

「哪裏?」哈利說,覺得自己比以前跟貝雅特一起研究影像時還來得愚笨。

「那裏,那就是照片中的人。」她從檔案里拿出一張照片。

「跟蹤你的會不會就是這個人,哈利?」

哈利驚愕地看着那張照片,緩緩點頭,拿起電話,兩秒鐘后卡翠娜就接起電話。

「穿上外套,到樓下車庫跟我碰面,」哈利說,「我們去兜風。」

哈利駕車走上烏朗寧堡路,再轉入麥佑斯登路,避開玻克塔路的紅綠燈。

「貝雅特確定是他嗎?」卡翠娜說,「監視器的影像質量……」

「相信我,」哈利說,「如果貝雅特說是他,那就鐵定是他。打電話去查號台,問出他家電話。」

「我存在手機里了。」卡翠娜說,拿起手機。

「存?」哈利瞥了她一眼,「你把見過的每一個人都存在手機里?」

「對,編為群組,結案后就整個刪掉。你應該試試看的,按刪除鍵的那種感覺真是美妙無比,真的……很有感覺。」

哈利在賀福區那棟黃色大宅對面停好了車。

大宅每一扇窗戶都黑沉沉的。

「菲利普·貝克,」卡翠娜說,「真沒想到。」

「記住我們只是去找他聊聊天,他打電話給費列森可能有非常合理的原因。」

「以至於他要用史多羅商場的公共電話?」

哈利看了卡翠娜一眼。她的頸部肌膚很薄,脈搏跳動顯而易見。他移開視線,望向那棟大宅的客廳窗戶。

「走吧。」他說,手剛握上車門門把,手機就響了起來,「哪位?」

手機那頭的聲音聽起來相當興奮,但仍以簡短扼要的句子彙報。哈利在對方的一長串報告聲中只說了兩聲「嗯」,一聲驚訝的「什麼?」還有一句「什麼時候?」

對方的聲音終於停了下來。

「打電話給重案指揮室,」哈利說,「請他們派附近兩輛警車到賀福路,叫他們不要開警笛,還有叫他們停在住宅區的兩端……什麼?……因為裏面有個小男孩,我們不要把菲利普搞得更緊張好嗎?」

對方顯然說好。

「是侯勒姆打來的。」哈利倚向卡翠娜,打開置物櫃,翻尋了一會兒,找出一副手銬,「他的手下在卡米拉·羅西斯家車庫裏的車上發現好幾枚指紋,拿去跟涉案人士比對。」

哈利從點火裝置上拔下一串鑰匙,彎下腰從座椅下方拿出一個金屬箱,將鑰匙插進金屬箱的鎖頭,打開箱子,拿出一把黑色的短管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風擋玻璃上的一枚指紋比對吻合。」

卡翠娜的嘴唇做出無聲的「哦」,朝黃色大宅側過了頭,面帶詢問的表情。

「對,」哈利回答說,「就是菲利普·貝克教授的指紋。」

他看見卡翠娜睜大眼睛,但聲音跟往常一樣冷靜,「我有預感我很快就會按下刪除鍵了。」

「也許吧。」哈利說,推開左輪手槍的旋轉彈筒,查看裏頭是否裝滿子彈。

「不可能有兩個男人都用這種手法綁架女人。」她把頭側過來又側過去,彷彿在為拳擊比賽做暖身運動。

「很合理的假設。」

「我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就應該知道了。」

哈利看着她,心想自己怎麼沒跟她一樣興奮?逮捕犯人的那種亢奮感跑哪裏去了?是不是因為他知道亢奮感很快就會被來得太遲的空虛感取代,最後他只能像消防隊員那樣翻看廢墟?是的,但不盡然如此,而是另有原因,現在他感覺到了:因為他心中有個問號。指紋和史多羅商場的監視影像在法庭上一定可以作為如山鐵證,可是這些證據來得太容易了,真兇不是這種人,他不會犯下這種平庸的錯誤。菲利普不是那個在雪人頂端擺上希薇亞頭顱的人,不是那個將拉夫妥警探塞進冰箱的人,不是那個寫信給哈利的人,信中寫道:你應自問:「誰堆了雪人?」

「我們該怎麼做?」卡翠娜問,「自己逮捕他?」

哈利從她口氣中聽不出這句話是不是問句。

「我們先在這裏等待,」哈利,「等支援人手就位,再去按門鈴。」

「如果他不在家呢?」

「他在家。」

「哦?你怎麼……?」

「你看客廳的窗戶,仔細看。」

她望向那扇窗戶,只見大型觀景窗內白光閃動。他看見她明白了,那是電視發出的光線。

他們在靜默中等待。四周一片寧靜。一隻烏鴉發出一陣尖銳叫聲后,一切又回復寧靜。哈利的手機響起。

支持警力已經就位。

哈利簡明扼要地對警察下達命令,他不想看見任何制服警察出現,除非他們接到命令或聽見槍聲或叫聲。

「把手機切換到靜音。」卡翠娜在哈利掛上電話之後說。

他微微一笑,照她的話做,偷偷瞄了她一眼,想起那扇冰箱門打開時她臉上的表情。現在她臉上並未出現恐懼或緊張,只有專註。他將手機放進夾克口袋,聽見手機撞到手槍發出鏗的一聲。

他們下車,穿過馬路,打開柵欄門。濕潤的小石子貪婪地吸着他們的鞋底。哈利的眼睛緊盯那扇大窗,查看是否有影子出現,或有任何東西朝白色牆壁移動。

他們來到門口站定,卡翠娜看了哈利一眼,見他點了點頭。她按下門鈴,門內傳出深沉、猶豫的叮咚聲。

他們等待着,大門旁的橢圓形波浪紋窗玻璃上並未出現人影。

哈利向前移動,將耳朵貼在玻璃上,這是一種查探屋內狀況極為簡單而有效的方法。但他什麼聲音也沒聽見,連電視的聲音都沒有。他後退三步,抓住門前台階上方突出的屋檐,再用雙手抓住排水管,將自己拉了上去,直到高度可以讓他透過窗戶看見整間客廳:客廳地上坐着一個人,雙腿交疊,背對着他,身穿灰色外套,一副大耳機罩在頭上,彷彿一個黑色光環,耳機上的電線延伸到電視上。

「他聽不見我們按門鈴,因為他戴着耳機。」哈利說,落下地來,正好看見卡翠娜握住門把。門框周圍的橡膠條發出吻合聲。

「看來我們受到歡迎。」卡翠娜輕聲說,走進門內。

哈利吃了一驚,心中暗罵,跟在她後頭邁開大步走了進去。卡翠娜已走到客廳門前,打開了門,站在那裏等待哈利走到她身旁。她後退一步,卻撞上一個台座,台座上的花瓶驚險地左搖右擺,最後又回到直立的位置。

他們和那人距離至少六米,那人依然背對他們坐在地上。

電視屏幕上一個小寶寶握著一名微笑婦人的食指,正在試着走路。DVD播放器的藍色光芒在電視機下方亮着。哈利突然覺得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同時意識到慘劇即將重演。一切都一模一樣:寂靜、家庭影片播放天倫之樂、過去和現在的強烈對比,悲劇已然上演,如今只差結局。

卡翠娜伸手一指,但哈利已經看見。

一把槍放在那人背後,就在完成一半的拼圖和GameBoy遊戲機之間,看起來像玩具手槍。格洛克21手槍,哈利猜想。他全身進入警戒狀態,感覺有點反胃,更多腎上腺素釋放到血液中。

他們有兩個選擇:其一是留在門口,大喊菲利普的名字,冒着可能必須面對持槍惡徒的風險;其二是在菲利普發現他們之前,先奪去他的槍械。哈利將手放在卡翠娜肩膀上,將她推到背後,心中計算著菲利普轉過身、拿起手槍、瞄準、擊發,總共要花多久時間。他只要四大步就能走到手槍旁邊,背後沒有光線會將他的影子投射到前方,電視屏幕的光線太強,不會映照出他的身影。

哈利深深吸口氣,開始行動,盡量將腳輕輕踏上木質拼花地板。那人的背影並未移動。他的第二步才跨出一半,就聽見背後傳來碎裂聲,他憑直覺知道是那個花瓶掉下來了。就在此時,他看見那人轉過身來,也看見菲利普臉上痛苦的神情。哈利僵在原地,兩人互相對望。菲利普背後的電視屏幕陷入漆黑,他張開嘴巴似乎想說什麼,眼白佈滿紅色河川般的血絲,雙頰腫脹,像是剛剛哭過。

「那把槍!」

發出大吼的是卡翠娜。哈利本能地抬起雙眼,在黑色電視屏幕上看見她的身影。只見她站在客廳門口,雙腿張開,雙臂向前伸直,雙手握著一把左輪手槍。

時間似乎慢了下來,變成無形的濃稠物質,只有他的感官實時運作。

一個像哈利這樣訓練有素的警察遇上這種狀況,應該本能地趴到地上,拔出槍來,但另有一樣晚於他的直覺卻更有力的東西在運作。起初他認為自己是因為另一個似曾相識的經驗才會有如此的反應,但後來他有了不同看法。那個似曾相識的畫面是一個男子被警方的子彈擊中,死在地上,因為男子知道自己已走到路的盡頭,再也沒有能量去和更多鬼魂纏鬥。

哈利向右跨出一步,擋住卡翠娜的射擊線。

他聽見背後傳來上過油般滑順的咔嗒聲,那是扣扳機的手指鬆開后,左輪手槍的擊錘回到原位的聲音。

菲利普的手按在手槍附近的地面上,手指和指間的肌肉泛白,這表示他的身體重量壓在手上。他的另一隻手——左手——拿着遙控器。倘若菲利普要以現在這個坐姿用右手去拿槍,肯定會失去平衡。

「不要動。」哈利大聲說。

菲利普唯一的動作是眨眼兩下,像是想抹去哈利和卡翠娜的身影。哈利冷靜而迅速地向前移動,彎腰撿起地上那把槍,只覺得異常地輕。事後回想,那把槍輕到讓他覺得彈匣內不可能有子彈。

哈利將那把槍塞進夾克口袋,就放在他自己的左輪手槍旁,然後蹲下。他在電視屏幕上看見卡翠娜舉槍對準他們,緊張地不斷變換身體重心。哈利朝菲利普伸手過去,他像只膽小的動物般向後退縮,哈利除下他頭上的耳機。

「尤納斯呢?」哈利問。

菲利普怔怔地看着哈利,彷彿搞不清楚眼前狀況,也聽不懂哈利說的語言。

「尤納斯呢?」哈利又說一遍,然後大喊,「尤納斯!尤納斯,你在家嗎?」

「噓,」菲利普說,「他在睡覺。」他的聲音恍恍惚惚,像是吃了鎮靜劑。

菲利普指了指耳機:「不要吵醒他。」

哈利吞了口口水:「他在哪裏?」

「哪裏?」菲利普側過了頭,看着哈利,彷彿這時才認出他來,「當然在床上,小孩都要睡在自己的床上啊。」他的聲音抑揚頓挫,像是在唱一句歌詞。

哈利將手伸進另一邊夾克口袋,取出手銬。「把手伸出來。」他說。

菲利普又眨了眨眼。

「這是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哈利說。

這是一句常用的話,警校的訓練會讓人把這句話深深印在腦子裏,這句話主要是設計用來讓被捕者放鬆下來。然而當哈利聽見自己說這句話時,他立刻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擋住卡翠娜的射擊線,而原因並不是鬼魂。

菲利普像是哀求般舉起雙手,鋼製手銬銬上他細長多毛的手腕。

「待在這裏,」哈利說,「她會負責照顧你。」

哈利直起身來,走到門口卡翠娜站立的位置。她已把槍放下,對他微笑,眼中閃爍著奇特的光芒,眼眸深處似乎有火在燜燒。

「你沒事吧?」哈利低聲問道,「卡翠娜?」

「當然沒事。」她笑說。

哈利遲疑片刻,然後繼續向前走,爬上樓梯。他記得尤納斯的房間在哪個位置,卻先打開其他房門,想拖延可怕時刻的到來。菲利普的卧房雖然沒開燈,但還是看得出雙人床的輪廓,床上另一邊的單人被已被移走,彷彿他已知道她不會再回來。

接着哈利來到尤納斯的房門口。他先清除腦中所有的思緒和影像,然後才打開門。黑暗中傳來一種雜亂又不和諧的細緻叮叮聲,雖然他看不見任何東西,但他知道開門所產生的氣流擾動了一小排細金屬管;歐雷克的卧室天花板也掛着同樣的金屬風鈴。哈利走進房內,模糊中看見有個人或有個東西蓋在被子下。他聆聽是否有呼吸聲,卻只聽見風鈴持續的震動聲,遲遲不肯散去。他將手放在被子上,突然間全身因為恐懼而麻木。雖然這個房間里沒有東西呈現出實質上的危險,但他知道自己恐懼的是什麼。他的前任上司莫勒替他指出過這一點:他恐懼的是自己的人性。

他小心翼翼掀開被子,露出下方的軀體。那是尤納斯。黑暗之中,尤納斯看起來真的在睡覺,只不過他雙眼微睜,瞪着天花板。哈利注意到尤納斯的前臂貼著一片護創膠布。哈利俯身到他半張的嘴巴前,觸摸他的額頭,竟嚇了一大跳,因為哈利的手觸摸到溫暖的肌膚,耳際感到一絲熱氣吹過,接着便聽見一個昏沉的聲音說:「媽咪?」

哈利對自己的反應毫無準備,或許是因為他心裏想的是歐雷克,或許是因為他心裏想的是自己小時候從床上醒來,以為母親尚在人世,便衝進他們奧索普鄉老家的父母卧房,卻只看見雙人床上孤零零地只剩一邊的被子。

哈利不能自已,眼裏突然湧出淚水,直到尤納斯的影像在眼前變得模糊。淚水滾落臉頰,留下溫熱的痕迹,順着紋路流到嘴角。他嘗到了咸澀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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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懸疑小說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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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雪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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