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心牢

第46章 心牢

第46章心牢

無所不能的慕容久再次用了不為人知的辦法,說服了正直的衛棘來配合他演戲。因此,鳳淵來到天河城之後看到的一幕幕,都與傳聞並無二致,受了委屈的「慕容七」每每見到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讓他更加心神不寧。

他想和她見面,卻偏偏找不到機會,焦灼之中,卻等來了班惟梔。

沒過兩天,因為思念心上人才偷偷溜出王都的惜影帝姬,卻在某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裏,「偶然」撞見了鳳淵和那位來歷不明的十二王妃在一起,他對別人說着那些從未對她說過的話,讓從小被捧在掌心的班惟梔如何能忍,當下便大打出手,十二王妃卻一改之前在汗王馬場的彪悍風格,一味躲閃示弱,偏偏嘴又不肯閑着,極盡含沙射影冷嘲熱諷之能事,她氣得兩眼發黑,可身邊的鳳淵不但不幫她出氣,還處處維護那個女人。班惟梔怒火攻心,不由分說便使按開了鐵扇中的暗格,劇毒浸染了扇骨上的尖刃,爭鬥中,這淬毒的鋒刃劃破了十二王妃的手腕。

來自西域的蟲毒極為霸道,儘管有十二皇子極力救治,王妃仍然未及天明便香消玉殞。十二皇子驚怒交加,傷心欲絕,認定鳳淵才是罪魁禍首,率領鐵鷹衛將之強行扣留,當天便八百里急信傳回王都,請求汗王做主。

而與此同時,王都方面傳回消息,大酉使臣失蹤案終於有了新的進展,有人匿名舉證,當晚追殺魏南歌的黑衣人來自皇家牧場,而在不久前,鳳淵麾下的一支雍和軍剛剛進關,臨時駐紮在那裏。

更加不妙的是,汗王宮使前往雍和軍營調查的時候,卻發現,作為領兵的風間花已經離開多日,副手梅望亭對她的去向閃爍其辭,讓人起疑。

慕容七是親眼看到風間花葬身火海的,這個消息不知道此時有沒有傳到鳳淵耳中,即使他還不知道,但如今的情勢對他來說也已經非常不利。

如今,他甚至連班惟梔的信任都失去了。

「這樣連番的打擊,就算是鳳淵,只怕也要沉不住氣了。」慕容久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把紙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掌心。

「他……鳳淵真的以為我死了?」

「他自然不是那麼好騙的,不過他信不信不重要,反正他無法和班惟梔解釋,除非他不想要結這門親了。」慕容久嘿嘿一笑,「我呢,也正好趁機脫身,順便還十二小皇子自由之身,那小子人還不錯,以後還有機會遇到好姑娘呢。」

慕容七默默不語,這些情節環環相扣,雖然在小久說來十分輕鬆,但其中時機的把握,分寸的拿捏,甚至每個人的反應,都需精準的算計,她自問做不到。

「怎麼,你心疼了?」慕容久用扇柄敲了敲她的額頭。

她搖了搖頭,「這是他自己選的路,是好是壞都必須由他一己承擔。即便一步不錯,也還需天意成全,旁人的情緒,並無用處。」

一路同行也好,曾共生死也罷,可他終究不是那個她可以為之交付一生的人,這便是天意。

「就是,你現在應該去心疼你該心疼的人才對。」慕容久滿意的笑了笑,伸出腳踢了踢她,「行啦,故事講完了,你該下去了。」

「什麼意思?」慕容七這才注意到,馬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

「你不是要去天河城嗎?我們倆就不奉陪了。」慕容久不知又從哪裏變出一幅綴著珠玉的緋紅色面巾戴上,抬眼一笑道,「本公子親自護送魏大人回赤月城,汗王總該給個面子吧。」

一直坐在馬車一角安靜當聽眾的魏南歌,此時見到他的模樣,終於驚了一驚:「公子緋衣!久公子你竟然是……」

後面的對話,慕容七已經聽不到了,因為就在此時,慕容久打開了車門,用了十分力將她往外一推,伴着欠揍的笑意:「快走吧,有人來接你。」

竟然被這傢伙偷襲成功,這讓慕容七十分不爽,她在半空中翻了一個身,正想追上他好好修理一番,卻突然看到幾步之外的驛亭里,有個人正抱臂抬頭,一言不發的看着她。

她頓時改了主意,氣息一沉,輕輕落在他面前,笑靨如花。

「阿澈,原來是你來接我!」

季澈望着遠去的馬車,道:「你們兩個搞什麼鬼?」

慕容七不高興了:「要論搞鬼,我怎麼比得上慕容久!」

彷彿為了印證她的話似的,那輛孤零零跑在路上的馬車周圍,突然多出了八騎雪白的駿馬,八位少女騎士白衣飄飄,十分的風騷,十二分的招搖。

季澈終究忍不住一笑,從驛亭里牽出兩匹馬:「我們走吧。」

初冬午後的朔北草原,荒涼卻遼闊,遠處群山起伏,皚皚雪峰與天相接,難得露面的陽光穿過灰色積雲,灑下束束金輝。慕容七不斷回頭看着那個落後她半個馬身的男子,唇角忍不住微微揚起。

季澈被她看得很不自在,皺眉道:「你看什麼?」

慕容七舉起手中馬鞭指了指遠處的一棵大樹,朗聲道:「阿澈,我們來比比誰先到,你要是贏了,我就告訴你。」

說罷一抖手中韁繩,率先飛馳而去。季澈愣了一瞬,隨即輕叱一聲,策馬緊追。

眼看快要追上的時候,慕容七突然鬆開韁繩,足尖脫開馬鐙,整個人自馬背上騰空而起,朝着季澈撲了過去。

季澈急忙一手控住韁繩,一手將她凌空纜住,穩穩的放在身前,沉聲道:「別得意忘形了。」

慕容七自他懷中仰起頭來,笑容明艷:「有你在,我還偏就得意了!」

季澈低頭迎上她的目光,那目光清澈見底,讓他不由得心中暖軟,手掌緊了緊她的腰身,輕道:「坐穩!」兩人一馬,如同離弦的箭一般逆風疾馳。

寒涼的風猛烈的撲在臉上,身後緊貼的軀體溫暖強韌,此時此刻竟是這樣的滿足快意,原來今生所願,也不過如此而已。

直到方才所指的大樹,季澈才停下,鬆開韁繩,任憑馬兒隨意漫步。慕容七慵懶的靠在他懷裏,望着連綿群山,廣闊草原,嘆道:「其實這裏也挺不錯的……」

「七七。」季澈突然打斷她,「到了天河城,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慕容七愣了愣,這一路忙着逃命,這個問題還沒有好好想過,於是反問道,「你呢?」

「我需要回一趟鴻水幫總舵。」季澈的聲音變得冷肅,「幫內有急事要處理。」

慕容七心中一動,突然想起風間花曾經在古城廢墟說的那些話來,小慈的身世,他可知道?

她急問道:「怎麼了?」

「那日我假意墜崖之後,鳳淵便授意風間花將我的死訊傳回鴻水幫。那時我受了傷,龍眠湖又太過偏僻,無法及時和幫中聯繫,直到天河城才有機會傳書給小郭,據小郭所言,如今幫中大小事務已經為人取代,我若不回去,恐怕有變。」

慕容七不由皺眉道:「口說無憑,你的手下就這麼輕易相信你已經死了?」

「如果,說這話的是小慈呢?」

慕容七愣了愣,他果然知道了!

季慈是老幫主名義上的女兒,季澈的妹妹,她本就幫忙打理幫務多年,對整個鴻水幫的熟悉程度不亞於季澈,甚至,大家都默認她是未來的幫主夫人……如果她說季澈已經死了,接管鴻水幫根本是水到渠成的事,非但不會有人懷疑,甚至還會得到元老們的擁護。

她回過頭來,擔心的望着他,他的神情卻一如既往,看不出是否痛心,是否失落。

但她想,這麼多年,他將小慈當作親妹妹一般全心全意的寵愛,從未藏私,結果卻抵不過鳳淵的一聲令下,甚至還賠上了鴻水幫多年的基業,心中怎麼能不難過?換成是她,早就糾結得吃不下睡不着了。

她伸出手,覆在他握韁的手背上,道:「我陪你一起回去!」

「好。」他翻轉手腕,反握住她的手,沉沉的答道。

兩人一路不曾停歇,很快便看到了天河城高大的城牆。

作為白朔最大的邊城,天河城的地勢十分特別,整座城依山而建,面向大酉紫霞關的一面是極為陡峭的懸崖峭壁,馬匹幾乎不能行走。而面向白朔的一面,卻是低緩的山丘谷地,城外有大河環繞,名為天市,取星辰三垣中下垣之名。

眼看天市河的粼粼水光近在眼前,慕容七正要催馬上前,季澈卻突然勒緊韁繩,將原本就跑得不快的馬硬生生的停了下來。

「阿澈?」

「不對。」他皺眉沉吟,「天色尚早,弔橋卻並未放下,城中恐怕有變。」

慕容七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河岸的另一邊城門緊閉,門口巨大的弔橋也被鐵鎖牢牢拴住,除此之外竟然沒有道路可以通行。

「衛棘這小子在搞什麼鬼。」她嘟噥了一句,朝城牆之上看去。這一看,頓時一驚,只見城垛上密密麻麻的,竟然佈滿了蓄勢待發的弓箭手,而弓箭手身後,原本應是鷹逐蒼狼的白朔城旗,已然換成了一面面玄黑大旗,冷風拂卷,她看得真切,旗上之獸,赤目,赤喙,黃身——

雍和!

她的心沉了下去。

季澈也看到了城牆上的雍和軍旗幟,他不動聲色的控馬退後,才退了兩步,一支羽箭突然自城牆上射出,深深的扎在馬腿邊,黑馬受驚,嘶鳴著人立而起,季澈急忙收韁穩住馬兒,目光落在城牆之上,在那裏,一張鐵胎大弓正慢慢收起,露出一張熟悉的,俊美無雙的臉。

而今,他已褪下華麗的衣袍,目光不再多情,笑意也不再溫柔,一身黑色盔甲之下,他的臉帶着一種陌生的肅殺,居高臨下的望着馬背上的兩人。

季澈也望着他,聲音雖不大,卻能讓他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看來,鳳宮主是決定與汗王決裂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伸手拔下那支箭,手指輕輕轉動,話音剛落,手中箭也已出手,如一道閃電,直取城牆之上的鳳淵。

這麼遠的距離,鳳淵自然能躲開,但他本打算說的話卻不得不因此中斷,終不免有些狼狽。他一手接住那支箭,運力折斷,語聲輕柔如昔,卻帶了幾分冷意:「季少幫主本就是要回城的,既然來了,又何必急着走?」

季澈冷冷道:「此城非彼城,多留無益。鳳宮主此時只怕自顧不暇,我們就不打擾了。」

「我們?」鳳淵看了一眼他懷中的慕容七,杏眸微眯道:「不知季少幫主挾持了我的夫人,意欲何為?」

一直努力保持沉默的慕容七終於忍不住了,怒道:「沈千持,你別胡說八道!」

「喔?我說的哪裏不對?」

慕容七惱怒的咬了咬牙,決定不和他糾纏這件事,高聲問道:「衛棘呢?他在哪兒?」

鳳淵幽微一笑:「敗軍之將的去向,與我何干?」

「你……」她看着他,表情複雜,終究還是道,「……你瘋了。」

他自城上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卻未再接話,只是對着季澈道:「想必季少幫主已經得知,貴幫如今已經易主,季慈——或者應該叫她商飛絮——已經接管了鴻水幫總舵。」頓了頓,他又道,「以少幫主遺孀的身份。」

環在腰上的手一緊,慕容七知道他怕她因此多想,於是伸手在他的手背上輕輕劃了划示意無妨,卻立刻被他牢牢的反握住。

她聽到他用沉凝的聲音說道:「那又如何?」

細微的動作,並沒有逃過鳳淵的眼睛,杏眸中閃過一絲熾怒,他冷道:「不如何,只是好心提醒你,在這裏多管閑事,不如早點趕回去。」

季澈道:「我也想提醒你,此刻魏南歌正往赤月城而去,該早點趕回去的人是你。」

對於此事,鳳淵顯然不想多說,他重新拉開鐵弓,弦上連搭三支羽箭,揚聲道:「只要季少幫主將我夫人放下,我可以讓你全身而退,否則,就算你神功蓋世,恐怕也高不過這城上的千箭齊發。」

季澈聞言卻臉色淡然,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反倒低頭問道:「七七,你怕不怕?」

「不怕。」慕容七搖了搖頭,輕輕一笑:「就算不小心死了,反正也是和你在一起。」

旁若無人的對話,或許旁人聽不清,以鳳淵的耳力,卻能聽得十分清楚。她的笑靨,看在他眼中,不啻為利劍,劍劍入目刺心。他不由得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目光冷洌狠絕,手指一松,三支箭呼嘯而去。

這三支箭如一道無聲的指令,城牆上頓時千箭齊發,漫天箭雨,霎時朝二人籠罩而去。

就在鳳淵鬆手之際,季澈已調轉馬頭疾馳而去,不過轉眼,身後羽箭已呼嘯而至,他一手摟住慕容七飛身而起,另一手握住雷錐,內力灌注槍尖,震開鳳淵先發而至的三支箭,落地之時,慕容七手中短劍劃開一圈寒光,近身之箭紛紛被利刃斬斷。兩人互相配合,又退開數丈,待第二波箭雨落下時,身後不遠處的山谷中突然衝出了一隊全副武裝的騎兵,騎士連同高大的戰馬都包裹在厚重的鐵甲中,速度快慢有序,形成合圍之勢,馬上騎士手中鐵盾一合,猶如銅牆鐵壁一般,將兩人圈進馬陣。

羽箭至此本就力竭,如此一來,更是連他們的衣角都沒有沾到。

慕容七心中微詫,環顧四周,只見馬蹄踏踏,季澈也不知被衝散到了哪裏。

正當此時,一匹身披銀甲的黑馬徑直朝她馳來,馬上的騎士俯身展臂,將她一把撈起,放在身前,動作乾淨利落,顯然馬術精湛。

慕容七心中一動,急忙回頭,果然看見面甲后一雙碧色的眸子,大喜道:「衛棘!」

馬上的人正是衛棘,在一眾灰色鐵甲中,他的銀甲分外醒目。慕容七自他馬上望去,只見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四面八方的山谷中又湧出了多隊騎兵,人數雖多卻絲毫不亂,很快在天市河邊集結成陣,顯然是有備而來。

這陣勢,哪裏像是敗軍之師?慕容七頓時明白了,低聲道:「你是故意讓鳳淵佔了天河城的?」

季澈不過離開一日,天河城就輕易易主,這實在不像是有「貪狼」之稱的衛棘的實力。

衛棘沉聲道:「我不過拿着父王讓他速回王都的命令試探一下罷了,誰知他竟會聯合入關的雍和軍趁夜偷襲,這麼沉不住氣,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衛棘是如何試探,鳳淵又是如何夜襲的,慕容七不得而知,可顯然,四面楚歌的鳳淵,面對凶吉難辨的王都,忍還是破,他賭了後者。

以雍和軍的兵力,絕對無法和白朔雄師對抗,她了解他,即便不得不兵行險招,也萬萬不會做以卵擊石的蠢事,最有可能的,是鳳淵想藉此一役,以天河城為籌碼,或許再加上巨澤地宮的珍寶和班惟蓮最疼愛的惜影帝姬,來和汗王談條件。

只是,衛棘的佯敗和如今的兵臨城下,逼得兩軍不得不形成對壘之勢。以後的事態發展,就很難說了。

衛棘看着慕容七若有所思的神情,不滿道:「他是咎由自取,不值得擔心。」

「只是覺得,他操之過急了。」慕容七搖頭道。

衛棘冷哼一聲:「他要復國,與我無關,只要父王支持,我也懶得理會。但是他不該欺騙小梔,我最討厭的,就是利用女人的傢伙。」

是了,他年紀雖小,卻也是身為兄長,他有他想守護的人,見不得她受委屈,就像慕容久一樣。

在她出神的時候,聽見衛棘又道:「這裏很危險,你們先避一避,有什麼事我回來再說。」

說完一手托起她的腰,一遞一送間,她的身子已騰空而起,轉眼間便被另一人接了過去。

兩匹馬擦身而過,慕容七急忙道:「喂,你……」

話未說完,銀甲小將早催馬一陣風似的奔到隊伍前頭去了。

「戰場之上刀槍無眼,有什麼話容后再說。」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她摸了摸鼻子,道:「我不過是讓他小心而已。」

「你的第二任夫君年紀雖小,卻已經久經沙場,不必你提醒,自然會小心。」

她噗的一聲笑了起來:「阿澈,你吃醋了嗎?」

攬在她腰間的手掌微微一緊,她聽他說道:「這一次婚事又是你自作主張,我在瞿峽時說的話,恐怕你早已忘記了。」

「這是權宜之計嘛,要不然——」她斜睨了他一眼,絲毫沒有悔意的笑道,「我保證沒有下一次好不好?可是……我都已經答應你了,沒有下一次的話可如何是好?」

「……慕容七你敢!」

「不敢不敢!」她不懷好意的笑道,「阿澈,你臉紅了呦,被我說中了嗎?」

「……」

……

說話間,季澈已經帶着她離開天河城一箭之地,進入之前騎兵出現的山谷。慕容七驚訝的發現,在這些並不高大的石山中,竟佈滿山洞甬道,洞口原本被樹叢和大石遮擋,如今遮擋物都被推開,露出一個個又黑又深的洞口。想必衛棘佯敗離開天河城之後,正是率兵進入了這些密道中,這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重新殺回來。

這裏應該是白朔為守護天河城而開挖的秘密工事,鳳淵顯然並不知情,可季澈卻似乎並不驚訝,回想起他方才的種種表現,慕容七恍然道:「阿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衛棘在附近?」

所以才會故意激怒鳳淵,引開他的注意,好讓衛棘趁機出手!

「離開天河城之前,我和小久曾和衛小將軍商議過,若是天河城有變,便以他軍中豢養的黑鷹為暗號。」

季澈抬起頭,湛藍的天空中,幾隻黑色的大鷹正低回盤旋,這一幅漠北草原中常見的景色,此刻卻成了深藏玄機的暗號。

原來,鳳淵的所有可能都已被算中。原來,這便是天意。

她想回頭看一眼那座矗立的孤城,卻終於還是忍住了。惟余嘆息裊裊,散於冷寂荒野,無聲無息。

城下之戰並沒有打起來,鳳淵當然不會真的失去理智,他見到衛棘那些去而復返的騎兵,便已經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因此選擇了退守和談判。

「他想要三日時間,帶城中兩千雍和軍退到紫霞關。」主營中,衛棘看着桌上的地圖,若有所思道,「他會留下小梔,條件是我退兵三十里。」

片刻沉默之後,慕容七道:「你答應他了嗎?」

「暫時沒有。」衛棘搖頭道,「我也需要一些時間來做決定。雍和軍襲擊天河城那天,最快的馬已經給父王送去密函,王都回信到達這裏,最快也要有兩天。」

他說着站起身來,背着手朝外看去:「小梔還在他手中,我不能輕舉妄動。如何取捨,還是交由父王來決定。」

然而,無論鳳淵和衛棘之間,或者說鳳淵和班惟蓮之間最終是敵是友,和慕容七還有季澈都沒有太大的關係了,真正說起來,他們和他之間,有的不過是一些私人恩怨,從未涉及過國讎家恨。

只是天河城是出關的必經之地,邊境線上連綿的崇山峻岭很難翻越,若要再換一處通關邊城,最少也要再走十日。因此兩人決定暫時留下,視兩天後的情形再決定去向。

第二天午夜,慕容七睡得正酣,突然被一陣喧鬧聲驚醒,披衣走出營房,只見眼前燈火通明,人影往來不斷,遠處傳來軍鼓沉悶的聲響,一聲急過一聲。她心中一緊,轉頭便往季澈的住處而去。

才走了幾步,就看到季澈高大的身影穿過來來去去的士兵朝她走來,還沒等她開口,他便道:「一個時辰前,汗王的密函來了。」

「如何?」

他的聲音在一片雜亂的腳步聲中聽來分外低沉:「滅雍和軍,殺無赦。」

慕容七明白了,衛棘一定是剛拿到密令,就立即執行了。

「他準備奇襲,惜影帝姬還在鳳淵手裏,時間越久越不利。」季澈皺眉道,「我還沒有接到小久的青鷂傳書,但是算一下時間,魏南歌應該剛剛抵達赤月城——」

「所以,班惟蓮不是因為和魏南歌談妥了條件才做此決定,而是他早有除去鳳淵之心。」慕容七輕嘆一聲,「他還是作出了選擇,甚至不顧自己親生女兒的安危。」

「班惟蓮此人狠戾乖張,鳳淵卻偏偏要利用他最喜愛的女兒,他又怎會甘願受制於此?親生骨肉,也不會比江山更重要。」

他停了片刻,又道:「是走是留,由你決定。」

慕容七愣了愣,還沒有開口,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身着銀甲的衛棘大步走來,碧眸生寒,臉色鐵青。

「他用小梔要挾我。」他的聲音冰冷,目光卻落在慕容七身上,「嫣然,他要見你。」

天河城高大的城牆在星月之光下顯出肅殺的灰白色,城下燈火通明,城樓上卻只有檐下幾盞舊燈籠亮着,遠遠望去,燈下兩人如鑲嵌在深藍夜幕中的剪影,男子長身玉立,衣袂翩飛,女子嬌小玲瓏,弱不禁風,若非兵臨城下,真宛若畫中人一般。

慕容七騎着馬緩緩往前,一旁的衛棘猶豫再三,終於伸手拉住韁繩,道:「嫣然,不必勉強。」

慕容七回頭看着他:「小衛你實話告訴我,你可還有別的法子?」

衛棘垂下眼,道:「總還會有的。」

當然會有——只要不顧小梔的安危強行攻城,十個鳳淵也能拿下——他明白父王那道指令背後的取捨。可是父王能狠得下心,他卻不能。小梔雖然嬌縱,卻是整個赤月宮裏對他最好的人,她從不在乎他低微的出身,他便也包容她的任性。他是她的兄長,怎能棄她而去?

慕容七讓他說實話,實話就是,眼下的情形,他並沒有兩全的辦法。

「你沒有別的法子。」慕容七心裏很明白,揚眉笑道,「所以我還是要去,至少我有能力自保。只要順利換回惜影帝姬,你就沒有了顧忌。小衛,你曾說我是上天留給你的家人,如今,就當是姐姐幫你一把,不用太感謝我。」

說着她的目光越過他,落在他身後不遠處那個人身上,他正靜靜的注視着她,向來冷峻的目光隱隱透出溫柔幾許。從頭至尾,他都沒有阻止她,就像他自己說過的那樣,是走是留,由她自己決定。

她朝他笑了笑,轉過頭,輕叱一聲,策馬而去。

季澈默默的看着她一身明麗颯爽的胡服,獨自一人穿過重重軍陣,巨大的弔橋緩緩放下,一人一騎,漸漸消失在黑洞洞的城門那頭。

耳邊響起衛棘的聲音:「我以為你會阻止她。」

季澈卻淡淡一笑:「她想做的事,儘管去做就好。」

從小到大,莫不如是。她負責肆意隨心,而他負責她——她的安危,她的殘局,她的歡悅,她的苦惱,這樣子有什麼不好?她盡可以自由率性,不計後果。這是他承諾給予她的,最大的寵溺。

達達的馬蹄聲在深夜裏聽起來分外清晰,帶着空曠的回聲,一步步踩過弔橋厚實的木板,踩過城門下巨大的青石。不遠處的長街上亮起一盞昏黃搖曳的燈籠,方才還站在城牆之上的兩人,如今已在燈下靜候,宛如兩尊塑像。

她停下馬,朗聲道:「我已經來了,你可以讓惜影帝姬離開了。」

鳳淵並未說話,只是將手中提燈掛上身邊小樓的窗欞,模糊的燈光中,她看到他伸手在班惟梔的身上拍打了幾下,解開了穴道。

班惟梔卻並沒有立刻走過來,她轉過身,朝着身後的男子說了一句什麼,聲音低如耳語,慕容七聽不清,但鳳淵的回答她卻聽到了,他說:「從未。」

話音剛落,班惟梔便抬起手狠狠的打了他一巴掌,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徑直走到慕容七面前,冷聲道:「下來,把馬給我。」

少女的臉上滿是淚痕,眸色卻彷彿染上了北國的霜雪,決絕兇狠,冷得磣人。

慕容七突然想起初見她時的樣子,雖嬌縱任性卻也明媚動人。可從今往後,自她轉身開始,那樣無憂無慮的班惟梔,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也許很久以後她才會明白,鳳淵的絕情,才是對她最大的溫柔。

馬蹄聲漸漸消失在長街盡頭,他卻只是看着她,彷彿又回到了那日在北宮曇華府上,多情溫軟的目光,似笑非笑的唇角,從容而魅惑。

他慢條斯理的取下窗欞上的燈籠,輕道:「嫣然,陪我喝杯酒吧。」

他帶着她拐過街角,敲了敲一家酒肆緊閉的門扉。只是城中驟亂,店家早已不知去向。他也不客氣,手掌一拂,門板四散裂開,遂提燈而入,熟門熟路的在櫃枱后取出一隻古樸的陶瓶,甚至還不忘放上一錠金子。

「這是城中最好的酒,名喚'朱顏'。」他取下封蓋,一陣馥郁的酒香頓時飄散開來。他徑自取了兩隻杯子,在靠近內院的窗邊坐下,將酒滿上,這才朝她笑了笑:「過來坐,嘗一嘗。」

黑陶酒盞中的酒漿在昏黃的燭光下呈現出淡淡的瑰紅,慕容七用手指輕輕摩挲著杯沿,卻久久未曾舉杯。鳳淵輕笑一聲,拿起自己面前的酒一飲而盡,道:「事到如今,你還是怕我會害你?」

「那倒沒有。」

慕容七搖了搖頭,輕輕啜了一口杯中酒,只覺得香氣襲人,入口甘洌,不由一口飲盡,嘆道:「果然是好酒。」

「這裏的老闆是江南人士,早年來漠北之後便不曾回去。因為太過思念家鄉,所以用來自江南的青梅和薔薇膏釀了這種酒,這是他記憶中家鄉的味道。」他一邊說一邊打開手邊的木窗,將燈籠提到窗前,「嫣然,你看。」

她順着燈光看去,隱隱約約的只見窗外有亭台假山,小橋流水,竟佈置成了一個小巧精緻的江南園林。能在漠北之地建成這樣一處景緻,這位老闆的思鄉之情也算是大手筆了。

「我從小長在巨澤內宮,後來便去了大酉,江南鄉間是否有青梅和薔薇,從未知曉,本想着以後一定要去看看的。」他望着黑夜中的園景,靜靜道,「如今,恐怕是再沒有機會了。」

慕容七到底有些不忍,正色道:「你將班惟梔放回去,衛棘沒有了顧忌,怕是很快就會攻城。這種時候還在喝酒,你是打算不戰而敗了嗎?」

聽到這話,他轉頭一笑:「怎麼可能?」不等她說話,又道:「有所為,有所不為,我認為這樣做值得,那便是道理。反正,再見不到你,大概就沒機會了,我死了也不瞑目。」

這話前半句還算正經,後半句就變成了耍賴。他一手托腮,一手輕輕摩挲著杯沿,眼波流轉望定了她,目光溫柔甜蜜,真真假假,難以捉摸。她怔了片刻,伸手扶額:「人總是要死的,可如今兩軍對壘的時刻,你這話說得也真夠任性的。」

他頓時笑了,笑得杏眸彎彎:「那我便再多任性一會兒吧。」

說着他又將酒杯斟滿,徑自望着窗外朦朧的園景漫聲吟唱起來。

她聽不懂他唱的是什麼,只覺得聲調柔靡婉轉,甚是好聽,想來是江南的小曲兒。可她不明白,他好不容易用班惟梔換了她來,卻只是與她喝酒聊天,既不談戰事,也不談情事。究竟意欲何為?城外虎視眈眈的白朔騎兵,他又要如何應對?他是打算拿她做人質,還是會讓她離開?

可是,或許是酒太醇厚,或許是曲太動聽,儘管她有很多想問,卻鬼使神差的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的聽着,朱顏之酒杯杯入喉,窗外仿若有雪花喑啞落地,轉瞬化為流光。

漸漸的,竟覺得有些昏沉,似乎是酒意上涌,可等慕容七察覺不對時,已經來不及了。

她揉了揉眼睛,眼前卻一片顛倒混沌的景緻。這樣的時候,他居然還給她下藥,此人果然厚顏無恥至極,而她,居然會為他的處境而不忍,以為事到如今終歸可以信他一回,她也真是愚蠢至極。

可是這些話,她已經來不及說出口,鋪天蓋地的睡意襲來,入夢之前,惟有聽到他一聲吟唱:「最是人間留不住……」

慕容七做了一個夢。

夢裏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場婚禮,她鳳冠霞帔嫁入世子府,繁文縟節一閃而過,最後定格在紅燭高照的新房中。

她還記得那天,新房中冷冷清清,無人來賀,新郎更是不知所蹤,她把桌上的糕點和美酒一掃而空之後,裹着被子美美的睡了一覺。

夢裏還是那對龍鳳喜燭,燭火卻恍恍惚惚的,自那恍惚中,她隱約見到面前站着一個修長人影,那人用一桿稱尺緩緩挑起紅色蓋頭,而她彷彿被繩索捆住,動不得,也喊不出。

鳳淵的臉自搖晃的流蘇下一點點出現,優美的下頜,淺淡的唇色,杏眸微眯,笑意多情,他伸出手來撫她的臉,說道:「嫣然,如果我什麼都不求了,什麼都不要了,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她既無法搖頭也無法點頭,說不出話,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朝她俯下身,身後滿室紅燭,剎那間化作烈烈火焰,火苗繚繞席捲,如洪荒巨獸,吞噬而來。

喜服騰起烈焰,可他卻不閃不避,蠱惑着她:「跟我走吧,嫣然,跟我走吧。」

火焰轟然將他籠罩,完美無瑕的容貌轉眼化作滿臉可怖的傷痕,如同她初次見到他時的模樣。可是他還是沒有離開,只管伸出手來擁抱她,他身上的火燒上了她的身體膚髮,滾燙得刺痛,她卻只能徒勞的看着他在她面前一寸寸化作灰燼,那灰燼中卻還是聲聲不斷:「嫣然……跟我走吧……」

她戰慄著尖叫起來,陡然而醒。

可是,那種讓人窒息的灼熱並沒有因為夢境的消失而消失。

她猛然坐起,卻發現自己身處的這間陌生卧房竟然已經被大火包圍,雖然室內暫時沒有起火,但滾燙的空氣里滿是焦糊的味道,窗外竄起的鮮紅火苗如同一條條吐著鮮紅舌信的巨蛇,隨時都會破窗而入。

這就是鳳淵的目的嗎?千方百計的見她一面,只為了在無聲無息中置她於死地。

回想起夢中情形,她只覺得不寒而慄,他本是這麼無情又殘忍的人,那些溫柔的耳語,動情的告白,到這一刻都變成毀天滅地的烈焰,盡化虛無。

樑柱的坍塌聲讓她很快回過神來,一躍而起,眼下最要緊的事是想辦法脫身逃命。可下了地,她才發現身上竟換了一身極為華麗的衣裙,上好的白色絲緞,觸手冰涼水滑,卻又厚重溫潤,裙擺上用各色絲線綉著花團錦簇,花叢中的飛鳥羽毛艷麗,栩栩如生。幽藍的披帛如湖水般深邃,上面綴著上好的孔雀翎和寶石,綉成鳳羽之形,環繞在肩上。

——百鳥朝鳳,這是母儀天下的女子才有資格穿上的衣裙!

他這麼做,難道是覺得她變成了鬼就會心甘情願的跟着他君臨天下,還是覺得自己這一戰必死無疑所以想和她同歸於盡?他那些詭譎的心思她無暇多猜,衣服倒是挺好看的,想必也是價值不菲,可她此時只覺得累贅,行動不便不說,那些孔雀翎和曳地的裙裾還很容易引火上身。

三下五除二的扯掉披帛,撕開華麗的繡花,她挽起袖子,從角落裏找了一隻綉凳,照着窗戶便砸了過去。

窗子一破,火苗立刻撲了進來,以鋪天蓋地之勢迅速燒着了桌椅,卻也因此打開了一條通道。慕容七一把掄起床上的薄被,用力撲滅離自己最近的幾團火,捂著口鼻便沖了出去。

可是她根本不知道這是哪裏,沒頭沒腦的走幾步便迷失了方向,環顧四周,皆是亂竄的火舌,火海濃烈,完全沒有出路。她的眼睛被熏得模糊,喉嚨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灼熱的煙灰,她能聞到發梢被烈焰炙烤的焦糊味,心跳劇烈如鼓,前所未有的恐懼漸漸湧上心頭。她有些絕望的想,自己養了二十年的命今天恐怕真要交代在這裏了。

不甘心!她還這麼如花似玉,她還沒和心愛的人成親生孩子,她不想死啊!

如果她被燒得面目全非,阿澈還能不能認出她來?她才剛剛答應要嫁給他,卻這麼食言了,他是生氣多些,還是傷心多些?再過十年二十年,他會不會忘記她——不行不行!他要是敢忘記她,她就變成厲鬼,每天每夜的糾纏他……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徒勞的揮舞手臂擋開火星,直到連絕望都變得恍惚,腦袋裏就像塞滿了灰,連身子都化成了灰,她虛脫的半跪在地上,火光中彷彿又出現了夢境裏那個寸寸成灰的鳳淵,他的笑意溫柔而陰森,他說:「都化成了灰,我們就再也分不開了。」

「阿澈……」救命!可是她的聲音透過灼傷的喉嚨,只能發出嘶啞的嗚咽。

「七七!」

完了,真的快死了,她居然幻聽了。

「七七!七七快回答我!」

不,不對!這不是幻聽!

她用盡所剩無幾的力氣抬起沉重的眼皮,正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的身影穿過不斷坍塌的屋樑和搖搖欲墜的門洞,如天神般出現在她面前。

好刺眼!她眨了眨眼,想對他風情萬種的笑一笑,眼淚卻止不住掉落,一滴一滴,還沒落到地上就被熱氣灼去形跡。

他彎下腰將她攔腰抱起,浸濕的袍子將她連頭帶臉的蓋住,一個字都來不及說,便又衝進了火海。

她被他緊緊的抱在胸口,一臂之外的火焰肆虐,可她的整個世界卻在這一方熟悉的溫暖中沉澱安靜。她能聽到他粗重的喘息和劇烈的心跳,還有微微的顫抖——他在害怕,她知道,這個連死都不怕總是裝冷酷的傢伙,他在害怕,因為她。

她有些得意,很想嘲笑他幾句,然而攢緊了他胸口的衣衫,眼淚卻更加洶湧——真的,這並不是幻覺,他是真的!他在漫天烈焰中找到了迷失的她,這一切,都是真的!

不知什麼時候,耳邊火焰的喧囂被雜亂的腳步聲代替,灼熱窒悶的氣息也變得冰涼舒暢,她聽到他低喊着她的名字,嘴唇落在她的額角和臉頰上,她很想說快別親了都被烤得半熟了一定不怎麼好看,可是連嗆了幾口新鮮空氣之後,她終於很不爭氣的暈了過去。

暈過去之前,她還不忘牢牢的抓住他的手。

醒來以後,她一定要告訴他,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突然一點也不怕死了。她任意妄為了那麼久,他縱容守護了那麼久,她早已經離不開他,不管是生是死,不管是過去,還是將來。

世事那麼難料,路途那麼曲折,幸好,她回了頭,幸好,他依舊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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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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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心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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